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媽媽的信

讀者30周年: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親情卷) 作者:[美] 亨德里克·威廉·房龍 著;王偉,劉國鵬 譯


媽媽的信

文_陳虹

不知為何,媽媽的這封信被我保存了整整八年。是自責嗎?媽媽去世前的確如此,我每讀一遍都似萬箭穿心。是懺悔嗎?媽媽去世后無疑為它,每讀一遍都淚如泉涌。這封信寫于2004年10月25日,這一年媽媽已是八十六歲高齡。

我能想象媽媽伏案疾書時的情景——她的手在顫抖,她的眼在流淚。為什么同住一個城市卻非要寫信?難道不能面談,不能在電話里講述?她的目的只有一個:道歉!母親向女兒道歉!

那天的情景我記憶猶新:又是一個周末,到了我例行回家看望媽媽的日子——自從爸爸去世以后,這已雷打不動地堅持了十年。媽媽怕孤單,她希望我寸步不離地陪伴著她,但我還要上課,還要寫作,只能答應她每個星期六的上午回去,住一夜,第二天的晚上離開。媽媽同意了,于是我習慣性地接受了每次摁響門鈴后那迫不及待的身影,以及每次告別時那依依不舍的目光。保姆告訴我:“一到星期五的晚上,好婆就坐不住了,一遍又一遍地叮囑我,明早記著多買幾樣好菜,大姨要來了!”她隨著妹妹的孩子這樣稱呼我。我知道,媽媽已經(jīng)將每周的這兩天當成了她的節(jié)日。

媽媽的臥室里始終掛著爸爸的照片,那時他倆是多么幸福!天晴時,兩人攙扶著在庭院中散步;下雨時,兩人手拉手坐在沙發(fā)上講故事。媽媽在回憶文章中寫道:“你忘了,這些故事早在五十多年前,你就給我講過了。如今你又一遍遍地重復,我就一遍遍地傾聽,以回憶往事為樂趣,度過我們平靜而又溫馨的晚年?!?/p>

十年了,爸爸走了整整十年了,如今我能替代他嗎?但媽媽無疑是這么希望的!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絮叨??!從吃飯到睡覺,從周一到周五,一五一十,原原本本,甚至不會漏掉每一個細節(jié),尤其是又夢見了爸爸幾次,又哭醒了幾回……我不敢打斷她,只能耐著性子聽,但最終是這耳朵進那耳朵出。

我知道媽媽實在是太寂寞了,特別是雙眼患了白內(nèi)障之后,不能看書,不能讀報,整天只能生活在思念與等盼之中。

但是,2004年10月24日的那一天,我究竟因為什么而脫口說出了那樣一句話呢?那是吃晚飯的時候,我嘆了一口氣說:“出版社天天在催稿,我忙得沒日沒夜,可每個星期還得浪費兩天的時間回來陪你!”我記得很清楚,當時說的就是“浪費”二字。媽媽的笑容突然凝固了,她停下筷子,呆呆地看著我,目光中充滿不安,更充滿哀戚。那晚她什么話也沒說,直到我拎起挎包走出家門。兩天之后,我便收到了這封來信。

昨晚失眠,想到許多事情要向你傾訴:

一、你爸有你這個孝女,我可以放心;親人在天有靈,會感到欣慰的。

二、我得支持你多擠些時間用來寫作和做好教學工作。從今以后你每星期六回來看我,晚上回去,星期天你還是抓緊時間做事。在一周內(nèi)不必為我浪費兩天的光陰,這樣我可安心。

三、這十年來,我很寂寞孤獨,因此我很自私,總希望你們姊妹二人能留在我身邊,陪我這個孤寡老人,卻不顧你們自己的事業(yè)和前途。從現(xiàn)在起,我要檢查我的私心雜念,以支持你們的工作為主要,我至少要做一個通情達理的母親。

