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5日
“南門”句式
鐵門這一邊,是我。
鐵門那一邊,他們。
一個男人癱坐在地上,露出肥碩的肚子。左手摸肚皮一下,右手摸肚皮一下,再左手,再右手,交錯摸。兩個男人一前一后相跟著闊步走。前面男人念念有詞,后面男人一言不發(fā)。他們同時抬頭挺胸闊步走,像彼此的影子。一個十幾歲的和一個五十多歲的,他們摟抱著,相互親臉。你親我一下,我親你一下,甜蜜蜜。一個男人蹲在墻角,雙手抱頭,佝僂著身子,一動不動。
我呆呆地站在鐵門口,那個抱著親臉的男孩子最先發(fā)現(xiàn)我,他丟下親著的臉,徑直向我飄來。他仿佛從水面上滑過來一樣,輕飄飄的。摸肚皮的男人也站了起來,念念有詞的人還在念,他們走向我,念著。另外幾個看電視的,以極快的速度奔來。他們擁擠著,他們推攘著,重疊著。幾張臉趴在鐵門口看我這個怪物。一個女人,沒有穿白大褂,是個什么怪物呢?
七雙眼神呆滯,木訥。
兩雙眼神熾烈,滾燙。
眼神熾烈中的一個,扒住欄桿,盯著我,隨即舉起右手,又舉起左手,做了個猥褻的手勢?!懊妹?,妹妹?!彼χ形?。陪同我的辦公室主任趕緊拉我的衣角,匆忙轉(zhuǎn)身。撤。她緊急下令。她忘了門鎖著。
他們被鎖在五道鐵門里面。
第一道鐵門,醫(yī)院大門,武警出身的兩個保安終年目光如炬。第二道鐵門,住院部大門。第三道鐵門,男病區(qū)大門。第四道鐵門,男病區(qū)護士站大門。第五道鐵門,男病區(qū)活動室大門。他們在里面。
我和主任剛撤到男病區(qū)走廊,第五道鐵門大開,兩個男護工拽住一個人,拖出活動室?!拔沂峭兴钐焱?,我是托塔李天王。”被拽者跳騰兩腿,作飛翔狀?!翱禳c,帶子,帶子。”男護工向護士站喊話。第四道門開,一個護士手持六條約束帶奔來。兩分鐘后,兩條約束帶綁住兩條大腿,兩條約束帶綁住兩條小腿,兩條綁住兩只胳膊?!巴兴钐焱酢北焕卫谓壎ǎM行約束性保護(1)。
十幾張臉從地上,從墻角奔過來,擠在第五道門前,“嗷嗷,嗷嗷”歡呼。
“急性期,發(fā)作了。”走出第三道門,主任說,抱歉啊,沒有通行令,你不能進入活動室。
通行令?
你的進院申請院長不簽字,護理部就不能接納,我就不能把你送到他們那邊去。
我有經(jīng)驗,我在中心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工作過一段時間。
這和重癥監(jiān)護室不一樣。
不一樣?
重癥監(jiān)護室里是什么樣的患者,能跑不?能傷人不?這里是什么?你不小心放跑了或是讓他們自傷了,危不危險?他們攻擊傷害你,危不危險?你一句話不得當,引發(fā)病情,危不危險?我們要對患者負責,也要對你負責。你說呢?
我沒話說。
“危險”像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
這一天,2016年3月5號,17路車尚未開通,我騎電動車。騎了四十多分鐘,還不見康復(fù)中心的影子。
過了青蓮酒家,問第一個路人,答南門槐蔭巷18號。
南門槐蔭巷18號我知道。在川城中心醫(yī)院對面,左邊是市委黨校,右邊是實驗中學。門前幾株老年的洋槐,枝葉繁茂。然而,因為長在南門,顯得有些陰森。
說起南門,這是我們川城很厲害的一個名字,類似武漢的六角亭。2006年,央視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漢味小品《招聘》中有一句臺詞,“家住漢口六角亭精神病院106號床……”從此,六角亭人人知曉。川城的南門呢,它等同武漢的六角亭,也是名氣大得厲害。坊間開玩笑,彼此間戲謔,經(jīng)常使用“南門”句式。
你從南門跑出來的吧?
