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通過閱讀獲得救贖/余世存
冠生先生的新書《晴耕雨讀》即將出版,邀請我為之作序,我稍有猶豫后答應了。說猶豫,因為我跟冠生先生算“君子之交”,平淡、至味,而其讀寫我并不算完全了解。我跟他交往不多,多限于在文化界的聚會中打個招呼,他是木訥之人,我也拙于言辭。但每次見面時都能感覺到他的歡喜、真誠,他對我的關心我也是知道的。他知道我有痛風病,去西藏的時候,為我?guī)幓貋?。因我漂泊無定,一兩年沒有碰面,再見時他問清楚藥效后才交給我。但我除了知道他是費孝通先生的助手和傳記作者外,對他的讀書生活幾乎一無所知。
直到冠生先生出版了《紙年輪》一書,我才略知他的狀態(tài)。網易要對他做采訪,需要一位嘉賓,他向主辦方推薦了我。我跟他一起去做節(jié)目,聽他講起我說過的一些話,寫過的一些句子,我才知道他追蹤過我的文章。他說從我的說法中受到啟發(fā),這是很讓人愧不敢當的事。但他說得那么真誠,倒也使我鄭重以待。我想,并非我讓他受到教益,而是自由獨立的精神思想本身的效用。我同時想到,他能在費老之外,明認有益于人心人生的思想資源,既說明他自己的心性之純良,也說明思想確實需要代代傳承、發(fā)揚。
我從此開始注意冠生先生。我出版了《非常道Ⅱ》,他邀請我去做講座,我才知道他組織一些年輕朋友做讀書會,經常一起讀書。他的朋友辦攝影展,我去看了,才知道他的交游和關懷。我還聽說他是深圳讀書界的朋友,90年代中期的深圳有“文化沙漠”之稱,街上連一本《讀書》雜志都買不到,冠生先生定期給深圳的朋友寄《讀書》雜志,一時傳為佳話;他后來是深圳讀書月好書評選等多個活動的評委,但他堅稱自己是“讀者代表”。他還有個觀點,希望《讀書》多登“白居易式”的文章……我清楚他早已走出了費先生的范圍,已經獨立研讀、思考、發(fā)言了。但當我邀請他參與“現(xiàn)代文明人格叢書”,寫費孝通先生的傳記時,他仍答應了。因為對傳主極為熟悉,他寫得又快又好,在今天人們多戴著有色眼鏡看費先生時,他申明費的人格極有意義。
事實上,對中國社會洞若觀火的費先生遠比他的批評者更為豐富、更具關懷。在費先生晚年,他的關切既在“富民”“富而教之”,又在中國人的文化自覺,更在他個人的精神譜系。他不斷地回憶師友,不斷地問自己存了“幾塊錢”,爭得了多少分……即說明他的視野之闊大。至于時人的議論,他是無須縈懷的。因為他清楚,愛清議的知識分子們沒有本領,沒有氣節(jié),沒有東西。他明言自己“看不大起”他們,他對朱學勤先生說,他們是“庸俗”的。他對冠生先生說,要混社會,混文化界,很簡單,買了門票,有了敲門磚,混圈子就是。至于他自己,一生超前,所以只能清唱一生。
冠生先生一定對費先生的人生遭遇有著極深的了解、認同,所以才能夠在人格意義上傳遞費先生的精神。他本來可以進圈子的,但他放棄了。在中國,混圈子的文化人很多,多得污染、敗壞了我們的文化。雖然人們說,出來混,遲早要還,但混文化圈的文化人幾乎很少需要償還什么,這也是今天人們仍樂于混文化的原因之一。這幾年,我們知識人的名聲急劇下降,既有外部原因,也跟我們自身的作為相關。幸運的是,鐘鼎山林,各有其性,有登場串場撈過界者,有自持自重自作元命者。冠生先生選擇的也是“清唱”,這是一條寂寞的道路。
