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先秦詩體的演變
先秦詩歌經歷了漫長的時段,它的發(fā)展變化很大程度上是詩體的嬗革過程。先秦詩體的演變,明顯地分為兩個階段,即從二言到四言階段和楚辭體階段,前一個階段以《詩經》為代表,后一個階段以屈原的作品為代表。
先秦詩體的演變,由句型上看,總的趨勢是由短句向長句發(fā)展,從二言、三言到四言是這樣,從四言到楚辭體同樣如此。這種演變趨勢適應了敘事抒情的需要,使得每句詩的表現(xiàn)能力逐漸得到強化,所傳達的內容由簡單到復雜,因此,句型的逐漸加長有其合理性和必然性。
詩歌有自己的體式規(guī)定,有方圓規(guī)矩可循。先秦詩體在其演變過程中,呈現(xiàn)出新舊規(guī)則更替的變化過程。二言、三言詩句句入韻,到了四言詩就變成隔句押韻,并作為基本規(guī)則被確定下來,一直在后代沿襲。二言、三言、四言詩通常遵循的是整拍律,即每句或一拍,或兩拍,開頭由兩字領起,詩句中不出現(xiàn)半拍。楚辭體的出現(xiàn)打破了這種規(guī)則,它不再嚴格遵循整拍律,而是經常出現(xiàn)半拍。即使是詩句的開頭,也往往是單字領起。整拍律的被打破,成為五、七言詩出現(xiàn)的先聲。從三言到四言詩,通常都是把虛詞置于句尾,放在句子中間的情況極為罕見。楚辭的《九歌》則都是把虛詞置于每句中間,不再遵循以往的規(guī)則。先秦前后兩個階段的詩體呈現(xiàn)出多種差異,顯示出先秦詩體的動態(tài)發(fā)展,詩體樣式的豐富性。
先秦詩體經歷了由二言、三言到四言,再到楚辭體的演變,新詩體相繼出現(xiàn)。每種新詩體都不是憑空產生,而是在利用原有詩體的基礎上生成的。三言詩是二言詩的延展,四言詩句則是兩個二言詩句的相疊。至于屈原所創(chuàng)立的楚辭,對于原有詩體的利用更加充分?!峨x騷》、《九歌》、《九章》,每句或是兩個三言相組合,或是三言和二言相搭配,也有的是兩個三言中間加語氣詞。至于《招魂》、《大招》的主體部分,則是前一句四言,后一句三言;《天問》則基本都是四言句。二言、三言、四言這三種已有的詩體成為構建楚辭體的重要部件,對它們的利用極其充分,采用的組合方式也多種多樣。至于荀子的《成相》,則是運用三言、四言,或是三言、四言相連接的方式,創(chuàng)造出三、四、七言相兼的雜言體詩,為七言詩的出現(xiàn)準備了條件。
先秦詩歌的演變呈現(xiàn)的是新陳代謝的態(tài)勢,但是,舊的詩體在新詩體產生之后并沒有徹底消亡,而是以各種方式存留在新詩體之中。舊詩體是構建新詩體的部件,有時舊詩體還會原封不動地融入新詩體之中。每句押韻是二言、三言詩的基本規(guī)則,四言詩和楚辭體出現(xiàn)之后,在某些作品中仍然可以見到句句押韻的章節(jié)。《詩經·齊風·甫田》前兩章各四句,二、四句入韻,采用的是隔句押韻的方式??墒牵钅┮徽聟s是另一種樣態(tài)。
婉兮孌兮,總角丱兮。未幾見兮,突而弁兮。
四句詩句句押韻,并且句末都綴以語氣詞,這章詩沒有遵循四言詩隔句入韻的基本規(guī)則。這種句句入韻的古老詩歌樣式之所以得以保留,是因為它有較強的抒情力度,適應作品末章把情感抒發(fā)推向高潮的需要。再如,三言詩的標準樣式是三句成章,而不是像后來四言詩那樣多數(shù)是偶數(shù)句成章。但是,《詩經》中仍然有三句成章的篇目,如《周南·麟之趾》、《召南·甘棠》等。三句成章所形成的旋律與偶數(shù)句成章作品明顯有別,這是它得以繼續(xù)存在的原因,它的特殊表現(xiàn)功能在某些時候是人們所需要的。