快點,快步,送南門去。
南門,男二病區(qū)的,303床。
被我們“南門”的人,或者胡言亂語,天花亂墜瞎嚼舌頭?;蛘呓庖绿恍兀吨韲荡蠼心镁苼?,拿酒來。
2013年,醫(yī)院搬遷,“南門”還掛在我們嘴上。過些日子,大概會變成“326”。你是從326跑出來的?,F(xiàn)在,我只打聽到大概位置在326國道邊,具體往哪里走,不清楚。有誰吃飯吃撐了,去打聽那個地方呢?關(guān)于“南門”,我們習慣了消遣,不敢當真的。
街道和人群越來越稀薄,高樓也愈見稀少。問第二個路人,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婦人身子猛一后傾,嘴一咧,眉頭皺起,她盯著我,盯了幾秒。我被“南門”了?我連忙擺手,大姐,我不看病,我沒病。婦人松了口氣,揮手指路,向前走,然后左拐,上326國道,再筆直向前。婦人揮完手,轉(zhuǎn)身就走。
國道上,一輛輛大貨車滿載泥沙揚塵而去。我有些恍惚,不辨東西。放眼望去,大片開闊的田地,白菜蘿卜一個個長得肥頭胖腦,只是拜貨車所賜,大都灰頭土臉。路邊立著一個牌:六合村劉家砦臺。
問第三個路人,一位頭發(fā)須白的老爺子,擔著一擔白菜從田埂走上來,氣不喘,步子不亂。不等老爺子咧嘴皺眉,我搶先聲明,大爺,我第一天去精神康復(fù)中心上班,不知道往哪走。老爺子說姑娘,這里是六合村劉家砦臺,你再往前走,走到六合村汪家砦臺就到了,醫(yī)院豎著蠻大的牌子,你看得到的。
沿路兩邊,菜地延續(xù),白菜,蘿卜,白菜,蘿卜,都長著一樣的肥臉。遠處的白菜地,被鐵欄圈套住了,圍墻上血紅的字“共筑川城夢,共享川城情”,破折號下面落款,川城納川開發(fā)公司。墻內(nèi),幾輛挖掘車轟轟隆隆,往往來來。
汪家砦臺到了,果真是大牌子。
擺在最右邊一塊,精神康復(fù)中心。挨著是第二塊,心理醫(yī)院。第三塊,兒童康復(fù)中心。第四塊,老年福利院。第五塊,物質(zhì)依賴中心。第六塊,兒童特殊學校。六塊牌子全都懸在樓層最高頂上。
在這一洼闊大的白菜蘿卜身邊,懸著這幾塊牌子,像一個隱喻。靈魂可以憑借自然的安慰?據(jù)說,所有的人,腦子里都有一堆干柴。它們沉睡著,也許一年兩年,半輩子一輩子,都不會被喚醒,人們平坦度過一世。住進這些房子里的,干柴卻是遇到油,如火如荼地燒,烈焰灼心。
我在五道鐵門外,被火燒了一把。我第一次知道世上有這么多的男人。八十九個。關(guān)在一間屋子里,他們摸著肚子,親著臉。他們呆呆地包圍我,像看一個怪物。
怪物周芳騎電動車返回326國道,有個問題一直盤桓著:哪一個是那個人呢?那個左一下右一下摸肚皮的人,那個蹲在地上佝僂著身子的人,那個高呼我是托塔李天王的人?
哪一個,是收蘋果的人?
收蘋果的人自稱海軍間諜,他得到指令:恐怖分子化成蘋果,趕緊收割下它。指令不停地在他耳朵里叫,收割,收割,快收割。蘋果長在熟睡父親的脖子上。他割下那個碩大的蘋果,提著它,歡天喜地叫,收蘋果啦,收蘋果啦。從小區(qū)東頭到西頭,血滴了一路。
(1) 約束性保護,也被稱作保護性約束,是指在精神科醫(yī)療過程中,醫(yī)護人員針對患者病情的特殊情況,對其緊急實施的一種強制性的最大限度限制其行為活動的醫(yī)療保護措施,它是精神科治療護理這類特殊患者的方法之一,目的是最大限度地減少其他意外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