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遙寄稚子

寄小讀者

通訊一

似曾相識的小朋友們：

我以抱病又將遠(yuǎn)行之身，此三兩月內(nèi)，自分已和文字絕緣；因?yàn)樽蛱炜匆姟冻繄蟆犯笨弦烟乇倭恕皟和澜纭币粰?，欣喜之下，便借著軟弱的手腕，生疏的筆墨，來和可愛的小朋友，作第一次的通訊。

在這開宗明義的第一信里，請你們?nèi)菸以谀銈兠媲敖榻B我自己。我是你們天真隊(duì)里的一個落伍者——然而有一件事，是我常常用以自傲的：就是我從前也曾是一個小孩子，現(xiàn)在還有時仍是一個小孩子。為著要保守這一點(diǎn)天真直到我轉(zhuǎn)入另一世界時為止，我懇切地希望你們幫助我、提攜我，我自己也要永遠(yuǎn)勉勵著，做你們的一個最熱情最忠實(shí)的朋友！

小朋友，我要走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我十分地喜歡有這次的遠(yuǎn)行，因?yàn)榛蛘呖梢詮穆眯兄卸嗟眯┎牧?，以后的通訊里，能告訴你們些略為新奇的事情?！胰サ牡胤剑窃诘厍虻哪且贿?。我有三個弟弟，最小的十三歲了。他念過地理，知道地球是圓的。他開玩笑地和我說：“姊姊，你走了，我們想你的時候，可以拿一條很長的竹竿子，從我們的院子里，直穿到對面你們的院子去，穿成一個孔穴。我們從那孔穴里，可以彼此看見。我看看你別后是否胖了，或是瘦了?！毙∨笥严脒@是可能的事情嗎？——我又有一個小朋友，今年四歲了。他有一天問我說：“姑姑，你去的地方，是比前門還遠(yuǎn)嗎？”小朋友看是地球的那一邊遠(yuǎn)呢？還是前門遠(yuǎn)呢？

我走了——要離開父母兄弟，一切親愛的人。雖然是時期很短，我也已覺得很難過。倘若你們在風(fēng)晨雨夕，在父親母親的膝下懷前，姊妹弟兄的行間隊(duì)里，快樂甜柔的時光之中，能聯(lián)想到海外萬里有一個熱情忠實(shí)的朋友，獨(dú)在惱人凄清的天氣中，不能享得這般濃福，則你們一瞥時的天真的憐念，從宇宙之靈中，已遙遙地付與我以極大無量的快樂與慰安！

小朋友，但凡我有工夫，一定不使這通訊有長期間的間斷。若是間斷的時候長了些，也請你們饒恕我。因?yàn)槲胰舨皇窃谕膩韽?fù)的一剎那頃拿起筆來，我絕不敢以成人煩雜之心，來寫這通訊。這一層是要請你們體恤憐憫的。

這信該收束了，我心中莫可名狀，我覺得非常的榮幸！

冰心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

通訊二

小朋友們：

我極不愿在第二次的通訊里，便劈頭告訴你們一件傷心的事情。然而這件事，從去年起，使我的靈魂受了隱痛，直到現(xiàn)在，不容我不在純潔的小朋友面前懺悔。

去年的一個春夜——很清閑的一夜，已過了九點(diǎn)鐘了，弟弟們都已去睡覺，只我的父親和母親對坐在圓桌旁邊，看書、吃果點(diǎn)、談話。我自己也拿著一本書，倚在椅背上站著看。那時一切都很和柔、很安靜的。

一只小鼠，悄悄地從桌子底下出來，慢慢地吃著地上的餅屑。這鼠小得很，它無猜地、坦然地，一邊吃著，一邊抬頭看看我——我驚悅地喚起來，母親和父親都向下注視了。四面眼光之中，它仍是怡然地不走，燈影下照見它很小很小，淺灰色的嫩毛，靈便的小身體，一雙閃爍的明亮的小眼睛。

小朋友們，請容我懺悔！一剎那頃我神經(jīng)錯亂地俯將下去，拿著手里的書，輕輕地將它蓋上?！系?！它竟然不走。隔著書頁，我覺得它柔軟的小身體，無抵抗地蜷伏在地上。

這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了！我按著它的手，方在微顫——母親已連忙說：“何苦來！這么馴良有趣的一個小活物……”話猶未了，小狗虎兒從簾外跳將進(jìn)來。父親也連忙說：“快放手，虎兒要得著它了！”我又神經(jīng)錯亂地拿起書來，可恨呵！它仍是怡然地不動。——一聲喜悅的微吼，虎兒已撲著它，不容我喚住，已銜著它從簾隙里又鉆了出去。出到門外，只聽得它在虎兒口里微弱凄苦地啾啾地叫了幾聲，此后便沒有了聲息?！昂蟛坏揭环昼姡@溫柔的小活物，使我心上颼地著了一箭！

