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別十年
一
會后都要管一餐飯,這是慣例。如果參加會的有二十人,準備十個人的飯就夠了。大家都是一把手,忙。有外商要談判,或者上級來了什么檢查團,或者跟大領(lǐng)導(dǎo)約好了什么事,反正都是說得出去的理由。那些人都是大局的一把手,派頭與口氣都與其他委辦局不一樣,說是跟你請假,其實連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說穿了,他瞧不上你的一頓飯。下樓的時候有位局長故意說,窮得掉渣兒,他們的飯有什么好吃的。這話恰好傳到了魏主任的耳朵里。魏主任是一個口糙的人,剛從男廁所出來。他提著褲子緊走兩步追到了樓梯拐角處,俯著身子朝下罵:“我就管不起一頓好飯?操性!”上邊的人笑,下邊的人也笑。下邊的人又回敬了一句,對不上牙兒,這里只得忽略不計。
魏主任是從政府大院出來的,雖然“下嫁”到“精神文明”這樣的清水衙門,可罵人的資本還有??床灰娔切┤说嫩櫽傲耍褐魅位仡^喊:“郭纓子,車安排好了嗎?我們?nèi)ズur樓,吃他娘的海鮮大餐!”
郭纓子正在辦公室收拾文件、筆記本、水杯,那些東西都是魏主任的。此刻探出頭提醒說:“不是定的圓夢大酒店嗎?”
魏主任說:“就剩一桌人了,圓他媽什么夢。酒店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們兩桌并作一桌吃。郭纓子,那里要是有面盆大的螃蟹,一人照倆讓他上!”
郭纓子應(yīng)了,趕緊跑到樓下招呼司機。下到院子里,看見蘇了群正夾著小包兒往外走。郭纓子緊跑兩步追過去,說:“蘇主任,您可不能走?!?/p>
蘇了群回頭看了眼郭纓子,長嘴唇一吧嗒,話說得酸溜溜:“你又不想我,我不走干啥?”
郭纓子清楚自打從早晨開會也沒來得及跟他打招呼。雖然給蘇了群倒了一次水,可因為那時他正在發(fā)言,大概也沒注意到。散會的時候郭纓子還想著得先跟他說句話,可讓那些人一鬧,就把這茬兒忘了。
郭纓子急忙拿過蘇了群的包,順手扔到了身后的面包車上,“十年沒在一起坐了,我還想跟您喝一杯呢?!?/p>
蘇了群也是單位的一把手??梢驗楸取熬裎拿鳌边@樣的單位更清水衙門,他連個破車也沒有——花不起油錢。所以他如果不在這里吃飯,肯定沒有正當(dāng)理由。
滿滿當(dāng)當(dāng)坐了一大桌人,郭纓子用眼睛掃了掃,不多也不少正好十五位。魏主任喜眉笑眼坐在桌尖兒上,袖子擼起來,露出了兩條“熊腿”。魏主任總說自己的胳膊是熊腿,粗,黑,壯,還多毛,生人一看會吃不下飯。不過這個桌子的人沒人看他眼生。他把兩條“熊腿”支到餐桌上,都沒人皺下眉頭。魏主任說:“今兒來的兄弟都是瞧得起我,大家吃啥喝啥,隨便點,只要不吃熊鞭,點啥都行!”
有人問不吃熊鞭是什么典故,魏主任假裝不好意思說:“這還用問,我不就是魏大熊嗎?”
飯菜很豐盛,場面也很熱鬧。魏主任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尤其喜歡熱鬧圍著他轉(zhuǎn),他一熱鬧起來就不講理。紅酒啤酒都上來了,可他不讓服務(wù)員開,在那兒擺著,說是沖開溜兒以后解渴用。不分男女老少,二鍋頭每人一杯。是三兩的大水杯,看著那叫一個眼暈。
蘇了群小聲問:“郭纓子,你咋辦?我記得你滴酒不沾?!?/p>
郭纓子笑了笑。
蘇了群又說:“倒些白開水吧?”
郭纓子又笑了笑。
蘇了群說話的時候服務(wù)員開始給他滿酒。話還沒說完,服務(wù)員的酒瓶子已經(jīng)伸到了郭纓子面前。蘇了群慌忙伸手去擋,魏主任嚷了句:“蘇了群,把你的爪子拿開!”郭纓子毫無表情地看著服務(wù)員往杯子里斟滿了酒,那些透明的液體像泉水一樣咕嘟咕嘟往外冒。
魏主任在郭纓子對面高瞻遠矚,“瞅瞅我們辦公室主任的素質(zhì)!”
魏主任又說:“我就喜歡痛快人!”
第一輪酒,很多人都盯著郭纓子,郭纓子是陪酒的,這杯酒怎么喝,郭纓子是標(biāo)桿。郭纓子當(dāng)然掂得出分量,她站起身來,爽利地舉起杯子,一口酒下去已經(jīng)是多半杯,而且面不改色。
滿堂彩。
大家一起恭維魏大熊,說強將手下無弱兵,這樣發(fā)展下去,我縣的精神文明建設(shè)一定能結(jié)豐碩成果。
蘇了群吃驚地說:“纓子,你進步可是夠大的!”
