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秘史朦朧

吾家小史 作者:余秋雨 著


第一章

一 秘史朦朧

三年前,在上海的一家茶室,一位八十多歲的韓國老人,滿臉皺紋,但身板挺直,帶著助理和翻譯,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我安排他們坐下,沏上茶水。

老人立即就做自我介紹,他和我一樣,也姓余。九百年前,宋朝派出不少使臣去高麗,其中有一位姓余的,辦完事情后留了下來。到今天,余氏家族在韓國已經(jīng)繁衍到兩萬四千多人,其中有不少成功人士,遍布科學界、傳媒界、企業(yè)界。他本人,便是一個集團公司的老板,已經(jīng)退休。

九百年前?宋代?姓余的使臣?兩萬四千多個后裔?我一聽,立即來了精神。

老人急切地問我:“我們余姓,在中國怎么樣?”

“人數(shù)不多,但也不錯。在我比較熟悉的文化領(lǐng)域,就有不少代表人物?!蔽艺f這話的時候,心中想的是頂級詩人余光中,頂級小說家余華,頂級音樂家余隆,以及已故的頂級傳媒人余紀忠……這些人,都是我的好友。

“我想證實一下,我們余姓的男人,是否有兩個共同點?”老人嚴肅地問。

“哪兩個共同點?”我饒有興趣。

“一是倔?!崩先苏f。

我想了一想,說:“對。”

“二是特別疼老婆?!崩先苏f。

我連忙向翻譯確認:“他是說怕老婆,還是疼老婆?”

“疼?!狈g說。

我立即輪番想了想那些同姓朋友的家庭,忍不住笑了,便大聲地回答:“對!”

老人很滿意,立即站起身來與我緊緊握手。

余姓,古代的歷史線索比較模糊,好像是從秦代的“由余”氏派生出來的。反正歷來不是大姓,也沒有出過太大的名人。到了宋代稍有起色,除了那位出使高麗的余姓官員外,還有一位出使契丹的叫余靖。好像余姓比較善于與周邊世界交往。據(jù)寧波余君方先生考證,宋以后,浙江余姓的線索也漸漸明晰起來,其中“上林車頭余氏”一脈顯然與我家特別親近。

但是,余姓是一個十分活躍的族群,歷來頗多縱橫馳騁的腳印,因此,我更愿意離開譜牒排列,把目光放得廣遠一點。例如,公元十三世紀余姓中所出現(xiàn)的奇跡,就特別吸引我的注意。

簡單說來,在當時激烈角逐的蒙古軍隊、西夏王朝和宋朝這三個方面,都十分醒目地冒出了余姓。其中兩個方面,顯然是由原來少數(shù)民族的姓氏改為余姓的。

先看看西夏王朝這邊?!对贰愤@樣記載著一個叫余闕的官員的來歷:

余闕,字廷心,一字天心,唐兀氏,世家河西武威。父沙喇臧卜,官廬州,遂為廬州人。

請看,這個余姓的官員是唐兀人。唐兀人其實就是西夏王朝的黨項人,來自古羌民族。

西夏王朝是被成吉思汗的蒙古軍隊毀滅的,滅得很徹底,沒有多少人活下來。據(jù)《西夏書事》記載:“免者百無一二,白骨蔽野,數(shù)千里幾成赤地。”也就是說,一百個唐兀人只能活下來一個,其他九十九個都死了。這活下來的一個,改姓了余。

奇怪的是,打敗唐兀人的蒙古人中,也冒出了一批姓余的人,而且明確表示是從蒙古姓改過來的。一九八二年在四川西昌發(fā)現(xiàn)的《余氏族譜》上有這樣兩句詩:“鐵木改作余姓家,一家生出萬萬家。”還說:

吾余氏祖奇渥溫,胡人也,入華夏而起于朔漠,初號蒙古,鐵木真出矣。

唐兀人改姓余,和蒙古人改姓余,兩者有什么關(guān)系?有人認為唐兀人中極少數(shù)的幸存者是先被戰(zhàn)勝者改為鐵木,后來再改為余姓的。但是,也有學者不同意這種猜測。對此,我的朋友、西夏史專家李范文教授說,余氏的形成和流脈,是西域歷史的一個重大難題,還有待進一步調(diào)查、研究。

只不過,有一點已經(jīng)可以肯定,我們余姓中極為重要的一脈,本來不姓余,也不是漢人,而是由古代羌人繁衍而來。他們從驚天血火中僥幸爬出,改名換姓,頑強生存。他們說不出清晰的家族譜系,卻能“一家生出萬萬家”,有著無與倫比的生命力。據(jù)調(diào)查,現(xiàn)在中國各地余姓的絕大部分,都與這一個脈絡(luò)有關(guān)。而且,就精神氣質(zhì)而言,今天的余姓朋友,凡是身心比較堅毅,無懼長途跋涉的,可能都與古代羌人脫不了干系。

十三世紀那些年月,大家還沒有搞清余姓和蒙古人的血緣關(guān)系,卻有一個名字把蒙古人嚇了一跳,那就是抗擊蒙古軍隊最有力的將軍,叫余玠。

余玠是在一二四二年出任抗蒙總指揮的,具體職位是四川制置使,兼知重慶府。當時,半個世界都在蒙古馬隊的踩踏下顫抖,但是由于余玠的高明策劃,合川釣魚城居然像一座鐵鑄的孤島,保持了整整三十六年的不屈態(tài)勢。結(jié)果,蒙古大汗蒙哥死于釣魚城下,改變了蒙古軍隊的戰(zhàn)略方向,由此也改變了世界歷史。只是余玠本人未得善終,才指揮了幾年就死于他人的誣陷。

余玠畫下了宋朝在軍事上最動人的一筆,盡管這一筆已經(jīng)無救于宋。元朝終于取代了宋朝。

但是,誰能想得到呢,九十幾年后元朝也走向了滅亡,而為元朝畫下最動人一筆的將軍,也姓余。盡管他的這一筆,也已經(jīng)無救于元。

為元朝畫上這一筆的將軍,就是上文提到的那個由唐兀人演變而來的余闕。在元朝岌岌可危、農(nóng)民起義軍圍攻安慶并最后破城的時候,作為守將的他自刎墜井而死,妻子相與投井。與他一起赴死的大批官員中,記有姓名的就有十八人。安慶城的市民知道余闕的死訊后,紛紛搬出樓梯爬到已經(jīng)破城后的城墻上,說要與此城共存亡,誓不投降。當時城墻已被焚燒,沖入烈焰自愿燒死的市民多達一千余人,實在是夠壯烈的。

有記載稱,余闕死后沒留下后代。但是,當時為余闕作傳的著名學者宋濂訪問了余闕的門人汪河,知道余闕還留有一個幼子叫余淵。

余淵知道自己的父親是為捍衛(wèi)元朝而死的,但他仍然接受了明朝,還在明朝中過舉人。根據(jù)幾部《余氏宗譜》記載的線索調(diào)查,余淵的后代也是強勁繁衍,至今在安徽合肥大約有五千多人,在桐城有一千多人。四川有一萬多人也很可能是余淵的嫡傳,但還無法確證。

……

余姓,實在讓我暈眩了。早的不說,就在宋代那個去了高麗的使臣之后,就有唐兀人的余,鐵木氏的余,抗擊蒙古人最堅決的余,最后為蒙古人政權(quán)犧牲得最壯烈的余……在十三世紀的馬蹄血海中,為什么一切對立面的終端都姓余?為什么最后一面破殘的軍旗上都寫著一個“余”?為什么在戰(zhàn)事平息后一切邀功論賞、榮華富貴的名單中卻又找不到余?

