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譯序:露易絲·格麗克的疼痛之詩
最初讀到格麗克,是震驚!僅僅兩行,已經(jīng)讓我震驚——震驚于她的疼痛:
我要告訴你件事情:每天
人都在死亡。而這只是個開頭。
露易絲·格麗克的詩像錐子扎人。扎在心上。她的詩作大多是關(guān)于死、生、愛、性,而死亡居于核心。經(jīng)常像是宣言或論斷,不容置疑。在第一本詩集中,她即宣告:“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難以承受的損失。”(《棉口蛇之國》)
從第一本詩集開始,死亡反復(fù)出現(xiàn),到1990年第五本詩集《阿勒山》,則幾乎是一本死亡之書。第六本詩集《野鳶尾》轉(zhuǎn)向抽象和存在意義上的有死性問題。此后的詩集,死亡相對減少,但仍然不絕如縷。與死亡相伴的,是對死亡的恐懼。當(dāng)人們戰(zhàn)勝死亡、遠離了死亡的現(xiàn)實威脅,就真能擺脫對死亡的恐懼、獲得安全和幸福嗎?格麗克的詩歌給了否定的回答。在《對死亡的恐懼》(詩集《新生》)一詩里,詩人寫幼年時的一個噩夢,“當(dāng)那個夢結(jié)束/恐懼依舊?!痹凇稅壑姟防铮瑡寢岆m然一次次結(jié)婚,但一直含辛茹苦地把兒子帶在身邊,給兒子“織出各種色調(diào)的紅圍巾”,希望兒子有一個溫暖、幸福的童年。但結(jié)果呢?詩中不露面的“我”對那個已經(jīng)長大的兒子說:“并不奇怪你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害怕血,你的女人們/像一面又一面磚墻?!被蛟S只有深諳心理分析的詩人才會寫出這樣的詩作。
《黑暗中的格萊特》是又一個例子。在這首類似格萊特獨白的詩作中,格麗克對格林童話《漢賽爾與格萊特》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深表懷疑:雖然他們過上了渴望的生活,但所有的威脅仍不絕如縷,可憐的格萊特始終無法擺脫被拋棄的感覺和精神上的恐懼——心理創(chuàng)傷。甚至她的哥哥也無法理解她、安慰她。而這則童話中一次次對饑餓的指涉,也讓我們想到格麗克青春時期為之深受折磨的厭食癥。
終于,在《花園》這個組詩里,她給出了“對出生的恐懼”、“對愛的恐懼”、“對埋葬的恐懼”,儼然是一而三、三而一。由此而言,逃避出生、逃避愛情也就變得自然而然了。如《圣母憐子像》一詩中,格麗克對這一傳統(tǒng)題材進行了改寫,猜測基督:“他想待在/她的身體里,遠離/這個世界/和它的哭聲,它的/喧囂?!庇秩纭秾懡o媽媽》:“當(dāng)我們一起/在一個身體里,還好些?!?/p>
格麗克詩中少有幸福的愛情,更多時候是對愛與性的猶疑、排斥,如《夏天》:“但我們還是有些迷失,你不覺得嗎?”她在《伊薩卡》中寫道:“心愛的人/不需要活著。心愛的人/活在頭腦里。”而關(guān)于愛情的早期宣言之作《美術(shù)館》寫愛的顯現(xiàn),帶來的卻是愛的泯滅:“她再不可能純潔地觸摸他的胳膊。/他們必須放棄這些……”格麗克在一次訪談中談到了這首詩:“強烈的身體需要否定了他們?nèi)康臍v史,使他們變成了普通人,使他們淪入窠臼……在我看來,這首詩寫的是他們面對那種強迫性需要而無能為力,那種需要嘲弄了他們整個的過去?!边@首詩強調(diào)的是“我們?nèi)绾伪慌邸薄?span >1這種理解或許有些旁枝逸出,但在格麗克詩歌中遠非個案,顯示格麗克似乎是天賦異稟。
