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人物 王利發(fā) 劉麻子 龐太監(jiān) 唐鐵嘴 康六 小牛兒 松二爺 黃胖子 宋恩子 常四爺 秦仲義 吳祥子 李三 老人 康順子 二德子 鄉(xiāng)婦 茶客甲、乙、丙、丁 馬五爺 小妞 茶房一、二人。

·時間 一八九八年（戊戌）初秋，康梁等的維新運動失敗了。早半天。

·地點 北京，裕泰大茶館。

「幕啟」這種大茶館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見了。在幾十年前，每城都起碼有一處。這里賣茶，也賣簡單的點心與飯菜。玩鳥的人們，每天在遛夠了畫眉、黃鳥等之后，要到這里歇歇腿，喝喝茶，并使鳥兒表演歌唱。商議事情的，說媒拉纖的，也到這里來。那年月，時常有打群架的，但是總會有朋友出頭給雙方調(diào)解；三五十口子打手，經(jīng)調(diào)人東說西說，便都喝碗茶，吃碗爛肉面（大茶館特殊的食品，價錢便宜，作起來快當(dāng)），就可以化干戈為玉帛了?？傊?，這是當(dāng)日非常重要的地方，有事無事都可以來坐半天。

〔在這里，可以聽到最荒唐的新聞，如某處的大蜘蛛怎么成了精，受到雷擊。奇怪的意見也在這里可以聽到，像把海邊上都修上大墻，就足以擋住洋兵上岸。這里還可以聽到某京戲演員新近創(chuàng)造了什么腔兒，和煎熬鴉片煙的最好的方法。這里也可以看到某人新得到的奇珍──一個出土的玉扇墜兒，或三彩的鼻煙壺。這真是個重要的地方，簡直可以算作文化交流的所在。

〔我們現(xiàn)在就要看見這樣的一座茶館。

〔一進(jìn)門是柜臺與爐灶──為省點事，我們的舞臺上可以不要爐灶；后面有些鍋勺的響聲也就夠了。屋子非常高大，擺著長桌與方桌，長凳與小凳，都是茶座兒。隔窗可見后院，高搭著涼棚，棚下也有茶座兒。屋里和涼棚下都有掛鳥籠的地方。各處都貼著“莫談國事”的紙條。

〔有兩位茶客，不知姓名，正瞇著眼，搖著頭，拍板低唱。有兩三位茶客，也不知姓名，正入神地欣賞瓦罐里的蟋蟀。兩位穿灰色大衫的──宋恩子與吳祥子，正低聲地談話，看樣子他們是北衙門的辦案的（偵緝）。

〔今天又有一起打群架的，據(jù)說是為了爭一只家鴿，惹起非用武力解決不可的糾紛。假若真打起來，非出人命不可，因為被約的打手中包括著善撲營的哥兒們和庫兵，身手都十分厲害。好在，不能真打起來，因為在雙方還沒把打手約齊，已有人出面調(diào)停了──現(xiàn)在雙方在這里會面。三三兩兩的打手，都橫眉立目，短打扮，隨時進(jìn)來，往后院去。

〔馬五爺在不惹人注意的角落，獨自坐著喝茶。

〔王利發(fā)高高地坐在柜臺里。

〔唐鐵嘴踏拉著鞋，身穿一件極長極臟的大布衫，耳上夾著幾張小紙片，進(jìn)來。

王利發(fā)：唐先生，你外邊遛遛吧！

唐鐵嘴：（慘笑）王掌柜，捧捧唐鐵嘴吧！送給我碗茶喝，我就先給您相相面吧！手相奉送，不取分文！（不容分說，拉過王利發(fā)的手來）今年是光緒二十四年，戊戌。您貴庚是……

王利發(fā)：（奪回手去）算了吧，我送你一碗茶喝，你就甭賣那套生意口啦！用不著相面，咱們既在江湖內(nèi)，都是苦命人！（由柜臺內(nèi)走出，讓唐鐵嘴坐下）坐下！我告訴你，你要是不戒了大煙，就永遠(yuǎn)交不了好運！這是我的相法，比你的更靈驗！

〔松二爺和常四爺都提著鳥籠進(jìn)來，王利發(fā)向他們打招呼。他們先把鳥籠子掛好，找地方坐下。松二爺文縐縐的，提著小黃鳥籠；常四爺雄赳赳的，提著大而高的畫眉籠。茶房李 三趕緊過來，沏上蓋碗茶。他們自帶茶葉。茶沏好，松二爺、常四爺向臨近的茶座讓了讓。