細細想來,這幾脈余姓幾百年來全是被動生存。災難,災難,永遠是災難。我的祖先面對一個個撲面而來的災難,先是盡自己的能力辨別道義,然后就忠于職守。

當然余家也會有一些不肖子孫在一代代的血火沙場上成為敗類,但他們好像并沒有使自己的家族整個沉淪。因此,歷史上很難找到哪一支驃匪悍盜,以“余”為號。記得十七年前我在東南亞游歷時曾有一位余姓老者向我出示一本手抄家譜,家譜扉頁上用比較生硬的毛筆字寫了這樣四句詩:

余孫嘯荒沙,

財帛奉老家。

閉戶逐不肖,

唯仁走天下。

可以猜想,也許是余家的一個孫兒在荒漠上呼嘯成勢,獲得不義之財送回老家,但他的祖父把大門關(guān)上了,還在門內(nèi)教訓了他兩句。詩就是這位祖父寫的,寫得比較粗糙,可見是一位鄉(xiāng)間的平民老漢。

我想,在余家的歷史上,這樣的老漢可能不止一位。他們都是災難中的生存者,因此絕不給別人增添災難。

余氏家譜我看到過很多,每次翻閱,都能從密密麻麻的長輩姓名間看到他們在接連不斷的災難間逃奔、掙扎、奮斗、苦熬的身影。這個清清朗朗地頂著一個“人”字的姓氏,無法想象為什么自己的一部部家譜全都變成了災難史。

今后還會這樣嗎?可能還會這樣。這是余家的命。

二 秘史漸近

余家流徙到浙江的流脈,我在這里不做仔細考證了。只說可以排得出輩分的祖輩,在家鄉(xiāng)分成了兩支。一支在山上種茶,一支在山下養(yǎng)蠶。

簡單說來,我的祖輩,安安靜靜地在青山綠水間向外面提供著茶葉和絲綢。

粗粗一想,這環(huán)境,這活兒,都不錯。

他們怎么會想到,正是他們提供的茶葉和絲綢,給中國帶來了災禍。

原因是,歐美從十九世紀初期開始,對茶葉和絲綢的需求大量增加。時間一長,他們發(fā)現(xiàn),為了茶葉和絲綢,他們每年要支付中國一百萬兩至四百萬兩白銀,也就是產(chǎn)生了巨額貿(mào)易逆差。這個情景,與他們現(xiàn)在對“中國制造”的抱怨如出一轍:明明是他們自己的需求,卻要懲罰中國。

為了取得貿(mào)易平衡,英國商團向中國傾銷鴉片,美國商人也參與其間。結(jié)果,貿(mào)易逆差快速扭轉(zhuǎn)。

鴉片嚴重地禍害了中國人,毒癮籠罩九州,到處煙燈閃閃,大批有為之士再也無力從事一切正常勞作,一個個面黃肌瘦,淪為廢物。后來連多數(shù)官員也在吸食,最后都一一家破人亡。這是西方留給中國的一頁人權(quán)記錄。

奄奄一息的中華民族也曾試圖反抗,因此引來了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和其他許多侵華戰(zhàn)爭。結(jié)果是,中國一次次慘遭失敗,一次次割地賠款。

鴉片戰(zhàn)爭的結(jié)果是列強勢力的進入,帶來了上海的畸形繁榮。我家鄉(xiāng)離上海只隔了一個海灣,很多走投無路的家鄉(xiāng)人都想到上海闖一條生路。

有一個統(tǒng)計,十九世紀后期,上海的人口增長,是世界平均增長數(shù)的整整十倍。這個龐大人群中的不少首領(lǐng),與我家鄉(xiāng)有一點關(guān)系。

例如,一個在十四歲就闖蕩上海的男孩子叫虞洽卿,就是我們家鄉(xiāng)人。他后來出任了上??偵虝L、全國工商協(xié)會會長。此外,上海幫會首領(lǐng)黃金榮、張嘯林,上?,F(xiàn)代娛樂業(yè)創(chuàng)始人黃楚九,算起來也都是我們家鄉(xiāng)人。

我的曾祖父余鶴鳴先生和曾外祖父朱乾利先生,沒有他們那么出名,卻與他們基本同齡。與他們一樣,也擠到了奔赴上海的人流之中。

余、朱兩家只隔半華里,曾祖父和曾外祖父從小就認識。他們是一起坐木帆船渡海灣來上海的,從慈溪的庵東出發(fā),到上海的金山衛(wèi)上岸。

那天兩人是結(jié)伴步行去庵東的,各自背著一個不小的藍布包袱。包袱里除了很少幾件替換衣服外,還塞了不少茶葉和絲綢,是準備用來換食換錢的。這是當時家鄉(xiāng)出門人的習慣。

老上海

兩人互相瞟了一眼就笑了,從包袱的大小可以判斷,他們所帶的茶葉和絲綢,在數(shù)量上差不多。

曾祖父稍胖,曾外祖父略瘦,個子一樣高。他們走得很快,大概走到勝山頭,曾祖父哼起了這里流行的灘簧調(diào)。

邋遢包袱重九斤,

出門就是吳石嶺。

曾外祖父一笑,含糊地跟了下面兩句:

千難萬難都是難,

一步一步要小心。

曾祖父和曾外祖父去了上海二十年,一年比一年發(fā)達,終于都成了大老板。

他們的發(fā)家史,可說是干脆利落。曾祖父余鶴鳴先生與別人一起開了一家不小的煙草公司,曾外祖父朱乾利先生則買下了一家很大的染料公司,這已經(jīng)使他們進入富商的行列。一九一五年,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歐洲染料停運,曾外祖父趁機大大發(fā)了一筆意外之財,成了大富商。十年后,一九二五年,上海市民反抗日本、英國暴行的“五卅愛國運動”連帶出了“不吸外國香煙”的熱潮,給曾祖父的煙草公司帶來了巨大商機。

余、朱兩家,都成了上海十里洋場中真正的“闊佬”。

花園洋房、私家汽車、銀行賬戶、大批仆役……一切好像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余、朱兩家對此有一種強烈的不安全感。

克服這種不安全感的方法,就是強化對兒子的教育。當時上海的富人,都看不起貴族背景,認為那只是北京、天津的破衫遺老在翻已經(jīng)發(fā)霉的老家譜。他們自己的家譜是新的,正裝在兒子的書包里,讓兒子一年年去編寫。

祖父和外公不約而同地考上了當時極難考的啟慧學校,成了同學。

祖父和外公在走進學校的第一天就互相認出來了,兩家父母經(jīng)常餐聚,他們多次見過。一星期后,他們又結(jié)交了一位叫余鴻文的同學,細說起來還是祖父的遠房堂弟。半個月后又多了一位一起玩的鄰班同學叫吳瑟亞,他父親是一位洋行買辦。

外公和余鴻文經(jīng)常去虹口的一家“復禮書院”,能夠見到一些穿著長衫馬褂前來演講的國學名家。祖父和吳瑟亞偏向西學,喜歡去徐家匯的一家“東印度總會”。

不久,曾祖父因病去世。一年后,曾外祖父也走了。那年月,多數(shù)人的壽命都不長。兩個葬禮辦得非常隆重。余、朱兩家,就此進入了祖父和外公的時代。只可惜,祖父和外公為了當家,都把學業(yè)中斷了。中斷了國學,中斷了西學,一頭扎進了當時亞洲最繁華的街市,剛起步,便昂首。

這兩個富家子弟,都風度翩翩,堪稱典型的“海派俊彥”。但是當他們接手了企業(yè),僅僅十年,兩家?guī)缀跬瑫r敗落。在上海,這個過程之快,甚至來不及細加描述。

像一切敗落一樣,最后一關(guān)是人格災難。正是在這一點上,祖父首先崩潰。

他,抽上了鴉片。

鴉片肯定是在東印度總會抽上的。外公和余鴻文先生一直認為,這是那個總會的兩個英國經(jīng)理故意設(shè)下的一個圈套,為了報復曾祖父在五卅運動中令他們遭受的虧損。但是,這種說法缺少證據(jù)。

一切高明的報復都缺少證據(jù),何況,這件事情對他們來說實在太小。說大了,鴉片是對茶葉的報復;再說大一點,毒品是對快樂的報復。人類的一切災難都因報復而來,只是人們找不到其間的因果線索。一個人,從出生的那一天開始,就已經(jīng)置身在密密麻麻的報復圖譜中。

天地間再小的報復,落到一個具體的人身上,都可能是滅頂之災。而且,滅頂?shù)?,不止是自己?/p>

祖父上癮后,不敢到家里抽。他知道這事對不起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因此一直隱瞞著,不露任何痕跡。

祖父不僅把家吸窮了,而且把身體吸壞了,但他已經(jīng)不能自拔。他變賣和典當了家里的大量財物,而他那時已經(jīng)有了七個孩子。

每天下午,祖父避開家人的耳目偷偷摸摸出門。他去的地方既明確又不明確,因為當時上海的鴉片館數(shù)不勝數(shù),僅法租界就有一萬多個。

深夜回來,祖母還沒有睡,祖父總會從皮包里拿出七八本書交給祖母,說:“收在書柜里,以后孩子們要讀?!?/p>

這事一直讓祖母感到奇怪。孩子們不都在學校里讀書嗎,為什么還要在書柜里存放以后要讀的書?

原來,祖父已經(jīng)看到自己的末日。他算來算去,被自己吸剩下來的家產(chǎn),今后沒法讓七個孩子都上學了,那就只能讓他們?nèi)プ龉?,回到家里還有一柜書可讀。但是,吸到后來,他已經(jīng)舉債累累,斷定自己走后,妻子根本養(yǎng)不活這么多孩子,只能送人。因此,不再買書。

“你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買書了?!蹦翘熳婺笇ψ娓刚f。

“讀書也沒用?!弊娓刚f,“大難一來書作墳,亂中添亂是儒生?!?/p>

祖母疑惑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怎么了。

三 還債

一九三七年的春節(jié),我未來的外公朱承海先生向祖父、祖母拜年。外公是個熱鬧人,還帶來了自家的幾個親戚。其中一位,大家叫她“海姐”。海姐一進門,就伸手挽住了祖母的手臂,親親熱熱叫了聲“阿嫂”。

祖母平常是受不了這種親熱的,但今天很高興,沒有讓開海姐的手。

海姐是上海市民中那種喜歡附著另一個女人的耳朵講悄悄話的人。她拉祖母到二樓的一個小客廳,突然反身把門關(guān)上,扣住,把祖母按在椅子上,隨即輕輕問了一句:“阿嫂,你先生每天晚上是什么時辰回家的?”

