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在鄉(xiāng)下的植物
自序
去年出版《我們正在消失的鄉(xiāng)村生活》之后,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記憶里,依然有很多的靈感與素材,葳蕤茂盛地生長著,我迫切地需要將它們轉(zhuǎn)化成文字。事實上,是它們自己,猶如一粒粒飽滿的種子,在鄉(xiāng)下的泥土里,忽然間嗅到了春天的氣息,并迫不及待地探出頭來。而我,只是忠實地將這些濕潤溫暖的記憶,記錄下來。于是,便有了這一本關(guān)于鄉(xiāng)村植物與動物的書。
消失的世事,永存的是人情,所以即便是寫作鄉(xiāng)村的植物動物系列,我的視角,依然不曾離開過與春種秋收和雞鴨牛羊密切相關(guān)的人情世故。鄉(xiāng)村孕育了繁茂的生命,也孕育了千百年來中國人獨特的田園世界。鄉(xiāng)村是靜寂的,因為泥土里的植物,是悄無聲息的;鄉(xiāng)村又是喧嘩的,因為隔墻有耳,院墻擋不住閑言碎語??墒墙K歸,鄉(xiāng)下的植物與動物,還是以比人類更為長久的生命力,讓世間所有的煩惱,塵埃一樣,慢慢沉淀,最后,被一場冬日的大雪,安靜覆蓋。
所以我依然感謝我在鄉(xiāng)下生活過的二十多年的歲月。我整個的童年與青春,都交付給了這片生機勃勃的大地。即便而今遠(yuǎn)嫁千里之外的城市,并度過了五年的時光,當(dāng)我每晚開始寫作,眼前鋪展開的,依然是繚繞著美好薄霧的大片大片的麥田。我因此相信,人心是有發(fā)達的根系的,這根讓你的身體無論行至何處,心靈依然歸屬于你最初開始出發(fā)的地方。那里,就是我們深情眷戀的故鄉(xiāng)。
書中記錄下的植物與動物,都是我所熟悉的。我跟它們朝夕相處,彼此對視。在我的心里,它們猶如鄉(xiāng)下熟悉的村人一樣,離家多年,再次相見,依然記得生命中那些隱秘的往事。是的,它們是我生命中的胎記,從一出生,就烙刻在了我的記憶之中。母親說,即便是我某一天走丟了,換了容顏,憑借著胎記,她也能將我從世界的某一個角落里尋到。而鄉(xiāng)下這些構(gòu)成日常生活的植物與動物,它們與鄉(xiāng)村一起,融入了我的血液。除非有一天,我在這個世界上消亡,否則,它們永遠(yuǎn)都不可能從我的記憶中忽然間丟失。
我已經(jīng)多年未曾經(jīng)歷過鄉(xiāng)下的春種秋收,但我卻熟悉鄉(xiāng)間的草木昆蟲,并因此熱愛世間一切有靈的生命。《詩經(jīng)》里多少美好的詩,都是源自于山野。而人并不比花草樹木、蟲魚鳥獸,更為高等。生命在這個世上,都是平等的。很多時候,反而我們從一株樹,一朵花,或者一只昆蟲的身上,能夠看到更多生命的光澤。它們沒有人類的功利世俗,它們不慕虛榮,沒有矯飾,是洗盡鉛華的自然之子。風(fēng)從大地上吹過,它們只是彎一下腰,或者動一下翼翅,便又重新回歸安靜的生活。好像,這個世界上,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而被我們遺忘在鄉(xiāng)下的植物、飛鳥和蟲魚,它們不記得人類,卻在天地間,以最美好的姿態(tài),長久地存在下去。
我因此熱愛自然,熱愛樹木,花草,麥子,螞蟻,飛鳥,勝過人類,并愿意為陪我度過很多年鄉(xiāng)村生活的它們,寫下這些文字。
是為序。
第一卷植物
第01章 玉米
玉米快要熟的時候,真是盛宴一樣。
玉米秸可以砍下來吃,它們一節(jié)一節(jié)的,據(jù)說像南方的甘蔗,當(dāng)然那時候村子里再有見識的人,也沒有見過甘蔗,只是聽說跟玉米秸一樣,去了皮,嚼一嚼那甜絲絲的芯里的水分,便可以吐掉。玉米呢,當(dāng)然可以掰下來,天天放在鍋里煮了吃。秋天的玉米是濡香的,啃起來大約像有錢人家啃肉骨頭一樣吧,很帶勁,很有嚼頭,吃得滿嘴都是,也漏得滿地都是。饞的時候,須也顧不得全都摘了,一起跟著玉米粒咽進了肚子里。
小伙伴們喜歡拿紅色的玉米須掛在嘴唇上,躲在暗處,而后忽然跳出來唬人。我不玩這樣低級的游戲,我更喜歡將玉米須放在手心里,感知它們的柔軟,溫度與氣息。玉米須大概算是玉米身上,最無用的物件了,用來燒火也不成,呼啦一下子就燒光了。雖然葉子燒起來也是呼啦啦的,像個沒有多少內(nèi)里的虛浮的人的軀殼,可是玉米葉子青翠的時候,有南方粽葉的用處。母親會將長長的玉米葉子洗干凈了,鋪在箅子上,又將一個一個揉得光滑圓潤如女人乳房一樣的饅頭放在上面,而后便蓋上鍋蓋,開始拉起風(fēng)箱蒸起來。大約四五十分鐘后,母親打開鍋蓋,在氤氳的熱氣中,摁一下那已經(jīng)白得似雪的饅頭,如果跟乳房一樣,摁下去馬上就恢復(fù)如初,那么饅頭也就差不多好了。
我喜歡看母親將饅頭一個一個地鏟起來。只要將玉米葉子一掀,饅頭們馬上圓滾滾地骨碌下來,有的賴著不離開,那一定是有些糊了。我愛極了吃這些“糊疙疤”,脆脆的,酥酥的,熱乎乎的,點心一樣,簡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所以基本上,“糊疙疤”都是我的專屬品,姐姐也撈不著,因為我一心一意地趴在灶臺旁,借跟母親聊天的理由,專門等著玉米葉子上的疙疤吃。母親為此會多蒸一會,讓焦糊的疙疤多一些。箅子上的玉米葉子都失去了剛剛下鍋時的青翠勁,變成了枯黃的色澤。但是它們的香味卻留在了饅頭上,那清淡的味道,再加上一塊咸菜疙瘩,能讓人忘了飽,一口氣吃下三四個還覺得不夠。