一直到《阿基里斯的勝利》一詩,格麗克給出了愛與死的關(guān)系式。這首詩寫阿基里斯陷于悲痛之中,而神祇們明白:“他已經(jīng)是個死人,犧牲/因為會愛的那部分,/會死的那部分”,換句話說,有愛才有死。在《對死亡的恐懼》(詩集《新生》)中再次將愛與死進行等換:“每個恐懼愛的人都恐懼死亡。”這其實是格麗克關(guān)于愛與死的表達式:“愛=>死”,它與《圣經(jīng)·創(chuàng)世記》所表達的“獲得知識=>遭遇有死性”、扎米亞金所說的“π=f(c),即愛情是死亡的函數(shù)”有異曲同工之妙。
按《哥倫比亞美國詩歌史》里的說法,“從《下降的形象》(1980)組詩開始,格麗克開始將自傳性材料寫入她凄涼的口語抒情詩里”2。這里所謂的自傳性材料,大多是她經(jīng)歷的家庭生活,如童年生活,姐妹關(guān)系,與父母的關(guān)系,親戚關(guān)系,失去親人的悲痛。她曾在《自傳》一詩(《七個時期》)中寫道:“我有一套愛的哲學(xué),宗教的/哲學(xué),都是基于/早年在家里的經(jīng)驗?!焙笃谠姼柚袆t有所擴展,包括青春、性愛、婚戀、友誼……逐漸變得抽象,作為碎片,作為元素,作為體驗,在詩作中存在。這一特點在詩集《新生》《七個時期》《阿弗爾諾》中非常明顯。更多時候,自傳性內(nèi)容與她的生、死、愛、性主題結(jié)合在一起,詩集《阿勒山》堪稱典型。同時,抒情性也明顯增強,有些詩作趨于純粹、開闊,甚至有些玄學(xué)的意味。羅伯特·海斯(Robert Hass)曾稱譽格麗克是“當(dāng)今寫作者中,最純粹、最有成就的抒情詩人之一”3,可謂名至實歸。
因此,格麗克詩歌的一個重要特點就在于她將個人體驗轉(zhuǎn)化為詩歌藝術(shù),換句話說,她的詩歌極具私人性,卻又備受公眾喜愛。但另一方面,這種私人性絕非傳記,這也是格麗克反復(fù)強調(diào)的。她曾說:“把我的詩作當(dāng)成自傳來讀,我為此受到無盡的煩擾。我利用我的生活給予我的素材,但讓我感興趣的并不是它們發(fā)生在我身上,讓我感興趣的,是它們似乎是……范式?!?span >4
實際上,她也一直有意地抹去詩歌作品以外的東西,抹去現(xiàn)實生活中的作者對讀者閱讀作品時可能的影響,而且愈來愈決絕。比如,除了1995年早期四本詩集合訂出版時她寫過一頁簡短的“作者說明”外,她的詩集都是只有詩作,沒有前言、后記之類的文字——就是這個簡短的“作者說明”,在我們準備中文版過程中,她也特意提出不要收入。譯者曾希望她為中文讀者寫幾句話,也被謝絕了;她說她對這本書的唯一貢獻,就是她的詩作。此外,讓她的照片、簽名出現(xiàn)在這本詩選里,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格麗克出生于一個敬慕智力成就的家庭。她在隨筆《詩人之教育》5一文中講到家庭情況及早年經(jīng)歷。她的祖父是匈牙利猶太人,移民到美國后開雜貨鋪謀生,但幾個女兒都讀了大學(xué);唯一的兒子,也就是格麗克的父親,拒絕上學(xué),想當(dāng)作家。但后來放棄了寫作的夢想,投身商業(yè),相當(dāng)成功。在她的記憶里,父親輕松、機智,最拿手的是貞德的故事,“但最后的火刑部分省略了”。少女貞德的英雄形象顯然激起了一個女孩的偉大夢想,貞德不幸犧牲的經(jīng)歷也在她幼小心靈里投下了死亡的陰影。她早年有一首《貞德》(《沼澤地上的房屋》);后來還有一首《圣女貞德》(《七個時期》),其中寫道:“我相信我將要死去。我將要死去/在十歲,死于兒麻。我看見了我的死亡:/這是一個幻象,一個頓悟——/這是貞德經(jīng)歷過的,為了挽救法蘭西?!备覃惪嗽凇对娙酥逃分谢貞浾f:“我們姐妹被撫養(yǎng)長大,如果不是為了拯救法國,就是為了重新組織、實現(xiàn)和渴望取得令人榮耀的成就?!?/p>
