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美國:生活在別處的滋味
初來乍到
我離開北京不算太久,一個多月吧,卻如同過了一個世紀。我想這應該是每一個初到異地的人都必須經歷的水土不服,何況還是一個生活景況完全陌生的國度。我從一個生活在中國舒適天堂的人回落到了人間(不是地獄)。今天是我來美國以后第一次有時間可以坐下來記錄我的感受?;叵胛疫^去在中國那些有著許多閑話、閑愁、閑工夫的日子是那么幸福而顯得不真實,它們已經在我的雙腳踏上美利堅的那一刻被徹底封存在記憶的一個角落了,全新的日子已經開篇。
報紙電視沒時間看,書只有在如廁的時候翻兩頁,喜歡閱讀的我,心中有如臨文化荒漠般的恐慌,當然還有面對周圍各種未知的無措,但我已無暇撫慰自己,我告誡自己漠視它,我得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因為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我誰也指望不上。當我開著不會擺弄的新車行駛在辨不清方向、記不住地名的高速公路上時,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手腳冰涼,我知道新的生活已不由分說地呼嘯而來,我只能別無選擇地迎上去。
音樂?當然沒時間聽,只在車里放了幾張國內帶來的過去常聽的CD,一曲愛爾蘭風笛飄出來時,我不禁淚流滿面。那是我最愛的一首曲子,如今換到地球的另一側再聽,已是斗轉星移,物是人非,它像是我逝去生活的一首挽歌,那些日子已一去不復返了。
將近四十歲成為新移民,前半生積攢的經驗、能力、見識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都大大地打了折扣,是對過往的生活打碎重塑,無力感深重,懷疑以前的自己都白活了。無措、焦慮、擔憂填滿內心。流淚已是一種奢侈,因為每天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在孩子面前還要保持常態(tài),所以通常在獨自駕車時,使勁兒哭一陣子,讓淚水代謝一下情緒垃圾,下車前整理下表情,摘下墨鏡露出的依然是一臉陽光燦爛。我認為我的內心是堅強的,無論多么艱難我都得扛過去。我現(xiàn)在不后悔來到這里,倒是更愿意留下來,學習更多的東西,體驗全新的生活,向另一個世界張望一下,一輩子活出兩輩子的豐富,只是代價確實有些殘酷,要與家人、朋友隔山隔水、遙望相思,真的煎熬。
2002年11月
新生活種種
相比之下,“勞其筋骨”比“苦其心智”輕松多了,買菜做飯洗衣服打掃房間,自然熟門熟路,甚至操起工具組裝各種家具、燈具。這里人工貴,很少有人請保姆或工人,東西都是半成品買回來自己組裝。搬到新公寓后,添置的床頭柜、茶幾、燈具這些小件家具都是我自己組裝的。那天數(shù)了一下,一個床頭柜的各種零部件就有六十多個。打開包裝箱,把所有零部件先擺在地板上,對照清單核對一遍,然后使用很不利索的英文研究明白安裝結構圖,再根據圖例搞清楚地上這一堆東西誰和誰是對應連接在一起的。
