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 之前

日食之后 作者:[美] 薩拉·佩里 著,熊依旆,韓陽 譯


9 之前

我從未問過媽媽有關(guān)她最初結(jié)婚的那段時光。只要提起我的爸爸湯姆,總會令她煩躁不安、沉默寡言。我想,她覺得我對他為數(shù)不多的問及,意味著她對我而言并不足夠。我有幾本薄薄的相冊,其塑料頁面因為年深日久而變得易碎,除此之外,幼年時期一些朦朧的記憶是我唯一擁有的。他們在我五歲時便離了婚,此后湯姆和我僅有過零星的聯(lián)系,媽媽去世后則全無聯(lián)絡(luò)。因此,我決定在十八年的沉默后聯(lián)系他,向他了解媽媽年輕時的日子,以及他們七年的婚姻。我努力把她對他的描述擱置一邊。其他人常常告訴我,爸爸是個極為討人喜歡的人,說話的時候十分友好?!皽愤@個人不錯,”他們會這么說,“只要他不喝酒。”

我們約好由我去一家藥店的停車場接他。見面時他有些靦腆,臉龐憔悴而發(fā)紅。我們?nèi)チ怂值芘训墓?,一個干凈而舒適的房間。他告訴我,為了和我見面,他借了件體面的襯衫。他說話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對他笑,并試圖弄清為什么他的聲音有一種熟悉的感覺,這讓我想起了老電影中的固定角色——遭逢旱災(zāi)的慈祥農(nóng)夫,重情重義代同伴受過的囚犯。但任何我能想到的比擬都不夠符合這熟悉的特質(zhì)。最后我不得不承認,他的聲音一定在我剛剛來到這個世界,尚且不諳世事、輕信于人時,便刻入了我的腦海;盡管發(fā)生了所有這些事情,但他那分毫不差的音色讓我有了更為單純的回溯。

我們都明白必須由我主動建立聯(lián)絡(luò),正如我們都知道我要探尋的人是她,而不是他。但如今他會在節(jié)日以及我生日的時候給我打電話,而且他有我的地址。我們會聊聊天氣,談?wù)劰ぷ髑熬?。我試圖不去理會背叛她的感受,因為和他溝通必定有違她的意愿,這也是我第一次如此肯定。我和他之間的互動小心而委婉,兩人都思索著,我什么時候會突然給出一拳?

——

據(jù)湯姆說,他和媽媽是在一次派對上初遇的。

那是長湖岸邊的一處野營地,屋子四四方方,屋頂上覆蓋的雪松木瓦在潮氣和時間的浸潤下已經(jīng)變黑。沒有暖氣的房間里擠滿了十幾歲的青少年,他們抽著大麻,喝著百威和庫爾斯啤酒,收音機夾雜著噼啪的聲音傳來齊柏林飛艇樂隊的歌,男孩們脫下上衣從黑夜的碼頭躍入湖中。

又或許是在鎮(zhèn)中心的某戶人家里,大人們周末出門去了,年輕人趁機肆意妄為——唱片在轉(zhuǎn)盤上播放著,酒柜被強行打開,米色地毯上滿是碾碎的煙灰。參加派對的要么是高中生,要么是已經(jīng)退學(xué)的,還有二十歲出頭的巡回樂隊成員,可謂一場少兒不宜的狂歡。

還可能是在梅因街的一棟公寓里,那是個周日漫長的白天,午后的陽光穿透團團煙霧,音樂聲震耳欲聾,大家靠在門廊晃動的金屬欄桿上大聲喊著話,許多人打電話讓朋友帶去更多啤酒提前儲備,因為主日買不到酒。莽撞的青少年和小孩子礙事地竄來竄去,游手好閑的大人也待在家里。廚房里放著更易上癮的毒品。

媽媽穿著褪色的高腰喇叭褲,也可能是深藍色印花布料的波浪紋太陽裙,又或者是一件吊帶衫搭配一條棕色的闊腿褲。湯姆則穿著牛仔褲和一件有口袋的深色T恤,也可能是法蘭絨的褲子,腳上套著一雙長筒靴。

