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還有兩天,就是郭纓子來潮的日子了。二東別的日子不記得,這個日子卻要在掛歷上畫記號。郭纓子來潮和別人不一樣,腰疼,肚子疼,稍微著一點涼,就疼得要死要活。二東要在這一天提醒她加衣服,尤其是春秋兩季,小棉襖總要隨身攜帶。郭纓子的五天五臺山之行正好在經(jīng)期之間,即使不借題發(fā)揮,二東也是要阻攔的。這一點郭纓子清楚。只是郭纓子清楚的事,二東不清楚。二東只是想郭纓子不去換任何人都可以,出門旅游的事,不愁找不到替換的人。其實哪里有這么簡單。機關的事不像學校,青是青白是白。機關的事說不清楚,要是能說得清楚,機關也就不叫“機關”了。
雖然兩個人都不愉快,還是心照不宣地洗了澡。二東先洗,郭纓子后洗。二東洗澡的時候郭纓子開始收拾自己出行的東西,特意把那件小棉襖準備出來,放在顯眼的地方,好讓二東出了浴室第一眼就能看到。內衣外套,洗漱用具,裝滿了行李箱。明明知道沒有時間看書,還是站到書架前瀏覽了一下,驚奇地發(fā)現(xiàn)居然有那么多的書自己都沒翻開過。郭纓子摸了這本摸那本,手指像彈琴一樣從書脊上滑過,最終停留在一個厚筆記本上。
那里謄抄了她幾乎所有的詩稿。她把筆記本從書籍的擠壓中抽出來,翻開了第一頁,是讀高中時寫的一首名叫《小溪》的詩:
溫柔 恬靜 清澈透底
你匆匆地流淌
吟誦著美好詩句
勤勞的人們來到這里
洗頭 搓衣
污垢沾染了你的身軀
你仍然靜靜無語
你沉默地流向遠方
留下的仍然是碧澄的溪水
你無條件地讓人們享用
承載的是人們的歡歌笑語
啊 小溪
我愛你
那樣稚拙到傻氣的詩句澄明透亮,卻像高壓線,讓郭纓子不敢觸摸,她“啪”地合上了筆記本。
郭纓子又拿出了那張人名單。上面是魏主任龍飛鳳舞的字。十五個人,排成三排,每排五個人。郭纓子的名字在最后一排,后面是謝天麗,謝天麗的后面是小姚。小姚在這里是全稱,姚雪晶?!耙ρ┚А边@三個字用了些力氣,筆墨重,筆畫卻不舒展,好像能看到下筆時的猶疑和鬼祟。郭纓子笑了笑,又笑了笑。她笑時腦子里回閃的是小姚的嫣紫色嘴唇,油汪汪的,還有兩只略顯鼓凸的眼,眼球不大,卻喜歡把眼仁斜到眼角看人。不是斜眼,絕不是。郭纓子沒來由地又笑了笑,這回想起的是魏主任熊腿似的兩只胳膊,又黑又壯。
這種話,她從來不會對二東說。單位的事,她啥都不愿意說。說了有什么用呢?二東只會嘲笑,幫不了任何忙。兩個人躺進被子里,誰都不主動。明知道有些事情就擺在那兒,順理成章的??梢驗檎l都不主動,就沒有往下進行。二東伸手把燈關掉了,這也是信號。二東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愛關燈,表示我困了?;蛘呶覍@件事不是很有興趣?;蛘咭酝藶檫M:你看著辦吧!郭纓子在黑暗中又笑了。二東問她笑什么,她說癢,你給我撓撓。二東不情愿地把手伸了過來,上邊,下邊,往左點,往右點。有一下沒一下地,非常潦草。都知道癢不是真癢,撓也不是真撓,兩人就在那里兜圈子,比誰更有耐心。耐心還沒比完,客廳里的電話響了。二東條件反射般地起身去接電話,回來對郭纓子說,是一個叫陳丹果的人,她怎么把電話打到家里來了?
“陳丹果?”郭纓子磨蹭了會兒才起身,起身也沒有馬上下床。她坐床上想了會兒陳丹果,怎么會給我打電話?這么晚,而且是打家里的座機,都顯得不尋常。郭纓子穿了睡衣以后才去接電話,腳步一拖一拖地非常不情愿。陳丹果就在黑暗中的屋角站著,眼神直沖沖地打量她。很奇怪郭纓子對陳丹果這個人印象深刻,尤其是那雙眼睛,是有些鋒芒的。這樣的眼神兒不多見,有點舞臺劇的效果。可舞臺劇的眼神兒是做出來的,陳丹果的眼神兒卻是自然而然的,有內容。睫毛像兩排小刷子,讓眼弧有了云影。那排云影濃重得像夏日陰涼,讓眼神有了陰郁的味道。鋒芒而又陰郁,這雙眼睛在郭纓子的心里忽然有些分量。
郭纓子在那種鋒芒而陰郁的感覺中拿起了電話聽筒,先爽朗地叫了聲:“陳丹果你好?!?/p>
“我想和你說點事。”一點過渡也沒有,就那樣直通通的,就像郭纓子是她的家人,一點都不必客套。
郭纓子有點不習慣。她把電話聽筒從左邊轉到右邊,還是不習慣,又從右邊轉到左邊。郭纓子以為讓她不舒服的是電話聽筒,而不是陳丹果的說話方式。郭纓子覺出自己有情緒了,但她還是能讓自己的語音親切:“你說吧,只要我能辦到的?!?/p>
“你沒聽明白我的話?!标惖す敛豢蜌猓拔沂钦f跟你說點事,我沒求你為我辦事?!惫t子甚至聽出了弦外之音:你能辦什么事?