這句聽起來很普通的話,被她神秘兮兮的動作一襯托,祖母的臉唰的一下就紅了。她從來沒有懷疑過丈夫。

海姐知道祖母誤會了,立即解釋道:“放心,不是軋姘頭。是這個——”她伸出右手,翹起拇指和小指,把中間三個指頭彎下,再把大拇指移到嘴邊。這是對鴉片煙槍的摹擬。

祖母稍稍松了口氣,卻又坐在那里發(fā)怔。

海姐細聲地在一旁勸慰,祖母聽不進。海姐終于要走了,祖母疲乏地站起身來,送到門口。

是的,丈夫不僅說了“大難一來書作墳”的話,而且身體也變得越來越奇怪了。似乎成天沒精打采,脾氣變得異常柔順,眼角里卻又會閃出一些特別的光亮。晚上回家,身上有一股幽幽的氣息,不香,不臭,不清,不膩,有點像鄉(xiāng)下道士煉丹爐邊發(fā)出的味道。

祖母沒想多久,就做出了確定無疑的判斷。她在晚飯時想對丈夫開口動問,看到滿桌孩子的眼睛又停止了。丈夫放下飯碗就出了門,祖母追出去,早已不見蹤影。

祖母把家事全都托給女傭陳媽,自己一家家找去,想把丈夫拉回家。她知道找到也沒用,但還是找。

天下妻子對丈夫的尋找都是這樣,要找了,已經(jīng)沒用了。追上了,也不是自己的了。

祖母一直沒有追上祖父,而是祖父實在跑不動了,自己倒下。

祖父臨終前兩眼直直地看著祖母,牽一牽嘴角露出笑意,囁嚅道:“本來想叫孩子們多讀點書,出一個讀書人。我這么走,不說讀書,連養(yǎng)活也難……”

祖母擦了一下眼淚,按著祖父的手說:“會養(yǎng)活,會讀書?!?/p>

祖父輕輕地搖了搖頭,又囁嚅道:“天天都在防災難,沒想到,災難出在我身上……”

沒說完,他頭一歪,走了。

周圍的人都在猜測,帶著七個孩子的祖母會做什么。

出乎大家意料,祖母做的第一件事是賣房還債。

祖父在最后的日子里已經(jīng)向祖母一一交代過家里的賬務(wù),自己欠了哪些人的債,哪些人欠了自己的債。祖母一筆一筆記住了。按照當時闖蕩者的習慣,這些債,大多是“心債”,沒有憑據(jù)。

那天晚上祖母把家里的女傭陳媽叫到房間,感謝她多年的照顧,說明今后無法再把她留在家里,然后,就細細地打聽窮人的生活方式。陳媽早就看清這個家庭的困境,卻沒有想到祖母會做出賣房還債的決定。

“這房子賣了,不能全還債。選一選,非還不可的還了,有些債可以拖一拖。孩子那么多,又那么小……”陳媽像貼心老姐妹似的與祖母商量。

“這沒法選。”祖母說,“還兩筆,拖兩筆,等于一筆也沒有還。”

陳媽嘆了一口氣,說:“老爺前些年借給別人的錢也要去催一催。那些人也太沒有良心了,明明知道這一家子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這么多天來也不來還!”

“有兩個到靈堂來了?!弊婺刚f。

“那就去找!”陳媽忿忿地說,“領(lǐng)著最小的兩個,志杏和志士,上門去要,我也陪著?!?/p>

祖母想了一想,說:“沒憑沒據(jù),上門要債,他們一尷尬反而會把賬全賴了。這樣吧,我領(lǐng)著孩子上門去向他們一一討教賣房事宜。這比較自然,順便看看他們到底有沒有還債的心思。你就不要去了?!?/p>

從第二天開始,祖母就領(lǐng)著兩個最小的孩子,在三天之內(nèi)“討教”了五個人。結(jié)果比祖母想象的還要糟糕:他們誰也沒有提到那些賬。

一雙大人的腳,兩雙小人的腳,就這樣在上海的街道上走了整整三天。

很快,原來在英租界戈登路的房子賣掉了,去償還祖父生前欠下的全部債務(wù)。

還債的事,祖母叫十八歲的大兒子和十五歲的二兒子一起去完成。大兒子叫余志云,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大伯伯;二兒子叫余志敬,那就是我的父親,他后來習慣于“以字代名”,叫余學文。

兩兄弟把一沓沓賣房得來的錢用牛皮紙包好后,放在書包里,一家家去還債。很奇怪,好幾家都在準備搬家,房間里一片凌亂。搬家最需要用錢,一見有人來還債都高興地說是“及時雨”。只有最后到一家鴉片煙館老板家還債時,那個黑黑瘦瘦的老板不說一句話,也并不數(shù)錢,只是用手按了按紙包,便翻開賬簿,用毛筆畫掉了欠債。

兄弟倆正準備離開,忽聽得屋子角落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慢慢交走!”

隨著聲音,一個濃妝艷抹的高挑女子趿著繡花拖鞋從背光處走了出來。她嘴上叼著一支香煙,懶懶地走到兄弟倆跟前后舉手把香煙從嘴里取下。她的手指又長又細,涂著指甲油。

她問志云:“聽你剛才說,這煙債是你父親欠下的。他自己為什么不來?”

志云懶得理她,低頭輕輕地說:“他剛過世?!?/p>

女人頓了頓,問:“他過世,與鴉片有關(guān)嗎?”

志云點點頭。

女人停頓的時間更長了。

終于她又問:“那你們?yōu)槭裁醇敝鴣磉€鴉片債?”

志云不語。弟弟志敬搶著說:“媽媽說了,好債壞債都是債……”

女人又問:“這么多錢是從哪里來的?”

志云想拉住志敬不要說,但志敬還是說出了口:“我們把房子賣了!”

女人又緊接著問:“你們有兄弟姐妹幾個?”

志敬說:“七個?!?/p>

女人走到桌子跟前,看了黑黑瘦瘦的老板一眼,說:“這事我做主了。”順手就把那包錢拿起來,塞在志云手上。

志云、志敬大吃一驚,連忙把錢包放回桌上,說:“這不行,這不行……”

女人又一次把錢包塞給志云,說:“回去告訴你們媽媽,我敬佩她這樣的女人!”

志云畢竟懂事,拉著志敬向著女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阿姨,你退還給我們這筆錢,等于救了我們家。我想請教你家老板的尊姓大名,回去好向媽媽稟報。”

女人笑了,說:“他叫吳聊,一聽就是假名。真名我也可以偷偷告訴你,叫吳瑟亞,琴瑟的瑟,亞洲的亞?!?/p>

四 墓碑

志云、志敬回家后問祖母,知道不知道一個叫吳瑟亞的鴉片館老板。祖母覺得名字有點耳熟,但一聽是鴉片館老板就沒好臉色,說:“不知道。”

志云隨即拿出那包錢,把吳家老板娘的表情、動作、語言詳細說了一遍。祖母聽完,開始發(fā)呆。

祖母在閘北地區(qū)的一個貧民窟里租了一間小房子,全家大小都擠在里邊,晚上一起打地鋪。

到了閘北,志云、志敬才明白,為什么他們?nèi)ミ€債時好幾家都在準備搬家。

家難,撞上了國難。

閘北,已經(jīng)是一個戰(zhàn)場。就在祖父去世的前幾天,日本軍隊從幾個方面向上海發(fā)動了進攻。與閘北隔了一條河的南岸,有兩個受英國、法國、美國控制的“租界”,日本軍隊暫時還不敢侵入,成了一個“孤島”。前些天志云、志敬看到的那些搬家人家,都是從租界外面向租界里面搬。余家本來住在英租界,這下反倒搬到租界外面的閘北來了,在當時完全是逆向行動。

閘北地區(qū)的人流越來越大,主要是上海周邊幾個省逃避戰(zhàn)亂的難民。不巧安徽淮河又發(fā)生水災,大批災民涌來,壅塞在街道、弄堂、屋前屋后的每一個角落,連走路都很困難了。

正在這時,原來家里的女傭陳媽找來了。她告訴祖母,自己正在附近的一個難民收容所工作。收容所目前缺少人手,陳媽知道祖母處理麻煩事的能力,因此問祖母,愿不愿意參加。

祖母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那些日子大家都忙著抗日,她總覺得自己也要做點什么。這份工作有一點微薄的薪水,可以勉強地養(yǎng)家糊口。

大兒子志云在另一個難民收容所里做事。他受過很好的教育,先前在一家佛教精舍擔任文書,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在難民收容所里辦了一個小學,自任校長,每天回家都疲憊不堪。

志云病了幾次,醫(yī)生說,都是從災民中傳染的。志云問醫(yī)生有什么方法防治,醫(yī)生說,這年景也找不到什么藥,多吃大蒜頭吧。

有一天,志敬急急跑到祖母面前,興奮地說:難民收容所新來了一位負責人,竟然是吳阿姨。

“哪個吳阿姨?”祖母問。

“就是那個退錢的鴉片館老板娘!”志敬說。

祖母剎時停下了手上的活。那包錢,實實在在幫助余家渡過了難關(guān)。她本想好好去道謝,卻又不愿意面對一個鴉片館的老板娘。好幾次,她重復地聽著兩個兒子對這個老板娘的描述:濃妝艷抹,高挑個子,繡花拖鞋,細長的手指上涂著指甲油……

她急急地拍了一下志敬的肩膀說:“快,領(lǐng)路,我要見她!”