具體細節(jié)他已記不太清楚,所有這些故事都可能在布里奇頓發(fā)生。但他知道,那天媽媽和另一個女孩在一起——很可能是琳達。她們兩人會構(gòu)成一道美麗的風(fēng)景,琳達淺褐色的卷發(fā)和媽媽亮紅色的頭發(fā)相得益彰。當時夏天剛剛露頭——媽媽身上的雀斑正欲倍增,琳達的皮膚則開始呈現(xiàn)出后來一生未變的棕褐色。

然而湯姆卻清楚地記得他見到媽媽第一眼時的情景。他立刻被吸引住了。用他的話說,她“簡直美呆了”。他走過去和她攀談起來,所有的舊事他們無所不聊。她十分幽默,而她的聰慧令他印象尤為深刻,她會準確而充分地表達自己的見解,即便在派對上也絲毫不顯低俗。他對她說:“你很特別?!蔽夷芟胂?,當時她一個瘦削的小姑娘裝作并未因他的關(guān)注而手足無措,但仍被他直率的自信所打動,這在十幾歲的男孩身上并不多見。他說,就在當時,在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他便想和她在一起。他對她的家庭略有了解,如果不存在顯而易見的虐待,那么至少充斥著麻煩和不安。雖然她已經(jīng)和別人在約會,但這并不重要。那個男生叫朱尼爾,是眾多“騎士”男孩中的一員,他們是鎮(zhèn)上眾所周知的鬧事者。但他并沒有把這個障礙放在眼里。

湯姆·佩里有著克麗絲特爾見過的最為濃密、有光澤的一頭黑發(fā)。十八歲的他比十五歲的她年齡稍長,臉龐寬闊而開放,一雙小眼睛在眼角壘起了褶皺,圓圓的面頰讓人感覺親切,健壯結(jié)實的肩膀是他整日在引擎蓋下?lián)]汗練就的。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機油味,那是一種甜蜜誘人的味道,屬于一個能干的男人,證明他可以把壞的東西修好。他說話的時候眼里只有她,任何事物也無法令他分心。

湯姆輕而易舉便把她從朱尼爾身邊搶走了。他英俊瀟灑,有穩(wěn)定的工作和自己的住所,十四歲起便開始獨立生活。他在小學(xué)的不遠處租了一間活動房,離黑馬酒館很近,那是鎮(zhèn)上最好的餐廳之一,店外用精致的鏈條吊著一塊木刻招牌。夏天時,當?shù)厝撕痛┲v究的波士頓游客都在這里用餐。他是一個出口,讓她再也不用屈就于雷的屋檐下生活。他們剛認識沒幾個星期,她便搬去和他住在了一起。

湯姆有喝酒的愛好,而且喜歡玩樂。不過他在鎮(zhèn)上有良好的聲譽,大家認為他工作努力,為人正派,不接受別人的施舍,而且待人和善。這些事實彌補了他偶爾的胡作非為——通常是打架。報警的情況極少發(fā)生,即便警察來了也只是給尚未解決的事情火上澆油。在這個小鎮(zhèn)上,人們很少談及自己的不同之處,而湯姆——這個在北部林區(qū)和四個兄弟一起長大的男孩——恰好融入其中。

當格雷絲報警稱她的女兒和這個成年男人私奔了之后,警察對眼前的情況審視了一番:克麗絲特爾并不是法納姆家第一個尋歡作樂并想方設(shè)法逃離雷和這個家的女孩。貝爾——那個當年從挪威鎮(zhèn)載回這個瘦削的十歲小女孩的警察,如今已是布里奇頓警局的局長。他和其他警官已經(jīng)屢次不情愿地將這些女孩兒們送回家去。和湯姆住在一起時,克麗絲特爾的表現(xiàn)不錯:她每天都去上學(xué),而且成績優(yōu)秀。于是貝爾局長對她母親說道:“她過得挺好,格雷絲。你就由她去吧?!?/p>

然而格雷絲仍對湯姆糾纏不休。她一定是意識到,這次自己真的要失去寶貝女兒了。這讓她恐慌起來,并緊抓著一個念頭不放——他們未婚同居是“有罪的”,而背著丈夫偷歡的周末也被她暫時拋到了腦后。她會不停打電話讓湯姆歸還她的女兒,于是很快他便獨自開車去她家和她理論。