玉米皮也是好東西。剝玉米的時候,村子里的女人們便成了藝術(shù)家,能將廢棄的玉米皮,全部變成寶貝。有的會將干凈的玉米皮,編織成漂亮的蒲團,給小孩子或者老人們當(dāng)座椅。還有的能編成小筐子,盛放饅頭啊點心啊針頭線腦啊之類的小東西。更有手巧一些的,也有情趣一些的,會給小孩子們做出好玩的玩具來。父親是編條筐的專家,所以我們家一到秋天,便總能從他手下多出一些小家具來。我常常坐在父親身邊,一邊拿一支筆,在玉米皮上寫寫畫畫,一邊看父親靈巧的雙手翻飛著,并魔術(shù)般地將玉米皮變成筐子籃子或者蒲團。那個時候的父親,似乎去掉了所有對于日常生活的暴躁和怒氣,成為一個難得的溫柔的男人。
剝玉米當(dāng)然是全家老小都要參與的大事。秋天的傍晚,有些涼意,月亮早早地就升上了 天空,掛在某棵梧桐樹的樹梢上,幽幽地將皎潔的月光投向整個的村莊。如果我能爬到月亮上去,一定會看到整個村子的男女老少,此刻都和我家一樣,坐在院子高高的玉米堆前,埋頭一心一意地剝著玉米。有時候玉米里隱藏了整個秋天的小蟲子們,也會出來熱鬧熱鬧,鉆到你的鞋子里,袖筒里,或者脊背上。它們一個一個都吃得圓滾滾的,有時候因為太胖爬不動,就會直接從高高的玉米堆上骨碌下來。小孩子們也學(xué)它們,爬到高處去,滑下來,再爬上去,又滑下來。于是院子里便會想起大人們的叫罵聲,讓他們趕緊滾回床上睡覺去!只有像我這樣的笨孩子,躲在角落里一個一個地剝著玉米,最后被大人們忘記了,自己坐著睡過去了。朦朧中聽見母親叫我,才一個激靈醒過來,看到大人們已經(jīng)剝完了大半,并將玉米編織在一起,準(zhǔn)備明天掛到梧桐樹或者平房上去了。我有些愧疚,為自己偷了懶。于是無聲無息地拍落身上的玉米須、小蟲子,和灰塵,啪嗒啪嗒地走去上了床。眼皮沉沉地合上的那一刻,我聽到院子里疲憊不堪的父母,在絮叨爭吵著什么,可是我已經(jīng)顧不得了,一腳便踏入了夢鄉(xiāng)。
剝玉米的盛事,要持續(xù)很多天。在綿綿的秋雨來臨之前,家家戶戶都要趕著將玉米剝完了,掛到院子的角角落落里去。但凡能夠砸進釘子的墻上,都會掛滿了玉米。所有的梧桐樹,也全變成了金黃色,從上到下,里三層外三層地,猶如披了一件黃金鎧甲。平房的四面墻上,當(dāng)然更是掛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灾掠谖液镒右粯优郎先?,又猴子一樣爬下來,因為實在是沒有站的地方了。不過站在高處看四面八方,會覺得此時的村子,跟個披紅掛綠的新郎官似的,很闊氣,也很土豪。女人們就站在這片金黃色里,邊嘮叨著自家的男人偷懶,邊順手操過棍子來,打某個將尿呲在“玉米樹”上的熊孩子。
如果趕上陰雨綿綿的秋天,玉米一掛上樹,就得立刻給披上塑料做的雨衣。我站在屋檐下,看著雨啪啪地打在塑料上,而后又順著玉米滑落下去,在地上滴出一個一個的小坑。我于是有些無端地發(fā)愁,想著玉米要是發(fā)霉了怎么辦呢?所以天還是快快地晴起來吧,等著曬干了,我們?nèi)液眠M入下一個浩大工程——剝玉米粒。我這樣想著,聽見母親也在身后長長地嘆氣,于是整個下雨的秋天,一切便都是陰郁的,潮濕的,快要生了霉,腐爛了一樣。
所以天一放晴,看著掛在外層的玉米差不多干了,父母便又帶領(lǐng)我和姐姐摘下來,扔到大鐵盆里去。一整個冬天,我們的任務(wù)就是剝玉米棒,不停歇地剝,好像我們生下來就只做這一件事一樣。母親是負(fù)責(zé)用剪刀將玉米插出一兩道“壟溝”的人,這樣方便我們順著壟溝去剝。她還教我和姐姐,用一個剝完的玉米棒,代替手去剝另外一個玉米,這樣可以更省勁,而不致于讓手很快地紅腫疼痛。
夜晚的煤油燈下,一家人關(guān)起門來,一邊拉著家常,一邊剝著玉米棒。玉米粒噼里啪啦地落在大鐵盆里,單調(diào)地附和著夜色中墻根下蛐蛐們的鳴叫。有時候我和姐姐偷懶,跑到床上去玩過家家。隔著蚊帳,看到父母的影子落在對面墻上,一高一低,忽而抬頭,忽而彎腰,好像皮影戲一樣好玩。于是我和姐姐也將手高高地舉起來,模擬出羊、馬、兔子或者小狗等動物。兩個人玩著玩著,還會一語不合,爭執(zhí)起來。父親聽了心煩,讓我們要么下來剝玉米,要么趕緊躺下睡覺。我和姐姐怕父親脾氣再大一些,將玉米棒砰一聲砸過來,也便消了聲,躺下乖乖地入了夢鄉(xiāng)。夢里都在做什么呢,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了,大約,也是在無休無止地剝著玉米吧,一直剝到冬天快要過去,掛在院子里的金燦燦的玉米們,全都進了麻袋,運進糧庫里去,換成我們需要的燒餅、衣服、咸菜或者針頭線腦。