祖母見到這位女人時上下打量了一下,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完全沒有濃妝艷抹,只是嘴上還叼著香煙。祖母對她誠懇地笑著,又指了指志敬,說:“吳太太,我是他的母親。上次的事,真該好好謝謝你了!”

“是余太太啊,”吳阿姨上前一步,對祖母說:“其實是你開導了我。這是阿堅,我的兒子,我想讓他與你的兒子多交往!”說著她把一個蹲在地上玩的男孩子拉了起來。

在回家的路上,祖母嘆了一口氣,對志敬說:“打仗是壞事,卻讓我、陳媽、吳阿姨,還有很多女人,都變成了另外一種人?!?/p>

志敬說:“剛才阿堅說了,那天我們?nèi)チ艘院?,他們家關(guān)了鴉片館。”

大蒜畢竟只是大蒜,防疫的功能有限。

三年后,大兒子志云終于從難民、災民中傳染了肺結(jié)核。這在當時,是絕癥。

志云很快就去世了。由于家里房子太小,完全無法隔離,他的病已經(jīng)傳給了三弟志夏和四弟志紀,他們也都在一年之內(nèi)走了。

又過了一年,女兒志梅得了一種說不清名目的怪病,人急劇消瘦,而且連日高燒不退。醫(yī)生說,需要用美國生產(chǎn)的一種藥,但這藥跑遍上海的藥房和醫(yī)院都買不到,最后也只能放棄。到一九四三年,祖母的七個兒女只剩下了三個:志敬、志杏、志士。

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最艱苦的年月,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也已經(jīng)打得精疲力竭。死人,在那個時候變得稀松平常。到處都是紙幡飄飄,哭聲連連。祖母的嗓子哭啞了,卻很少有人聽見。

一天,祖母到菜場為難民收容所采購食品,一個熟悉的身影擋在了她的眼前。祖母一愣:這不是海姐嗎?

祖母對她,有點害怕。

祖母站在菜場的過道上一時不知言動,卻眼圈泛紅。海姐,自從那天你拉我到二樓小客廳里說了鴉片的事情之后,你知道余家發(fā)生了什么嗎?

海姐一把擁住了祖母的臂膀,還是親親熱熱地叫“阿嫂”。這一聲“阿嫂”,叫得祖母頭皮發(fā)麻。

“阿嫂,你家的事,我全都知道。四個孩子為什么走得那么快?給他們的父親抬轎子去啦。不多不少,正好四個。所以,你要趕快給你先生好好做個墳。墳做好了,他也就不必再坐轎子了?!?/p>

祖父去世后立即運回家鄉(xiāng)安葬了,但是,墳做得比較馬虎,這倒是真的。家鄉(xiāng)已被日本人占領(lǐng),靈柩運回去時一路麻煩重重,能安葬已經(jīng)不容易了?,F(xiàn)在聽海姐一說,祖母半信半疑,但無論如何,把家鄉(xiāng)的墳重新做一做,是應該的。

要重新做墳,立即想到的是墓碑。書寫墓碑最好的人選,遠近都知道,是后來成為我外公的朱承海先生。朱家應該還很有錢,但按照祖母萬事不求人的脾氣,再困難時也沒有想過要去叩求“朱門”,因此差點兒想不起來了。這時猛然記起,又知道海姐是他的親戚,就問:“朱先生怎么樣了?”

海姐一笑,說:“他呀,也氣數(shù)將盡!”

祖母問:“怎么回事?”

海姐說:“像你老公一樣,陷到上海的一個黑洞里去了?!?/p>

祖母問:“也抽上鴉片了?”

海姐說:“不,他是迷上了跑狗場的跑狗?!?/p>

祖母松了一口氣:“哦,那還好?!?/p>

海姐說:“什么還好,比抽鴉片還上癮,手上的五家廠已經(jīng)毀了三家半。怎么,你有事找他?”

祖母說:“請他寫墓碑?!?/p>

海姐說:“這好辦,我告訴他,他一定答應?!?/p>

祖母說:“不,這不是小事,還得我自己上門去求他?!?/p>

過了幾天,祖母叫小兒子志士陪著去朱家,志士竟然明確拒絕。志士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五歲,上了中學。他與姐姐志杏最要好,志杏為了減輕家庭負擔,前些年已經(jīng)虛報年齡到一家紡織廠做了工人。志士上中學的費用,都是志杏供給的。志杏聽母親說過,父親臨終前曾說希望余家出一個讀書人。現(xiàn)在家里最有文化的大哥去世了,志杏決心讓小弟弟把書讀好。

志杏在工廠里受到社會反抗力量的強烈影響,年紀輕輕就成了罷工和示威的積極分子,很快又成了組織者。后來她顯然已經(jīng)參加了共產(chǎn)黨的地下組織,而且還是一個不小的首領(lǐng)。這一來,她對弟弟上學的目標有了更明確的設(shè)定,希望他成為一個“革命知識分子”,到共產(chǎn)黨的“革命圣地”延安去。

志士在姐姐的影響下,已經(jīng)開始閱讀革命書籍。但他在文化上受大哥志云和堂叔余鴻文的熏染很深,更喜歡的是《紅樓夢》。這種喜歡他只是藏在心底,而在社會觀念上,則越來越明確地追求公平、正義、進步、反抗。因此,他完全不能接受朱承海先生這種天天迷溺于跑狗場的富家士紳,認為他們是國破家亡中的“寄生蟲”。即使只是見見面,他也不愿意。

他知道,這樣激烈的觀點不能講給自己的母親聽,因此換了一種說法來勸阻。他說:“這個人與爸爸,算得上是兩代世交。但是,除了在爸爸出殯的時候送了一副挽聯(lián),后來就百事不問了,這算什么人哪?墓碑不能讓他寫,你更不要親自上門!”

祖母聽了,深深吐了一口氣,說:“他不是一個勢利人,而是一個糊涂人。糊涂人不知人情世故,你不求他,他想不到你?!?/p>

祖母覺得,憑著兩代交情,墓碑還是要請他寫。但又擔心志士心中有氣,到了人家面前也會露出臉色,就不要他去了,讓志敬陪去。

朱家在滬西安定盤路,口語中叫憶定盤路,現(xiàn)在叫江蘇路。當時,這是富人的聚居區(qū)。志敬剛剛在鐵門環(huán)上輕輕叩了兩下,門就開了,好像早有準備。我未來的外公朱承海先生快速從書房來到門廳,滿臉是一種像做錯了事一樣的笑容。

有哪個人做了一大串讓人生氣的窩囊事惹得什么人都想斥責他但一見他真誠的眼神就會把氣消了一大半的嗎?有哪個人已經(jīng)兩鬢斑白滿臉皺紋卻又能不知偽飾地咧嘴而笑而且笑出一個既天真又無知的童年的嗎?如果有,那個人現(xiàn)在正站在祖母和志敬面前。

祖母一看就明白,今天這里的氣氛,完全是海姐造成的。她昨天就派了一個傭人來通報了,什么人將來登門拜訪。

對于余家的事,外公知道得很少。不是因為糊涂,而是他被一場心理風暴擊倒了。

他在啟慧學校與余鴻文一起,信奉國學救國,甚至從學術(shù)到服飾都在警惕“漢奸嫌疑”。但是,事實給他開了一個大玩笑。

他極為尊重的國學大師羅振玉和另一位國學水準很高的官員鄭孝胥,居然都做了漢奸。他認識的一個長期研究古代謀略的長髯學者,居然用文言文寫了一本《支那之詐》在日本出版,連“中國”也不想提了。在他自己龐大的朋友圈中,對國學最精通的,是清代碩儒梁章鉅的孫子梁鴻志,他經(jīng)常到畢勛路梁公館的“三十三宋齋”請教。這個齋名就讓人只敢仰望宋代,不敢多提明、清的事。但是,上海淪陷后,外公再到梁公館,說已經(jīng)搬到日租界去了,梁鴻志結(jié)交了日本軍方。