湯姆到達后,格雷絲讓他進了屋——現(xiàn)在當面教訓(xùn)他的機會到了。但還沒等她說多久,他便開口道:“嘿,聽我說。我不想未婚同居,我想和她結(jié)婚?!?/p>

這是她始料未及的?!跋攵紕e想!”她說道,“不可能!你給我滾出去!”如果她繼續(xù)叫嚷,他就不得不收回剛剛說出的荒唐話了。

湯姆朝前門退去,兩手攤開舉在空中?!靶?,行?!彼f,然后停頓了一下,“呃,你不妨考慮一下這件事?!?/p>

但格雷絲不停地朝他大喊:“滾出去!”

我能想象湯姆輕聲笑著,一邊搖頭一邊啟動他的車。

然而,雷喜歡湯姆,他會開著暗棕色的奧茲莫比爾轎車去湯姆工作的修車行,就在鎮(zhèn)中心自動洗衣店的后面。他們會開誠布公地交談,偶爾一起抽根煙。在湯姆看來,雷并不完美,但他在盡力而為。畢竟格雷絲是個精神極度緊張的人,而且她有那么多該死的孩子。

有一天,湯姆的活動房響起了電話鈴聲。是雷打來的,一個工作日沒有喝醉的雷:“到我家來吧,讓克麗絲特爾一起過來?!?/p>

克麗絲特爾一路沉默不語,手指甲緊張地不停相互彈來彈去。這次是雷開的門,格雷絲則不見蹤影。他讓他們在廚房坐下,事情很快便敲定下來:克麗絲特爾和湯姆將盡快結(jié)婚。因為她尚未成年,所以需要準備文件。但雷向他們保證格雷絲會簽字的??他惤z特爾清楚,繼父這么做并不是出于善心。

當他們把結(jié)婚文件交給格雷絲時,她沒有提出任何反對意見。男人們已經(jīng)安排好了,而且她知道雷多么迫切地想把這些孩子清出家門。畢竟,這會讓他的生活少一些沖突。再過兩個月克麗絲特爾就滿十六歲了,那正是格雷絲第一次嫁給雷時的年紀。對克麗絲特爾來說,懷孕是遙不可及的事,但自由正在向她招手。

1979年6月20日,湯姆和克麗絲特爾在附近哈里森鎮(zhèn)的一座小教堂里結(jié)為夫妻。這個小鎮(zhèn)在狹長的長湖北岸?,F(xiàn)場只有兩位見證人:湯姆的哥哥托尼和他的朋友邁克·麥克唐納。她那天是怎樣一番穿著,我已不得而知。

——

格溫從未徹底原諒母親在那些文件上簽字。就在前一年夏天,她和克麗絲特爾還形影不離:她們?yōu)椴祭锲骖D私立學(xué)??粘龅乃奚崴⑵帷鞘撬齻兗腋浇粋€很小的大學(xué)預(yù)科學(xué)校,由綠色草坪鋪展的另一個世界——她們一起賺外快,有時逼得對方抓狂,有時又在廢棄的球場上一對一打籃球。然而轉(zhuǎn)眼第二年夏天,十五歲的克麗絲特爾竟然嫁作人妻,并且就要和格溫知之甚少的湯姆到加利福尼亞去了。兩姐妹不會如格溫所愿那般一起生活和工作,彼此幫助?,F(xiàn)在只剩她孤身一人,而她并不清楚克麗絲特爾的未來將會如何。七十年代的加利福尼亞意味著陽光和冒險。在格溫看來,似乎所有人都在涌向那里,但大多數(shù)會在不久之后返回家鄉(xiāng),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那兒并非他們想象中的淘金之地。

——

湯姆和克麗絲特爾開著一輛1966年款黑色福特菲爾蘭橫穿全國,那是一輛湯姆用警車引擎加固過的盒狀高速車,如此一來,他的工具便能更好地拖載上路。他們一無所有,無所謂失去,而且他在加州有親人。他們沿途住在露營區(qū)——這種地方比汽車旅館更便宜,也比休息站更安全。

