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傳統(tǒng)中國文學的精粹何在?在詩。
傳統(tǒng)中國詩歌的精粹何在?在唐詩。
唐詩首先當然是指產生于唐代的詩。聞一多是現(xiàn)代中國的大詩人,也是大學者,大詩人兼大學者,才能更深切地認識一個時代的詩。他在西南聯(lián)大開唐詩課,大聲提出:“一般人愛說唐詩,我卻要講‘詩唐’,‘詩唐’者,詩的唐朝也,懂得了詩的唐朝,才能欣賞唐朝的詩?!敝砸v“詩唐”,聞一多的理由是:“(一)好詩多在唐朝;(二)詩的形式和內容的變化到唐朝達到了頂點;(三)唐詩的體裁不僅是一代人的風格,實包括古今中外的各種詩體。”他還說:
“詩唐”的另一含義,也可解釋成唐人的生活是詩的生活,或者說他們的詩是生活化了的。什么叫詩化的生活或生活化了的詩呢?唐人作詩之普遍可說是空前絕后,凡生活中用到文字的地方,他們一律用詩的形式來寫,達到任何事物無不可以入詩的程度。
聞一多的這一番話,有詩人的夸飾,更有學者的準確。唐詩中真是可以見出唐人生活的各個方面,有當代重大事件的側影,有回望歷史風云的感喟,舉凡春花秋月,高山秀水,生離死別,相思相憶,仕宦從軍,貶謫遷徙,風霜邊塞,靜謐田園,干謁應試,落第失意,聽琴觀舞,讀經賞畫等,詩中都有栩栩如生的鏡現(xiàn),真不愧為一代之文學。
說到唐詩風格之豐富多彩,確也是慷慨激昂、高妙悠遠、雄渾自然、平易清淺、飄逸豪放、沉郁頓挫、幽峭奇崛、流利暢達、波詭云譎、縝密典麗……林林總總,炫人眼目。從“初唐四杰”與陳子昂,到盛唐的李白、杜甫以及王維、孟浩然、高適、岑參,到中唐的韓愈、柳宗元、白居易、劉禹錫,最后到晚唐的杜牧、李商隱等,他們天才煥發(fā),強勢地占據了中國古典詩人榜單前列的絕大多數(shù)席位。而在這些閃亮的名字后面,無不各有獨特的風格面貌,互相軒邈,各擅勝場,交相輝映,共同構成唐詩璀璨的星空。
再說到唐詩的形式——詩體,既延續(xù)了漢魏六朝以下各種樂府、徒詩的體式,又將始于南朝蕭齊永明年間的詩歌格律化追求推至成熟境地。五言、七言律詩和五言、七言絕句在唐朝都大大風行,平仄相間,聲韻和美,對仗精嚴,辭美藻麗,名篇佳作層出不窮,令人目不暇接,它們也是唐詩之中為后代諷習、傳誦最多的那一部分。
確實,唐詩出現(xiàn)之后,便成為中國詩歌史上的巔峰,此后的詩人們不能不高山仰止,或者俯首稱臣,或者另辟蹊徑。俯首稱臣的大多被歷史的煙塵遮掩了,邯鄲學步的仿制品自然難以得人青睞;另辟蹊徑的則或許能別開生面,比如宋代的詩歌,照錢鍾書的說法,以其“筋骨思理”與唐詩的“豐神情韻”相爭勝,以至于明清近代,作詩究竟是宗法宋詩還是唐詩,成為一個很大的問題。我們在今日,可以不管宋代以下詩人們的糾結與焦慮,不過與他們一樣,我們還是會讀唐詩,主要當然不是為了與唐代詩人爭一日之短長,而是因為唐詩中傳達出的經驗情感,雖曰屬于古典時代,但人心、人情之恒久不變者多矣。潛心讀去,你會發(fā)現(xiàn),盡管隔了千百年,其中的場景和情感,與現(xiàn)代人之間并無不可跨越的屏障,時或你會有心有靈犀、神搖意合的感覺:王勃“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陳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張若虛“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高適“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杜甫“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劉禹錫“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白居易“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元稹“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李商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等等,不常常會在特定的情景之下,鬼使神差般不期然跳到眼前,浮上心頭?
為讓我們的讀者更直截、更親切地與書中的篇什相遇,注釋時力求精簡,以便讀者的注意力集中在對詩歌文本的領會和體悟上,傳統(tǒng)有所謂“讀書百遍,其義自見”,讀詩豈能例外?每首詩后的賞析文字,尋詩中打動人心處,寫出我們的感動,希望得到讀者的共鳴,更希望讀者能與詩歌產生自己的共鳴。
讓我們一起來熟讀唐詩三百首吧。
陳引馳
2018年10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