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會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劉禹錫

成都整年難得見太陽，全城的人天天都埋在陰霾里，像古井闌的苔蘚，他們渾身染著地方色彩，浸潤陰幽、沉寂，水遠(yuǎn)在薄霧濃云里度過他們的悠悠歲月。他們好閑，卻并不甘寂寞，吃飯、喝茶、逛街、看戲，都向人多的處所擠。擠來擠去，左右不過是那幾個地方。早上坐少城公園的茶館，晚上逛春熙路，西東大街以及滿街掛著牛肉的皇城坎，你會想到成都人沒有在家里坐著的習(xí)慣，有閑空總得出門，有熱鬧總得挨湊進(jìn)去。成都人的生活可以說是“戶外的”，但是同時也是“城里的”。翻來覆去，總跳不出這個城圈子。五十萬的人口、幾十方里的面積，形成一種大規(guī)模的蜂巢蟻穴。所以表面看來，車如流水馬如龍，無處不是騷動，而實際上這種騷動只是蟄伏式的蠕動，像成都一位老作家所說的“死水微瀾”。

花會時節(jié)是成都人的驚蟄期。舉行花會的地方是西門外的青羊?qū)m。這座大道觀據(jù)說是從唐朝遺留下來的。花會起于何朝何代，尚待考據(jù)家去推斷，大概來源也很早。成都的天氣是著名的陰沉，但在陽春三月，風(fēng)光卻特別明媚。春來得遲，一來了，氣候就猛然由溫暖而熱燥，所以在其他地帶分季開放的花卉在成都卻連班出現(xiàn)。梅花、茶花沒有謝，接著就是桃杏，桃杏沒有謝，接著就是木槿、劍蘭、芍藥。在三月里你可以同時見到冬、春、夏三季的花。自然，最普遍的花要算菜花。成都大平原縱橫有五六百里路之廣。三月間登高一望，視線所能達(dá)到的地方盡是菜花麥苗，金黃一片，雜以油綠，委實是一種大觀。在太陽之下，花光草色如怒火放焰，閃閃浮動，固然顯出山河浩蕩生氣蓬勃的景象，有時春陰四布，小風(fēng)薄云，苗青鵲靜，亦別有一番清幽情致。這時候成都人，無論是男女老少，便成群結(jié)隊地出城游春了。

游春自然是趕花會?；〞⒉桓睂?。陳列各種時花的地方是廟東南一個偏僻的角落。所陳列的不過是一些普通花卉，并無名品，據(jù)說今年花會未經(jīng)政府提倡，沒有往年的熱鬧，外縣以及本城的名園都沒有把他們的珍品送來。無論如何，到花會來的人重要目的并不在看花而在湊熱鬧看人。成都人究竟是成都人，丟不開那古老城市的風(fēng)俗習(xí)慣?；〞鏊€是成都城市的具體而微。古董攤和書畫攤是成都搬來的會府和西玉龍街，銅鐵攤是成都搬來的東御街，著名的吳抄手在此有臨時分店，臨時茶館、菜館、面館更簡直都還是成都城里的那種氣派。每個菜館后面差不多都有個篾篷，一個大篾箱似的東西只留著一個方孔做門，門上掛著大紅布簾。里面鑼鼓喧聒，川戲、相聲、揚(yáng)琴、大鼓、雜耍，應(yīng)有盡有?？v橫不過一里的地方，除著成都城里所有的形形色色之外，還有鄉(xiāng)下人擺的竹器、木器、花根、谷種，以至于鋤頭、菜刀、水桶、煙桿之類。地方小，花樣多，所以擠，所以熱鬧。大家來此吃、喝、買、賣、“耍”、看，城里人來看鄉(xiāng)下人，鄉(xiāng)下人來看城里人，男的來看女的，女的來看男的。好一幅仇十洲的《清明上河圖》，雖然它所表現(xiàn)的不盡是太平盛世的攘往熙來的盛況。

除掉幾條繁盛街道之外，成都在大體上還保存著古代城市的原始風(fēng)味。舶來品盡管在電光閃爍之下驚心奪目，在幽暗僻靜的街道里，銅鐵匠還是用釘錘鍛生銅制鍋、制水煙袋，織工們還是在竹框撐緊的蜀錦上一針一線地繡花繡鳥。所有的道地的工商業(yè)都還是手工品的工商業(yè)。他們的制法和用法都有很長久的傳統(tǒng)做基礎(chǔ)。要是為實用的，它們必定是堅實耐久；要是為玩耍的，它們必定是精細(xì)雅致。一個水桶的提手橫木可以粗得像屋梁，一莖狗尾草葉可以編成口跟腳翅全具的蚱蜢或蜻蜓。只要你還保存有幾分稚氣，花會中所陳列的這些大大小小的物品件件都很可以使你流連。假如你像我的話，有一個好玩的小孩子，你可注意的東西就更多，風(fēng)車、泥人、木馬、小花籃，以及許多形形色色的小玩具都可以使你自慰不虛此行。此外，成都人古董書畫之癖在花會里也可以略窺一二。老君堂的里外前后的墻壁都掛滿著字畫，臺階上都擺滿著碑帖。自然，像一般的中國人，成都人也很會制造假古董，也很喜歡買假古董?；〞?，這也是一個原因。

花會之盛還另有一個原因，就是在一般人心中，青羊?qū)m里所供奉的那位李老君是神通廣大的道教祖。青羊者據(jù)說是李老君西升后到成都顯圣所騎的牲畜。后人紀(jì)念這個圣跡，立祠奉祀。于今青羊?qū)m正殿里還有兩頭青銅鑄成的羊子，一牝一牡，牝左牡右。單講這兩匹羊的形樣，委實是值得稱贊的藝術(shù)品。到花會的人少不得都要摸一摸這兩匹羊。據(jù)說有病的人摸它們一摸，病就會自然痊愈。摸的地方也有講究，頭病摸頭腳病摸腳，錯亂不得。古往今來病頭病腳以及病非頭非腳的地方者大概不少，所以于今這兩匹羊周身被摸得精光。羊尚如此，老君本人可知，于是老君堂上滿掛著前朝巡撫提督、現(xiàn)代省長督軍親書或請人代書的匾額。金光四耀，煞是妙相莊嚴(yán)，到此不由人不肅然起敬，何況青羊?qū)m門檻之高打破任何紀(jì)錄！祈財、祈子、祈福、祈壽、祈官，都得爬過這高門檻向老君進(jìn)香。爬這高門檻的身手不同，奇態(tài)便不免百出。七八十歲的老太太須得放下拐杖，用雙手伏在門檻上，然后徐徐把雙腳邁過去。至于摩登小姐也有提起旗袍衩口，一大步就邁過去的。大殿上很整秩地擺著一列又一列的棕制蒲團(tuán)。跪在蒲團(tuán)上捧香默禱的有鄉(xiāng)下佬，有達(dá)官富商，也有腳踏高跟皮鞋襟口掛著自來水筆的摩登小姐，如上文所云一大步就邁進(jìn)門戶檻的。在這里新舊兩代攜手言歡，各表心愿。香爐之旁，例有錢桶?；〞r錢桶易滿。站在香爐旁燒香的道士此時特別顯得油光滑面，喜笑顏開?！芭R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贝孙L(fēng)至今未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