我從驚惶中長吁了一口氣。母親慢慢也放下手里的書，抬頭看著我說：“我看它實(shí)在小得很無機(jī)得很。否則一定跑了。初次出來覓食，不見回來，它母親在窩里，不定怎樣地想望呢?！?/p>

小朋友，我墮落了，我實(shí)在墮落了！我若是和你們一般年紀(jì)的時候，聽得這話，一定要慢慢地挪過去，突然地?fù)湓谀赣H懷中痛哭。然而我那時……小朋友們恕我！我只裝作不介意地笑了一笑。

安息的時候到了，我回到臥室里去。勉強(qiáng)的笑，增加了我的罪孽，我徘徊了半天，心里不知怎樣才好——我沒有換衣服，只倚在床沿，伏在枕上，在這種狀態(tài)之下，靜默了有十五分鐘——我至終流下淚來。

至今已是一年多了，有時讀書至夜深，再看見有鼠子出來，我總覺得憂愧，幾乎要避開。我總想是那只小鼠的母親，含著傷心之淚，夜夜出來找它，要帶它回去。

不但這個，看見虎兒時想起，夜坐時也想起，這印象在我心中時時作痛。有一次禁受不住，便對一個成人的朋友，說了出來；我拼著受她一場責(zé)備，好減除我些痛苦。不想她卻失笑著說：“你真是越來越孩子氣了，針尖大的事，也值得說說！”她漠然的笑容，竟將我以下的話，攔了回去。從那時起，我灰心絕望，我沒有向第二個成人，再提起這針尖大的事！

我小時曾為一頭折足的蟋蟀流淚，為一只受傷的黃雀嗚咽；我小時明白一切生命，在造物者眼中是一般大小的；我小時未曾做過不仁愛的事情，但如今墮落了……

今天都在你們面前陳訴承認(rèn)了，嚴(yán)正的小朋友，請你們裁判吧！

冰心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八日，北京

通訊三

親愛的小朋友：

昨天下午離開了家，我如同入夢一般。車轉(zhuǎn)過街角的時候，我回頭凝望著——除非是再看見這緣滿豆葉的棚下的一切親愛的人，我這夢是不能醒的了！

送我的盡是小孩子——從家里出來，同車的也是小孩子，車前車后也是小孩子。我深深覺得凄惻中的光榮。冰心何福，得這些小孩子天真純潔的愛，消受這甚深而不牽累的離情。

火車還沒有開行，小弟弟冰季別到臨頭，才知道難過，不住地牽著冰叔的衣袖，說：“哥哥，我們回去吧?！彼釡I盈眸，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我叫過他來，捧住了他的臉，我又無力地放下手來，他們便走了?！覀冎两K沒有一句話。

慢慢的火車出了站，一邊城墻，一邊楊柳，從我眼前飛過。我心沉沉如死，倒覺得廓然，便拿起國語文學(xué)史來看。剛翻到“卿云爛兮”一段，忽然看見書頁上的空白處寫著幾個大字：“別忘了小小”。我的心忽然一酸，連忙拋了書，走到對面的椅子上坐下——這是冰季的筆跡呵！小弟弟，如何還困弄我于別離之后？

夜中只是睡不穩(wěn)，幾次坐起，開起窗來，只有模糊的半圓的月，照著深黑無際的田野。——車只風(fēng)馳電掣的，輪聲軋軋里，奔向著無限的前途。明月和我，一步一步地離家遠(yuǎn)了！

今早過濟(jì)南，我五時便起來，對窗整發(fā)。外望遠(yuǎn)山連綿不斷，都沒在朝靄里，淡到欲無。只淺藍(lán)色的山峰一線，橫亙天空。山坳里人家的炊煙，濛濛的屯在谷中，如同云起。朝陽極光明地照臨在無邊的整齊青綠的田畦上。我梳洗畢憑窗站了半點(diǎn)鐘，在這莊嚴(yán)偉大的環(huán)境中，我只能默然低頭，贊美萬能智慧的造物者。

過泰安府以后，朝露還零。各站臺都在濃陰之中，最有古趣、最清幽。到此我才下車稍稍散步，遠(yuǎn)望泰山，悠然神往。默誦“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四句，反復(fù)了好幾遍。

自此以后，站臺上時聞皮靴拖踏聲，刀槍相觸聲，又見黃衣灰衣的兵丁，成隊(duì)地來往梭巡。我忽然憶起臨城劫車的事，知道快到抱犢岡了，我切愿一見那些持刀背劍來去如飛的人。我這時心中只憧憬著梁山泊好漢的生活，武松林沖魯智深的生活。我不是羨慕什么分金閣，剝皮亭，我羨慕那種激越豪放、大刀闊斧的胸襟！