格麗克的母親尤其尊重創(chuàng)造性天賦,對兩個女兒悉心教育,對她們的每一種天賦都加以鼓勵,及時贊揚她的寫作。格麗克很早就展露了詩歌天賦,并且對詩歌創(chuàng)作野心勃勃。在《詩人之教育》中抄錄了一首詩,“大概是五六歲的時候?qū)懙摹?。十幾歲的時候,她比較了自己喜歡的畫畫和寫作,最終放棄了畫畫,而選擇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并且野心勃勃。她說:“從十多歲開始,我就希望成為一個詩人?!备覃惪颂岬剿€不到三歲,就已經(jīng)熟悉希臘神話??v觀格麗克的十一本詩集,她一次次回到希臘神話,隱身于這些神話人物的面具后面,唱著冷冷的歌。
“到青春期中段,我發(fā)展出一種癥狀,完美地親合于我靈魂的需求。”格麗克多年后她回憶起她的厭食癥。她一開始自認為是一種自己能完美地控制、結(jié)束的行動,但結(jié)果卻成了一種自我摧殘。十六歲的時候,她認識到自己正走向死亡,于是在高中臨近畢業(yè)時開始看心理分析師,幾個月后離開了學(xué)校。以后七年里,心理分析就成了她花時間、花心思做的事情。
格麗克說:“心理分析教會我思考。教會我用我的思想傾向去反對我的想法中清晰表達出來的部分,教我使用懷疑去檢查我自己的話,發(fā)現(xiàn)躲避和刪除。它給我一項智力任務(wù),能夠?qū)c瘓——這是自我懷疑的極端形式——轉(zhuǎn)化為洞察力?!倍@種能力,在格麗克看來,于詩歌創(chuàng)作大有益處:“我相信,我同樣是在學(xué)習(xí)怎樣寫詩:不是要在寫作中有一個自我被投射到意象中去,不是簡單地允許意象的生產(chǎn)——不受心靈妨礙的生產(chǎn),而是要用心靈探索這些意象的共鳴,將淺層的東西與深層分隔開來,選擇深層的東西。”(《詩人之教育》)對格麗克來說,心理分析同時促進了她的詩歌寫作,二者一起,幫助她最終戰(zhàn)勝了心理障礙。
十八歲,格麗克在哥倫比亞大學(xué)利奧尼·亞當(dāng)斯(Leonie Adams)的詩歌班注冊學(xué)習(xí),后來又跟隨老一輩詩人斯坦利·庫尼茲(Stanley Kunitz)學(xué)習(xí)。庫尼茲與羅伯特·潘·沃倫同年出生,曾任2000—2001年美國桂冠詩人。按格麗克的說法,“跟隨斯坦利·庫尼茲學(xué)習(xí)的許多年”對她產(chǎn)生了長久的影響;她的處女詩集《頭生子》即題獻給庫尼茲。
1968年,《頭生子》出版,有評論認為此時的格麗克“是羅伯特·洛威爾和希爾維亞·普拉斯的一個充滿焦慮的模仿者”。6但我看到更明顯的是T.S.艾略特和葉芝的影子。如開卷第一首《芝加哥列車》寫一次死氣沉沉的旅程,不免過于濃彩重墨了。第二首《雞蛋》(III)開篇寫道:“總是在夜里,我感覺到大海/刺痛我的生命”,讓我們猜測是對葉芝《茵納斯弗利島》的摹仿,或者說反寫:作為理想生活的?!按掏础绷怂纳?。她后來談到《頭生子》的不成熟和意氣過重,頗有悔其少作的意味,說她此后花了六年時間寫了第二本詩集:“從那時起,我才愿意簽下自己的名字?!?span >7
格麗克雖然出生于猶太家庭,但認同的是英語傳統(tǒng)。她閱讀的是莎士比亞、布萊克、葉芝、濟慈、艾略特……以葉芝的影響為例,除了上面提到的《雞蛋》(III)之外,第二本詩集有一首《學(xué)童》(本書中譯為《上學(xué)的孩子們》),讓人想到葉芝的名詩《在學(xué)童中間》;第三本詩集中那首《圣母憐子像》中寫道:“遠離/這個世界/和它的哭聲,它的/喧囂”,而葉芝那首《偷走的孩子》則反復(fù)回蕩著“這個世界哭聲太多了,你不懂”。相同的是對這個世界的拒絕,不同的是葉芝詩中的孩子隨精靈走向荒野和河流,走向仙境,而在格麗克詩中,“他想待在/她的身體里”,不想出生——正好呼應(yīng)了她的那個名句:“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難以承受的損失?!?/p>