當(dāng)然,玉米粒也會被帶到農(nóng)家作坊里,加工成玉米面,而后放入甕里,每天早晚來喝。這便是故鄉(xiāng)人最喜歡的玉米粥,方言里叫“糊豆”。玉米粥有各式各樣的做法,有時候里面放芹菜葉子、莧菜葉子,而后再加一些鹽,叫“咸糊豆”。咸玉米粥喝起來像蒙古族的奶茶,是地道的野菜和玉米的清香,喝幾大碗也不覺得夠。有時候玉米粥里也會放綠豆、紅豆、黃豆、豆扁子,這些豆類當(dāng)然是提前半天泡好的,燒開后,還要用鍋底的余火再熬上半個小時,這樣才會爛乎乎的,嚼在嘴里,也才會覺得滋味非凡,簡直是世上最好的粥飯。
秋天的時候,還不是特別熟的玉米,也是最好的“豆類”,我和姐姐負(fù)責(zé)將嫩嫩的玉米粒剝下來,玉米粒甜滋滋的,剝的時候,如果技術(shù)不好,會弄得滿手都是白色的乳液。剝上滿滿的一大碗放到鍋里后,就等著玉米粥熟了,我和姐姐搶著將鐵勺子在粥上顛來顛去,為的就是能多撈一些玉米粒到自己碗里。第一個喝的當(dāng)然最沾光,總是可以心滿意足地?fù)粕闲“胪胗衩琢怼煞N玉米,一新一舊,新的嚼在嘴里甜絲絲的,舊的喝到胃里暖乎乎的,再也沒有什么,能比玉米粥更讓我們鄉(xiāng)下人,覺得日子是美好的了。
有時候秋天收地瓜,我們還會將新鮮的地瓜切成小塊,放到玉米粥里去?;蛘呤墙鸸蠅K,也別有一番風(fēng)味。冬天呢,也不會缺了“佐料”,收藏起來的地瓜干,洗干凈了,放進去,于是一整個秋天的甜,便濃縮在了地瓜干里。父親總說,小時候吃地瓜干吃傷了,反胃,我和姐姐卻一點也不相信,那么好吃的地瓜干,怎么就會膩了呢?就像現(xiàn)在我想吃,都很難在城市里買到當(dāng)年晾曬的新鮮地瓜干了,它們儼然成了我味蕾里的奢侈品。
玉米粥就這樣以我始終好奇的旺盛生命力,長久地成為故鄉(xiāng)人的美食。以致于像父親這樣一天不喝玉米粥,就要胃里不舒服;即便像我這樣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人,也會網(wǎng)購玉米面,隔三差五地做了給自己和家人喝。它就像饅頭或者面條一樣,融入我們的日常生活,也融入我們戀舊的味蕾。或者,干脆像玉米一樣,年年在田地里生長,成熟,不錯過任何一個秋天。
我常常想起玉米即將成熟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地頭上一邊編著毛毛草,一邊等父母干完活回家。他們要么是在扶正被風(fēng)吹歪了的玉米棵,要么是忙著去掉太過密集的玉米葉子,要么是將吸收了泥土營養(yǎng)的雜草除去。我總是等啊等,等到天都快要黑了,也不見他們的蹤影。于是我便隔著稠密無邊的玉米地,高喊著“娘!”“娘!”,可是母親總也沒有聲音,我便隨便走進一條溝壟,撥開掃蕩著我的葉子,像一條魚撥開水流一樣,走向母親可能會在的田地的另一邊。那時候總覺得一畝地好大啊,大得我怎么也走不到頭,或者,是因為有了密不透風(fēng)的玉米的原因,田地才顯得那么地闊大無邊,永無盡頭。我常常就走得害怕起來,像童話里怎么也找不到家和父母的孤獨的孩子。天愈發(fā)地黑下去了,我終于哭出聲來。恰是這樣的哭聲,讓忙碌的母親終于意識到了我的存在,疲憊地答應(yīng)著,又帶著一些苛責(zé),喚我回家。
我從來沒有計較過父母對我的忽視,就像整個的秋天,每一個鄉(xiāng)下的小孩子,都隱匿在金燦燦的玉米里,猶如一個蟄伏其中的蟲子,除非有人忽然地發(fā)現(xiàn),它們從不肯爬出來,打擾一株風(fēng)中努力向上抵達秋天的玉米。
第02章 麥子
玉米收完之后,村子里便開始播種麥子。
在播種機還沒有進駐鄉(xiāng)下之前,麥田里到處都是人,耕犁,和悶頭拉著耕犁的牛。父親一邊吆喝著牛向前,一邊注意扶著耕犁,不讓壟溝給犁歪了。母親則在腰上系一個有大布兜的圍裙,將化肥或者麥種子放在圍裙里,而后一邊走,一邊一把把地掏出化肥或者種子,撒在新翻出的新鮮泥土里。母親是個熟練工,能夠一邊撒種,一邊跟右邊胖嬸和瘦叔聊家常。胖嬸罵瘦叔干活不利索的時候,她也會適時地幫腔勸架。那架當(dāng)然是打不起來的,所以母親便會有些失落。倒是父親,脾氣急,看到母親在后面腳步慢了,便會粗聲大嗓地訓(xùn)斥。母親臉上有些掛不住,田間地頭休息的時候,一邊喝著水,一邊對我絮叨父親的不是,大致就是跟胖嬸比起來,她命真苦,看人家瘦叔干活的時候,總不忘問候胖嬸累了不,累了就停下歇會兒,他自己干就行。我一邊假裝專注地聽母親嘮叨,一邊將地頭上落下的麥種撿起來,喂成群結(jié)隊地搬運冬天食物的螞蟻們。
秋天的氣息已經(jīng)很濃了,傍晚便下起了露水,天地便都有些濕漉漉的,遠(yuǎn)處還氤氳著霧氣,樹木便環(huán)繞在霧氣里,如漂浮在仙境中。麥子才播完了四分之一,看樣子還需要兩三天,才能結(jié)束整個的播種。如果天旱無雨,母親還在撒化肥的時候,便開始心煩地唉聲嘆氣,發(fā)愁種子撒完后,什么時候才能輪上我們家澆地。假如總是輪不上,麥子在泥土里,怎么能發(fā)芽出頭呢?母親擅長將煩惱無休無止地延伸下去,她還能聯(lián)想到今冬不下雪的慘況,或者來年麥子拔節(jié)的時候,沒有及時雨,再澆不上及時水,麥子們都集體趴下的可憐相。父親在前面扶著耕犁,聽得煩躁,總是粗魯?shù)匾痪湓捑痛驍嗔怂耗憔筒话椭奂饮溩佑幸稽c點好是不是?!母親住了嘴,但心里卻是堵得慌,又不知道朝誰發(fā)泄,回頭看見我很沒用地在地頭上玩,就沖我喊一句:快回家去,讓你姐姐燒“咸糊豆”喝!