因此我走出去，問那站在兩車掛接處荷槍帶彈的兵丁。他說快到臨城了，抱犢岡遠(yuǎn)在幾十里外，車上是看不見的。他和我說話極溫和，說的是純正的山東話。我如同遠(yuǎn)客聽到鄉(xiāng)音一般，起了無名的喜悅?！綎|是我靈魂上的故鄉(xiāng)，我只喜歡忠懇的山東人，聽那生怯的山東話。

一站一站地近江南了，我旅行的快樂，已經(jīng)開始。這次我特意定的自己一間房子，為的要自由一些，安靜一些，好寫些通訊。我靠在長枕上，近窗坐著。向陽那邊的窗簾，都嚴(yán)嚴(yán)地掩上。對面一邊，為要看風(fēng)景，便開了一半。涼風(fēng)徐來，這房里寂靜幽陰已極。除了單調(diào)的輪聲以外，與我家中的書室無異。窗內(nèi)雖然沒有滿架的書，而窗外卻旋轉(zhuǎn)著偉大的自然。筆在手里，句在心里，只要我不按鈴，便沒有人進(jìn)來攪我。龔定庵有句云：“……都道西湖清怨極，誰分這般濃福？……”今早這樣恬靜喜悅的心境，是我所夢想不到的。書此不但自慰，并以慰弟弟們和記念我的小朋友。

冰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四日，津浦道中

通訊四

小朋友：

好容易到了臨城站，我走出車外。只看見一大隊(duì)兵，打著紅旗，上面寫著“……第二營……”又放炮仗，又吹喇叭；此外站外只是遠(yuǎn)山田壟，更沒有什么。我很失望，我竟不曾看見一個穿夜行衣服，帶標(biāo)背劍，來去如飛的人。

自此以南，浮云蔽日。軌道旁時有小湫。也有小孩子，在水里洗澡游戲。更有小女兒，戴著大紅花，坐在水邊樹底做活計，那低頭穿線的情景，煞是溫柔可愛。

過南宿州至蚌埠，軌道兩旁，雨水成湖。湖上時有小舟來往。無際的微波，映著落日，那景物美到不可描畫?！源巳嗣竦目谝?，漸漸地改了，我也漸漸地覺得心怯，也不知道為什么。

過金陵正是夜間，上下車之頃，只見隔江燈火燦然。我只想象著城內(nèi)的秦淮莫愁，而我所能看見的，只是長橋下微擊船舷的黃波浪。

五日絕早過蘇州。兩夜失眠，煩困已極，而窗外風(fēng)景，浸入我倦乏的心中，使我悠然如醉。江水伸入田壟，遠(yuǎn)遠(yuǎn)幾架水車，一簇一簇的茅亭農(nóng)舍，樹圍水繞，自成一村。水漾輕波，樹枝低椏。當(dāng)幾個農(nóng)婦挑著擔(dān)兒，荷著鋤兒，從那邊走過之時，真不知是詩是畫！

有時遠(yuǎn)見大江，江帆點(diǎn)點(diǎn)，在曉日之下，清極秀極。我素喜北方風(fēng)物，至此也不得不傾倒于江南之雅澹溫柔。

晨七時半到了上海，又有小孩子來接，一聲“姑姑”，予我以無限的歡喜。——到此已經(jīng)四五天了，休息之后，俗事又忙個不了。今夜夜涼如水，燈下只有我自己。在此靜夜極難得，許多姊妹兄弟，知道我來，多在夜間來找我乘涼閑話。我三次拿起筆來，都因門環(huán)響中止，憑欄下視，又是哥哥姊妹來看望我的。我慰悅而又惆悵，因?yàn)槿窝訑R了我所樂意寫的通訊。

這只是沿途的經(jīng)歷，感想還多，不愿在忙中寫過，以后再說。夜深了，容我說晚安吧！

冰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九日，上海

通訊五

小朋友：

早晨五時起來，趁著人靜，我清明在躬之時，來寫幾個字。

這次過蚌埠，有母女二人上車，茶房直引她們到我屋里來。她們帶著好幾個提籃，內(nèi)中一個滿圈著小雞，那時車中熱極，小雞都紛紛地伸出頭來喘氣，那個女兒不住地又將它們按下去。她手腳匆忙，好似彈琴一般。那女兒二十上下年紀(jì)，穿著一套麻紗的衣服，一臉的麻子，又滿撲著粉，頭上手上戴滿了簪子、耳珥、戒指、鐲子之類，說話時善能作態(tài)。