希臘羅馬神話、《圣經(jīng)》、歷史故事等構(gòu)成了格麗克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基本面。如作為標題的“阿勒山”、“花蔥”(雅各的梯子)、“亞比煞”、“哀歌”等均出自《圣經(jīng)》?!妒ツ笐z子像》、《一則寓言》(大衛(wèi)王)、《冬日早晨》(耶穌基督)、《哀歌》、《一則故事》等詩作取材于《圣經(jīng)》。在《傳奇》一詩中,詩人以在埃及的約瑟來比喻她移民到美國的祖父。最重要的是,圣經(jīng)題材還成就了她最為奇特、傳閱最廣的詩集《野鳶尾》(1992)。這部詩集可以看作是以《圣經(jīng)·創(chuàng)世記》為基礎(chǔ)的組詩,主要是一個園丁與神的對話(請求、質(zhì)疑、答復(fù)、指令),關(guān)注的是挫折、幻滅、希望、責(zé)任。
在此我們應(yīng)該有個基本的理解:格麗克是一位現(xiàn)代詩人,她借用《圣經(jīng)》里的相關(guān)素材,而非演繹、傳達《圣經(jīng)》。實際上,當(dāng)她的《野鳶尾》出版后,格麗克曾收到宗教界人士的信件,請她少寫關(guān)于神的文字。她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對希臘神話的偏愛和借重,也與此類似?!白x詩的藝術(shù)的初階是掌握具體詩篇中從簡單到極復(fù)雜的用典?!?span >8了解相關(guān)的西方文化背景和典故,構(gòu)成了閱讀格麗克詩歌的一個門檻。如詩集《新生》中《燃燒的心》一詩,開頭引用但丁《神曲·地獄篇》第五章弗蘭齊斯嘉的話,如果熟悉這個背景,那么整個問答就非常有意思了。接下來的一首《羅馬研究》,如果不熟悉相應(yīng)的典故,讀起來也是莫名其妙。
希臘羅馬神話對格麗克詩歌的重要性無以復(fù)加,這在當(dāng)代詩歌中獨樹一幟,如早期四本詩集中的阿波羅和達佛涅(《神話片斷》)、西西弗斯(《高山》)等。而具有重要意義的,則集中于詩集《阿基里斯的勝利》《草場》《新生》《阿弗爾諾》。如《草場》集中于如奧德修斯、珀涅羅珀、喀爾刻、塞壬等希臘神話中的孤男怨女,寫男人的負心、不想回家,寫女人的怨恨、百無聊賴……這些詩作經(jīng)常加入現(xiàn)代社會元素,或是將人物變形為現(xiàn)代社會的普通男女,如塞壬“原來我是個女招待”,從而將神話世界與現(xiàn)代社會融合在一起?!缎律返纳裨挷糠种饕獙懓D⑺古c狄多、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克兩對戀人的愛與死,《阿弗爾諾》則圍繞冥后珀爾塞福涅的神話展開。
寫到這里,建議讀者有機會溫習(xí)下《伊利亞特》《奧德賽》《埃涅阿斯紀》《神曲》,以及《希臘羅馬神話》和《圣經(jīng)》。當(dāng)然不用說這些著作本身就引人入勝,拿起來就舍不得放下,這里只說熟悉了相關(guān)細節(jié),讀格麗克的詩作會更加興味盎然,甚至有意想不到的發(fā)現(xiàn)。比如我發(fā)現(xiàn)海子的《十四行:王冠》前兩節(jié)是“改寫”自阿波羅對達佛涅的傾訴(允諾),而有些論者的解讀未免不著邊際。當(dāng)然,于我而言,更多的是考量翻譯的準確性。如那首《阿基里斯的勝利》,周瓚兄譯為《阿喀琉斯的凱旋》,中文維基百科的“阿喀琉斯”條目引用弗朗茨·馬什描繪阿基里斯殺死赫克托耳后用戰(zhàn)車拖著他的尸體(對應(yīng)《伊利亞特》第22卷)的畫作,也譯作《阿喀琉斯的凱旋》。但恐怕,“凱旋”一詞說不上恰當(dāng),畢竟,阿基里斯是“凱”而不“旋”的,他的勝利就是他的死亡。