外公發(fā)覺自己錯了,卻不知道錯在哪里。他從根子上不喜歡西學,現(xiàn)在又失去了固守國學的理由,心中立即變成了荒原。

他一次次喝醉了酒痛罵漢奸又痛罵自己,罵過后,走向了跑狗場。那跑狗場,離原來梁鴻志的“三十三宋齋”只隔了一條路。

在跑狗場,他總是輸。唯一的辦法,是賤賣家族企業(yè)。他當然不愿意說“賤賣”,甚至連一個“賣”字都不能說,只說“盤”。這次他又搓著手對身邊一個企業(yè)主說:“我把兆豐公園后門那家廠盤給你,今后不管贏錢輸錢,都算在那個賬里了。贏夠了,把廠還我;輸光了,把廠給你?!?/p>

過不了一年,兆豐公園后門的那家廠完全不屬于朱家了。丟了一家再把另一家“盤”出去,海姐說原來擁有的五家廠已經(jīng)毀了三家半,其實第四家的產(chǎn)權(quán)轉(zhuǎn)移文書也已經(jīng)簽過,海姐不知道。

外公有很多酒肉朋友,主要是同鄉(xiāng)。同鄉(xiāng)的概念,以余姚、慈溪、龍山為主,東至鎮(zhèn)海,西至紹興,再遠一點,就不算了。把同鄉(xiāng)當作自己生存的第一群落,這是當時上海的風尚。連已經(jīng)出了大名的虞洽卿、黃金榮、張嘯林、黃楚九等,也不會拒絕與同鄉(xiāng)一起喝酒。

那年張嘯林做了漢奸,相傳即將出任偽浙江省省長,朱承海先生就把同鄉(xiāng)們召集起來,幾十人簽名寫了一封絕交信,放在一只砸破的酒壇里,叫人抬到張嘯林家的門口。絕交信的最后幾句話是朱承海先生自己想出來的:

吾等與爾絕交,實乃家鄉(xiāng)與爾斷情。故園山水,桑梓雞豕,皆鄙爾唾爾,啄爾逐爾。倘若奸公讀此函而發(fā)怒,下令緝捕,則不必四處查訪,吾等于滬西跑狗場左廳大包廂靜候。

當然,張嘯林并沒有下令到跑狗場來緝捕,他成天提心吊膽,后來確實也被暗殺了。只不過,朱承海先生自從策劃了這件事之后,覺得自己的民族氣節(jié)問題已經(jīng)解決,就更加安心地跑狗、喝酒了。偶爾,喝到一定程度,他還會冒出半句豪言壯語:“我連漢奸都不怕,難道……”

“難道”什么呢?他永遠無法把這句話講完。

此刻祖母看著他友善而尷尬的表情,笑一笑,直接提出了自己的請求。她拍了拍志敬的肩說:“他父親的墳,想在鄉(xiāng)下認真做一做,麻煩你為他寫一個墓碑?!?/p>

朱承海先生一聽,心中的石頭落了地,立即就說:“阿哥的碑,我當然要寫。這不麻煩,舉手之勞。不,不能說舉手之勞,我會恭恭敬敬地寫,一遍遍寫到滿意為止,你放心?!?/p>

說著,他向門外揮了一下手,招進來一個托著木盤的仆人,木盤上,有幾沓塞得滿滿的紅紙袋。顯然,這是早就準備好的。

“阿哥家的事,我一直沒有盡力。又要過年了,我給孩子們準備了一點壓歲錢。這是給孩子們的,大人不能拒絕。”

他邊說邊把臉轉(zhuǎn)向志敬,又說:“我記得阿哥下世時你們兄弟姐妹有七個,我準備了七份,你代我去分一分?!?/p>

一看紅紙袋的厚度,就知道這不僅僅是壓歲錢,是他對余家的一種援助。這些錢,可能與他剛剛簽過產(chǎn)權(quán)轉(zhuǎn)移書的第四家工廠有關(guān)。

志敬束手,不知接還是不接。祖母慢慢抬起手,從木盤中取下三份交給志敬,然后又把木盤搬到朱承海先生面前,說:“死了四個,只剩下三個了?!?/p>

朱承海先生一震,后退一步,眼睛直直地看著祖母:“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祖母說:“我代表三個孩子,謝謝你這么厚重的壓歲錢。墓碑寫好后,我叫志敬來取。十天,夠嗎?”

“夠了,夠了。我很快就能寫好。志敬,你明天下午就來取吧?!?/p>

五 朱家小姐

第二天下午,志敬到安定盤路的朱家叩門,開門的是一位小姐。她的容貌,讓志敬吃了一驚,連講話都不利索了。

眼前這個小姐,眉眼間埋藏著浙江山水,而神情又分明被大都市描繪。這對志敬而言,有雙重的親切感。他突然想起,遠房堂叔余鴻文曾經(jīng)說過,他一生所見好女子,以朱家二小姐為最。那位海姐也說過,朱家家境日衰,最大的財富是兩個女兒。兩個都好看,但論身材,大小姐更勝,而論品級,二小姐更高。

志敬想,眼前的,一定是二小姐了。

“你是余家兄弟吧?”小姐主動開口了,“我爸爸的字寫好了,你請進來,坐下喝口茶,我馬上去叫爸爸?!?/p>

志敬在客廳坐下,小姐就招呼女傭上茶,然后又很隨意地說了一句:“我最崇拜你母親?!?/p>

“你認識我媽媽?”志敬奇怪地問。

“不認識,但她的事情我全知道。一個女人,無依無靠,賣房還清了丈夫欠下的債,用自己的力量養(yǎng)育那么多孩子,而且都養(yǎng)得那么登樣?!?/p>

小姐在說“都養(yǎng)得那么登樣”的時候,還用手向著志敬比畫了一下,使志敬很不好意思。

“你是二小姐吧?”志敬問。

“我是大小姐,二小姐是我妹妹?!彼χ鴨栔揪?,“你是不是也聽說了,二小姐更漂亮?”

志敬哪里聽過這么爽直的小姐談吐,連忙解釋:“沒有,沒有,我是看你年輕……”

正說著,朱承海先生從書房出來了,手里拿著一沓折好的宣紙,遞給志敬。

志敬站起身來,叫聲“朱叔”,恭敬接過。

朱承海先生說:“除了主碑外,我還寫了兩翼副碑。告訴你母親,要請好一點的石匠來鑿。如果做不好,我對不起你父親?!?/p>

志敬連忙答應,一再道謝。

就在這時,聽到內(nèi)門傳出一陣笑鬧聲,又是大小姐。她說:“來,二小姐在這里!既然你點到了她,就讓你看看!誰叫我崇拜你母親呢?”

二小姐顯然在掙扎,傳來輕輕的聲音:“別這樣,姐,不要拉……”

志敬終于看到二小姐了。個子比大小姐略小,滿臉因害羞漲得通紅,眼睛完全不敢正視客人。志敬一看就明白了,海姐說二小姐品級更高,是指書卷氣。有她在邊上靜靜一站,大小姐就顯得有點過于熱鬧,哪怕只是稍稍。

朱承海先生對著大小姐說:“客人在這兒呢,不要嘩啦嘩啦?!?/p>

大小姐笑著聲辯:“爸,我什么也沒有說啊,怎么變成嘩啦嘩啦?”

志敬給二小姐打了個招呼:“二小姐?!?/p>

二小姐這才抬起頭來看了志敬一眼,輕輕地點頭一笑,但目光快速移開了。她躲在大小姐身后,一起送志敬出門。

余鴻文先生一手握著酒杯,一手點著朱承海先生說:“你家大小姐,算是許對了人家。王家的兩家紗廠去年突然停產(chǎn),廠房都改作了倉庫,囤積了不少棉布和大米,到今年賺了十倍!這真叫悶聲大發(fā)財啊?!?/p>

朱承海先生嘆了一口氣,說:“哪一天,一倉庫的東西都不值錢了,這可怎么辦?”

余鴻文先生說:“不管怎么說,有了這個親家,錢財上總算有依靠了。”

朱承海先生說:“嫁女兒不為這個。為這個就對不起孩子了?!?/p>

余鴻文先生問:“那你說為了什么?”

朱承海先生說:“人品。找一個人品好的,苦一點也能過一輩子。幸虧王家的少爺人品不錯,老實,不刁?!?/p>

“要說人品,我們余家堂弟的幾個孩子倒是都很挺刮??上КF(xiàn)在只能免談婚事了?!庇帏櫸南壬谡f我的爸爸和叔叔。

“為什么?”