我那時也不知是因?yàn)樘鞜?，心中煩躁，還是什么別的緣故，只覺得那女孩兒太不可愛。我沒有同她招呼，只望著窗外，一回頭正見她們談著話，那女孩兒不住撒嬌撒癡地要湯要水；她母親穿一套青色香云紗的衣服，五十歲上下，面目藹然，和她談話的態(tài)度，又似愛憐，又似斥責(zé)。我旁觀忽然心里難過，趁有她們在屋，便走了出去——小朋友！我想起我的母親，不覺憑在甬道的窗邊，臨風(fēng)偷灑了幾點(diǎn)酸淚。

請容我傾吐，我信世界上只有你們不笑話我！我自從去年得有遠(yuǎn)行的消息以后，我背著母親，天天數(shù)著日子。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了，我也漸漸地瘦了。大人們常常安慰我說：“不要緊的，這是好事！”我何嘗不知道是好事？叫我說起來，恐怕比他們說的還動聽。然而我終竟是個弱者，弱者中最弱的一個。我時常暗恨我自己！臨行之前，到姨母家里去，姨母一面張羅我就坐吃茶，一面笑問：“你走了，舍得母親嗎？”我也從容地笑說：“那沒有什么，日子又短，那邊還有人照應(yīng)。”——等到姨母出去，小表妹忽然走到我面前，兩手按在我的膝上，仰著臉說：“姊姊，是嗎？你真舍得母親嗎？”我那時忽然禁制不住，看著她那智慧誠摯的臉，眼淚直奔涌了出來。我好似要墮下深崖，求她牽援一般。我緊握著她的小手，低聲說：“不瞞你說，妹妹，我舍不得母親，舍不得一切親愛的人！”

小朋友！大人們真是可欽羨的，他們的眼淚是輕易不落下來的；他們又勇敢，又大方。在我極難過的時候，我的父親母親，還能從容不迫地勸我。雖不知背地里如何，那時總算體恤、堅(jiān)忍，我感激至于無地！

我雖是弱者，我還有我自己的傲岸，我還不肯在不相干的大人前，披露我的弱點(diǎn)。行前和一切師長朋友的談話，總是喜笑著說的。我不愿以我的至情，來受他們的譏笑。然而我卻愿以此在上帝和小朋友面前乞得幾點(diǎn)神圣的同情的眼淚！

窗外是斜風(fēng)細(xì)雨，寫到這時，我已經(jīng)把持不住。同情的小朋友，再談吧！

冰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二日，上海

通訊六

小朋友：

你們讀到這封信時，我已離開了可愛的海棠葉形的祖國，在太平洋舟中了。我今日心厭凄戀的言詞，再不說什么話，來撩亂你們簡單的意緒。

小朋友，我有一個建議：“兒童世界”欄，是為兒童辟的，原當(dāng)是兒童寫給兒童看的。我們正不妨得寸進(jìn)寸、得尺進(jìn)尺地，竭力占領(lǐng)這方土地。有什么可喜樂的事情，不妨說出來，讓天下小孩子一同笑笑；有什么可悲哀的事情，也不妨說出來，讓天下小孩子陪著哭哭。只管坦然公然的，大人前無須畏縮?！∨笥眩@是我們積蓄的秘密，容我們低聲匿笑地說吧！大人的思想，竟是極高深奧妙的，不是我們所能以測度的。不知道為什么，他們的是非，往往和我們的顛倒。往往我們所以為刺心刻骨的，他們卻雍容談笑地不理；我們所以為是渺小無關(guān)的，他們卻以為是驚天動地的事功。比如說吧，開炮打仗，死了傷了幾萬幾千的人，血肉模糊地臥在地上。我們不必看見，只要聽人說了，就要心悸，夜里要睡不著，或是說囈語的；他們卻不但不在意，而且很喜歡操縱這些事。又如我們覺得老大的中國，不拘誰做總統(tǒng)，只要他老老實(shí)實(shí)，治撫得大家平平安安的，不妨礙我們的游戲，我們就心滿意足了；而大人們卻奔走辛苦地談?wù)撨@件事，他舉他，他推他，亂個不了，比我們玩耍時舉“小人王”還難?？偠灾?，他們的事，我們不敢管，也不會管；我們的事，他們竟是不屑管。所以我們大可暢膽地談?wù)勑πΓ槐嘏滤麄冃υ??！业脑捦炅?，請小朋友拍手贊成?/p>

我這一方面呢？除了一星期后，或者能從日本寄回信來之外，往后兩個月中，因?yàn)榈肋h(yuǎn)信件遲滯的關(guān)系，恐怕不能有什么消息。秋風(fēng)漸涼，最宜書寫，望你們努力！