我看看遠(yuǎn)處慢慢暗下來的天空,一聲不響地提起暖瓶和杯子,回了家。
我覺得播種小麥還是跟牛們關(guān)系更為親密,我們小孩子,在田野里奔跑著撿拾被遺留下來的黃色的“馬寶”吃。大人們看著我們?nèi)鰵g似的跑來跑去,會覺得我們礙眼,是最沒用的小動物。于是在砍掉了所有玉米秸的有些近乎荒涼的大地上,除了牛的哞哞叫聲,男人女人們的爭吵聲,便是女人們不絕于耳的罵自家孩子的聲音。我們不會像大人們那樣,由澆地綿延不絕地想象到跟人搶水時的不快。至多,我們會像語文課本里老師們教的那樣,想到冬天一場大雪過后,麥子們蓋上了白色的棉被。而就在播種的空當(dāng),我們還沉湎在秋天最后的溫柔里,撿拾著大地上殘余的如馬寶一樣酸酸甜甜的果實,慰藉空落落的腸胃。有時候我們還會看到奔跑的野兔,箭一樣穿越蒼涼的大地。偶爾它們也會放低對人類的警惕,撿拾一些村民遺留下來的糧食。也就是這時候,村子里播種完麥子后,閑得發(fā)慌的“狗?!敝鞯哪腥藗?,便會扛起尚未被沒收的獵槍,躲在大樹后面,砰一聲射出一顆致命的子彈,并因此讓人嫉妒地收獲一只肥碩的野兔。
不知為何,我總是在狗剩得意洋洋地將兔子掛在獵槍上,喝醉了一樣搖搖晃晃回家吃肉時,覺得有些悲傷。所以后來大隊里沒收了狗剩獵槍之后,我頂喜歡代替母親,去他們家買豆腐,為的就是看一眼光棍狗剩沒了獵槍后,蔫了吧唧地推磨磨豆腐的慘狀。
一整個冬天,狗剩家的豆腐坊都在磨著豆腐,而麥子們也躲在大雪下面,以被我們忽視的靜寂蟄伏著。村子里的人好像也一起冬眠了,關(guān)于麥子關(guān)于野兔關(guān)于冬雪,全都忘在了洞穴外面。每個人都是臃腫肥胖的狗熊一樣,在洞穴里穿梭來往,串門,嘮嗑,或者拜年,說著棉絮一樣揪扯不清的家長里短。一晃,就立了春,然后是雨水和驚蟄,雷聲轟隆隆地打下來,村人們才好像忽然間想起了田間地頭的麥子們,于是紛紛扛起了鋤頭,去麥田里挖草。
這一出門走走,才發(fā)現(xiàn)一場春雨過后,有的人家的麥子已經(jīng)竄出去老高,而化肥大約施得漫不經(jīng)心的人家,麥子就青黃不接似的,怎么看都不讓人有好心情。于是小路上就時不時地響起女人們之間帶著醋意的招呼。
麥子長勢喜人的女人會說:哎,你家麥子今年咋樣?
麥子沒精打采的女人斜斜瞥一眼對面女人喜氣洋洋的一張臉,酸酸地來一句:能咋樣,哪有你家好?
對面女人對這嫉妒顯然很滿意,笑嘻嘻地謙虛道:要不是我家那口子買的化肥好,估計今年也不咋樣呢。
那占了下風(fēng)的女人嘴上不說什么,但是心里恨不能拔下一壟溝麥子來解解氣。但終究什么也沒做,快走幾步,去自家田里埋頭挖草去,挖著挖著,總會不小心將麥子給鋤斷了幾棵。于是心里愈發(fā)地?zé)﹣y,忍不住罵自己家男人,當(dāng)初讓他好好挑選種子和化肥,偏偏不聽,看人家誰誰誰種的麥子,油光水亮的,跟他媽的黃花大姑娘似的水靈。
如果整個春天,都沒有貴如油的雨水,女人們也就顧不得比拼麥子了。她們會將自家的男人們罵出去,搶水澆地。這是一場更殘酷的戰(zhàn)爭,女人們常常不再關(guān)心顏面問題,只要能排上號澆地,哪怕被別的女人們在臉上挖上幾道子,破了相,也沒什么關(guān)系。大隊書記這時候便被派上了用場,一邊給自己家麥子先澆上,或者排上號,一邊協(xié)調(diào)著快要打起架來的男人女人們。有時候打得厲害了,男人們會在女人的慫恿下,夜里爬起來,搬了石頭砸進機井里去,堵住井水,讓誰家也澆不成地。當(dāng)然,很多時候,這樣的陰謀并不能成功,因為澆地的那家,會派人日夜守護在機井旁邊,并拿了手電筒,防范一切試圖靠近機井的可疑人士。
我們小孩子們這時也不讓靠近機井了。那里原本是我們的樂園,我們會撿起小石子,投到機井里去,聽石子在深不可測的井底,落入水中時,響起的沉郁的聲音。我們還懷疑會有生下來不要的小孩子,被扔進了井底,于是便趴在井沿上,看那一小片落在里面的模糊的藍(lán)天。但在干旱的春天里,我們被焦渴的麥子,和同樣焦灼的大人們,驅(qū)逐出了這片樂園。
夜里醒來,常常聽見父母在談?wù)摑驳匾l(fā)的種種事故。不外乎是誰家跟誰家又打起來了,還動了石頭和鋤頭,并驚動了鄉(xiāng)里派出所的人。父母沒有后門,排號又看似遙遙無期。而在輪到我們家澆地之前,又不能眼看著田里的麥子們枯死。于是母親便和父親一桶桶地從家里壓水機里壓水,然后倒入大桶里,用地排車?yán)ヌ锢镆簧鬃右簧鬃拥貪补帑溩?。只是那些水澆到地里,好像還來不及被麥子們喝一口,就被干裂的大地吸光了,或者頭頂上炙烤著的太陽給蒸發(fā)掉了。春天看起來不再那么美好,因為關(guān)系著口糧的麥子,每一天都變成了煎熬,至于誰家女人被砸破了腦袋,誰家男人追著澆地的那家人,說要拼個你死我活,在躁動的春天里,有些不再像是可以引起人們興奮的新聞了。
好在這樣的時日,不會太過長久。有時候還不等全村人輪上一遍,老天爺就忽然間開了眼,看到了人間疾苦,于是降下一場大雨來,緩解全村人繃了太久的神經(jīng)。母親就坐在院門下面,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看著這場不疾不徐似乎要下許久的春雨。
我看著母親有時候發(fā)呆,就會問她:娘,你在想什么?
