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多的書桌
聞一多的詩集《死水》,依其新月書店初版版權(quán)頁記錄,是在1929年3月印行的(《聞一多年譜長編》則記在1928年1月)。1930年4月,沈從文在《新月》雜志發(fā)表文章,認為“先生的詩集《死水》‘以一個老成懂事的風度,為人所注意’……另外重新為中國建立一種新詩完整風格的成就處,實較之國內(nèi)任何詩人皆多”。沈從文評價《死水》的尺度,出自文學,而非政治。這一點,在當時重要,對后世更重要。
特殊的歷史原因,加上極特殊的事件,很多后輩讀者對聞一多的了解更多來自政治,而非文學。其形象定格于烈士,其壯烈根源于內(nèi)戰(zhàn)中的暗殺。這樣一來,其學者本色就被遮蔽。本來,他生命中的多數(shù)時間是在書齋,埋頭于書本,寄托于藝術(shù)、學術(shù),安身立命于教職,是個博學、敦厚、正直的學者、詩人,只有很短暫的時間因政局混亂、政府腐敗、民不聊生而關(guān)注政治,拍案而起,但他的一般形象卻被凝定于橫眉怒目的政治斗士。
立在五千年歷史文化之前,五十年的政治畢竟過于短暫。如今,當年政爭不再,后人對先賢的認知和解讀,回歸于其本色。曾經(jīng)被遮蔽的歷史,也會生成一種顯示真實的力量,恢復本來面目。《死水》這樣的書,又被人們記起,重返讀者的視野。此時,人們對其中政治內(nèi)容的敏感度會相應降低,對其中的文化價值會有更多關(guān)注。于是,這本書中的“一句話”“天安門”之類的詩篇,我們會覺得久遠,乃至生出隔世之感;“聞一多先生的書桌”這樣的文字,則更多更久地吸引了讀者的目光。
聞先生這樣寫他的書桌:“忽然一切的靜物都講話了,忽然間書桌上怨聲沸騰,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字典喊雨水漬濕了它的背;信件忙叫道彎痛了它的腰;鋼筆說煙灰閉塞了它的嘴,毛筆講火柴燒禿了它的須,鉛筆抱怨牙刷壓了它的腿……”
詩人眼里的書桌是個家園,書桌上的筆墨紙硯各有情緒,他需要理順各方情緒,形成安靜的秩序,才能書寫《莊子》論文、準備講義、翻譯情詩、刻章治印、設計?;蘸蜁饷妗@顯然是個書生的世界。即便到后來的昆明時期,聞一多在多數(shù)情況下仍然是一位知名教授?!对颇贤韴蟆穲蟮缹W生“旁聽之風極盛”的時候,舉例說:“旁聽者最多的課程,是張奚若教授的政治思想史、聞一多教授的楚辭、傅恩霖教授的日文……”
華羅庚曾回憶說,民盟成立前后,聞一多正陶醉在古書的紙香中,寫了一大堆“伏羲考”。1942年初,西南聯(lián)大發(fā)生了“倒孔”運動,聞一多是個旁觀者。對當時的國民政府,他有過合作,為地方行政干部培訓班講“神話及中國文化”。
《聞一多年譜長編》記載,1942年底,聞一多與兒子談蔣介石,認為“此人一生經(jīng)歷多次艱難曲折,西安事變冷靜沉著,化險為夷,人格偉大感人,抗戰(zhàn)得有此人領(lǐng)導,前途光明,勝利有望”。他甚至曾于1943年5月與朱自清商量加入國民黨。直到讀了蔣介石的《中國之命運》一書,他才開始表示對其人其政的失望。用他自己的話說,是“被里面的義和團精神嚇一跳”。聞一多終究托命于文化,對文化的潰敗有特殊敏感。
聞一多開始反思,覺得“抗戰(zhàn)六年來,我生活在歷史里,古書堆里,實在非常慚愧”。他寫信給臧克家說:“經(jīng)過十余年故紙堆中的生活,我看清了我們這民族、這文化的病癥?!薄澳阆氩坏轿冶热魏稳诉€恨那故紙堆?!贝撕?,聞一多書桌上,新添了《聯(lián)共(布)黨史》《列寧生平事業(yè)簡史》之類的書籍。面對民主周刊社的朋友,他說:“以前我們知識分子都多少帶著潔癖,不過問政治;現(xiàn)在卻是政治逼著我們不得不過問它了?!?/p>
1944年秋,聞一多經(jīng)羅隆基、潘大逵(一說吳晗)介紹加入了中國民主同盟。有人勸阻他,理由是“沒有加入的必要”。聞一多說:“告訴你,中國人都有必要!”作此想的聞一多,自然不是要成為職業(yè)革命者。他只是為治中國文化病灶,暫時放下故紙。黃裳《故人書簡》中,有一段吳晗回憶聞一多的話:“有一天,是傍晚吧,在我住房前面,兩個小杌子,兩杯茶,兩支煙,談了許多事之后,你喟然說,太空虛了,成天吐出來,卻沒有新東西補進來。要好好念書了;天可憐一年兩年后,民主實現(xiàn),政治走上軌道吧,只要有一天,我們立刻回書房,好好讀十年書,才對得起自己,對得起所受的教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