在上海還有許多有意思的事，要報告給你們，可惜我太忙，大約要留著在船上，對著大海，慢慢地寫。請等待著。

小朋友！明天午后，真?zhèn)€別離了！愿上帝無私照臨的愛光，永遠(yuǎn)包圍著我們，永遠(yuǎn)溫慰著我們。

別了，別了，最后的一句話，愿大家努力做個好孩子！

冰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六日，上海

通訊七

親愛的小朋友：

八月十七的下午，約克遜號郵船無數(shù)的窗眼里，飛出五色飄揚(yáng)的紙帶，遠(yuǎn)遠(yuǎn)地拋到岸上，任憑送別的人牽住的時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飛揚(yáng)而凄惻！

癡絕的無數(shù)的送別者，在最遠(yuǎn)的江岸，僅僅牽著這終于斷絕的紙條兒，放這龐然大物，載著最重的離愁，飄然西去！

船上生活，是如何的清新而活潑。除了三餐外，只是隨意游戲散步。海上的頭三日，我竟完全回到小孩子的境地中去了，套圈子、拋沙袋，樂此不疲，過后又絕然不玩了。后來自己回想很奇怪，無他，海喚起了我童年的回憶，海波聲中，童心和游伴都跳躍到我腦中來。我十分地恨這次舟中沒有幾個小孩子，使我童心來復(fù)的三天中，有無猜暢好的游戲！

我自少住在海濱，卻沒有看見過海平如鏡。這次出了吳淞口，一天的航程，一望無際盡是粼粼的微波。涼風(fēng)習(xí)習(xí)，舟如在冰上行。到過了高麗界，海水竟似湖光。藍(lán)極綠極，凝成一片。斜陽的金光，長蛇般自天邊直接到欄旁人立處。上自穹蒼，下至船前的水，自淺紅至于深翠，幻成幾十色，一層層，一片片地漾開了來?！∨笥?，恨我不能畫，文字竟是世界上最無用的東西，寫不出這空靈的妙景！

八月十八夜，正是雙星渡河之夕。晚餐后獨(dú)倚欄旁，涼風(fēng)吹衣。銀河一片星光，照到深黑的海上。遠(yuǎn)遠(yuǎn)聽得樓欄下人聲笑語，忽然感到家鄉(xiāng)漸遠(yuǎn)。繁星閃爍著，海波吟嘯著，凝立悄然，只有惆悵。

十九日黃昏，已近神戶，兩岸青山，不時有漁舟往來。日本的小山多半是圓扁的，大家說笑，便道是“饅頭山”。這饅頭山沿途點(diǎn)綴，直到夜里，遠(yuǎn)望燈光燦然，已抵神戶。船徐徐停住，便有許多人上岸去。我因太晚，只自己又到最高層上，初次看見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微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燈光，無聲相映。不時的還有一串光明從山上橫飛過，想是火車周行?！壑屑湃唬褚箾]有海潮音，靜極心緒忽起：“倘若此時母親也在這里……”我極清晰地憶起北京來。小朋友，恕我，不能往下再寫了。

冰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神戶

朝陽下轉(zhuǎn)過一碧無際的草坡，穿過深林，已覺得湖上風(fēng)來，湖波不是昨夜欲睡如醉的樣子了?！娜坏刈诤渡?，伸開紙，拿起筆，抬起頭來，四圍紅葉中，四面水聲里，我要開始寫信給我久違的小朋友。小朋友猜我的心情是怎樣的呢？

水面閃爍著點(diǎn)點(diǎn)的銀光，對岸意大利花園里亭亭層列的松樹，都證明我已在萬里外。小朋友，到此已逾一月了，便是在日本也未曾寄過一字。說是對不起呢，我又不愿！

我平時寫作，喜在人靜的時候。船上卻處處是公共的地方，艙面欄邊，人人可以來到。海景極好，心胸卻難得清平。我只能在晨間絕早，船面無人時，隨意寫幾個字，堆積至今，總不能整理，也不愿草草整理，便遲延到了今日。我是尊重小朋友的，想小朋友也能尊重原諒我！

許多話不知從哪里說起，而一聲聲打擊湖岸的微波，一層層地沒上雜立的潮石，直到我蔽膝的氈邊來，似乎要求我將她介紹給我的小朋友。小朋友，我真不知如何地形容介紹她！她現(xiàn)在橫在我的眼前。湖上的月明和落日，湖上的濃陰和微雨，我都見過了，真是儀態(tài)萬千。小朋友，我的親愛的人都不在這里，便只有她——海的女兒，能慰安我了。Lake Waban，諧音會意，我便喚她做“慰冰”。每日黃昏的游泛，舟輕如羽，水柔如不勝槳。岸上四圍的樹葉，綠的、紅的、黃的、白的，一叢一叢的倒影到水中來，覆蓋了半湖秋水。夕陽下極其艷冶，極其柔媚。將落的金光，到了樹梢，散在湖面。我在湖上光霧中，低低地囑咐它，帶我的愛和慰安，一同和它到遠(yuǎn)東去。