猜想如果不是學理工科的男人,剛上手也不一定能干得了這活兒。兩個床頭柜我裝了一下午,滿身大汗,也暗自得意。這些對我來說不過是重新披掛,回歸勤勞本色。年輕時誰沒苦過啊,臟活兒累活兒我不覺得苦,苦的是思親之情。我老媽在電話中的數(shù)度哽咽,我無言以對。孩子他爸一天砸過來五個電話,把兒子照顧長大的感情極深的阿姨,也在電話中哭訴說想我兒子,這些都使我備受煎熬。我知道我們娘倆在美國,一大家子人在國內心里都不好受,我們得度過一段艱難的日子。所幸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孩子到了美國一下子懂事了,我倆獨立生活的第一天,我從城里買了半車食品,九歲的兒子不讓我爬樓,十幾袋東西全是他一點點搬上樓,十來斤的大西瓜捧在他瘦小的胸前,他艱難地一步步邁上樓梯,我都不忍看他,抑制住眼淚,心中溢滿感動和欣慰。
最不幸的其實是沒有交談的對象,尤其我這人很挑剔談話對象,熱衷于享受談話的快感,在這兒最好斷了這個念想。這里的華人以臺灣香港來的居多,文化修養(yǎng)我不敢恭維,加上使用的詞匯和說話的方式也不一樣,比如我說溝通,他說交通。我說完美,他說完全。他想表達他是個不完美的人,卻說他是不完全的,聽著十分別扭,所以根本不會有會心一笑的時候。大陸來的不是學究,就是也被港臺同胞的口音同化了。那天在教會遇到一個哈爾濱來的,怎么操著一口港臺腔,我說你已經沒什么東北口音了,他大概以為我夸他呢。還有一位大姐從揚州來的,非常能干,她在美國活成人精了,百事通,讓我欽佩不已,引為榜樣,但也只能是榜樣,不能成知己,因為人家關注的事和我相去甚遠,她老鼓動我做生意。這兒的人聊天都是有具體指向的,就事論事,沒有我們那么多跟自己不著邊兒的閑聊,報紙雜志的,道聽途說的,古今中外的都能拿來反芻一番。所以我絕望地發(fā)現(xiàn)我沒有可以過招的談話對手。不過這也很自然,在北京活了三十多年,身邊沉淀下來的好朋友也就那么幾位。異國他鄉(xiāng),黃瓜西紅柿都串了秧,還指望找到能明白你的茄子?
Lisa是臺灣人,現(xiàn)在是我的好朋友(拔刀相助那種),她是個基督徒,按照“上帝的旨意”給了我許多無私的幫助(包括送《圣經》),我說上帝在哪兒我不知道,但通過你我感到了他的關懷。Lisa的心態(tài)和生活非常單純,沒去過娛樂場所,沒看過毛片,沒有教會會友以外的朋友,不接觸老公以外的異性,更別提和異性單獨吃飯了,她是教會學校出來的,認為結了婚的女人不能和其他男人單獨吃飯。我跟她說話都得小心翼翼,話要先“消毒”再出口,我告訴她我和異性吃飯是家常便飯的事,吃飯和上床不一樣(上床二字也不能輕易出口),她撇著嘴,覺得我們這些異教徒的生活簡直不可思議。她經常告誡我面對其他男人時衣服要穿嚴謹,嫌我領口太低,嫌我穿吊帶背心。那天我叫了個墨西哥修理工來家里修冰箱,她問我穿的什么衣服,我指指身上的吊帶背心說“就這個”,她簡直不敢相信,我說在北京我就穿這個晃上大街。她經常替我慶幸說你到了這兒就好了,不會再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了,我的天,我覺得我像進了修道院,想學壞都不敢,后頭有一雙利劍般的眼睛盯著吶。圣誕節(jié)我在美國的同學(異性)要飛過來看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向她交代,她鄙視和異性來來往往的女人。
2002年11月
美式閨蜜情