“他們家多災多難。要不然,那個叫志敬的后生真可以成為二小姐的候選。咳,我這只是隨口說說,余家配不上?!庇帏櫸南壬吕吓笥旬a(chǎn)生誤會。

“志敬?那個后生?到過我家?!敝斐泻O壬f,“本分,有家教,看上去也還聰明?!?/p>

“他到過你家?二小姐見過嗎?”余鴻文先生問。

“見過。姐妹倆都見了?!敝斐泻O壬f。

一九四二年九月下旬的一天,朱承海先生派了一個仆人給余鴻文先生送來一份邀請喝酒的短信。

那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的十個月之后,上海已經(jīng)全被日本軍隊占領(lǐng)。他們約在一家叫狀元樓的寧波菜館,中午,人很少。朱承海先生早到一步,已經(jīng)點好了幾個菜。

“今天完全沒事。大事說也沒用了,只說家里小事?!敝斐泻O壬似鹆司票?/p>

余鴻文先生也把酒杯端了起來,笑瞇瞇地等他說下去。

“我家弄堂口,有家銀行,這你是知道的。銀行宿舍就在我家隔壁,那些職員,成天圍著我的兩個女兒轉(zhuǎn)。后來知道大女兒已經(jīng)訂婚,就盯上了二女兒。前天,連行長也上門來,說來說去都是他兒子。我知道他的意思。”朱承海先生很苦惱。

“那你不妨認認真真挑一個當女婿。”余鴻文先生說。

“沒法挑,”朱承海先生說,“看到他們那一副副長相,就不適意?!?/p>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其實并不急。上海結(jié)婚的年齡要比鄉(xiāng)下大。如果你家表侄,那個叫志敬的,愿意好好出息幾年,我們倒是可以等等看?!?/p>

余鴻文先生不知道他所說的“好好出息幾年”是什么意思,便問:“你是說,讓他有能力在上海成家?”

在上海成家,是一件難事。朱家嫁女,上層社會的親戚朋友一大堆,大小姐已經(jīng)與巨商王家訂婚,更會牽出一批貴客,從新房到禮儀總要說得過去。但是,“說得過去”又談何容易!例如,只要親戚中哪個女人悄聲問一句,婚后落戶在這座城市的哪個角落,就能把人憋暈了。因此,很多闖蕩上海的男人只敢回到老家鄉(xiāng)下去娶妻生子,自己每年去探親。像志敬這樣的貧困背景,當然也只能走這條路??上麖男〕錾谏虾?,連家鄉(xiāng)話也不會講。他要“出息”到哪一年才能在上海成家,娶得起堂堂朱家二小姐呢?

余鴻文先生想到這里苦笑一下,也不等朱承海先生回答了,只顧埋頭吃菜。

“也不一定在上海成家。”這是朱承海先生的聲音。余鴻文先生吃驚地抬起了頭。

“二小姐受得了嗎?”

“她沒有吃過苦,但她吃得起。”朱承海先生回答。

那天離開狀元樓后,余鴻文先生獨自叫了一輛三輪車,到滬西的兆豐公園坐了很久。

秋天的夕陽下樹葉有點晃眼,他在猶豫要不要把朱承海先生的意思向祖母和志敬轉(zhuǎn)達。他到現(xiàn)在還是理不清朱承海先生做出這個重大決定的邏輯,但他很熟悉自己的這個老朋友,毛病很多,卻不會講假話。余鴻文先生掐指一算,朱承海先生最多也只是見過志敬兩三回罷了,而且時間都不會長,怎么就看上了呢?他又一次覺得,人世間的所謂“對眼”,實在是一件神秘的事,誰也說不清。

他最不解的是,朱承海先生怎么會把自己的兩個同樣美貌的女兒推向極富和極貧的兩個婆家?這讓兩姐妹今后如何見面?又讓她們背后的兩個家庭如何見面?這種極端性的分裂,是做過仔細考慮的,還是一時心血來潮?

大概在兆豐公園的長椅上坐了一個時辰,他想出了一個主意:還是要找另一個人過幾天再去確認一下。找誰去?他想起了長期為朱家和自己家做衣服的裁縫鋪馮老板。裁縫可以出入內(nèi)室,認識每個家眷,談這種話沒有忌諱。

第二天他就去找了馮老板,讓馮老板過五天之后去找朱先生,證實“從余鴻文那里聽來的傳聞”。然后,馮老板必須向朱先生說一句關(guān)鍵的話:“如果二小姐可以到鄉(xiāng)下去與志敬成家,那幾乎立即可以訂婚,太便宜這小子了?!?/p>

第六天,馮老板傳來了朱先生的回答:“今年就可以訂婚?!?/p>

當天晚上,余鴻文先生就去找了祖母和志敬。

聽完余鴻文先生的話,祖母立即搖頭,卻不說話。再問,再搖頭,還是不說話。

余鴻文先生扭頭看志敬,卻不見了身影。

余鴻文先生嘆一口氣,起身要離開。

祖母想站起來送,卻又覺得站不起來,又坐下了。

祖母整整十天沒有在家里講話。

志敬也不講,而且盡量躲開祖母。有幾次碰在一起吃飯,只聽到筷子碰到碗碟的聲音。

直到第十一天黃昏,無聲地吃完晚飯,祖母喊住了即將溜腳的志敬:“別走。我想了十天,也看了你十天。今天要問你三個問題?!?/p>

志敬站著,說:“媽,你問?!?/p>

“第一個問題,我如果不同意這門婚事,你會記恨嗎?”祖母問。

“不會?!敝揪春芸旎卮?。

“既然這樣,為什么一直不講話?”祖母問。

“因為你也沒講話?!敝揪凑f。

祖母又開口了:“第二個問題,如果你與二小姐在鄉(xiāng)下成家了,留在鄉(xiāng)下的是她,我可以陪著,但你還要在上海做事。人家可是上海富貴人家的千金,你有沒有決心用七八年時間,再把她接回來?”

志敬沉默了一會兒,說:“試試吧?!?/p>

“這事不能試試,得下決心。否則對不住人家?!弊婺刚f。

志敬抬起頭來,輕輕點了點頭。

“第三個問題,”祖母又問,“如果二小姐實在住不慣鄉(xiāng)下,你又沒本事在上海安家,她一氣之下回家了,離婚了,你受得了嗎?”

“那就只好認命?!敝揪凑f。

過了一會兒,祖母說:“這是余家要冒的最大的風險,比當初賣房還債的風險還要大。就看你了?!?/p>

志敬連“唔”一聲都不敢。

祖母撩起衣襟擦了一下淚。她平常很少流淚,這樣大幅度的擦淚動作,志敬更是第一次看到。

事情一旦起頭就變得很快,兩方都怕哪一步稍有遲疑引起對方不安。結(jié)果,在短短幾個月之后,就在上海舉行了訂婚儀式,時間是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八日,這天是星期一。

來的人不多,余鴻文先生和馮老板兩人共同做了媒人。除了主角志敬和二小姐外,朱承海先生一邊還帶來了大小姐和三位白胡子老人,那三位老人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大家都對他們很恭敬,其中最年老的那一位還擔任了證婚人。祖母這一邊來的,有吳阿姨、陳媽,還有女兒志杏和小兒子志士。

吳阿姨一見低頭害羞的二小姐就快步迎了上去,湊著臉橫看豎看好一會兒,嘴里嘖了幾聲,然后舉起右手食指,狠狠地點了志敬三下。

與現(xiàn)場氣氛格格不入的是兩個年輕的“革命者”:志杏和志士。一個穿著工裝,一個穿著學生裝,毫無打扮。

志杏是個行動者,一切思維都非常簡明。她認定朱承海先生是抗日人士,因此是好人,不反對這樁婚事。志士的思維也非常簡明,他認定朱承海先生是賭徒,因此從心里反對這樁婚事,但又知道自己沒有發(fā)言權(quán),也就不發(fā)言了。今天是余鴻文先生硬叫他來的。他只坐在屋角,看著一本書。

志杏上下打量了一下穿著銀色旗袍的大小姐,又回頭看一眼二小姐,說:“你們姐妹倆,怎么長得和月份牌上的美女完全一樣?”

大小姐一笑,說:“幫幫忙,總比月份牌上的人好看一點吧?”