小朋友！海上半月，湖上也過半月了，若問我愛哪一個更甚，這卻難說?！：孟裎业哪赣H，湖是我的朋友。我和海親近在童年，和湖親近是現(xiàn)在。海是深闊無際，不著一字，她的愛是神秘而偉大的，我對她的愛是歸心低首的。湖是紅葉綠枝，有許多襯托，她的愛是溫和嫵媚的，我對她的愛是清淡相照的。這也許太抽象，然而我沒有別的話來形容了！

小朋友，兩月之別，你們自己寫了多少，母親懷中的樂趣，可以說來讓我聽聽嗎？——這便算是沿途書信的小序。此后仍將那寫好的信，按序寄上，日月和地方，都因其舊，“弱游”的我，如何自太平洋東岸的上海繞到大西洋東岸的波士頓來，這些信中說得很清楚，請?jiān)谀抢锟窗桑?/p>

不知這幾百個字，何時方達(dá)到你們那里，世界真是太大了！

冰心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四日，慰冰湖畔，威爾斯利

通訊八

親愛的弟弟們：

波士頓一天一天地下著秋雨，好像永沒有開晴的日子。落葉紅的黃的堆積在小徑上，有一寸來厚，踏下去又濕又軟。湖畔是少去的了，然而還是一天一遭。很長很靜的道上，自己走著，聽著雨點(diǎn)打在傘上的聲音。有時自笑不知這般獨(dú)往獨(dú)來，冒雨迎風(fēng)，是何目的！走到了，石磯上，樹根上，都是濕的，沒有坐處，只能站立一會兒，望著蒙蒙的霧。湖水白極淡極，四圍湖岸的樹，都隱沒不見，看不出湖的大小，倒覺得神秘。

回來已是天晚，放下綠簾，開了燈，看中國詩詞和新寄來的晨報副鐫，看到親切處，竟然忘卻身在異國。聽得敲門，一聲“請進(jìn)”，回頭卻是金發(fā)藍(lán)睛的女孩子，笑頰粲然的立于明燈之下，常常使我猛覺，笑而吁氣！

正不知北京怎樣，中國又怎樣了？怎么在國內(nèi)的時候，不曾這樣的關(guān)心？——前幾天早晨，在湖邊石上讀華茲華斯（Wordsworth）的一首詩，題目是《我在不相識的人中間旅行》：

I Travelled among Unknown Men

I travelled among unknown Men，

In lands beyond the sea；

Nor，England！did I know till then

What love I bore to thee.

大意是：

直至到了海外，

在不相識的人中間旅行；

英格蘭！我才知道我付與你的

是何等樣的愛。

讀此使我恍然如有所得，又悵然如有所失。是呵，不相識的！湖畔歸來，遠(yuǎn)遠(yuǎn)幾簇樓窗的燈火，繁星般的燦爛，但不曾與我以絲毫慰藉的光氣！

想起北京城里此時街上正聽著賣葡萄、賣棗的聲音呢！我真是不堪，在家時黃昏睡起，秋風(fēng)中聽此，往往凄動不寧。有一次似乎是星期日的下午，你們都到安定門外泛舟去了，我自己廊上凝坐，秋風(fēng)侵衣。一聲聲賣棗聲墻外傳來，覺得十分暗淡無趣。正不解為何這般寂寞，忽然你們的笑語喧嘩也從墻外傳來，我的惆悵，立時消散。自那時起，我承認(rèn)你們是我的快樂和慰安，我也明白只要人心中有了春氣，秋風(fēng)是不會引人愁思的。但那時卻不曾說與你們知道。今日偶然又想起來，這里雖沒有賣葡萄甜棗的聲響，而窗外風(fēng)雨交加?！獮橹松?，不得不別離，卻又禁不起別離，你們何以慰我？……一天兩次，帶著鑰匙，憂喜參半地下樓到信櫥前去，隔著玻璃，看不見一張白紙。又近看了看，實(shí)在沒有。無精打采地挪上樓來，不止一次了！明知萬里路，不能天天有信，而這兩次終不肯不走，你們何以慰我？

夜?jié)u長了，正是讀書的好時候，愿隔著地球，和你們一同勉勵著在晚餐后一定的時刻用功。只恐我在燈下時，你們卻在課室里——回家千萬常在母親跟前！這種光陰是貴過黃金的，不要輕輕拋擲過去，要知道海外的姊姊，是如何地羨慕你們！——往常在家里，夜中寫字看書，只管漫無限制，橫豎到了休息時間，父親或母親就會來催促的，擱筆一笑，覺得樂極。如今到了夜深人倦的時候，只能無聊地自己收拾收拾，去做那還鄉(xiāng)的夢。弟弟！想著我，更應(yīng)當(dāng)盡量消受你們眼前歡愉的生活！