這輛菲爾蘭在五天之內(nèi)跨越4800多公里后,終于開到了湯姆的父親和繼母家。湯姆和克麗絲特爾就這樣不請自來地出現(xiàn)在家門口。湯姆沒有打電話通知任何人他們要來。他琢磨著,一旦他來了,而且身無分文,他們不可能對他置之不理。湯姆似乎一直都在提前請示或先斬后奏的處事方式之間做著相同的選擇。

家人給他們提供了力所能及的空間:一個巨大的封閉走廊,從那兒可以看到茂密樹林覆蓋下起伏的群山。晚上睡覺時,他們蓋一張電熱毯以抵御北加州的寒冷。這是個名叫布朗斯維爾的小鎮(zhèn),位于尤巴郡。時至今日,布朗斯維爾同米爾頓一樣仍未取得自治權(quán),鎮(zhèn)上的居民大約有一千二百人。

我很好奇媽媽對于加州有著怎樣的憧憬,格溫認識的所有那些孩子都是在這些幻想的吸引下啟程的。她是否在腦海中描繪過一番異域風(fēng)情的景象呢——那里有遍地沙礫的海灘和佇立于沙漠的懸崖峭壁,男人們蓄著長發(fā),曬黑的女人們佩戴著珍珠。然而到達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大家穿的不過是法蘭絨上衣配牛仔褲,這個小鎮(zhèn)竟和家鄉(xiāng)與世隔絕的社區(qū)如出一轍。又或者,她是否愿意接受使她離開緬因州至北美大陸另一端的任何景象呢?

從布里奇頓到布朗斯維爾的路程是一條貫穿全美的直線,幾乎是任意兩條海岸線間能展開的最長距離。我看過復(fù)原的1966年款菲爾蘭照片,它們停在干凈無染的沙漠中,背后的群山爬向天際。倘若是我,這款車正是我會為此次旅程做出的選擇——它的確呈現(xiàn)著自由的模樣。

——

湯姆很快找到了工作。他的父親是一名伐木和電焊工人,有著良好的人脈關(guān)系。他最初是一名臨時工,在馬里斯維爾的一個大型原木加工廠干些零活。這是一座更大的城市,要一路向下開出山外,大約一小時車程的距離。

湯姆工作勤奮努力,良好的表現(xiàn)使他很快得到了晉升,換至晚班在廠里維修卡車。此次晉升意味著他和克麗絲特爾不得不搬到這座有著12000個居民的城市,但他們對這里的生活并不太適應(yīng)。湯姆討厭上晚班,手頭的工作也比他以往習(xí)慣的更臟、更累,而且他不喜歡自己聞起來總是一股汽油和潤滑油的味道。不過,為了考取GED(1)文憑,克麗絲特爾進入了當?shù)馗咧猩蠈W(xué),并在學(xué)校擔任助教。當她在長達八小時的考試中取得優(yōu)異成績后,學(xué)校又邀請她做一名全職教師。如今談到克麗絲特爾做老師這件事時,湯姆臉上仍洋溢著驕傲的神情。

學(xué)校向她提供這份工作的時候,她才十七歲。但她沒有接受,因為她和湯姆從未適應(yīng)馬里斯維爾的生活。他們所住的公寓大樓位于這座城市暗淡的邊緣,中心地帶有一個布滿苔蘚的水池,周圍充斥著毒品交易和虐童行為。很快他們就搬回了山間,那里的生活更簡單。湯姆的父親給他找了一份汽車修理的工作,于是他們在修車行的正后方租了一間活動房。

克麗絲特爾喜歡拿湯姆的摩托車開玩笑,他經(jīng)手的破舊摩托車不計其數(shù),都是從其他年輕人那兒不斷買進又賣出的交易。一天傍晚,她坐在活動房外的走廊上,浸浴在加州九月黃昏時分溫暖的橙色空氣中,看著湯姆修理其中一輛摩托車。車身大半因生銹而呈褐色,地面松軟的塵土也沾染在車上,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惤z特爾覺得,他說不定真的能修好這輛車,并且已經(jīng)迫不及待想要坐上車后座,馳騁在蜿蜒的海邊公路上,就像電視里看到的那樣。她一邊浮想聯(lián)翩,一邊安靜地坐在那兒慢慢喝啤酒,眼前的湯姆正背對著她,肌肉在T恤下舞動著。