志杏原是恭維,沒想到對方驕傲得那么可愛,這是志杏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她一高興,就把手摟到了大小姐的肩膀上,但又似乎覺得不妥,把手收了回來。

志杏覺得需要自我介紹一下,就說:“感謝你的父親朱先生,為我父親寫了墓碑。”

大小姐聽了眼睛一亮:“原來是余家妹妹?,F(xiàn)在我們是親戚了,謝什么。早就聽說你很厲害,幾十個工廠的工會都歸你管,可以呼風喚雨?!?/p>

“這是夸張,不能聽?!敝拘诱f。

這時,二小姐端起一杯茶,走到一直在低頭看書的志士面前,說:“余家弟弟真用功,喝口水。”

志士茫然抬起頭來,知道這位給自己端水的是今天的女主角,剛才進門時介紹了。但當時根本沒有多看,現(xiàn)在近距離一看,他感受到一種少有的親切。這是他心中最典范的嫂嫂的目光,但他不知道該不該叫“嫂嫂”,因此愣住了。

“哦,是《史記菁華錄》。”二小姐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書說。志士有點驚訝,她把“菁”準確地讀作“精”,而且把這個書名讀得那么流暢。這在當時的中國女性中,少而又少。

志士站了起來,接過茶杯,說聲謝謝,卻不知道應該再說什么。

我的爸爸和媽媽。他們當時都還不到二十歲,還沒有結(jié)婚,在上海。

六 鄉(xiāng)下

從此,朱家門里的兩個小姐都算是訂了婚。

她們突然變得客氣起來,分頭做著各自的事,又會天天抬眉看一眼對方在做什么。

大小姐到平橋路虞洽卿路口的“馮秋萍女子服飾訓練班”報了名,又每月一次到“新世界”聽金陵女子大學校友的家政知識講座。她也曾要妹妹陪她去,但妹妹笑著搖搖頭。妹妹通過海姐的介紹,到冠生園設(shè)在郊區(qū)七寶的一個種植場去見習,每次回來臉上都是曬得紅撲撲的。

朱承海先生坐在餐桌的上方,喝著酒。他的妻子坐在他的正對面。他的左右兩側(cè),應該是兩個女兒的位置,但她們都還沒有回來。朱先生看了妻子一眼,說:“兩個女兒,一個嫁給巨富,一個嫁給赤貧。這可不是我的故意?!?/p>

“還好,是阿鳳到富家,阿秀到窮家。要是倒一倒,阿秀哪能抗得住富家,阿鳳哪里熬得住窮家?”妻子說。她所說的阿鳳,是大小姐的小名;阿秀,是二小姐的小名。

“這是命。”朱先生說。

“說來說去我還是不放心阿秀。結(jié)婚后在鄉(xiāng)下安家,志敬在上海,只有一個婆婆陪著。要是和婆婆脾氣不合怎么辦?想來想去,索性我也到鄉(xiāng)下去吧,有個照應?!逼拮诱f。

“你走了,我怎么辦?”朱先生說,“我也一起回去?”

妻子沒有吱聲。

這次餐桌閑聊,幾個月后,漸漸變成了一種明確的行動。朱先生夫婦在一件件地變賣家產(chǎn),最后,連房產(chǎn)中介都上門了。

大小姐本來一直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妹妹,尋思著今后嫁入王家后一定要盡力接濟。但是,當她真的看到父母親都要陪著妹妹住到鄉(xiāng)下去時,立即產(chǎn)生了惶恐。

那天,大小姐終于爆發(fā)了。

也還是在餐桌上,她聽到父母親又在談回鄉(xiāng)的一些具體事項,便放下筷子哭了起來。

她邊哭邊說:“嫁給王家也不是我定的,你們?nèi)吡?,丟下我一個人在上海?我不嫁了!我不嫁了!”

二小姐也哭了。姐妹的哭是最容易傳染的,何況二小姐馬上明白這事與自己有關(guān)。

朱先生夫婦不知道怎么來勸慰自己的這兩個女兒。朱夫人跟著擦起了眼淚。她這一擦,兩個女兒哭得更厲害了。

朱承海先生在三個女人的哭聲中兩眼發(fā)直。

他又喝了半杯茶,把臉轉(zhuǎn)向大女兒,說:“阿鳳,不是丟下你。是我實在沒錢了,在上海過不下去。到了鄉(xiāng)下,什么都便宜,好過一點?!?/p>

大小姐長這么大,從來沒聽過父親對自己講那么坦誠的話,便把哭聲收住了,抽抽噎噎的。朱先生還在說下去:“我和你母親在鄉(xiāng)下,還指望你寄點錢回去呢。你不嫁,跟著我們,大家吃什么?”

大小姐說:“我如果熬不住,一定逃婚,逃到鄉(xiāng)下來!”

二小姐破涕為笑,說:“如果你逃婚,王家少爺還不跟著你私奔?”

“那就把財產(chǎn)偷出來私奔?!贝笮〗阋残α?。

余家委托媒人余鴻文先生和馮老板,去與朱家商量結(jié)婚的日期。兩位媒人很快就帶來了回音:朱家二小姐說,長幼有序,只有在姐姐結(jié)婚半年后她才能結(jié)婚。

那天余家正好全家都在,大家聽了一起點頭,覺得二小姐說得有理。志杏突然站起來說:“那我也在哥哥結(jié)婚后半年結(jié)婚吧!”她強裝大方,卻還是紅了臉。

原來她與一個“革命同志”的關(guān)系,早在一系列生死考驗中成熟。他們的結(jié)婚方式,也會非常簡單,甚至連是不是請客吃飯也說不定。

志士也站起來了,大聲說:“那我,我也在姐姐結(jié)婚半年后結(jié)婚吧,可惜還沒有女朋友?!?/p>

大家都笑了起來。

朱家大小姐與王家少爺?shù)慕Y(jié)婚日期是一九四四年四月十三日。結(jié)婚儀式之隆重,震動了上海商界。

朱家二小姐與余志敬的結(jié)婚日期是一九四五年一月九日。結(jié)婚儀式在浙江省余姚縣橋頭鄉(xiāng)余家村和朱家村之間舉行,兩個村子相隔半華里。

朱承海先生和夫人早幾個月就到鄉(xiāng)下定居了,邊收拾房舍邊為二小姐準備嫁妝。

朱家的宅第是朱承海先生的父親朱乾利先生建造的,當時正是朱家的鼎盛期,造得很有氣派。一個高墻圍成的院子,大門和正廳之間有貼墻的護花長廊。此刻,二小姐正在幾個伴娘的護送下經(jīng)過這條長廊,走向那頂放了好幾天的華麗花轎。

照例新娘子上轎時要哭幾聲,但二小姐哭不出來,只是微笑著到母親懷里偎一偎,再伸出雙手摟了一下父親的雙臂。朱先生以為她會因勢跪下,忙著翻過手來阻止,但她并沒有跪的意思,只附耳對父親輕聲說:“等一會兒還要在余家正式拜堂。”

朱先生對女兒客氣起來:“免了,免了?!?/p>

朱夫人從旁拍了他一下:“拜堂怎么能免?糊涂了吧?”

這時,預先雇來的兩位“哭轎嫂”突然高聲“哭”了起來。這種“哭”是帶詞的——

花轎一抬就要出門,

父親大人你真狠心。

求你再寬限一兩天,

我要與母親訴衷情……

二小姐對這種哭轎毫無思想準備,更沒想到有這樣的詞句。她覺得很對不起父親,便撩起轎窗上的花布簾,用手指點了點哭轎嫂,笑著向父親皺了皺眉。朱先生根本沒有聽到那詞句,迎到轎窗口問女兒:“還有什么事?”

女兒擺擺手,又向母親擺了擺,放下了花布簾。

花轎抬出了花崗石的大門。經(jīng)過平整的青石板鋪成的門場,越過一條“穿堂”,便到了河邊。船碼頭上有挑夫把嫁妝小心搬到船上,花轎不上船,只沿著河邊一道道纏滿藤蔓的竹籬,走上了田邊小路。

過了一座小小的老橋,便到了余家村。余志敬就在村口迎接。

在婚宴上,媒人之一的馮老板指了指門口一桌,對朱承海先生說:“你認識那兩個后生嗎?”

朱承海先生瞇縫著眼看了一會兒,說:“有點眼熟,記不起來了?!?/p>

馮老板說:“這是你女兒在上海的同學,與我搭同一條船來的。他們很多男同學都不相信你女兒真會在這么貧困的鄉(xiāng)村住下來過日子,就打了賭。今天他們看了婚禮,回去報告,有一撥同學就輸了?!?/p>

正說著,便看到新娘子在新郎倌的陪同下向那兩個后生去敬酒。新郎倌走到一半突然站住,又立即快步上前,大叫一聲:“阿堅!吳阿堅!”

阿堅,就是那個鴉片館老板的兒子,由于他媽媽吳太太的關(guān)系,早已成為志敬的好朋友。但志敬哪里知道,他竟然是自己妻子的同學。

“志敬!”阿堅也在歡快地喊著。他怎么也沒有想到這個引起打賭的婚禮中,新郎居然是志敬。

“算你兇,把我們班里多數(shù)男同學的夢搗碎了?!卑圆惠p不重地砸了志敬一拳。他所說的“兇”,在上海話里的意思是厲害,而不是兇惡。

“酸去吧。”馮老板笑著說。

外公家的一角山墻。當年,這是鄉(xiāng)間的罕見豪宅,我媽媽的花轎就從這里抬向余家。

七 那天下雨

從爸爸、媽媽結(jié)婚到我出生,這段時間,天下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

爸爸、媽媽結(jié)婚后的四個月,德國宣布投降,歐洲戰(zhàn)爭結(jié)束;再過三個月,日本宣布投降,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

這些大事,在上海鬧得天翻地覆,但鄉(xiāng)下卻不知道。沒有報紙,沒有公路,沒有學校,無從知道外面的消息。四鄉(xiāng)村民都過著最原始的日子,種稻,養(yǎng)蠶,捕魚,自給自足,又總是不足。真正統(tǒng)治這些村落的,是土匪和惡霸。

祖母回鄉(xiāng)后面對這種情況,立即明白只有一個地方可去,那就是到吳山廟去念佛。這位在上海叱咤風云的社會活動家,喪失了所有的社會資源,便在佛堂里為一個個死去的親人超度。

這天佛堂里一起念佛的,有七八個中老年婦女。閉著眼睛的祖母突然聽到有輕輕的腳步聲在自己跟前停下了,連忙睜開眼睛,只見這所小廟的住持醒禪和尚站在面前。祖母趕緊站起身來,醒禪和尚便目光炯炯地說:“剛才金仙寺的大和尚派徒弟來通報,日本人已經(jīng)在昨天宣布無條件投降!”