菊花上市，父親又忙了。今年種得多不多？我案頭只有水仙花，還沒有開，總是含苞，總是希望，當(dāng)常引起我的喜悅。

快到晚餐的時候了。美國的女孩子，真愛打扮，尤其是夜間。第一遍鐘響，就忙著穿衣敷粉，紛紛晚妝。夜夜晚餐桌上，個個花枝招展的?！扒尚毁?，美目盼兮，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蔽以鴳蜃g這四句詩給她們聽。橫三聚五地凝神向我，聽罷相顧，無不歡笑。

不多說什么了，只有“珍重”二字，愿彼此牢牢守著！

冰心

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夜，閉璧樓

倘若你們愿意，不妨將這封信分給我們的小朋友看看。途中書信，正在整理，一兩天內(nèi)，不見得能寫寄。將此塞責(zé)，也是慰情聊勝無呵！又書。

通訊九

這是我姊姊由病院寄給父親的一封信，描寫她病中的生活和感想，真是比日記還詳。我想她病了，一定不能常寫信給“兒童世界”的小讀者。也一定有許多的小讀者，希望得著她的消息。所以我請于父親，將她這封信發(fā)表。父親允許了，我就略加聲明當(dāng)做小引，想姊姊不至責(zé)我多事？

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二日，冰仲，北京交大

親愛的父親：

我不愿告訴我的恩慈的父親，我現(xiàn)在是在病院里；然而尤不愿有我的任一件事，隱瞞著不叫父親知道！橫豎信到日，我一定已經(jīng)痊愈，病中的經(jīng)過，正不妨作記事看。

自然又是舊病了，這病是從母親來的。我病中沒有分毫不適，我只感謝上蒼，使母親和我的體質(zhì)上，有這樣不模糊的連結(jié)。血赤是我們的心，是我們的愛，我愛母親，也并愛了我的??！

前兩天的夜里——病院中沒有日月，我也想不起來——雜女士請我去晚餐。在她小小的書室里，滅了燈，燃著閃閃的燭，對著熊熊的壁爐的柴火，談著東方人的故事?！换仡^我看見一輪淡黃的月，從窗外正照著我們；上下兩片輕綃似的白云，將她托住。雜女士也回頭驚喜贊嘆，匆匆地飲了咖啡，披上外衣，一同走了出去?！瓉聿粌H月光如水，疏星也在天河邊閃爍。

她指點(diǎn)給我看：那邊是織女，那個是牽牛，還有仙女星，獵戶星，孿生的兄弟星，王后星，末后她悄然地微笑說：“這些星星方位和名字，我一一牢牢記住。到我衰老不能行走的時候，我臥在床上，看著疏星從我窗外度過，那時便也和同老友相見一般的喜悅。”她說著起了微喟。月光照著她飄揚(yáng)的銀白的發(fā)，我已經(jīng)微微地起了感觸：如何的凄清又帶著詩意的句子呵！

我問她如何會認(rèn)得這些星辰的名字，她說是因?yàn)樗牡艿苁呛胶＜业木壒?，這時父親已橫上我的心頭了！

記否去年的一個冬夜，我同母親夜坐，父親回來得很晚。我迎著走進(jìn)中門，朔風(fēng)中父親帶我立在院里，也指點(diǎn)給我看：這邊是天狗，那邊是北斗，那邊是箕星。那時我覺得父親的智慧是無限的，知道天空縹緲之中，一切微妙的事——又是一年了！

月光中雜女士送我回去，上下的曲徑上，緩緩地走著。我心中悄然不怡——半夜便病了。

早晨還起來，早餐后又臥下。午后還上了一課，課后走了出來，天氣好似早春，慰冰湖波光蕩漾。我慢慢地走到湖旁，臨流坐下，覺得弱又無聊。晚霞和湖波的細(xì)響，勉強(qiáng)振起我的精神來，黃昏時才回去。夜里九時，她們發(fā)覺了，立時送我入了病院。

醫(yī)院是在小山上學(xué)校的范圍之中，夜中到來看不真切。醫(yī)生和看護(hù)婦在燈光下注視著我的微微的笑容，使我感到一種無名的感覺?！灰购芎茫菜搅颂鞎?。