冠生先生的“清唱”是與書做伴的。讀《晴耕雨讀》各篇什,我突然涌起一種感動,我甚至羨慕起冠生先生?!都埬贻啞芬粫呀涀屛乙娮R了他的閱讀范圍,這次更讓我驚訝他的閱讀量之大之多。那么多的書,熱鬧者可以執(zhí)一而萬言,他卻多半在短短的兩三千字中交代幾種甚至十幾種書。他是真正的讀書人。他舍棄外界的喧囂,直接跟文本對話,跟人生對話。這樣的讀寫生活雖然寂寞,卻是真正自在自由的生活。這樣的人生是美好的。
知識界曾有“狼奶”一說,這種反思至今值得再三申述。我們知道,在一個管制和異化的時代,外界對人性的摧殘、對人身心的荼毒是極為酷烈的。經濟學家楊小凱先生生前指明我們的現(xiàn)代化沒有發(fā)揮“后發(fā)優(yōu)勢”,展現(xiàn)的只是“后發(fā)劣勢”。類似的關于現(xiàn)代化轉型的反思多著眼于外部的批評,很少有人從人的身心內部展開梳理。要知道,人身人心都是脆弱的,在外界的污染和各種有形無形的刑罰面前,不堪一擊。從假冒偽劣的三聚氰胺、地溝油、毒大米,到偽書、垃圾書、垃圾影視等,輪番加刑于人的身心。我們今天的社會病了,人也病了,從“三高”、肥胖癥患者到抑郁癥、缺德者、失教者……尤其是偽劣書籍、垃圾書盛行,設計、炒作,以“大師”“經典”的面目出現(xiàn),使讀者成為閱讀意義上的營養(yǎng)過度者、兩腳書架者、缺心空心者……兩百多年前,曹雪芹借林妹妹之口說,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兩千多年前,莊子借楚國的狂人接輿之口說,方今之世,僅免刑焉。
在這樣的時代氛圍里,冠生先生能夠與書相伴,寂寞地讀寫,正是“全身葆真”,首先是從扭曲的時代中救贖了自己。這正是中外先賢贊許的人生:人生沒有絕路,在書中有強韌的生命力,有知己,有安慰;任何情況下,讀寫思考、弦歌不輟都是我們活著的依靠。而晴耕雨讀,正是文明社會最為自然愜意的生活狀態(tài)。冠生先生示范了一條寂寞而花開滿目的道路。
我們看冠生先生的閱讀,可知他跟流行有一定的距離。這也正表明他閱讀的自立,在讀書上的不趨時。我們知道,不從俗趨時的人不會得肥胖或“三高”一類的流行病,不會得“左成民粹”或“右成精英”的時代病。他的閱讀是個人的、健康的,也有益于我們這些讀者。
眾所周知,給報刊寫文史專欄極難。篇幅受限,時尚左右,使其很難獨立出來,成為真正的“個體寫作”。我見過不少朋友,在報刊寫專欄,“為稻粱謀”,敷衍時文,后來都羞于結集,與時俱滅。但冠生先生的文章,我篇篇讀來,仍饒有趣味。他的遣詞造句極為講究,看似不經意,卻有經年累月讀寫打磨出來的功夫。我甚至一度去尋謬,我以為他的某個詞語和人名誤植,結果查證后發(fā)現(xiàn)他是對的。由此可見他的文字潔癖,他的文字尊嚴,這是我自愧不如的。
冠生先生的文字看似尋常,卻干凈、耐讀,在某種意義上復現(xiàn)了周作人、林語堂等人的小品風貌。確實,中國社會轉型多年,市場經濟多年,傳媒給予文化人的機會多多,但十年二十年過去了,能有小品文格調的作家作品仍是罕見,難以跟周作人們的小品時代相比,這再度坐實費先生的“看不大起”。而冠生先生的文字算得上一個例外,他文如其人,誠懇、簡潔,為自己也為我們大家閱讀,并寫下一篇篇精彩的小文。寂寞花開,辛勤釀蜜,讀者有福。冠生先生的努力也算是對費先生的一個回應。我想,費先生一定是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