松二爺、常四爺：您喝這個！（然后，往后院看了看）

松二爺：好像又有事兒？

常四爺：反正打不起來！要真打的話，早到城外頭去啦；到茶館來干嗎？

〔二德子，一位打手，恰好進(jìn)來，聽見了常四爺?shù)脑挕?/p>

二德子：（湊過去）你這是對誰甩閑話呢？

常四爺：（不肯示弱）你問我哪？花錢喝茶，難道還教誰管著嗎？

松二爺：（打量了二德子一番）我說這位爺，您是營里當(dāng)差的吧？來，坐下喝一碗，我們也都是外場人。

二德子：你管我當(dāng)差不當(dāng)差呢！

常四爺：要抖威風(fēng)，跟洋人干去，洋人厲害！英法聯(lián)軍燒了圓明園，尊家吃著官餉，可沒見您去沖鋒打仗！

二德子：甭說打洋人不打，我先管教管教你！（要動手）

〔別的茶客依舊進(jìn)行他們自己的事。王利發(fā)急忙跑過來。

王利發(fā)：哥兒們，都是街面上的朋友，有話好說。德爺，您后邊坐！

〔二德子不聽王利發(fā)的話，一下子把一個蓋碗摟下桌去，摔碎。翻手要抓常四爺?shù)牟鳖I(lǐng)。

常四爺：（閃過）你要怎么著？

二德子：怎么著？我碰不了洋人，還碰不了你嗎？

馬五爺：（并未立起）二德子，你威風(fēng)啊！

二德子：（四下掃視，看到馬五爺）喝，馬五爺，你在這兒哪？我可眼拙，沒看見您！（過去請安）

馬五爺：有什么事好好地說，干嗎動不動地就講打？

二德子：嗻！您說得對！我到后頭坐坐去。李三，這兒的茶錢我候啦！（往后面走去）

常四爺：（湊過來，要對馬五爺發(fā)牢騷）這位爺，您圣明，您給評評理！

馬五爺：（立起來）我還有事，再見！（走出去）

常四爺：（對王利發(fā)）邪！這倒是個怪人！

王利發(fā)：您不知道這是馬五爺呀！怪不得你也得罪了他！

常四爺：我也得罪了他？我今天出門沒挑好日子！

王利發(fā)：（低聲地）剛才您說洋人怎樣，他就是吃洋飯的。信洋教，說洋話，有事情可以一直地找宛平縣的縣太爺去，要不怎么連官面上都不惹他呢！

常四爺：（往原處走）哼，我就不佩服吃洋飯的！

王利發(fā)：（向宋恩子、吳祥子那邊稍一歪頭，低聲地）說話請留點神！（大聲地）李三，再給這兒沏一碗來！（拾起地上的碎瓷片）

松二爺：蓋碗多少錢？我賠！外場人不作老娘們事！

王利發(fā)：不忙，待會兒再算吧！（走開）

〔纖手劉麻子領(lǐng)著康六進(jìn)來。劉麻子先向松二爺、常四爺打招呼。

劉麻子：您二位真早班兒！（掏出鼻煙壺，倒煙）您試試這個！剛裝來的，地道的英國造，又細(xì)又純！

常四爺：唉！連鼻煙也得從外洋來！這得往外流多少銀子??！

劉麻子：咱們大清國有的是金山銀山，永遠(yuǎn)花不完！您坐著，我辦點小事！（領(lǐng)康六找了個座兒）

〔李三拿過一碗茶來。

劉麻子：說說吧，十兩銀子行不行？你說干脆的！我忙，沒工夫?qū)Ｋ藕蚰悖?/p>

康 六：劉爺！十五歲的大姑娘，就值十兩銀子嗎？

劉麻子：賣到窯子去，也許多拿一兩八錢的，可是你又不肯！

康 六：那是我的親女兒！我能夠……

劉麻子：有女兒，你可養(yǎng)活不起，這怪誰呢？

康 六：那不是因為鄉(xiāng)下種地的都沒法子混了嗎？一家大小要是一天能吃上一頓粥，我要還想賣女兒，我就不是人！

劉麻子：那是你們鄉(xiāng)下的事，我管不著。我受你之托，教你不吃虧，又教你女兒有個吃飽飯的地方，這還不好嗎？

康 六：到底給誰呢？

劉麻子：我一說，你必定從心眼里樂意！一位在宮里當(dāng)差的！

康 六：宮里當(dāng)差的誰要個鄉(xiāng)下丫頭呢？

劉麻子：那不是你女兒的命好嗎？

康 六：誰呢？

劉麻子：龐總管！你也聽說過龐總管吧？伺候著太后，紅得不得了，連家里打醋的瓶子都是瑪瑙的！