最終他后退兩步,將扳手扔到了地上的其他工具旁邊。他看著她笑了笑,拂去手上的些許污垢。

“嘿,”他邊說邊朝她一笑,“看我的?!?/p>

他從摩托車旁慢慢跑遠了幾步,接著開始起跑。他把雙手撐在車后座上,在空中翻了個筋斗,隨后完美落地,跨在了摩托車的兩側(cè)。

她不知道他還會這一招。

“等等!”她喊道,“就這樣別動!我去拿相機。”

他對她粲然一笑,臉上臟兮兮的,雙腿向外張開。外面的光線依然充足,還可以拍張照片。

——

然而那輛摩托車,以及其他所有摩托車,最終都停在了院子里:湯姆一直沒能把它們修到可以載她出去兜風(fēng)的程度。通常,他會獨自開著轎車出去買醉,然后在回家的山路上把車撞壞。他經(jīng)手過的車一輛又一輛。但即便他們有能用的小車,克麗絲特爾一個人也開不了多遠,因為她還沒有駕駛證,而且她不喜歡做違法的事,那會令她過于緊張。況且她本來也無處可去,于是很快她就變得百無聊賴,開始想家了。有時她會在修車行的咖啡館上班,但附近根本找不到令她感興趣的工作?!八喼币タ窳??!睖愤@樣形容道。

最后湯姆找到了一輛經(jīng)典雪佛蘭羚羊轎車,一款專門為遠距離車程設(shè)計的舒適車型。他們東拼西湊了一點兒錢,然后開車回到了緬因州的家鄉(xiāng)——此次的加州嘗試大約持續(xù)了一年半。對于加州的生活,湯姆如今說道:“我那時太放蕩不羈了——完全沒有好好過日子!我相信不管怎樣她都會想要回到緬因州。但如果我們回來時不像離開的時候那樣身無分文就好了。她值得更好的生活——現(xiàn)在我是知道了,那個時候我可能也清楚這一點?!?/p>

我并不懷疑那時的他知道媽媽值得更好的生活,但我不確定她是否明白,至少當時還沒有。

——

湯姆和媽媽回到緬因州后,他們在布里奇頓眾多破舊的公寓大樓租了一間寓所。那里的地板凹凸不平,水槽經(jīng)常漏水,三層的平頂樓房大約有十二間住房。這種公寓在緬因州隨處可見,走廊連接著落漆的綠色墻壁,彎彎曲曲的樓梯和平臺如蜘蛛網(wǎng)般遍布樓外。媽媽開始在以“鞋廠”聞名的樂山無跟鞋公司工作,它是當年布里奇頓的兩家大型企業(yè)之一——另一家是莫爾登·米爾斯紡織廠,以“米爾”之名著稱。媽媽在鞋廠一直工作至離世:她在工作臺邊站了十二年,將大大的針頭穿過堅硬的皮革鞋幫——平底便鞋、帆船鞋以及無跟鞋;她會在腳趾周圍追加厚厚的白色緝面線,質(zhì)樸的修飾讓那些鞋子看上去如此休閑迷人,以至于不愛高跟鞋的人對它們偏愛有加,光腳穿著享受度假的時光。但鞋也正因為這些縫線而得以維系。規(guī)則的針腳意味著美,它能使鞋的外形漂亮均勻。這是一份需要技巧、精準和力量的工作。

媽媽每天在鞋廠爭分奪秒工作時,湯姆則修著車,做一些建筑的活計。他是一名有經(jīng)驗的機械工和木匠,擅長于自己的工作,卻無法長久維持。他一生都在依賴這些活計謀生——修理破舊不堪的車,花一天或一周時間為別人修房子。他的工作都是由朋友和父輩通過私人介紹和推薦找到的。那時,一旦沒有工作他就會去“悶吧”,那是一個很小的酒吧,擠在鎮(zhèn)中心的狹長地帶,從他們的公寓步行可以到達。