其實我的到來也給Lisa平靜的生活激起了一番漣漪。Lisa是從臺灣來到美國的,對大陸知之甚少,我讓她知道了許多聞所未聞的趣事,她經常被我逗得開懷大笑。她老公不讓她學上網,怕她被網絡世界污染了。她說你來后我都年輕了,這話我信,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說什么她都感到很新奇,笑得特別燦爛,一副被她老公保護良好的狀態(tài)。她說你說話沒有北京腔,我說我要說北京土話你聽得懂嗎,你知道什么叫“里根兒楞”嗎?知道什么叫“吊腰子”嗎?知道什么叫“腦積水”嗎?她立刻語塞干瞪眼。那天我說了句“老八路”都得給她掃盲半天,至于我在國內跟閨蜜聊天時那種葷素全席就更不能全端了,她非把我當女流氓不可。我聽她與她的好朋友的談話,都很斯文很客氣地浮在表面上,全然沒有我在國內跟姐們兒那種貼心貼肝、扒心扒肺的熱乎勁兒,由此懷疑在美國的閨蜜情是不是都得是這種帶著一層柔紗的朦朧款。
不過Lisa可真是個熱心人,沒有她我都找不著北。她幫我找房子找學校,領我出沒各種商場,指著各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告訴我都是干什么用的,沒有她我會活得更狼狽。我想表示感謝,可又不知按美國華人的規(guī)矩該怎么辦,只能先選個出不了大錯的方式——請吃飯吧。吃海鮮在美國德州算高規(guī)格的禮遇。以我們以往揮霍的標準幾百塊人民幣也算不了大數(shù),但精打細算的美國華人從不肯在吃上花太多錢。我請她吃了頓海鮮,大概三十多美元,下次我倆再聚會時我又要付賬,她很婉轉地表達了意思,“這話我有些說不出口,咱們還是AA制吧,你老請我我也有壓力”。Lisa吭吭唧唧解釋半天,我終于明白了,像在中國那樣,朋友之間聚餐“今天你請,下次我請”,掩藏在虛偽面紗之下的變形AA在這里顯得挺累,別下次,今天就AA了,一把一利索。想想這樣也好,入鄉(xiāng)隨俗,我們那頓AA吃得挺自然,因為是自己付賬,我終于點了一個我沒喝過的挺貴的飲料,她請我吃飯時我肯定只能禮貌體貼地喝免費續(xù)杯的可樂。其實在這兒吃飯不是一項挺大的消費,兩個人十幾塊錢就能在挺體面的餐館接受殷勤服務,華人開的頗有規(guī)模的自助餐廳,品種豐富,也是每位不到十美元,很實惠。想想在北京每人十幾二十塊錢的消費,也就夠街邊吃碗醬油面條的。
那一頓飯是Lisa幫我開啟了這輩子第一頓AA餐的體驗。
2002年12月
物質極大豐富是什么體驗
超市里的食材便宜,雞蛋一打0.9美元,蘋果0.5美元一斤,大芒果0.9美元一斤(那芒果的成色在北京起碼要合3美元一斤),雞翅0.8—0.9美元一斤。商場里十幾塊錢休閑服裝挺不錯,兒子的衣服鞋子一律十幾塊,特好,他穿上新鞋再也不肯穿國內帶來的鞋了。想想我在國內批發(fā)市場也找不出十幾塊的東西啊。汽車加一箱油也比國內便宜太多。還有更可氣的是,那些物美價廉讓我愛不釋手的東西,翻過來一看全是中國制造。占世界人口5%的美國人消費世界上80%的能源,東西便宜,可勁兒造啊?!拔镔|極大豐富”的另一表現(xiàn)是生活日常用品分類細致,體現(xiàn)了生活工具的精細化和復雜化。切菠蘿一種刀,切洋白菜一種刀,切姜蒜一種刀,削土豆皮一種刀,挖土豆上的黑點一種刀,還有許多種刀我都不知道是切什么的。反正你想的到想不到的東西都早給您預備好了。那天在一間商店Lisa指著一個小瓶問我:“你知道這是干什么的嗎?這里面裝著母鹿的氣味,給打獵的人用來引誘公鹿的。”聞此我立刻感嘆自己的孤陋寡聞。