“無條件投降?”祖母低聲重復了一句,大顆的眼淚立即奪眶而出。那幾個中老年婦女驚訝地問她怎么回事,她只向醒禪和尚深深鞠了一躬,便立即轉(zhuǎn)身回家,她要在第一時間把這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告訴我媽媽。

身后,醒禪和尚正在向那些婦女興奮地解釋。

祖母回家給我媽媽一說,媽媽說“這事必須馬上告訴我爸”,便匆匆出門,去了朱家村。

外公聽到這個消息后,站在天井里抬頭看了一會兒天,然后不緊不慢地走到墻角,彎腰旋出一壇酒,拿一個小28c4d頭輕輕敲開壇口的封泥。

外婆說:“廚房里那半壇還沒有喝完呢,又開?”

外公說:“這事太大,半壇不夠?!?/p>

他用長柄竹勺從酒壇里取出酒,倒在一個很大的青邊瓷碗里,端起來,走到大廳前面的前庭中央。他把酒碗舉到額頭,躬身向南,然后直起身子,把酒碗向南方潑灑。做完這個動作,他又拿著那個青邊瓷碗返身回里間,仍然用長柄竹勺向酒壇取酒,再端到前庭中央,向東潑灑。接著,再重復兩次,一次向西,一次向北。

四個方向都潑灑完了,他向我媽媽揮一揮手,說:“阿秀,今天你要陪我喝酒!”

媽媽說:“爸,我陪你喝幾口?,F(xiàn)在那邊家里只有婆婆一個人,我要早點回去。”

媽媽回到余家,祖母仔細問了外公聽到消息之后的反應,然后說:“阿秀,今天晚上多點一盞燈吧?!?/p>

媽媽說:“好,把那盞玻璃罩燈點上!”

當時村莊里點的燈,都是在一個灰色的煤油碟上橫一根燈草。那盞玻璃罩燈是媽媽的嫁妝,在村莊里算是奢侈品了。媽媽點亮那盞燈后,又說:“我把它移到窗口吧?!?/p>

祖母說:“對,移到窗口?!?/p>

窗外,一片黑暗。媽媽知道,如果在上海,今天晚上一定是通宵游行,祖母會帶領(lǐng)著難民收容所的大批職員出來參加全民歡慶。

“我去炒點花生吧。”祖母說著站了起來。

“好,我來幫你?!眿寢尭驈N房走去。

過了七天,媽媽特地上街,去看看掛郵箱的南貨店有沒有上海來的快信。

一問,剛到。媽媽站在街角趕快拆開,果然是爸爸來通報日本投降消息的。但信后有一段話,使媽媽緊張起來。

爸爸在信里說,我的姑媽余志杏,已經(jīng)在歡慶抗日戰(zhàn)爭勝利的那個晚上,當街向民眾宣布,與她的那個革命戰(zhàn)友正式結(jié)婚。當時像他們一樣宣布結(jié)婚的,有十幾對。到第二天,姑媽才突然醒悟,這事祖母知道了一定會生氣,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決定過些天帶著丈夫一起到鄉(xiāng)下向祖母請罪。爸爸在信中要媽媽先對祖母做一點試探。

那天吃過晚飯后,媽媽對祖母講述爸爸的來信。她繪聲繪色地稱贊上海青年在抗日戰(zhàn)爭勝利之夜的狂歡場面,又故作輕松地說到很多戀人當場宣布結(jié)婚,祖母聽了,笑得合不攏嘴。

“媽,我真希望志杏、志士他們那天晚上也把自己的對象拉出來一起宣布結(jié)婚呢!”媽媽說,小心地看著祖母。

祖母說:“他們哪有這種好福氣!”

媽媽說:“志杏可是說過,要在我們結(jié)婚半年后宣布結(jié)婚。那天晚上……”

祖母立即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媽媽:“是不是志敬信上還寫了什么?”真是敏感。

媽媽笑了,說:“果然是做娘的厲害。志杏那天晚上真的宣布了……”

祖母的臉,突然被打了一層寒霜。

這下媽媽慌亂了,支支吾吾勸解了好半天。

祖母好像什么也沒有聽見,如泥塑木雕。

終于,祖母說了聲“睡吧”,就回自己房間了。

第二天,吃早飯時,祖母對媽媽說:“那個人,我連見也沒有見過。我一個人,這么多年,就她一個女兒了,她都知道……”

媽媽聽出祖母今天講話很不利索,連聲調(diào)也變了,便立即打斷,說:“是不對。讓他們在謝罪時多跪一會兒!”

“你寫信給志敬,我不見他們,叫他們不要來,來了也沒用?!弊婺刚f得斬釘截鐵。

我出生那天正下雨。雨不大,也不小,接生婆是外村請來的,撐一把油紙傘。雨滴打在傘上的啪啪聲,很響。

按照我家鄉(xiāng)的風俗,婆婆是不能進入兒媳婦產(chǎn)房的,因此祖母就站在產(chǎn)房門外。鄰居婦女在廚房燒熱水,進進出出都會問接生婆“小毛頭是男是女”、“小毛頭重不重”。祖母說:“不要叫小毛頭,得讓他一出生就有一個小名?!?/p>

“叫什么小名?”鄰居婦女問。

祖母想了一會兒,又看了看窗外,說:“小名隨口叫。秋天,下著雨,現(xiàn)成的,就叫秋雨。過兩天雨停,我到廟里去,請醒禪和尚取一個?!?/p>

第二天雨就停了,祖母就滑滑扭扭地去了廟里。醒禪和尚在紙上畫了一會兒就抬起頭來說,叫“長庚”吧。他又關(guān)照道,不是樹根的根,是年庚的庚。

回家的路上祖母想,管它什么庚,聽起來一樣的,村里已經(jīng)有了兩個,以后怎么分?

她還是沒有進產(chǎn)房,站在門口對媽媽說:“和尚取的名字不能用,和別人重了。還得再找人……咦,我怎么這樣糊涂,你就是個讀書人啊,為什么不讓你自己???”

媽媽躺在床上靦腆地說:“還是您昨天取的小名好?!?/p>

“我取的小名?秋雨?”

“對。我寫信給他爸爸,讓他定?!?/p>

媽媽也想借此試一試爸爸的文化修養(yǎng)。爸爸回信說:“好。兩個常用字,有詩意,又不會與別人重復。”

于是,留住了那天的濕潤。

從此,我就成了我。那么,這本書里的一切稱呼也就要根據(jù)我的身份來改變了。除了祖母、爸爸、媽媽外,爸爸的妹妹余志杏我應該叫姑媽了,爸爸的弟弟余志士我應該叫叔叔。媽媽的姐姐,那位朱家大小姐,我應該叫姨媽,而朱承海先生夫婦,我則應該恭恭敬敬地叫外公、外婆。

外公是我出生后第七天上午才來的。他一進門就是高嗓子:“聽說取了個名字叫秋雨,好,這名字是專門送給我寫詩的?!彼辶饲迳ぷ?,拿腔拿調(diào)地吟出一句:“竹籬——茅舍——聽秋雨,哦不對,平仄錯了。秋是平聲,這里應該放仄聲……”

媽媽知道,這是外公在向自己賣弄,便輕輕一笑,對著產(chǎn)房門口說:“爹,竹籬茅舍也落俗套了!”

外公說:“那好,等我用點心思好好寫一首。你姐生的兒子取名叫益生,也不錯,但不容易寫詩?!?/p>

媽媽說:“志敬也說秋雨的名字有詩意?!?/p>

“志敬也懂詩?他怎么不早說!”外公嚷嚷開了,“要不然,我也不用猶豫了。讓他趕緊回來一次,看看孩子,再與我對詩?!?/p>

八 叔叔二十歲

爸爸在上海要上班,沒法因為我的出生趕到鄉(xiāng)下來,寫信寫得很勤。鄰居上街,幾乎隔天就帶回來一封。

見有信,祖母就從媽媽手里接過我,坐下,準備聽媽媽讀信。媽媽用剪刀把信封剪開,抽出信紙,打開,撣一下,就讀了。

今天祖母看到兒媳婦只看不讀,表情有異,連忙追問。媽媽突然回過神來,說“沒有什么,沒有什么”。

其實,不是沒有什么。爸爸在信中告訴媽媽,姑媽好像懷孕了。更麻煩的是,姑媽的丈夫,我的姑夫,已經(jīng)去了遙遠的東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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