媽媽希望組建一個幸福的家庭,比她成長的那個家更幸福。因此,當?shù)弥约簯言械臅r候她欣喜若狂,而湯姆同樣激動的反應(yīng)令她更加開心。他知道自己必須振作起來,他認為父親的身份是絕佳的動力。他會幫忙做些家務(wù),兩人的相處也更為融洽,不久就會有一個可愛的小嬰兒來到他們身邊。他喜歡小孩兒,而且善于和孩子相處。有一陣子他安定下來,待在家的時間更久了,還存了一些錢。隨著她的小肚子一天天變圓——朋友們說她看上去像“牙簽上的豌豆”——他們兩人談到了未來。然而湯姆很快就故態(tài)復(fù)萌,再次開始尋歡作樂,把錢揮霍在破舊的摩托車和買醉上。

媽媽的擔心在我還未出生時就開始了。她告訴格蘭妮絲,她不確定自己能否在即將臨盆的時候找到湯姆?!拔乙趺慈メt(yī)院?。俊彼P躇道,“我該怎么辦,走過去嗎?”她覺得自己連坐計程車的錢也不會有。

湯姆說他在我出生的時候趕到了醫(yī)院,但媽媽的幾位朋友對此表示質(zhì)疑?!八恢卦谑裁吹胤胶茸砹?,找不到人?!币粋€女人最近搖著頭告訴我?!八阉腿メt(yī)院就跑了,直到生完才回來?!绷硪粋€說道。我不知道事實究竟如何,但我相信每個人都忠于自己的回憶。湯姆也許為了免于后悔而涂改了記憶,正如媽媽的朋友可能為了證明湯姆的失職而編造了另一個故事。

盡管如此,媽媽知道他有潛力做到更好,于是她等待著。她在深夜里走過嘎吱作響的地板,在黑暗中安撫我的哭泣,聽著湯姆打鼾的聲音。加州的生活已經(jīng)結(jié)束,但他們能在這里走得更遠。相比布朗斯維爾,她能在鞋廠投入更多精力去工作。

每天早上,媽媽都在上班前把我送到外婆家,然后等一天結(jié)束時接我回去。我們會在沙發(fā)上待很久,時而親昵地抱在一起,時而玩躲貓貓的游戲。有時候她高興極了,幾乎注意不到湯姆的缺席,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不見蹤影終于將她耗盡。他錯過了太多事情,她一切都得靠自己。

媽媽厭倦了等待湯姆陪她一起成長,情況變得越來越艱難。他不斷花錢買醉,即使有些余錢也很難從他手里拿到。他會在下班后直奔“悶吧”,回到家時她早已睡下,接著他也沉沉睡去。日子就這樣周而復(fù)始。

有一天,媽媽下班回家時指望在廚房桌臺上看到現(xiàn)金,準備買一些基本用品——嬰兒奶粉、牛奶,還有雞蛋——這是湯姆答應(yīng)過的。毫無疑問,桌臺上沒有錢,而湯姆也不見人影。她打電話給樓下的鄰居露絲請她照看我一會兒,露絲答應(yīng)了。盡管我們搬離那棟公寓的時候我還年幼,但露絲在我早年的記憶中仍有些模糊的印象:她是個黑發(fā)女人,有著洪亮的笑聲,她的廚房總是煙霧繚繞,擺滿了蜘蛛蕨。

那天,媽媽推開露絲家的紗門匆匆上了街,在大步走向酒吧的路上越來越憤怒,甚至顧不得向迎面走來的熟人點頭打招呼。她猛地拉開酒吧沉重的門,等眼睛適應(yīng)屋內(nèi)的光線后,她看到湯姆和其他人并排坐著。她盡量克制情緒走了過去。

“真見鬼,湯姆,”她低聲問道,“我跟你要的錢呢?”