母親笑一笑,像是回我,又像是自言自語:這雨,下得正好,麥子們能喝個飽了。
我也抬起頭來,看向半空。天空里細(xì)密的雨,綿密地飄下來,一陣風(fēng)過,便吹到我和母親的身上。雨水有些涼,但我的心里卻是暖的。我喜歡春天的雨,柔軟的,纏綿的。就連平日里好為瑣事爭吵的父母,也因了這場雨,而變得彼此溫柔起來,好像他們是相敬如賓的新婚夫婦。
庭院里一切都是安靜的,只有雨聲在屋檐下,滴滴答答地敲擊著,是世間最單調(diào)又最美好的音樂。我好像還能聽見麥田里麥子們咕咚咕咚酣暢飲水的聲音,這聲音一定也在父母的耳畔響著,以致于他們做什么都輕聲輕腳的,似乎怕打擾了麥子們的幸福。
有時候忍不住,父親或者母親還會披個白色的塑料袋子,冒雨跑到田地里去,看看自家的麥子,在雨中有怎樣喜人的長勢。這時的父親,更像個詩人,站在地頭上一言不發(fā),就這樣深情地望著腳下這大片的綠色的麥田。整個村子都籠罩在迷蒙的煙雨之中,只聽得到雨聲,沙沙的,蠶食桑葉一樣,細(xì)密地落著。
在麥子還沒有長成麥浪之前,我能想到的村莊最美的時刻,大約就是春天淅淅瀝瀝的雨季了。而雨季一過,布谷鳥開始啼叫的時候,村子里便有了忙碌的氣息。大家都在摩拳擦掌地準(zhǔn)備收割麥子。磨刀石上,鐮刀在飛快地起起落落。布谷鳥的每一聲啼叫,似乎都在催促著人們,快一些行動起來。大家再也不盼望下雨了,還總是憂心忡忡地?fù)?dān)著心,希望一直都是這樣大好的晴天,千萬不要來一場暴風(fēng)雨,將麥子全都吹倒在地上。這樣不僅割起麥子來,會有很大的麻煩,而且還會因此減產(chǎn)不少。
麥子一株一株,眼看著粒粒飽滿起來,人們的心也跟著提得高高的,怕夏天的風(fēng),也怕夏天的雨。如果是微風(fēng),吹拂過麥子,讓它們像大海里的浪花一樣翻滾,整個村子有如詩如畫般的美好。但如果是狂風(fēng)暴雨,或者趕上夏天無休無止的雨季,那么沒有誰的情緒,會風(fēng)平浪靜,不起波瀾。父親總是一邊在風(fēng)雨中收拾著院子里的東西,一邊暴躁地跟母親吵架。哪怕是腳底下一個讓他滑了一下的小石子,也會立刻惹怒了他,并讓他將這怨氣,遷怒到母親的身上。
我和姐姐在這時候,便總是貓一樣躡手躡腳的,當(dāng)然會很有眼色地幫著一起收拾庭院里被暴雨打得砰砰作響的鍋碗瓢盆,盡量地將那些會讓父親發(fā)作的東西,全都收進房間里來。收拾完的時候,我會老老實實地坐在窗前溫習(xí)功課??墒且活w心卻飛到了自家麥田里,我恨不得孫悟空一樣,一揮衣袖,就將烏云全部拂去,露出光芒四射的太陽。
父母早已都睡下了,我知道他們是借睡覺來逃避麥田可能會遭遇到的狂風(fēng)暴雨的襲擊。家里靜悄悄的,我聽見父母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輕微聲響,還有一個知了啞著嗓子,在某一片梧桐樹葉下,偶爾發(fā)出的驚慌鳴叫。我有些餓了,但沒有人做飯,我只好去找一個煎餅來吃。吃煎餅的時候,想到那煎餅是小麥面粉做的,我又有些難過,我想這一場暴雨,該讓我少吃多少個煎餅啊。
天放晴的時候,村子里浩浩蕩蕩的全是人,大家穿著雨靴,急沖沖地朝自家麥田里走。邊走邊問遇到的人,麥子有沒有倒伏?如果說沒有,心依然不肯放下,會想著自己家的也是這樣幸運嗎?小孩子們趟著水玩,撿起水里爬出來喘氣的蚯蚓,搭在小木棍上,旋轉(zhuǎn)一陣,而后又扔到水里去,看它們一伸一縮地消失掉。
我沒有心思玩這些,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父母,去了麥田。麥穗上全沾滿了雨水,沉甸甸的,愈發(fā)地低下頭去。我看到麥田的中間,有一片麥子集體倒伏下去,好像臣服的人。我知道直到割麥的那一天,它們都將以這樣的姿勢,匍匐在大地上,再也無法站起,仰望給了它們干旱、也給了它們暴雨的藍(lán)天。
相比起割麥、揚場,和之后晾曬的整個過程,我更喜歡這一大段麥子安靜生長的時光。我在所有人都赤膊上陣,匆忙地割麥的時候,常常喜歡在烈日下回憶暖風(fēng)吹過綠色麥浪的初夏時光??諝饫镉刑鹈鄣幕ǘ涞南銡?,我總覺得那是麥子的氣息,它們像即將生育的女人,腹部飽滿,面容恬靜,又隱匿著動蕩與不安。我曾經(jīng)見過村子里年輕的夫婦,挖草的時候,忽然間消失在麥田里,隨后有危險的笑聲從麥田的深處傳出。他們在做什么呢,年少的我并不清楚,可是卻知道一定是誘人的事情,否則,當(dāng)他們再次出現(xiàn)在麥田里,年輕女人的臉上,不會蕩漾著醉人的微笑。