在美國人情往來寄卡片是最通常的手段,所以超市里就有規(guī)??捎^的賀卡專柜,能滿足一般的所有需求。文化用品商店的賀卡不但有規(guī)模,檔次上也提升了一截,更加精美和有設計感。我?guī)鹤咏o他爸選生日賀卡,到我家附近那個大超市,兩大排架子上按發(fā)送對象分爸、媽、兒子、女兒、兄、弟、姐、妹,甚至大姑子、小姨子、姐夫、弟妹、擔挑、同事、同學、朋友等都能在相應的格子里找到,這是服務精細化的又一體現(xiàn)。如果有人懶到連措辭都懶得編,那么早有人按你和對方的關系替你措好了詞。兒子在“爸爸”那一格子選了一張賀卡,上面寫著:“爸爸,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你是我深愛的爸爸,你是我人生之路的榜樣,有你我是多么自豪?!贝朕o得體又煽情,把你想說的不好意思說的都替你說了。想起以前每年買賀卡的時候,拿起這張,放下那張,只為那上面的詞不分對象一律酸甜,寄出去特別容易引起誤會,想找一張空白沒寫字的賀卡還真費勁。
在我們都多年不用紙寫信的時候,美國人還保持著寫封親筆信表達感情的這種略顯隆重的習慣,所以對信紙的款式設計比我們要講究多了。在文化用品店里見到的帶有各種邊飾的信紙讓我愛不釋手,有適用于情人之間的帶有浪漫玫瑰花圖案的,有適合男士或商務往來的莊重紋樣的,有素雅小清新花草的,有人文自然風景的,對信紙這類用量很小的商品都有這么深入細致的關注,我想這只有在物質極大豐富并同時對審美和精神有更高追求的社會才有可能做到。
2002年11月
風月無邊的嚴肅場所
參觀過教會后才知道,過去我們對教會內的情形及牧師的印象完全是從電影情節(jié)中得到的,現(xiàn)在的教會早已超出我的想象。
第一次去教堂的時候,我猜想會從哪個角落飄出幽靈般低沉的管風琴聲,No,完全不是。在給年輕人開的一堂禮拜中,是一個小型樂隊站在臺上,包括鋼琴、長笛、電吉他、電貝斯、架子鼓和領唱,陣容新潮又豪華。當鼓樂齊鳴尤其是架子鼓喧鬧起來時,氣氛熱烈歡騰,節(jié)奏快速激越,跟搖滾演唱會差不多,離莊嚴肅穆有點遠。據說這是教會為了吸引更多的年輕人所做的大膽改革。若只唱那些經典贊美詩,年輕人會感覺昏昏欲睡??磥砑词棺馂樯系鄣氖拐撸谌招略庐?、與時俱進的年代,也不得不改頭換面以迎合更多人的口味。還有一些對大陸移民的“迎合”,創(chuàng)作的贊美詩都是進行曲風格,我覺得這種“迎合”多少有些誤解。
另一顛覆我的印象的是牧師,講道的牧師不是穿著黑袍,翻著白領,滿頭銀發(fā),捧著《圣經》的老者。第一次聽講道時我基本什么都沒聽進去,光琢磨臺上那位帥呆了的牧師了。這位林牧師四十幾歲,穿著雪白襯衫,深色西裝,打暗紅碎花領帶,濃密的頭發(fā)梳成偏分,鼻上架著金絲眼鏡,手上戴著素圈兒戒指。林牧師一上臺,啟動手提電腦,打開投影機,攤開因熟讀而略顯陳舊的《圣經》,點擊電腦中PPT文件,開講。這是牧師嗎?這不就是出入高檔寫字樓,拎著電腦講解項目計劃書的高級項目經理嘛!他的聲音時而低緩,時而激昂,脫稿演講但語言絕不拖泥帶水,行云流水般流暢、自然、舒服,極富感染力。林牧師一會兒雙手插進褲袋在臺上優(yōu)雅地踱著步,一會兒揮動鉛筆在空中劃出美麗的弧線,這一連串臺詞及臺風的演出,配上林牧師英俊的相貌,簡直太迷人了。Lisa介紹說,林牧師是計算機碩士學位,畢業(yè)后放棄巨額年薪的工作,又去神學院進修,選擇牧師作為終生職業(yè),把自己獻給神。牧師的薪水非常低,而牧師的太太一般也不再從事其他職業(yè),以輔佐牧師工作為主。所以,牧師職業(yè)是需要真正的熱愛,并全家愿意為此做出巨大犧牲的人才能堅持的。優(yōu)秀人才林牧師做如此人生選擇,真讓人感慨不已。
那天我目光的移動路線基本是他的雙手劃過的軌跡,那是一雙白凈的,手指像竹節(jié)般有氣質的手。
2002年10月
家庭聚會——一場治療寂寞的扎堆兒