“克麗絲特爾,聽我說……”他開口道,說話已經(jīng)含糊不清,“聽著,等等,我們來聊聊這事。”他邊說邊從凳子上下來,拉著她的胳膊向外走去。然而為時已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們吸引過來。午后的人群朝門外望去,好奇這次會是怎樣一番情景。

媽媽掙脫湯姆的手開始喊道:“混賬,湯姆,混賬!你沒錢對不對?我該怎么辦?你現(xiàn)在可是有女兒的人了。真該死!”

也許是為了安撫她,他朝她靠攏過去。然而他已目光呆滯,不可能聽懂她的話了。正當他俯身靠近時,她揮起拳頭沖他的臉上打了過去。

湯姆是個粗暴的人,如果有人令他難堪或者相形失色,他的脾氣會變得尤其火爆。他一直喜歡打架——酒吧里,派對上——事后卻幾乎忘得一干二凈。在青春期的最后幾年里,身材略矮的他有著拳擊手肌肉結(jié)實的體型;媽媽在懷孕時增加的十五斤體重則已全部減掉,一米六五的她大約只有五十公斤重。然而當她一拳打在湯姆臉上,他就這樣跪倒在了人行道上沒有起來。他垂著頭,一句話也沒說,所有的朋友都在旁邊觀望著。如果他當時沒有碰她,也許在家的時候也從不會打她,盡管他們總是夜復(fù)一夜地大聲爭吵,攪擾得鄰居不得安寧,但很難確定事實究竟如何。

那些爭吵持續(xù)著。露絲和她的男友斯潘塞經(jīng)常聽到他們在深夜里一連數(shù)小時地朝對方大吼大叫,中間還夾雜著扔盤子和椅子的聲音,再次失控的克麗絲特爾甚至將湯姆推下了樓梯。幾個星期的安靜過后,又是一場激烈的碰撞。然后是數(shù)周的安寧,繼而又是幾次輕微的摩擦。這種混亂屢見不鮮,直到最后她再次離開。她比格雷絲幸運,因為她有離開的勇氣,而且只有一個孩子需要帶在身邊。

我確實認為媽媽離開的時候可能仍然愛著湯姆——至少仍有一絲愛意,但他之后幾年的行為令她僅存的一點溫情也消耗殆盡。他既沒有尊重她,也沒有幫助她。這使她預(yù)見到,也許她——還有我——都會被他拖垮。放棄組建一個幸福家庭的夢想對她而言并非易事,但她最終不得不承認,那并不是她擁有的。

但她實實在在地擁有我。

——

時光流逝,媽媽在鞋廠工作的工資一直是我們最穩(wěn)定的生活來源,是我們除了彼此之外唯一真實的依靠。整個童年時期,鞋廠的味道對我而言是她在一天結(jié)束之時回家的信號。那是皮革混著膠水和粉塵的刺鼻氣味,夾雜在她的頭發(fā)中,也沾染在為了保護她的手指而纏繞的醫(yī)用膠帶上,膠帶已被染料弄臟。我會在她進門的時候擁抱她——時間再次啟動,一天重新開始——那味道會逐漸飄散開來,將我包圍。在我很小的時候,這氣味讓我既開心又緊張,但那時我還不明白為什么。等到我年紀稍長,大約十歲出頭的時候,我終于明白,這味道在提醒我,媽媽去的一些地方是我不能去的,而且她不僅僅是我的媽媽,同時還兼顧著許多不同的職責。如今,當我買手工縫制的皮鞋或皮靴時,我會把頭埋進鞋子里深深地呼吸,那股味道會順著我的每一個細胞蔓延至全身。那是她辛勤工作的味道,是她對我的愛與付出。

鞋廠的運轉(zhuǎn)以計件生產(chǎn)為原則,雇員的薪資按照完成的件數(shù)來計算。每一件包含十二雙鞋,酬勞在二十一美元到二十四美元之間,其中的差別取決于鞋的種類。莫卡辛無跟鞋更簡單柔軟,所以報酬較少;平底便鞋更堅硬且結(jié)構(gòu)更復(fù)雜,因此所得更多;以這個地區(qū)最美湖泊命名的仕品高帆船鞋,其報酬則居中。在這種體制下,速度就是酬勞。對于一位意志堅強的年輕母親而言,沒有什么可以阻擋她不辭艱辛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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