可是,一切誘惑人心的微笑,都將轉(zhuǎn)化為蓬頭垢面的生活。割麥的人們,總是急迫的,焦灼的,他們怕又來一場大雨,怕場地太小,沒有了自家揚場、晾曬的地盤,即便后來有了打麥的機器,無需再用人拉著牛和轱轆一天到晚地在麥子上旋轉(zhuǎn),可是割麥還是像一場競爭激烈的比賽一樣,催促著人的心。一切都不再有綠色麥浪里的浪漫和閑散。母親裹著的頭巾上,似乎永遠(yuǎn)都覆蓋著一層麥糠,揚場的人臉上,灰撲撲的,那些麥子,就這樣一下一下地分離開來,最終被晾曬干凈,裝入麻袋,存入了自家一排排的的大甕里。
而我的記憶,也被這樣一層一層地過濾,分離,最終,只留下美好潔凈的春天,和春天里碧波蕩漾的大片大片的麥田。
第03章 棉花
麥子收完后,母親總會多留出兩畝地來,種上棉花。除了賣后補貼家用,母親還會每年攢上一些好的棉花,去了棉籽,彈成棉被,而后裝入塑料袋子里,作為姐姐的嫁妝。那時姐姐也就十幾歲吧,離出嫁還遙遙無期,可是在母親的感覺里,似乎姐姐明天就要帶著簇新的棉被,離家嫁人了。
我們小孩子對種棉花毫無興趣,所以在棉花開花以前的時光,打藥,捉蟲,劈杈子,澆地,都跟我們無關(guān)。即便是花朵開了,那白的紅的花朵,也頂多讓我們奔跑在田間地頭的時候,覺得鄉(xiāng)下是美的。當(dāng)然會有臭美的女孩子,隨便采下一朵花來,戴在耳畔,并在招搖過市的時候,引來人的笑聲。那戴花的女孩子渾然不覺,人家卻都說她太“二”,好像棉花根本就不是用來戴的,而是專供棉鈴蟲啊棉蚜蟲啊地老虎啊等等寄生的巢穴,所以那女孩子耳朵上戴的自然便不再是花,而是一堆滾來滾去的小蟲子。
村里一個外號二蛋的傻乎乎的小男生,喜歡上鄰村的小女生,一時緊張,采了幾朵帶著棉花桃子的花朵,在放學(xué)路上,送給了喜歡的女生。結(jié)局當(dāng)然是換來一通嘲笑,小女生到處宣揚,二蛋發(fā)花癡了,還是發(fā)的棉花的花癡。于是我們再次見到二蛋,便攔住他問,究竟摘的誰家的棉花,二蛋不肯說,我們便不放他走。二蛋狗急跳墻,從某個人的胳膊底下,嗖一聲鉆了出去。我們在后面哈哈大笑,并隨口扔給二蛋一個外號:采花大盜。
大約,相比起漫山遍野的雪白色的棉花,棉花的花朵,實在是太庸常了,它們遠(yuǎn)不如蘋果桃子杏樹的花朵芬芳飄逸,也不如家養(yǎng)的月季海棠那樣靈動美好,所以很少會有人關(guān)注它們白色黃色胭脂紅的花朵,更不會心醉神迷地彎腰,俯身在其上,嗅一嗅那花朵的芳香。和母親一樣的女人們,只顧著穿梭在棉花地里,捕捉著那些隱匿的蟲子,或者毫不留情地將多余的爭奪養(yǎng)分的花朵,給采下來,并隨手扔在腳下的壟溝里。而我們小孩子,當(dāng)然更不會珍惜它們,好像它們是隨處可見的野花。哦不,它們哪有野花的漂亮呢,野花是可以入夢的花朵,而棉花,完全是跟農(nóng)藥化肥棉鈴蟲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也只有那個叫二蛋的家伙,才會浪漫地突發(fā)奇想,將棉花當(dāng)成一束花,送給暗戀的女孩。
等到棉花上掛滿了桃子,秋天的陽光再熱烈一些,距離頗具規(guī)模的拾棉花的日子,也就不遠(yuǎn)了。先是棉桃上裂開了一個小縫,白色的棉花從里面慢慢探出頭來,它們一個一個濕漉漉的,像是剛剛降生到這個世間的小動物,羽毛未干,無法飛翔??吹剿鼈冊趫杂驳臍だ铮榭s成一團,很難想象再過一段時間,它們會如云朵一樣,從殼里柔軟地流瀉出來,然后整個村子都變成了白色,人穿行在棉花地里,就像飄在天空上一樣。
在拾棉花以前,母親會專門將化肥袋子剪去一截,而后在兩邊各系一段繩子,繩子是扎在腰上的,這樣人就會方便騰出手來,一邊摘棉花,一邊將摘出的棉花隨手扔進腰前的袋子里。等到袋子滿了,人也跟孕婦一樣覺得重了,就可以解下繩子,將棉花倒入大麻袋里,并用力地按結(jié)實。
拾棉花都是全家出動的,不,應(yīng)該是全村出動。但凡有棉花的人家,只要棉花開了,就會盡早地拾上一遍,怕一場秋雨落下,已經(jīng)流淌出來的棉花,也被打濕了,捂上幾天,就發(fā)了霉,賣不出好價錢,白白辛苦了大半年。女人們拾棉花用的是手,但嘴卻永遠(yuǎn)都不會閑著??偸桥ι扉L了脖子,跟鄰居地里的女人扯一下午的閑話。否則這機械的撿拾棉花的時間,可真是難打發(fā)。她們又不會像我們小孩子,可以借拾棉花的機會,抬頭看天空上飄來飄去的好看的云朵。那云朵一會像一匹馬,一會像一只狗,一會又像飛翔的仙鶴,或者綻放的花朵。我和姐姐還會熱烈地討論天上究竟有什么東西,是不是真的住著神仙呢?那些神仙蓋的被子,也是棉花做的嗎?還是他們根本就不需要這些笨重的棉服,每天都是衣裙飄飄,笙歌燕舞,自在逍遙?天空藍(lán)得有些讓人想要胡思亂想,或者干脆躺在一大麻袋棉花上,嚼著一根毛毛草莖,希望像莊周夢蝶一樣,沉入夢境里去,見一見那只蝴蝶。
我就這樣想啊想,直到突然耳邊一聲轟鳴,母親隔著幾溝棉花地,訓(xùn)斥道:我都拾完四五溝了,你這死丫頭半溝還沒有撿完!還有,你會不會拾啊,不會干脆回家歇著去!你看每朵棉花上,你都非得留一點,留著你當(dāng)私房錢出嫁用?。?!