從《阿勒山》開始,格麗克開始把每一本詩集作為一個整體、一首大組詩(book-length sequence)來看待。這個問題對格麗克來說,是一本詩集的生死大事。她曾談到詩集《草場》,她最初寫完了覺得應(yīng)該寫的詩作后,一直覺得缺了什么:“不是說你的二十首詩成了十首詩,而是一首都沒有!”后來經(jīng)一位朋友提醒,才發(fā)現(xiàn)缺少了忒勒馬科斯。格麗克說:“我喜歡忒勒馬科斯。我愛這個小男孩。他救活了我的書?!?span >9一本詩集怎樣組織、包括哪些詩作、每首詩的位置……格麗克都精心織就。再以《阿弗爾諾》為例,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夫在書評中說:“詩集中的18首詩豐富而和諧:以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復(fù)雜形象、一再出現(xiàn)的角色、重疊的主題,形成了一個統(tǒng)一的集合,其中每一部分都不失于為整體而言說。”10有興趣的讀者不妨細加琢磨,并擴展到另外幾本詩集。如此,或能得窺格麗克創(chuàng)作的一大奧秘。
格麗克寫作五十年,詩集十一冊;有論者說:“格麗克的每部作品都是對新手法的探索,因此難以對其全部作品加以概括?!?span >113]總體而言,格麗克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劍走偏鋒,抒情的面具和傾向的底板經(jīng)常更換,同時又富于激情,其詩歌黯淡的外表掩映著一個沉淪世界的詩性之美。語言表達上直接而嚴肅,少加雕飾,經(jīng)常用一種神諭的口吻,有時刻薄辛辣,吸人眼球;詩作大多簡短易讀,但不時有些較長的組詩。近年來語言表達上逐漸向口語轉(zhuǎn)化,有鉛華洗盡、水落石出之感,雖然主題上變化不大,但經(jīng)常流露出關(guān)于世界的玄學(xué)思考。統(tǒng)觀其近五十年來的創(chuàng)作,格麗克始終銳鋒如初,其藝術(shù)手法及取材一直處于變化之中,而又聚焦于生、死、愛、性、存在等既具體又抽象的方面,保證了其詩作接近偉大詩歌的可能。2012年11月,她的六百多頁的《詩1962—2012》出版。但另一方面,格麗克似乎仍處于創(chuàng)作力的高峰,讓我們期待著驚喜。
筆者從2006年初開始閱讀、翻譯格麗克詩歌,轉(zhuǎn)眼就到第十年了。其間大部分自由時間放在了格麗克詩歌上。最初的八卦欲望,關(guān)于她的生平,關(guān)于她的評論,關(guān)于她兩任丈夫的情況……需要的資料都查到,八卦欲望滿足之后,翻譯的壓力并不稍減。一名之立,旬月踟躕。我記得那首《卡斯提爾》,當(dāng)初讀到時,喜歡得無以復(fù)加。背。譯?!傲硪皇住犊ㄋ固釥枴?,寫春天、愛情、夢想……飄蕩著橙子花香,讓人沉醉!最初讀到時,我奇怪一貫刻薄寫詩的格麗克居然也寫這樣美麗的詩!”我曾這樣提到這首詩。我譯得很快,但推敲、修改卻耗了一個多月,還是心里不踏實。后來在一次朗誦會上聽一位朋友朗誦了這首詩,效果之好,讓我驚喜。之后還有多次修改,包括得一忘二兄提醒的兩處,包括后來的幾次修訂。說到這首詩,不妨多說一句:后來給紙刊選編格麗克詩作時,我會有意識地加上這首詩,但這首詩至今(2014年12月)居然一次沒有刊發(fā)過。