康 六：劉大爺，把女兒給太監(jiān)作老婆，我怎么對得起人呢？

劉麻子：賣女兒，無論怎么賣，也對不起女兒！你糊涂！你看，姑娘一過門，吃的是珍饈美味，穿的是綾羅綢緞，這不是造化嗎？怎樣，搖頭不算點頭算，來個干脆的！

康 六：自古以來，哪有……他就給十兩銀子？

劉麻子：找遍了你們?nèi)鍍?，找得出十兩銀子找不出？在鄉(xiāng)下，五斤白面就換個孩子，你不是不知道！

康 六：我，唉！我得跟姑娘商量一下！

劉麻子：告訴你，過了這個村可沒有這個店，耽誤了事可別怨我！快去快來！

康 六：唉！我一會兒就回來！

劉麻子：我在這兒等著你！

康 六：（慢慢地走出去）

劉麻子：（湊到松二爺、常四爺這邊來）鄉(xiāng)下人真難辦事，永遠(yuǎn)沒有個痛痛快快！

松二爺：這號生意又不小吧？

劉麻子：也甜不到哪兒去，弄好了，賺個元寶！

常四爺：鄉(xiāng)下是怎么了？會弄得這么賣兒賣女的！

劉麻子：誰知道！要不怎么說，就是條狗也得托生在北京城里嘛！

常四爺：劉爺，您可真有個狠勁兒，給拉攏這路事！

劉麻子：我要不分心，他們還許找不到買主呢！（忙岔話）松二爺（掏出個小時表來），您看這個！

松二爺：（接表）好體面的小表！

劉麻子：您聽聽，嘎登嘎登地響！

松二爺：（聽）這得多少錢？

劉麻子：您愛嗎？就讓給您！一句話，五兩銀子！您玩夠了，不愛再要了，我還照數(shù)退錢！東西真地道，傳家的玩藝！

常四爺：我這兒正咂摸這個味兒：咱們一個人身上有多少洋玩藝兒??！老劉，就看你身上吧：洋鼻煙，洋表，洋緞大衫，洋布褲褂……

劉麻子：洋東西可真是漂亮呢！我要是穿一身土布，像個鄉(xiāng)下腦殼，誰還理我呀！

常四爺：我老覺乎著咱們的大緞子，川綢，更體面！

劉麻子：松二爺，留下這個表吧，這年月，戴著這么好的洋表，會教人另眼看待！是不是這么說，您哪？

松二爺：（真愛表，但又嫌貴）我……

劉麻子：您先戴幾天，改日再給錢！

〔黃胖子進(jìn)來。

黃胖子：（嚴(yán)重的沙眼，看不清楚，進(jìn)門就請安）哥兒們，都瞧我啦！我請安了！都是自家兄弟，別傷了和氣呀！

王利發(fā)：這不是他們，他們在后院哪！

黃胖子：我看不大清楚??！掌柜的，預(yù)備爛肉面，有我黃胖子，誰也打不起來！（往里走）

二德子：（出來迎接）兩邊已經(jīng)見了面，您快來吧！

〔二德子同黃胖子入內(nèi)。

〔茶房們一趟又一趟地往后面送茶水。老人進(jìn)來，拿著些牙簽、胡梳、耳挖勺之類的小東西，低著頭慢慢地挨著茶座兒走；沒人買他的東西。他要往后院去，被李三截住。

李 三：老大爺，您外邊蹓蹓吧！后院里，人家正說和事呢，沒人買您的東西！（順手兒把剩茶遞給老人一碗）

松二爺：（低聲地）李三！（指后院）他們到底為了什么事，要這么拿刀動杖的？

李 三：（低聲地）聽說是為一只鴿子。張宅的鴿子飛到了李宅去，李宅不肯交還……唉，咱們還是少說話好，（問老人）老大爺您高壽啦？

老 人：（喝了茶）多謝！八十二了，沒人管！這年月呀，人還不如一只鴿子呢！唉！（慢慢走出去）

〔秦仲義，穿得很講究，滿面春風(fēng)，走進(jìn)來。

王利發(fā)：哎喲！秦二爺，您怎么這樣閑在，會想起下茶館來了？也沒帶個底下人？

秦仲義：來看看，看看你這年輕小伙子會作生意不會！

王利發(fā)：唉，一邊作一邊學(xué)吧，指著這個吃飯嘛。誰叫我爸爸死得早，我不干不行?。『迷谡疹欀鲀憾际俏腋赣H的老朋友，我有不周到的地方，都肯包涵，閉閉眼就過去了。在街面上混飯吃，人緣兒頂要緊。我按著我父親遺留下的老辦法，多說好話，多請安，討人人的喜歡，就不會出大岔子！您坐下，我給您沏碗小葉茶去！