先秦詩體的演變,經歷了漫長的過程。每一種詩體由誕生到成熟,都要跨越較長的時段。四言詩在夏代太康年間已經出現(xiàn),流傳下來的《五子之歌》就產生于太康失國期間。但是,四言詩的成熟卻已經進入周代,相距夏朝太康年間長達數(shù)百年,《國語·晉語三》所記載的《恭世子誦》作于晉惠公即位的魯僖公十年(前650年),這首歌謠后半部分都是把語氣詞置于偶數(shù)句末尾。這種體式還見于《詩經》的《召南·摽有梅》、《鄭風·野有蔓草》末章等,但數(shù)量不多,直到楚辭的《招魂》、《橘頌》,這種體式才真正得以確立,從最初出現(xiàn)到最終成熟也是長達數(shù)百年。
先秦詩體的演變,在各個地域也是不平衡的,這在《詩經》中體現(xiàn)得比較明顯?!吨苣稀胫骸罚墩倌稀返摹陡侍摹?、《騶虞》,都是三句成章。除此之外,《周南·麟之趾》,《召南》的《殷其雷》、《摽有梅》、《江有汜》,都有三言句,其中《江有汜》每章連續(xù)出現(xiàn)四個三言句,這在《詩經》中僅此一例。三言句,三句成章都是三言詩的體式,和其他地區(qū)的《風》詩相比,《周南》、《召南》保留舊有詩體的因素更多,這可能與它們產生的年代較早有關。《商頌》的《長發(fā)》有四章是七句,《殷武》有兩章是七句。這種情況在《詩經》中還見于衛(wèi)地的作品,《邶風·北門》,《鄘風》的《柏舟》、《桑中》、《定之方中》,《衛(wèi)風·碩人》,都是七言成章,而其他地域的作品七句成章者極其罕見。這說明,衛(wèi)國處于殷商故地,因此,在采用七言成章的體式方面與《商頌》相通,顯示出地域屬性?!洱R風》共11篇,其中的《還》、《著》的體式都很特殊,兩詩首章分別如下:
子之還兮,遭我乎峱之間兮。并驅從兩肩兮,揖我謂我儇兮。(《還》)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瓊華乎而。(《著》)
這兩首詩不但句子長,而且每句都用語氣詞,《著》等還在句子中間插入虛詞?!段猴L·伐檀》的句型與這兩首詩歌相似。突破四言句式而另創(chuàng)新體,首先始于齊地和魏地。
先秦詩體的演變,與散文存在密切的關聯(lián)。早期流傳下來的詩歌,多見于散文著作中?!段遄又琛芬娪凇渡袝?,殷商末期箕子所作的《洪范》有詩句錯雜其間。先周時期詩與散文往往出現(xiàn)于同一文本,二者是兼容并存?!对娊洝返慕Y集使得詩歌與散文的界限劃分開來,詩歌創(chuàng)作在早期也出現(xiàn)弱化散文因素的趨勢。《周頌》中的早期詩歌如大武歌詩、成王告廟詩,尚有一定的散文傾向,后期的周頌作品則基本是四言詩,詩體特征日益明顯。到了春秋時期,詩歌的散文化傾向又重新抬頭,這以《鄭風》最為明顯?!毒l衣》、《將仲子》、《遵大路》、《女曰雞鳴》、《狡童》、《溱洧》,這些作品不但有散文的句式,而且整體風格也與散文相近,可視為楚辭散文化傾向的先驅。到了屈原的時代,詩歌的散文化傾向更加明顯,《離騷》及《九章》多數(shù)作品雖然仍然是詩體,但其句式已經向散文趨近。這種趨勢進一步發(fā)展,到宋玉所創(chuàng)作的賦,就不再屬于詩歌,而是屬于散文類型。至荀子的《賦》篇,雖然以詩體為主,但散文氣已經很濃。就在詩歌創(chuàng)作散文化傾向日趨嚴重之際,同時期的某些散文卻出現(xiàn)詩化的傾向,《老子》基本屬于哲理詩,《逸周書》的《武寤解》全是四言詩句,《時訓解》等篇也有許多四言詩句??傊惹貢r期的詩體和散體,呈現(xiàn)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互滲互動格局,同時,又或聚或散,離合多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