自序
就在幾年前,一個冰冷的三月,我租了一輛纖塵不染的銀色轎車,從布魯克林的家駛向緬因州。剛抵達波士頓北部,周圍的樹木便開始逼近、靠攏。隨著縱橫交錯的路面匯聚于I-95號大道,我開始了黑夜里數(shù)小時的漫長駕駛,沿著這條路伸向無盡的北方。我的左手平穩(wěn)地握在方向盤六點鐘的位置,右手撥弄著電臺,轉(zhuǎn)換于流行歌曲和廣告之間。我想念二十歲出頭的日子,那時我仍然擁有自己的車,嘴里還抽著煙,在每半年一次往返于東海岸的旅途中,滿懷惆悵地將煙霧吐向黑夜,從學校開往家里,然后再回來。一進入緬因州,我便調(diào)到WBLM(1)的經(jīng)典搖滾電臺,穿行于此起彼伏的山間,這是為數(shù)不多能一直清晰接收的電臺信號。WBLM曾是我們的電臺,我和媽媽的電臺,在過去無數(shù)個周日,陽光照耀著路旁的樹木,我們在這個電臺的陪伴下行駛于樹木攏成的隧道中。我聽了大衛(wèi)·鮑伊、空中鐵匠樂隊、佛利伍麥克樂隊和紅心樂團的歌,媽媽因而再次變得鮮活,隨后再次歸于死亡,接著一去不返,漸行漸遠。那些歌詞,我仍未忘失一句。
進入緬因州大約一小時,我終于下了高速,繼續(xù)蜿蜒著向北行駛,直到抵達我的姨媽卡蘿爾家。當時已是午夜,下車的時候我打了個寒戰(zhàn),對久候的徹骨冰冷毫無防備。卡蘿爾和丈夫早已入睡多時,但透過屋前的一扇窗戶,我能看到通向我舊時房間的那段樓梯上方,他們?yōu)槲伊林S色的燈盞。車門在我關(guān)上的時候發(fā)出了尖銳的聲響,周圍的樹木報以柔和的回音。我在屋外駐足了片刻,抬頭望向擁擠的繁星,直到路邊的水溝里傳來一陣沙沙聲,讓我想起了自己身處何處??謶钟忠淮纬锰摱耄谖业难}中奔流,在我的四肢里躥跳,讓我變得興奮,彌漫我的全身。
那種恐懼依舊等待著我,天黑或寒冷的時候情況總會更糟。但最艱難的時刻,是白天轉(zhuǎn)入黑夜的那半個小時,白晝的余光攜著令人感到安全的錯覺滲透在眼前的景致中。冬天,我在這里的時日寥寥無幾,那些屈指可數(shù)的日子里,每當暮色在午后四點甚至更早開始籠罩這片山谷時,我不得不與內(nèi)心的恐慌作斗爭。我會遠離窗戶,幫姨媽攪拌湯羹,和一言不發(fā)的姨父坐在一起,觀看賽車在橢圓賽道上如同中了魔咒般沒完沒了地繞圈。一旦屋外徹底被黑夜浸透,我會感覺好一些:也許眼前有數(shù)小時的緊張不安要去煎熬,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身處其中。這并非是我第一次置身此境,而且無論情況變得多么糟糕,總有部分意識讓我記得,會有云開日出的時候。
所以,伴著黑暗的降臨,聽著舊時的唱片行駛在路上,誰說不是好事呢?這一切自有其意義。與其期望這趟旅程輕松舒適,不如就讓它真實。
——
次日清晨我早早起床,和卡蘿爾一起喝了杯咖啡,吃了些麥片粥。她很高興,我也很開心。我們沒有提及我到訪的原因。我并不常來這里。
上車后我準備前往位于格雷鎮(zhèn)的緬因州立警察局。車程有兩個小時,很多時候都在沿著昨晚的路線逆向而行,不過這次是在令人愉悅的白天。我在唐恩都樂(2)前停車吃了點東西,所有的味道都一如高中時代。
二十分鐘后,我轉(zhuǎn)入警局的停車場,沙粒和鹽在輪胎的壓迫下吱吱作響,我把車停在了一棟又長又矮的建筑前,上面覆蓋著天藍色的護墻板。這與我想象中有所不同,不似那種由水泥和玻璃構(gòu)建而成的高大堡壘。入口上方是數(shù)根藍色細柱支起的一片柱廳。建筑的窗戶都很小,看上去像一家療養(yǎng)院,又好似一間汽車旅館,遺落在人跡寥寥的海邊小鎮(zhèn)上。停車場大約有十個停車位,但只有兩輛警車停在那里。
冬日的草坪毫無生機,被修剪得光禿禿的。草坪上立著一根旗桿,一名警察正在升旗。這里只能看到他一個人:深灰色寸頭,高大的身軀和健碩的肌肉藏在整潔的藍色警服下,雙手交替拉動著不太結(jié)實的鏈條。他轉(zhuǎn)身面向我,我沒有立刻下車。那是沃爾特,我最熟悉的警探。我知道是他,但同時又不太確定;從這個距離看過去,所有的警察都是一個模樣。我下車向他走近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個大大的微笑。
沃爾特慈父般地向我打招呼,我為自己的猶豫感到內(nèi)疚。他是個好人,目睹過人類最為惡劣的行徑,有著謹慎而克制的幽默感和濃重的口音,是北部林區(qū)的典型警探。如今他是緬因州立警察局位于南緬因州野戰(zhàn)部隊單位的指揮官,但他許多年都在部門中致力于重大案件的調(diào)查。多年來,有幾位警探負責過媽媽的案件,但沃爾特是掌管時間最長的一位。他對我早年的人生知之甚多,比任何人都清楚。不但我的姨媽們和舅舅們不及他,事實上,我對自己孩提時代的了解也沒有他知道得詳盡。