郭纓子起身給周圍的人布菜。把新上的一盤鰈魚頭轉(zhuǎn)到魏主任面前??匆娪腥怂后π罚t子喊服務(wù)員拿餐巾紙,一張一張地發(fā)下去。鮑魚上來了,郭纓子轉(zhuǎn)著餐桌喊每一個人伸筷子……
蘇了群著急地說:“纓子,你不用老去照顧別人,你喝酒以后還沒吃菜呢?!?/p>
這種場合郭纓子基本上吃不了多少東西。她得留意觀察魏主任的臉。魏主任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都要通過臉上的表情來傳遞。比如他用眼睛斜誰,郭纓子就得過去敬酒。敬到什么程度,都要靠他的眼神兒決定。用得著的人怎么敬,用不著的人怎么敬,都有講究。還有一種人,是他看著不順眼的,他要想方設(shè)法把人折騰到桌子底下。如果沒達到目的,他會罵一禮拜的娘。
他的嘴角往外一扯,郭纓子就知道他要?;恕L崆把b了水的酒瓶子郭纓子知道放在哪兒。他嘴里說著糙話,發(fā)泄對郭纓子的不滿。郭纓子則要表現(xiàn)出大公無私來,先給他滿上,再給別的人也滿上。只不過兩只酒瓶子變戲法,給他倒的是水,給別人滿的都是酒。
這招法酒過三巡以后才能使,很多人的注意力已經(jīng)無法再集中。這套功夫郭纓子已經(jīng)練了三年了,絕對熟活兒。
那些人捉對兒廝殺起來,郭纓子才有了空閑。蘇了群給郭纓子的盤子里夾了很多東西。郭纓子狼吞虎咽吃了些,才鄭重地敬他一杯酒。郭纓子從那個研究民俗文化的地方出來十年了,好像只是一眨眼的事。蘇了群那時做副主任,沒少幫郭纓子??墒陙砉t子很少想到他,而且從沒動過念頭過去看看他,郭纓子為這一點感到慚愧。
老蘇是一個好人,是一個仗義執(zhí)言的人,是一個品德高尚的人。郭纓子有時會和別人談起蘇了群,一點也不吝惜自己的贊美。蘇了群有許多優(yōu)秀品質(zhì),在郭纓子心中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當(dāng)年如果蘇了群是單位的一把手,郭纓子說什么也不會走。盡管那個單位既無錢也無途。就是因為他不是一把,郭纓子才義無反顧地換了新單位,而且,發(fā)誓從此再不回去。
杯子碰到了一起,郭纓子只是抿了一下,而老蘇喝了深深的一大口。郭纓子注意到老蘇的一口酒下去呼吸都順暢了,醬色的嘴唇泛出了稍許紅色。就像干渴了許久的人突然喝到清涼的泉水,看上去通體舒坦。他胖了,老了,眼泡浮腫,上下嘴唇更顯得肥厚和綿長。當(dāng)年郭纓子就奇怪人怎么會長那么長的上下嘴唇,抿到一起,富余出老大一塊。一把手季主任經(jīng)常在客人面前奚落他,說他的嘴唇切巴切巴夠一盤菜。蘇副主任嘿嘿地笑,用手一抹油嘴頭,故意吧嗒出老大的聲響,讓人笑得噴飯。
老蘇用父親那樣的眼神兒慈祥地打量郭纓子,感慨地說:“纓子啊,你成熟了,進步了,這可是我沒想到的。當(dāng)年要是在研究所你像今天這樣,還想調(diào)走?門兒都沒有。”
郭纓子淡淡地聽著,手中晃著酒杯。里面的液體不斷變換著角度,從高處跌到低處,又從低處涌到高處。其實高處低處全無用處,可那些酒就是樂此不疲。
它們有什么辦法呢?
老蘇又說了單位的許多事,沒錢,沒權(quán)。雖說也是正處的架構(gòu),卻連個車都坐不上。到哪兒別人也不正眼瞧。沒人跟他喝酒,他一口一口地跟郭纓子碰,自己喝。別人一杯還沒喝完,他已經(jīng)喝第二杯了。郭纓子擔(dān)心他喝多了,想給他倒杯水,老蘇卷著舌頭說:“喝魏大熊一口酒不易,我從他身邊過,呃,他連讓都沒讓過我!”
后來蘇了群的筷子送不到嘴里,才引起了別人的注意。魏主任不滿地說:“沒人讓他酒,他怎么自己喝多了?”郭纓子趕忙解釋:“他大概喝不慣二鍋頭?!蔽褐魅握f:“咳,喝不慣也沒人往他嘴里倒啊,他不會替我省著點?”
蘇了群“啪”地一摔筷子,瞪著猩紅的眼睛晃晃悠悠站了起來,指著魏主任說:“我,沒喝你。你哪來的錢,國家的!你沒有權(quán)利說我!你包工頭出身,你沒有資格說我!”
話音未落,從椅子上出溜了下去。
郭纓子急得不知怎樣才好,她緊張地看了這個看那個,她怕魏主任發(fā)脾氣。魏主任一發(fā)脾氣就什么難聽的話都說得出來。
魏主任自嘲地說:“還說我是包工頭出身,這是抬舉我,我他媽就是和泥的。人家說我沒資格,沒資格我也得說啊?!彼e起酒杯之前,把手背朝外擺了一下,厭惡地說:“誰把這只老狗拖下去?這樣的人以后別讓他上桌子!”
郭纓子想幫服務(wù)員一起拽拽老蘇。魏主任不耐煩地說,你別走,還得喝酒呢。郭纓子做出豪氣沖天的樣子,和這個碰,和那個碰,最后把那杯酒一飲而盡。
那一晚醉了七八位。郭纓子因為去送蘇了群,半路退席了。沒人給魏主任提供礦泉水,魏主任終于被人家搗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