早在2007年,譯者即同格麗克聯(lián)系,希望出版她的詩選中文版,但她不愿意出版“詩選”,而是希望《阿弗爾諾》《七個時期》等詩集一本一本完整地翻譯出版——那時她的第十一本詩集還沒有出版。即使在美國國內(nèi),格麗克幾十年來也從未出版過一本詩選!2012年面世的《詩1962—2012》沒有用“詩全集”這個名稱,也是已出版的十一本詩集的合訂本。她終于避免了被“詩選”的命運!現(xiàn)在擺在讀者面前的,涵蓋了她的十一本詩集,其中前五本詩集是選譯,后六本詩集是全譯。譯者根據(jù)單行本翻譯,后期則根據(jù)詩全集校對。幾乎全部譯詩,都經(jīng)版權(quán)代理轉(zhuǎn)給她過目;她在耶魯有一位中國學(xué)生幫助她。實際上,就連“詩人簡介”也是她提供的。譯者遇有不確定之處,則向她請教,后來又將她的部分回復(fù)譯出,作為譯注,并標明“作者解釋”。
譯者在閱讀翻譯過程中參考了丹尼爾·莫里斯(Daniel Morris)的著作《露易絲·格麗克詩歌:主題研究》(The Poetry of Louise Glück:A Thematic Introduction),和瓊尼·菲特·迪爾(Joanne Feit Diehl)編的評論集《論露易絲·格麗克:改變你看到的》(On Louise Glück:Change What You See),這也是目前僅有的兩本專書;通過谷歌圖書和谷歌搜索閱讀了更多論及格麗克詩歌的著作和資料。譯者從中摘譯了部分內(nèi)容并注明出處,引為相關(guān)詩作的注釋。同時,鑒于格麗克對文化典籍和典故的倚重,譯者查閱資料,制作了部分注釋。一本詩集,如《新生》中涉及埃涅阿斯的詩作有多首,譯者的注釋有多個,各有側(cè)重,相互參照。注釋的目的是提供詩歌的文化背景或一種理解思路,而非答案,尤其是要避免泯滅詩作可能的歧義。注釋費時費力,更費斟酌,惟恐越出“譯者”的界線;也正為此,譯者在最后階段刪減了多處注釋。望讀者諸君明鑒。
此次翻譯格麗克詩集,由我與范靜嘩(得一忘二)兄共同承擔(dān):我譯前10本,范兄譯第11本。范兄是我所敬慕的兄長,我們的交流始于多年前的“詩生活”網(wǎng)站的“翻譯論壇”——這讓我懷念起當(dāng)初一起討論格麗克詩的朋友們:周琰、AX、虛坻、飛渡、那么南……多年來周琰兄對我?guī)椭榷?。譯詩后期校改中,李暉、白木碉、藍玉等朋友都曾給我?guī)椭?。感謝昆鳥兄對格麗克詩歌的青睞,他的才氣和他對詩歌的熱愛都讓我驚訝。感謝格麗克和她的版權(quán)代理盧克·英格拉姆(Luke Ingram)的辛勞。格麗克特別提醒感謝她的好友,耶魯大學(xué)教授宋惠慈(Wai Chee Dimock)女士幫助審讀譯詩。部分譯作經(jīng)李寒、阿翔、劉鋒、高興、以亮、執(zhí)浩、洗塵、南野、阿波、劉川、秀珊、胡弦、江離、飛廉、谷禾、李浩、公度、之平、萊耳、江雪、阿平、張聯(lián)、江汀等諸多朋友之手刊發(fā),特致感謝。當(dāng)然,無需多說,譯誤之處自應(yīng)由譯者負責(zé),亦望各位朋友回饋指出,不勝感謝。
柳向陽
2012. 8.31
又:從2006年開始譯格麗克,如今馬上就進入第十年了……格麗克的第12本詩集三個月前已經(jīng)出版,這是我不曾預(yù)料到的。實際上,詩集之外,她至少還有一本詩隨筆要結(jié)集出版。
2014. 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