新移民到美國,總有機會被拉進各種圈子,參加聚會是入圈的重要途徑。我被周圍的朋友拉著參加過多次各種名目的聚會,形式內容大同小異。也許因為我是個慢熱型的人,又懷揣著探秘的心態(tài)冷眼旁觀,并沒有融入某個群體的熱切愿望,所以很快就覺得不分朋友類型的大雜燴式聚會毫無意趣,效果不過爾爾,也并不能結識新交或加深友誼。
在我生活的這個美國南部城市,沒有KTV,沒有搓背,沒有足療,吃飯就是吃飯,沒有佐餐的酒喝,喝酒要單獨去酒吧。華人的業(yè)余生活就是回家跟家人待著。在國內被燈紅酒綠香風臭氣洗禮過的我,覺得美國的華人聚會極其乏味,有大把的人愿意參加,純粹是因為太寂寞,即使再無趣,也不愿放過一個體面扎堆兒的機會。
我跟著Lisa參加過一個較大型的家庭聚會。十幾個家庭好幾十口子人,大House人聲鼎沸,樓上樓下都是人。因為不好意思去太早,所以我將近開餐時間才到,進門不多時就開飯了。大家端著盤子還是跟自己認識的人寒暄聊天,這種聚會是以同一教會教友為關系基礎聚集的,所有客人都與主人相識,但彼此之間并不一定認識,也就不會有什么共同的話題可以深度閑聊,所以氣氛還是有些疏離的。我除了認識Lisa,不認識任何人,在一大群人中顯得越發(fā)的孤單尷尬,很有些后悔來這里。飯前并沒有什么人講話致辭,一說可以開飯了,大家就迅速取食物,帶娃去的媽媽們忙著往自己孩子嘴里塞食物,整個吃的過程很短,食物消耗得也很快,等吃完飯就陸續(xù)有人表示要撤退,我還沒弄清這聚餐到底是為哪般就都解散了。按我的理解,去別人家做客,是不能推開碗就走人的,無論如何也要禮節(jié)性地逗留一會兒。
我像個“偷窺者”一樣觀察著來參加聚會的所有人,也思索這類聚會最終能達到的功效。我雖第一次參加也按慣例帶了一個菜,但我發(fā)現(xiàn)更多的人很坦然地只帶了嘴,對帶菜的人也很漠然,倒是主人家準備了一大桌子,每一個菜品都是自助餐規(guī)模的超大分量。我不明白主人這么平白無故招待這一大群人為什么呀?難道只是給大家提供一個共同吃飯的場所?因為我看到許多人就是趕過來吃,交流的欲望并不突出。所以Lisa說:“這對主人夫婦是很好的,在美國能定期向這么多人敞開自己的家不容易,反正我做不到?!钡矣X得這類聚會乏善可陳,下次我絕不再參加。倒是在那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是唯一收獲。
有一位長相實在不敢恭維的三十來歲女人,說來自北京,到美國九個月了,和她的丈夫——一位六十來歲的美國老頭一起出席的聚會,那老先生始終沒怎么說話,只保持一個微笑的表情,從裝束看著像體力工作者,看樣子他聽不懂中國太太跟一群中國人聊的內容。女人一口一個我先生長我先生短的,坐在沙發(fā)上緊緊倚在老先生身邊挽著他的胳膊,恩愛秀得有些用力過猛,不像是一般夫妻的放松狀態(tài),不免引人猜忌。
2002年12月
感恩節(jié)記
上周四是美國的感恩節(jié),來由是第一批清教徒初到美洲大陸,沒吃沒喝,是當?shù)氐挠〉诎踩私o他們吃食,使他們得以在美洲扎下了根。但實際上這些外來者最終把印第安人趕到一塊很小的領地,任由他們自生自滅,所以說所謂的感恩節(jié)已經沒有感恩的意味了。
現(xiàn)在的人過感恩節(jié)很少想到它最初的本意了,都是借著這個節(jié)日,表達對生活的感恩。周五晚上Lisa邀請我參加了她的感恩節(jié)家庭聚會,在一起感恩和分享。我如果事先知道是那樣一些景況,我是斷然不會去的。