母親這么一吼,周圍棉花地里的女人們,全都聽見了,并朝我好奇地看過來。有的女人一邊看還一邊安慰著:你們家二姑娘這么大了啊,不過要是學(xué)習(xí)好,離出嫁就還遠(yuǎn)著呢,麗她娘你這是操心過度知道不?不過在我看來,女人們這不叫幫腔,而是煽風(fēng)點火。母親果然聽了直接橫穿過棉花地,將我的化肥袋子強行解下來,而后氣呼呼道:趕緊回家學(xué)你的習(xí)去吧,呆在這里靠你拾棉花,路過的野兔子看了都得急死!
于是我就這樣被母親和她的同黨們,給轟出了棉花地。我沿著棉花地寂寞地走著,有些感傷,回頭看看姐姐,還在悶頭拾著棉花,偏偏我就被趕了出來。當(dāng)然,這是家里一向的規(guī)矩,但凡干活,我總是會被父母瞪眼,并借助學(xué)習(xí)來平息父母心中恨鐵不成鋼的怨氣。而姐姐呢,則乖巧得多,不僅事事在行,連飯甚至都會做得像模像樣。她生來就是一個勞動能手,用母親的話說,我貌似開得旺盛,在依靠實力吃飯的鄉(xiāng)下,只能被當(dāng)成棉花頂上無用的杈子,給強行摘了去。而姐姐呢,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所以最終會她會留在鄉(xiāng)村,成為一朵可以保暖的棉花,我則不得不離開鄉(xiāng)下的泥土,嗖一聲朝城市的枝頭飛去。
棉花撿拾完并晾干后,父親便將它們?nèi)垦b到地排車上,而后帶上全家,奔赴鎮(zhèn)上棉廠去賣。常常是父親在前面拉著,母親和姐姐在后面推著,我則騎著自行車,飛快地前奔。每每父親都會朝我喊,讓我慢一點??墒俏夷_步慢了,心卻更加地快起來。我想我要催促父母趕緊將棉花賣完,然后去買自己想要的油條啊發(fā)夾啊紗巾啊衣服啊之類的好東西。至于這些曲折的小心思,父母能否明白并滿足,還要取決于我們家棉花被棉廠的質(zhì)檢員們,定義為幾級,又能領(lǐng)到多少錢。
其實我早就隱約地聽見了父母的對話,父親說:看老二騎車真帶勁;母親則回:還不是前面有油條等著她!姐姐一聲不吭,但她心里的小秘密,一點都不比我少。她想要去拍一張藝術(shù)照,或者買一副耳墜。這是她老早就跟閨蜜們商量好要去做的事了,可是一直沒有機會;如果棉花賣得好,父母一高興,或許,就給她一點小錢,將這些美好的愿望,全都付諸實踐。
一路上去賣棉花的人很多,也有賣完了剛剛返回的。父親總是懷著一點希望,問今年質(zhì)檢嚴(yán)不嚴(yán),有沒有什么門路可走,那人的棉花,又被定成了幾級。這頗有些像是進城趕考,作為考生的父母,心里惴惴不安,但又希望自己的運氣是好的。于是每遇到一次熟人,他們就提心吊膽一次,這一程路,也走得格外地漫長。我們一家,每個人都懷揣著心思。但最終指向的,都是能多有些錢,滿足我們生活中糖塊一樣閃爍的小理想。
棉廠里來賣棉花的多得驚人。但我還是很快認(rèn)出了村子里的男人丁丁大叔,丁丁大叔是一個天生的矮子,身高剛剛一米,據(jù)說生下來的時候只有巴掌大,放到鞋子里都覺得那里面太寬松了。但丁丁大叔人矮鬼大,盡管一輩子也結(jié)不了婚,但卻是家中里里外外的一把好手,什么活計都離不了他,他也愿意四處幫人做事;所以在村子里,丁丁大叔的聲名,并不因為個子太矮,而有所削減。
父親也一眼就窺見了丁丁大叔,并賣力地朝他揮手。但是丁丁大叔已經(jīng)顧不得這么多了,他正和自己父母忙著將棉花一麻袋一麻袋地抬到臺子上去,而后抬著抬著,我轉(zhuǎn)身閑看的功夫,丁丁大叔就尋不見了。我嚇了一跳,以為看花了眼,活生生一個人,怎么就找不到了呢?我還特意在排隊的人群里,趴下來,試圖看看地排車下,有沒有躲著的丁丁大叔。
但是什么也沒有,好像丁丁大叔消失掉了,只看見擁擠的臺子上,到處是麻袋,一個挨著一個,也到處都是腦袋,一個擠著一個。我于是胡思亂想,丁丁大叔像土行孫一樣,鉆到地下藏了起來,并將自家棉花全又偷偷運回了家。我還相信丁丁大叔有非凡法術(shù),會變成一只蚊子或者蒼蠅,落在質(zhì)檢員的記錄本上,拉一泡屎,就把自家的棉花等級,改成了一級。或者他像孫悟空,變成一塊石頭,讓自家棉花的重量,一下子翻了倍。
這些猜測,在我們家的棉花被賣掉之后,在棉廠的門口,再次見到丁丁大叔的時候,才解開了謎底。丁丁大叔得意地朝我們炫耀,說自己鉆進了麻袋里,給自家多賣了一百多斤棉花錢。大家于是紛紛羨慕,并恨自己長得太高太胖,白吃了那么多飯,竟然不如丁丁大叔更能給自家掙錢。至于丁丁大叔怎么在眾目睽睽之下,鉆進了麻袋,并逃過安檢人員的鷹眼,而在被抬入倉庫之后,又如何自己解開麻袋,跑了出來,沒有人追究,好像丁丁大叔生來矮小,也注定比我們正常人傳奇一樣。而作為傳奇,它的傳播速度,當(dāng)然是丁丁大叔還沒有到家,就已經(jīng)村人盡知了。
丁丁大叔的故事,讓我們興奮得連自家棉花只被定為中等級別的煩惱事,也給忘了。一路上姐姐不斷地抱怨說:要是早聽說這個辦法,我也讓老二鉆麻袋里去,多賣一點錢,回來買油條吃。我立刻抗議:憑什么讓我鉆麻袋,要是你們都走了,我解不開麻袋,或者被別的麻袋給壓得翻不了身,壓死了,你們連油條也吃不成了!全家人于是笑,又說:那干脆將你抵押給炸油條的好了,這樣我們也能吃上油條,你也能聞到油條香味了。
我于是不高興了,將自行車騎得飛快,不搭理他們。這樣做的結(jié)果,是母親心軟,將我叫住,去買了油條和桃酥點心,還順便扯了點紅頭繩和發(fā)夾,給我扎小辮用。我只費了一點力氣,就成功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而姐姐呢,什么也沒有,還被我拋了冷眼,我因此得意極了。
只是一回到家,看到母親專門留出來的好棉花,焦點又全都轉(zhuǎn)移到了姐姐的身上。母親要將棉花用自行車馱到鄰村彈棉花的人家里去,去掉棉籽,再將棉花彈成厚厚的棉絮,等著何時姐姐出嫁的時候,展開來,一針一線地縫進棉被里去。姐姐于是不好意思,聽到母親說要去彈棉花,就扭頭躲開,好像這是一件難堪的事。她會跑到小伙伴家去玩,很晚才在母親的罵聲中回家,回家后唏哩呼嚕地喝完玉米粥,就躺下睡了。于是母親便罵:一說給你做被子,你就生氣,還想賴在家里一輩子,當(dāng)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嗎?你要像你妹妹一樣學(xué)習(xí)好,誰會催著你嫁人?還不是從小就不好好學(xué)習(xí),整天知道吃喝打扮,到頭來除了嫁個好人家,沒別的路選!