早晨絕早，看護(hù)婦抱著一大束黃色的雛菊，是閉璧樓同學(xué)送來的。我忽然下淚，憶起在國內(nèi)病時床前的花了——這是第一次。

這一天中睡的時候最多，但是花和信，不斷的來，不多時便屋里滿了清香。玫瑰也有，菊花也有，還有許多不知名的。每封信都很有趣味，但信末的名字我多半不認(rèn)識。因?yàn)橥瑢W(xué)多了，只認(rèn)得面龐，名字實(shí)在難記！

我情愿在這里病，飲食很精良，調(diào)理得又細(xì)心。我一切不必自己勞神，連頭都是人家替我梳的。我的床一日推移幾次，早晨便推近窗前。外望看見禮拜堂紅色的屋頂和塔尖，看見圖書館，更隱隱地看見了慰冰湖對岸秋葉落盡，樓臺也露了出來。近窗有一株很高的樹，不知道是什么名字。昨日早上，我看見一只紅頭花翎的啄木鳥，在枝上站著，好一會兒才飛走。又看見一頭很小的松鼠，在上面往來跳躍。

從看護(hù)婦遞給我的信中，知道許多師長同學(xué)來看我，都被醫(yī)生拒絕了。我自此便閉居在這小樓里——這屋里清雅絕塵，有加無已的花，把我圍將起來。我神志很清明，卻又混沌，一切感想都不起，只停在“臣門如市，臣心如水”的狀態(tài)之中。

何從說起呢？不時聽得電話的鈴聲響：

“……醫(yī)院……她嗎？……很重要……不許接見……眠食極好，最要的是靜養(yǎng)……書等明天送來吧……花和短信是可以的……”

差不多都是一樣的話，我倚枕模糊可以聽見。猛憶起今夏病的時候，電話也一樣地響，冰仲弟說：

“姊姊么——好多了，謝謝！”

覺得我真是多事，到處叫人家替我忙碌——這一天在半醒半睡中度過。

第二天頭一句問看護(hù)婦的話，便是：“今天許我寫字嗎？”她笑說：“可以的，但不要寫得太長?！蔽蚁渤鐾?，第一封便寫給家里，報告我平安。不是我想隱瞞，因不知從哪里說起。第二封便給了閉璧樓九十六個“西方之人兮”的女孩子。我說：

“感謝你們的信和花帶來的愛！——我臥在床上，用悠暇的目光，遠(yuǎn)遠(yuǎn)看著湖水，看著天空。偶然也看見草地上、圖書館、禮堂門口進(jìn)出的你們。我如何的幸福呢？沒有那幾十頁的詩，當(dāng)功課地讀；沒有晨興鐘，促我起來。我閑閑地背著詩句，看日影漸淡，夜中星辰當(dāng)著我的窗戶；如不是因?yàn)橄肽銈?，我真不想回去了！?/p>

信和花仍是不斷地來。黃昏時看護(hù)婦進(jìn)來，四顧室中，她笑著說：“這屋里成了花窖了。”我喜悅地也報以一笑。

我素來是不大喜歡菊花的香氣的，竟不知她和著玫瑰花香拂到我的臉上時，會這樣的甜美而濃烈！——這時稱了我的心愿了！日長晝永，萬籟無聲。一室之內(nèi)，惟有花與我。在天然的禁令之中，杜門謝客，過我的清閑回憶的光陰。

把往事一一提起，無一不使我生美滿的微笑。我感謝上蒼：過去的二十年中，使我一無遺憾，只有這次的別離，憶起有些驚心！

B夫人早晨從波士頓趕來，只有她闖入這清嚴(yán)的禁地里。醫(yī)生只許她說，不許我說。她雙眼含淚，蒼白無主地面顏對著我，說：“本想我們有一個最快樂的感恩節(jié)……然而不要緊的，等你好了，我們另有一個……”

我握著她的手，沉靜地不說一句話。等她放好了花，頻頻回顧地出去之后，望著那“母愛”的后影，我潸然淚下——這是第二次。

夜中絕好，是最難忘之一夜。在眾香國中，花氣氤氳。我請看護(hù)婦將兩盞明燈都開了，燈光下，床邊四圍，淺綠濃紅，爭妍斗媚，如低眉，如含笑。窗外嚴(yán)凈的天空里，疏星炯炯，枯枝在微風(fēng)中，顫搖有聲。我凝然肅然，此時此心可朝天帝！

猛憶起兩句：

消受白蓮花世界，

風(fēng)來四面臥中央。

這福是不能多消受的！果然，看護(hù)婦微笑地進(jìn)來，開了窗，放下簾子，挪好了床，便一瓶一瓶地都抱了出去，回頭含笑對我說：“太香了，于你不宜，而且夜中這屋里太冷?！薄抑坏眯χc(diǎn)首，然終留下了一瓶玫瑰，放在窗臺上。在黑暗中，她似乎知道現(xiàn)在獨(dú)有她慰藉我，便一夜的溫香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