沃爾特把我?guī)У揭婚g會議室,未來幾天這里都做了預留。來自司法部長辦公室的證人辯護律師蘇茜在會議室等待著,她用溫暖的擁抱迎接了我。自四年前的審判后,我便沒有再見過她或者沃爾特,這次的重聚令我感到安慰——對于他們,有太多事是我不需要費心解釋的。
我適應著新環(huán)境,在房間里四下環(huán)顧的時候,蘇茜一直在說話。這里更像我預期中的樣子:粘合型木制會議桌,大大的投影儀屏幕,美國國旗耷拉在墻角。蘇茜不停地對我噓寒問暖:公寓如何,工作好不好,城市的生活怎么樣。我一邊回答她的問題,一邊回想自己對她有哪些了解。我問了問她的未婚夫以及她年少的侄女。
不久,沃爾特告辭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表示如果我需要他,他一整天都會在。蘇茜和我轉(zhuǎn)向會議桌上的一個個箱子和活頁夾?;铐搳A大約有十個,每個都有四英寸厚,里面塞滿了紙張,外加三個硬紙板檔案盒。蘇茜把它們一一揭開——里面也一樣,都塞滿了紙張。
“呃……東西很多,”她說道,“我不確定你要找什么,但你想要什么都行?!?/p>
我們達成一致,我坐下來一一瀏覽所有資料,把確認想要獲取的內(nèi)容交給她,然后她幫我復印。我為她的慷慨相助感到不好意思,我原本打算獨自完成所有工作,可她向我保證她很樂意幫忙,而且已經(jīng)為此騰出了整整三天的時間。我開始細閱手書的警察筆錄、各種采訪的謄抄本,以及法庭的文件,很顯然我?guī)缀跏裁炊枷胍?。我還不清楚哪些資料會有用,我得把它們?nèi)繋Щ丶?,細致入微地翻閱。已?jīng)有許多人看過這些材料,而現(xiàn)在,我自己也是時候擁有一份了。訴訟不可避免地將故事簡單化:是這個男人殺害了她,他的作案過程是這樣的。然而,暴力行為就像地震的震源,它震撼著波及范圍內(nèi)的每一個人,同時制造著其他故事,大地隨之斷裂,埋藏的秘密被揭露。我想要那些故事,還有那些秘密。
殺害媽媽的兇手在被確認之前逍遙法外了十二年。那些年里,州立警方以及我家鄉(xiāng)的警察從未停止過調(diào)查走訪,這一大摞文件也隨之與日俱增。當被問到為什么他和同事們一直如此積極地參與這樁個案時,沃爾特表示原因有二。首要原因顯而易見,他們有著大量的證據(jù),案件的偵破勢在必得。但還有一個更為私人的原因。他們?yōu)檫@樁案件帶來的后果感到憤怒而難過:一位單身母親唯一的孩子,被孤獨地遺留了下來。
蘇茜立刻提醒了我關(guān)于照片的事。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把所有照片都拿出來了。但這些文件多年來經(jīng)手無數(shù),早已雜亂無章。我答應把找到的所有照片不過目就交給她,如果可能的話。四年前的庭審中我看過這些照片,無需再看第二遍。
大約一小時后,我從一摞文件中抽出了一張紙。紙下壓著一張面朝下的照片,相紙光滑而厚實,其背面傾斜地印著幽藍色的相紙品牌名稱。蘇茜在大廳的另一邊,因為她不在跟前,于是我的手還沒來得及停住就把照片翻了過來。我看著這只手徑自行動,隨著照片的翻開,我心想:“我能承受。沒事的?!比欢鼌s是最糟糕的那一張,母親的身體呈現(xiàn)在可怕的照片上,還是一個特寫鏡頭。我立刻對自己怒火中燒。我厭倦了這種自我傷害的沖動,仿佛它能證明我的傷痛會好起來似的。
蘇茜回來的時候,我只是說:“我找到了一張照片?!比缓筮f給了她。她“嘖”的一聲嘆了口氣,并向我道歉。我表現(xiàn)出滿臉的鎮(zhèn)定自若。如果令她有所擔心,她可能不會讓我繼續(xù)下去。但假如還有更多檔案盒沒有被拿出來,我不希望她對我隱瞞。
在四個小時的時間里,我竭力快速地翻閱這些文件,對它們進行評估,以決定每一份資料的去留。但要做到不沉浸其中并非易事,而且有些查問極具吸引力。蘇茜在房間的時候,我的臉上盡量不帶表情。但當我擠出笑容時,我能感覺嘴唇奇怪的扭曲。我感到自己的動作快速突兀而不自然。每當發(fā)現(xiàn)特別奇怪的細節(jié),我會大聲地分享出來,而我的笑聲中也透露著難以隱藏的歇斯底里。蘇茜總是從容地參與進來,讓我感覺不那么失態(tài)。她會說:“哦,是的。我記得那個人。他簡直就是個瘋子?!彼憩F(xiàn)出的專業(yè)有種人情味,像是與生俱來的天賦。
我和蘇茜說笑的時候,剛剛結(jié)束執(zhí)勤任務的克里斯·哈里曼走了進來。我對克里斯的了解并不多。他是在我離開緬因州去上大學后開始著手調(diào)查這樁案件的。他比沃爾特年輕,沒有沃爾特高大,圓圓的臉龐平易近人。他說他和我媽媽上的是同一所高中,不過他們并非好友。他曾是學校的田徑運動員,所以他們在不同團體中練過跑步。但他記得她那一頭耀眼的紅發(fā)。
他掃了一眼會議桌后說:“你想要證據(jù)嗎?”
