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 十六首

浣溪沙

湖上朱橋響畫輪。溶溶春水浸春云。碧琉璃滑凈無塵。

當(dāng)路游絲縈醉客。隔花啼鳥喚行人。日斜歸去奈何春。

上闋寫水畔春光明媚，風(fēng)景宛然。下闋言嬉春之“醉客”“行人”，營營擾擾，而“游絲”“啼鳥”，復(fù)作意撩人，在冷眼觀之，徒喚奈何，惟有“日斜歸去”耳。

阮郎歸

南園春早踏青時。風(fēng)和聞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胡蝶飛?；吨?，草煙低。人家簾幕垂。秋千慵困解羅衣。畫梁雙燕棲。

先寫春早之景，后言春晝之人，但言日長人倦?！扒锴А倍洳恢鴼g愁，風(fēng)情自見。

青玉案

一年春事都來幾。早過了，三之二。綠暗紅嫣渾可事。綠楊庭院，暖風(fēng)簾幕，有個人憔悴。買花載酒長安市。又爭似家山見桃李。不枉東風(fēng)吹客淚。相思難表，夢魂無據(jù)。惟有歸來是。

“綠楊”三句先敘懷人。下闋言歸思?！跋嗨肌倍浼瓷昝鞔藘梢猓詰讶思入y表示，家山又魂夢無憑，惟有速整歸裝，勿長使春風(fēng)吹淚也。

踏莎行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xì)。草熏風(fēng)暖搖征轡。離愁漸遠(yuǎn)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唐宋人詩詞中，送別懷人者，或從居者著想，或從行者著想，能言情婉摯，便稱佳構(gòu)。此詞則兩面兼寫。前半首言征人駐馬回頭，愈行愈遠(yuǎn)，如春水迢迢，卻望長亭，已隔萬重云樹。后半首為送行者設(shè)想，倚闌凝睇，心倒腸回，望青山無際，遙想斜日鞭絲，當(dāng)已出青山之外，如鴛鴦之煙島分飛，互相回首也。以章法論，“候館”“溪橋”言行人所經(jīng)歷；“柔腸”“粉淚”言思婦之傷懷，情同而境判，前后闋之章法井然。

蝶戀花

幾日行云何處去。忘了歸來，不道春將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淚眼倚樓頻獨(dú)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撩亂春愁如柳絮。依依夢里無尋處。

起筆托想空靈，欲問伊人蹤跡，如行云之在天際。春光已暮，而留滯忘歸，況當(dāng)寒食佳辰，柳天花草，香車所駐，從何處追尋！前半首專寫離人，后半首乃言己之情思，孤客憑闌，無由通訊，陌上歸來燕子，或曾見芳蹤，永叔《洛陽春》詞“看花拭淚向歸鴻，問來處逢郎否”，與此詞皆無聊之托思。結(jié)句言贏得愁緒滿懷，亂如柳絮，而入夢依依，茫無尋處，是絮是身，是愁是夢，一片迷離，詞家妙境。

玉樓春

妖冶風(fēng)情天與措。清瘦肌膚冰雪妒。百年心事一宵同，愁聽雞聲窗外度。信阻青禽云雨暮。海月空驚人兩處。強(qiáng)將離恨倚江樓，江水不能流恨去。

此詞未見新警，而為時人傳誦。司馬槱“妾本錢唐江上住”詞、毛澤民“淚濕闌干花著露”詞，《草堂詩余》云：“此二詞皆祖六一翁《玉樓春》詞意”。

浣溪沙

堤上游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秋千。

白發(fā)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尊前。

《侯鯖錄》云：“永叔《浣溪沙》云：‘堤上游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秋千?！宋陶Z甚妙絕。只一‘出’字，是后人著意道不到處。”

采桑子

輕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無風(fēng)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

下闋四句極肖湖上行舟波平如鏡之狀，“不覺船移”四字下語尤妙。

前調(diào)

畫船載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盞催傳。穩(wěn)泛平波任醉眠。行云卻在行舟下，空水澄鮮。俯仰留連。疑是湖中別有天。

湖水澄澈時如在鏡中，云影天光，上下一色，“行云”數(shù)語能道出之。

前調(diào)

群芳過后西湖好，狼藉殘紅。飛絮濛濛。垂柳闌干盡日風(fēng)。笙歌散后游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xì)雨中。

西湖在宋時，極游觀之盛。此詞獨(dú)寫靜境，別有意味。

前調(diào)

平生為愛西湖好，來擁朱輪。富貴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歸來恰似遼東鶴，城郭人民。觸目皆新。誰識當(dāng)年舊主人。

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雨橫風(fēng)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此詞簾深樓迥及“亂紅飛過”等句，殆有寄托，不僅送春也。或見《陽春集》。李易安定為六一詞。易安云：“此詞余極愛之?！蹦俗鳌巴ピ荷钌睢睌?shù)首，其聲即舊《臨江仙》也。

前調(diào)

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dú)立小橋風(fēng)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詞家每先言景，后言情，此詞先情后景。結(jié)末二句寓情于景，彌覺風(fēng)致夷猶。此調(diào)舊刻二十二首，多他稿誤入，有李中主詞、《陽春集》《珠玉詞》《樂章集》。汲古閣刻本為刪定之，今從毛刻。

漁家傲

十月小春梅蕊綻。紅爐畫閣新裝遍。鴛帳美人貪睡暖。梳洗懶。玉壺一夜輕澌滿。樓上四垂簾不卷。天寒山色偏宜遠(yuǎn)。風(fēng)急雁行吹字?jǐn)唷＜t日晚。江天雪意云撩亂。

后闋狀江山寒色，足當(dāng)清遠(yuǎn)二字。此調(diào)舊刻凡三十二首，以《珠玉詞》攙入。汲古閣定為三十首，此首最為擅勝。

臨江仙

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倚處，待得月華生。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晶雙枕，旁有墮釵橫。

后三句善寫麗情，未乖貞則，自是雅奏。

浪淘沙

把酒祝東風(fēng)。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偸钱?dāng)時攜手處，游遍芳叢。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上髂昊ǜ茫c誰同。

因惜花而懷友，前歡寂寂，后會悠悠，至情語以一氣揮寫，可謂深情如水、行氣如虹矣。

解 一首

永遇樂

風(fēng)暖鶯嬌，露濃花重，天氣和煦。院落煙收，垂楊舞困，無奈堆金縷。誰家巧縱，青樓弦管，惹起夢云情緒。憶當(dāng)時、文衾粲枕，未嘗暫孤鴛侶。芳菲易老，故人難聚，到此翻成輕誤。閬苑仙遙，蠻箋縱寫，何計傳深訴。青山綠水，古今長在，惟有舊歡何處?？遮A得、斜陽衰草，淡煙細(xì)雨。

前半僅敘當(dāng)春感舊之情，其勝處在下闋“青山”以下五句，舉目河山，舊歡如夢，斜陽煙雨，觸處生悲，山靈有知，閱盡悲歡百態(tài)，但身受者難堪耳。

章 一首

水龍吟 楊花

燕忙鶯懶花殘，正堤上、柳花飄墜。輕飛點(diǎn)畫青林，誰道全無才思。閑趁游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fēng)扶起。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繡床漸滿，香球無數(shù)，才圓卻碎。時見蜂兒，仰黏輕粉，魚吞池水。望章臺路杳，金鞍游蕩，有盈盈淚。

此詞雖不及東坡和作，而“珠簾”四句、“繡床”三句賦本題，極體物瀏亮之能，若無名作在前，斯亦佳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