聽到母親夸我學(xué)習(xí)好,我本來應(yīng)該高興的吧,可是不知為什么,看到姐姐歪在床上,頭朝向黑乎乎的墻壁,輕聲地抽泣著,我的心里,卻是難過起來,好像,姐姐馬上就要出嫁了,那些我和她一起摘棉花的美好時光,很快,也要結(jié)束了。于是我靠著姐姐躺下來,并將被子拉過來,輕輕給她蓋上。
姐姐沒有動。我想,那一刻,她的心里,大約和我一樣,有棉花一樣又輕又柔的暖吧。盡管,再過上一兩年,她要跟著一個陌生的男人離開,睡在她的旁邊,并與她蓋同一床棉被的,再也不會是我。
第04章 高粱
高粱是村子里長得最仙氣的一種莊稼,夏天的時候,它們細(xì)細(xì)長長地迎風(fēng)而立,頗有詩仙李白醉酒后的逍遙姿態(tài)。當(dāng)然村子里的人們,是不懂什么李白或者杜甫的,他們只是喜歡飯后去田地里走上一圈,或者蹲在村口,一邊吸一袋煙,一邊看那大片火紅的高粱地,被晚霞染得更加地艷了,好像即將嫁人的新娘。女人們納著鞋底,有那么片刻,她們會停下來,用針尾撓撓頭發(fā),而后看著風(fēng)里搖擺的高粱們發(fā)會呆。她們大約想起了自己初當(dāng)新娘的日子,同樣的嬌羞,連自家男人的脾性和容貌都還不怎么熟悉,就要扛起鋤頭下地干活,并接受全村人公開的審視和指點。男人們則想得更深遠(yuǎn),他們從用高粱秸桿打成的房頂上的“薄”開始,延伸到給兒子娶一房像樣的媳婦,再到給孫子編一方小涼席,夏天的時候卷著出去乘涼用。
我們小孩子就沒那么遙遠(yuǎn)的想法,我們只管當(dāng)下。當(dāng)下的事情,當(dāng)然是怎么在九月開學(xué)的時候,讓母親用高粱桿串一個學(xué)加減法用的小算盤。高粱桿是截成手指長度大小的,串的數(shù)目多少,視學(xué)習(xí)程度而定。笨一點的就多串幾個,防止老師出了兩位數(shù)的加減法,還不知道怎么筆算,于是只能用最笨的方式,一個一個地數(shù)。每天去上學(xué)的時候,母親都會強行將小算盤掛在我的脖子上,將我打扮得像一個化齋的和尚。因為頭上身上長了虱子,我還被剃了光頭,于是走路的時候,伴隨著小算盤稀里嘩啦的響聲,我更像一個破落的和尚了。不過出了村口,我就將小算盤給摘下來,裝入了書包里。只是到了學(xué)校,還是會免不了拿出來,給小伙伴們炫耀一下。大家會比拼誰的母親做的小算盤更漂亮,用了黑線、白線還是納鞋墊子的彩線,有沒有剪得齊整,修得好看,數(shù)起來的時候,是不是特別輕松。只是再怎么好看,也抵擋不住上課的時候,因為算不準(zhǔn)11+10=?而被上了年紀(jì)的數(shù)學(xué)老師,劈頭蓋臉地熊一頓,并順手將小算盤給拽壞了扔掉。于是當(dāng)天晚上,那個可憐的學(xué)生,不得不求母親再給做一個,并撒謊說,是被同學(xué)給弄壞的。盡管如此,也擋不住被大人給打屁股,美其名曰,讓他“記事”。
關(guān)于高粱的記憶,基本上都是從被收割完之后開始的。高粱渾身都是寶,葉子和根首先被砍下來,堆積起來供冬天燒火做飯。隨后村民們會將高粱莛子剪下來,整齊地晾曬在平房上,或者院子里。雞們這時候也不會閑著,一年到頭就這時候日子寬裕,它們會拼命地低頭啄食著上面的高粱籽。這比平日里它們跑到灶間里扒拉著柴火,或者院墻根下“掘地三尺”尋找蟲子的日子,好過多了。地盤都不用占,跑得快的跟跑得慢的,一樣可以吃個腦滿腸肥。當(dāng)然,如果它們在上面拉屎撒尿,或者把擺放整齊的高粱桿,不識抬舉地扒拉得亂七八糟,那么這樣的好日子,立刻就會被主人們給打斷了,將它們轟得很遠(yuǎn);除非主人們有事離開,它們探頭探腦觀察上一陣,能有機會一窩蜂再沖過來,否則別想再回歸美好舊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