蘇茜插進話來?!白C據(jù)?”她說道,突然之間嚴肅起來,“什么證據(jù)?”
“呃,比如案發(fā)時房子里的東西。我們都放在下面的地下室了。法律規(guī)定所有證據(jù)必須保存五十年?!?/p>
我對這個證據(jù)很好奇。我一直感覺自己少了童年時期的一些相冊。說不定這一次它們會出現(xiàn)。我對克里斯說:“嗯,當然,那好啊?!本秃孟裼腥藙倓倖栁蚁氩幌雭肀Х纫粯?。然而接著我開始想象我們腳下有一個巨大的地下室,水泥墻壁周圍堆滿了數(shù)百個硬紙板儲物箱。在我的腦海中,那是一個陰暗的地方,潮氣沿著墻壁的裂縫滲透進來。這個地下迷宮仿若一位管家,為那些不同家族的時間囊作為期五十年的看守,保存所有最令人心痛的記憶。
大約二十分鐘后,克里斯抱著一個箱子上來了。他把它放在桌子上的那堆紙箱旁,然后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蘇茜又帶著一摞資料去大廳的另一邊復印了。那摞資料不少,我知道她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我走到那個新紙箱旁,打開蓋子。里面是一張折疊的塑料儲物袋,皺巴巴的,其中真空密封著什么東西。我把它拿出來攤開,大約是一張報紙的大小。我看著它,腦海中的念頭此起彼伏,記憶的齒輪不斷滑落,直到最后終于吻合,我明白了擺在眼前的是何物。夾在塑料層之間的是一條白色碎花棉內(nèi)褲。上面有一點尿斑。這內(nèi)褲看上去太大,直到我記起,媽媽買的尺碼總是比她實際所需更大。這種謙虛有點兒滑稽。而且我記得有關(guān)這一尿漬的細節(jié),一小時前我在尸檢報告中瀏覽過。
我把儲物袋重新折好放在紙箱旁。我感到額頭有些刺痛,會議室的空氣也突然稀薄起來。我把雙手平放在桌子上撐了一會兒,手掌下的桌面涼爽而堅實。
箱子里的第二件物品是一張加框照片,那是媽媽和小她十歲的未婚夫丹尼斯。西爾斯的攝影師為他倆擺出了母子的拍照姿勢,我們都感到過于尷尬而沒有糾正他。照片下面是曾經(jīng)掛在我們廚房墻壁上的日歷。這日歷感覺遭到了污染,因為它懸掛的房間就是她被害的地方。但看到媽媽整潔的環(huán)狀字跡令我開心不已,和記憶中媽媽給我的午餐盒紙條以及生日卡片上的半連筆字跡一個樣。1月15日,她寫下了供房的費用:271美元。我想著如今我能給予她的幫助,掙到這筆錢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我一個月一個月地瀏覽,看著我們一起做過的趣事,不禁難過地笑起來,有些日子我們會看電影,有時則會沿著附近的山徑徒步。媽媽的筆記滿滿當當,每周有四五條,讀來令我興奮不已。我很感激能重拾這些回憶,讓我再次記得我們的生活曾是多么豐富而充實。我太過沉浸于其中,以至于翻到六月驟然發(fā)現(xiàn)它一片空白時,我花了許久才記起,這是為什么。
那天晚上就寢后,我既緊張又亢奮。我不得不清理思緒,好讓自己充分放松入睡。但一閉上雙眼,那條內(nèi)褲便占據(jù)了我的腦海。我看到那些小碎花,那一點黃色的尿漬,還有那層厚塑料下的褶皺。我短路的腦海中不斷重演著那一刻——“你想要證據(jù)嗎?”我想是的。
只是不知道要證據(jù)來做什么。
(1) 服務于緬因州大部分地區(qū)的主流搖滾廣播電臺。
(2) 美國著名的連鎖咖啡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