秦仲義：我不喝！也不坐著！

王利發(fā)：坐一坐！有您在我這兒坐坐，我臉上有光！

秦仲義：也好吧！（坐）可是，用不著奉承我！

王利發(fā)：李三，沏一碗高的來！二爺，府上都好？您的事情都順心吧？

秦仲義：不怎么太好！

王利發(fā)：您怕什么呢？那么多的買賣，您的小手指頭都比我的腰還粗！

唐鐵嘴：（湊過來）這位爺好相貌，真是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雖無宰相之權(quán)，而有陶朱之富！

秦仲義：躲開我！去！

王利發(fā)：先生，你喝夠了茶，該外邊活動活動去！（把唐鐵嘴輕輕推開）

唐鐵嘴：唉！（垂頭走出去）

秦仲義：小王，這兒的房租是不是得往上提那么一提呢？當(dāng)年你爸爸給我的那點租錢，還不夠我喝茶用的呢！

王利發(fā)：二爺，您說得對，太對了！可是，這點小事用不著您分心，您派管事的來一趟，我跟他商量，該長多少租錢，我一定照辦！是！嗻！

秦仲義：你這小子，比你爸爸還滑！哼，等著吧，早晚我把房子收回去！

王利發(fā)：您甭嚇唬著我玩，我知道您多么照應(yīng)我，心疼我，決不會叫我挑著大茶壺，到街上賣熱茶去！

秦仲義：你等著瞧吧！

〔鄉(xiāng)婦拉著個十來歲的小妞進(jìn)來。小妞的頭上插著一根草標(biāo)。李三本想不許她們往前走，可是心中一難過，沒管。她們倆慢慢地往里走。茶客們忽然都停止說笑，看著她們。

小 妞：（走到屋子中間，立?。?/span>媽，我餓！我餓！

〔鄉(xiāng)婦呆視著小妞，忽然腿一軟，坐在地上，掩面低泣。

秦仲義：（對王利發(fā)）轟出去！

王利發(fā)：是！出去吧，這里坐不?。?/p>

鄉(xiāng) 婦：哪位行行好？要這個孩子，二兩銀子！

常四爺：李三，要兩個爛肉面，帶她們到門外吃去！

李 三：是啦！（過去對鄉(xiāng)婦）起來，門口等著去，我給你們端面來！

鄉(xiāng) 婦：（立起，抹淚往外走，好像忘了孩子；走了兩步，又轉(zhuǎn)回身來，摟住小妞吻她）寶貝！寶貝！

王利發(fā)：快著點吧！

〔鄉(xiāng)婦、小妞走出去。李三隨后端出兩碗面去。

王利發(fā)：（過來）常四爺，您是積德行好，賞給她們面吃！可是，我告訴您：這路事兒太多了，太多了！誰也管不了！（對秦仲義）二爺，您看我說的對不對？

常四爺：（對松二爺）二爺，我看哪，大清國要完！

秦仲義：（老氣橫秋地）完不完，并不在乎有人給窮人們一碗面吃沒有。小王，說真的，我真想收回這里的房子！

王利發(fā)：您別那么辦哪，二爺！

秦仲義：我不但收回房子，而且把鄉(xiāng)下的地，城里的買賣也都賣了！

王利發(fā)：那為什么呢？

秦仲義：把本錢攏到一塊兒，開工廠！

王利發(fā)：開工廠？

秦仲義：嗯，頂大頂大的工廠！那才救得了窮人，那才能抵制外貨，那才能救國！（對王利發(fā)說而眼看著常四爺）唉，我跟你說這些干什么，你不懂！

王利發(fā)：您就專為別人，把財產(chǎn)都出手，不顧自己了嗎？

秦仲義：你不懂！只有那么辦，國家才能富強！好啦，我該走啦。我親眼看見了，你的生意不錯，你甭再耍無賴，不長房錢！

王利發(fā)：您等等，我給您叫車去！

秦仲義：用不著，我愿意蹓跶，蹓跶！

〔秦仲義往外走，王利發(fā)送。

〔小牛兒攙著龐太監(jiān)走進(jìn)來。小牛兒提著水煙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