四、今年入夏以來,我老是患病,每次病中不僅只是生理上的痛苦,在心理和感情上我更希望得到你們姊妹二人對我的安慰,為此就經(jīng)常折磨你們,增加你們精神上的負擔,很對不起你們。我明白今后應該怎樣對待生老病死,過去的事你們就原諒我吧……

我的手不住地簌簌發(fā)抖,那一句句“對不起”“原諒我”,就像針尖一般刺痛了我的心。耄耋之年的媽媽是真的動了感情了,甚至用上了“私心雜念”這個詞!媽媽的這封信寫得很潦草——因為眼疾,她已多時不提筆了,但她為了向女兒道歉,竟然寫了長長的三頁,還時時處處都在小心翼翼。

信寫至此我慚愧淚下,我可以告訴你們,我每天早起向親人敬香祭奠時,從不忘了這一條:祈求親人在天之靈保佑你們身體健康、工作順利、心情愉快、全家平安。我寫這類傷感之事,是否會影響你寫作時的靈感?我現(xiàn)在寫這封信出自內(nèi)心之言,再花八角錢郵寄給你看,我的心情可以得到平靜,總比面談時親切吧?

世上的母愛有千種萬種,而媽媽的這種道歉式的愛卻讓我無地自容,尤其是那句怕影響我“寫作時的靈感”,終于讓我號啕大哭起來。的確,媽媽跟其他的母親不一樣,我沒有享受過“慈母手中線”,也沒有享受過她烹飪的美味佳肴,因為這一類的家務事她一概不精通。但爸爸敬重她,因為她確實做到了“我的最大幸福,就是在你的每篇作品中都浸透著我精神上的無形支持”。我們愛戴她,因為她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女孩子一定要有自己的事業(yè)!”為此,她支持已而立之年的我去參加1977年的高考,并主動提出幫我照看剛滿一周歲的兒子。為此,她支持我寫作,就像當年爸爸在世時一樣,她同樣成了我的第一個讀者;就像當年她在《人民文學》當編輯時一樣,認認真真地幫我審閱與推敲。

那一天,收到這封信的那一天,我沒有回復,也沒有打電話,就連周末回家時也遠遠地逃避著這個話題,躲避著媽媽的眼睛。究竟是誰“自私”?究竟是誰虧欠了誰?我悔啊,悔得無地自容,就為了一部書稿,就為了一點可憐的“靈感”,我竟然深深地刺傷了媽媽的心!

給你寫上三張紙,說了心里要說的話,手有點抖,但心情可以平靜下來。希望你看完此信,靈感不斷而來。祝著安!

這就是媽媽呀!為了我的事業(yè),她默默地忍受著孤獨;為了我的寫作,她苦苦地吞噬著寂寞。保姆告訴我:“好婆真可憐,每天撕掉一張日歷,就要念叨一句,大姨還有幾天就能回來了……”我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我似乎看見了媽媽那引頸而望的身影,看見了媽媽那望眼欲穿的目光。

但是媽媽在我面前從來不提起,她認真地實踐著自己的諾言——星期六的晚上剛吃完飯,她便催促我回家。再見面時,她只問我書稿進展得如何,又有什么新作問世。薩家灣的這條小路,我不知走過多少趟,直到此時我才產(chǎn)生無盡的眷戀。我一步一回頭地仰望著十二樓的那扇窗戶,它的后面是媽媽的身影,是媽媽搖動的手臂。是啊,對于長大了的兒女來說,母親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是對于衰老了的母親來說,子女卻是她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

整整八個春秋過去了,我始終珍藏著媽媽的這封信。尤其是當媽媽離開人世之后,我才突然意識到我失去了一個溫暖的家,失去了一個可以無話不談的親人。世上的情感千萬種,唯有內(nèi)疚最吞噬人心,更何況面對的是一個已經(jīng)辭世的老人,留給我的只有永生永世再也無法彌補的悔恨。

媽媽,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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