一開始是一如既往的唱歌,Lisa鋼琴伴奏,她是學鋼琴專業(yè)的,所以每次鋼琴伴奏非她莫屬。本來唱歌我不陌生,比較而言,參加他們的聚會活動里最讓我放松的時刻就是唱歌了,今天Lisa選的全是新歌,我從沒聽過也一句不會,站在那嘴亂動也逮不著詞,像個傻瓜。既不能以不會唱為由甩手走開,也不能放聲跟上節(jié)奏,十幾首歌顯得極其漫長,一點點切割著我的尊嚴和自信,尷尬至極。
歌畢開始吃飯。本來我與那家主人并不很熟,也沒說過幾句話,跑到人家去吃飯,總覺得不大心安,因此心中熱切希望大家能喜歡我?guī)サ膬蓚€菜——干煸四季豆和拌白菜心。這樣我來聚餐也心安理得一些??蒐isa來自臺灣,她的朋友全是臺灣人,又有一堆糖尿病、腎衰竭、高血壓患者,不能吃有鹽的食物,沒病的也喜歡吃口味清淡的東西,所以我的菜少有人問津,這種攤在桌面不加掩飾的忽視和冷落,讓我如坐針氈,極不自在。想起國內我的朋友們要求我定期開放廚房秀廚藝,在我家吃得停不下來、樂不思蜀的情景,再看眼前赫然擺著的兩盤未動過的菜,我覺得很有挫敗感,顏面盡失。同是華人,到了地球的另一端,口味也變得令人難以捉摸了?走時我把菜又都帶回來了,我知道留在那的結果就是進垃圾箱?;丶液笪野岩槐P子扁豆咽進肚里,也難以平復心頭的沮喪。
2002年12月
舉國上下情人節(jié)
在國內工作時,某年的情人節(jié),我在辦公室意外地收到一大捧玫瑰,其實是一位朋友感謝我在他迷茫時對他的幫助,但因為恰在情人節(jié)送來,招致辦公室同事們的諸多猜忌。國人對情人節(jié)這么個曖昧日子要么不以為然,要么羞羞答答,來到美國意外地發(fā)現(xiàn),美國人民是如此多情,簡直舉國上下齊過情人節(jié)。
我在休斯敦大學補習英文,我們班的二十多位同學來自十三個國家,都是初到美國的一群新移民,英文不太利索,對美國文化的了解也很淺薄。情人節(jié)前一天,老師通知我們明天每人帶一個菜來學校,課后要開party。我當時暗想:不年不節(jié)的,這party為哪般???隨后,老師給每人發(fā)了一張紙,是有關情人節(jié)的指南,上面詳述了情人節(jié)你該買的、該說的、該做的等一切事宜。至此我才頓悟,帶菜為了情人節(jié)啊。大學里組織學生在教室過情人節(jié),這我實在沒想到,當下覺得很有趣,也很溫情。
各班老師是積極的組織者和引導者。因為學校里都是國際學生,還不大了解怎么在美國集體過情人節(jié),所以老師們在教授語言的同時也擔負起傳播主流文化的責任。那張紙上告訴我們玫瑰應該送幾朵,禮物應包括哪些內容,表達愛意的詞句應該怎么說。有一句話我非常喜歡:I love you more than yesterday, but less than tomorrow。還有一個讓人不解其意的詞——XXOO,老師說這代表擁抱和接吻。細琢磨可不是嘛,X像四臂交叉,O像送上前的熱唇,簡單形象。指南中最重要的一項是情人之間的愛稱,提供了sugar,honey,baby,darling,sugarplum等一大串可選詞。
我們老師是一個五十來歲的永遠微笑著的女人,她自我介紹說,自打結婚后她丈夫幾乎都是叫她這些愛稱,如果哪天直呼其名Christine了,那準是她犯了什么錯了。然后老師依次詢問我們這些來自十三個國家的學生在自己的祖國都怎么稱呼愛人。
有一對伊朗夫妻同在我們班學習。同學們都興奮地期待揭曉神秘的伊斯蘭夫妻的相處之道。問到丈夫時,他雙手捂臉說從不稱呼他老婆,老師說怎么可能,難道你管她叫“喂”,這伊斯蘭男人滿臉漲得通紅,支支吾吾小聲說,有時叫darling。全班同學爆笑,伊斯蘭世界男人就是天,能叫老婆darling讓我頗有些意外。
問到我們中國學生,我們三個中國人一致說只叫配偶的名字。這讓老師吃驚不小,一再表示不可思議:難道你們一點羅曼蒂克都沒有嗎?我猜想,她一定認為中國夫妻的相處普遍刻板無趣,冰冷乏味,還沒被浪漫的文明浸潤過呢。但憑我們當時有限的英語也實在跟老師解釋不清楚實情。
第二天的party開得有些拘謹,我們甚至不知道情人節(jié)的會場應該怎樣布置,一群人手足無措地站在會場四周互相觀望,不知該干啥。還是老師買來紅桌布,紅紙杯紅餐碟,還有印有心形圖案的餐巾,紙花和彩練等一切情人節(jié)專用產品。美國人把調情做到了極致,從生活的細節(jié)中散發(fā)出縷縷的溫柔。在全班同學都抄著兩手等待“下一步”時,Christine一馬當先跳到場中央,和著音樂扭動胖胖的身體跳起了disco,她這是把全套情人節(jié)文化秀給我們看,在她的示范下,同學們都扭扭捏捏下了場。這個可愛的Christine,我很喜歡她,也很感激她,我會永遠記得她的笑容。
情人節(jié)前一天,兒子的老師鄭重的交給他一張全班同學的名單,讓他給每一位同學買一張賀卡和一份禮物,第二天開party用,這是全班同學每個人的作業(yè)。怕他聽不懂,還特意請會中文的老師和同學給他翻譯若干遍。其他節(jié)日老師從沒有過硬性規(guī)定,這次如此隆重我自然不敢怠慢。不知道美國人送禮都是什么水準的,花七八十美金挑選了二十幾張高檔賀卡。后來Lisa知道了嫌我太破費,說美國人根本不會像我這么土豪,讓我去退掉換成五塊錢幾十張的小卡片,但遭到兒子的強烈反對,他這個新來的外國孩子想借此機會在班里露露臉,交到新朋友。
我對學校如何組織這些八九歲的小孩子過情人節(jié)充滿好奇,第二天放學后馬上跟兒子打探。他說他們的情人節(jié)party主要是喝飲料、吃點心、交換禮物、猜智力題。他很得意地說他的精美賀卡和巧克力是班里最棒的禮物。我翻看他拎回來的一紙袋收到的禮物,里面除了棒棒糖就是寫著“情人節(jié)快樂”的紙片,沒什么像樣東西。美國人不吝惜說我愛你,但把錢袋捂緊后才說。
我的閨蜜R剛剛來到美國,迅速交了個美國男朋友,男友在情人節(jié)這一天中斷日薪三百美金的工作,趕回來給她送玫瑰買禮物。我電話打過去,一片歡聲笑語,正購物呢!盡管一結婚,R就要就任三個孩子的繼母,但R已經不想再慢慢尋尋覓覓擇良木而棲了。所幸美國男友雖四十“高齡”卻天生一副浪漫情懷,每天早晨男友上班前一步三吻,纏綿悱惻,總也進不了駕駛室,全然不顧鄰居的目光。我跟R說,遭遇這樣的多情男人,中國婦女同志有一個算一個,有六個算半打,全都得被生擒,你被拿下合情合理。
情人節(jié)的晚上正巧是周五學習小組聚會。來聚會的婦女們都充分表達了對自家男人的不滿,因為沒有一個人得到老公送的玫瑰。有一位女士甚至越說越氣,幾近憤怒了。但學習小組是什么地方呀,不就是專給人做思想工作的地方嗎?組長發(fā)話了:“不要總想著得到玫瑰,想想我們又為老公做了什么?”顯然大家的情緒都偏離了工作重點。組長又說:“你們肯定沒給老公買禮物,這么晚了也沒法補了,正巧我?guī)Я藥最w蜜棗,每人分發(fā)一顆,帶回去給老公做情人節(jié)禮物?!蔽亿s緊殷勤地掏出紙巾貢獻給組長分裝蜜棗,最后組長跟我說,你老公不在,你不能得到蜜棗。
回到家,換上我給自己買的情人節(jié)禮物——維密新睡衣,站在鏡前顧影自憐,想著那句歌詞:寂寞讓我如此美麗,在屋里游走至深夜兩點。上床,做夢,夢里乾坤大呀,沒準兒能遇上個把情人。
2003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