郭纓子有些煩躁。
電話機旁邊有一只水杯,里面有不知什么時候倒的半杯水。郭纓子舉起水杯“咕咚”倒進嘴里一口,卻又覺得水里滿是灰塵。我怎么那么倒霉啊,她心里說,說話總讓人抓小辮子。
“說吧,什么事?”郭纓子皺起眉頭,口吻不涼不熱。她在想明天要出遠門兒,二東還等在床上。隱隱的,等在床上的一些美好的感覺來到了她的腦海,她居然濕潤了一下。
陳丹果卻猶豫了,她聽出了郭纓子聲音上的變化,她加了些小心,說我只想和你說說話,其實也算是向你……討教吧。沒想到時間已經(jīng)這么晚了,我是不是很打擾你?
“沒事,你說吧。”這幾句話還算得體,讓郭纓子緩回了心境。
陳丹果的電話一共打了五十分鐘。這五十分鐘里陳丹果說了許多的事,那些事郭纓子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不管知道不知道,郭纓子都坐在那里聽。開始還想明天出行的事、二東等在床上,后來就把這些都忘了。
陳丹果是三年前分到這家研究機構的。開始她不想來,這么老的樓,寥寥的幾個人,出那樣一本半死不活的民俗刊物,都讓陳丹果覺得無趣。促使她留下來的有兩點:一是可以吃財政飯,旱澇保收;二是可以有自己獨立的私人空間。陳丹果說你一定知道我說的私人空間指的是什么,這幢樓真大,人真少,每人一間辦公室還綽綽有余,還一人一臺電腦。這對一個喜歡讀書寫作的年輕人都是誘惑。
陳丹果說,有些場景你肯定熟悉。因為我的這間辦公室就是當年你用過的。靠窗的左邊是一張床,鐵骨架,床板是三塊木板拼成的,上面鋪著棕櫚墊子,再上面是海綿的。我搬來的第一天孫麗萍就告訴我這海綿墊子還是郭纓子的,她走時什么都沒帶,大概只把存折書信之類的帶走了。還指著墻壁說,看這上面的蚊子血,都是郭纓子拍的。郭纓子拍蚊子可有兩下子,一拍一個準。有一宿,她一共拍死了三十三只蚊子。
那些話都像舊時的場景,在郭纓子的腦海里一波一波地浮現(xiàn)。三十三只蚊子的尸骸陳列在墻上,把墻壁變成了一幅世界地圖,蚊子血是星星點點的梅花。她在那個早晨上班時幾乎逢人就講這些,像炫耀戰(zhàn)利品一樣。
那時的郭纓子還是詩人。她那天寫的一首詩就叫《蚊子》。那是一段天空高闊的日子,未來就像安靜的一大片水面,有無數(shù)種可能。
那段日子是郭纓子愿意沉浸的。
你大概是知道孫麗萍的。陳丹果話說得有些遲疑,在郭纓子的鼓勵下,嘴皮子逐漸利索了:她很少待在自己的房間里,有事沒事都到我這里坐,端著大號瓷缸子,早晨用來泡方便面,其余的時間則在白開水里放方便面的調料。這是她的愛好,不喝白水。這個愛好你應該知道吧?我很尊敬她,覺得她善良,熱情,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會用飯盒給我裝來,不管你多么不愿意吃,都很難違拗她。說真的,我從沒吃過她做的東西,我吃不下。吃她的東西我心里有障礙。我總是在她走了以后偷偷丟進樓下的垃圾箱。
就像終于遇到了同謀,郭纓子嘴角浮出了得意的笑,情不自禁問了句:“是樓梯口左手邊那個垃圾箱吧?”
陳丹果應了聲,卻沒接郭纓子的話茬兒,繼續(xù)自說自話:她說當年你特別喜歡吃她包的野菜餡餅子,曾經(jīng)不止一次給你帶到單位來。我發(fā)現(xiàn)她很愿意談你,無論什么話題都會自然而然地彎到你身上。從她嘴里我知道了你喜歡詩,喜歡穿紫色的衣服,喜歡對不如意的事說一句“去你媽的”,喜歡把車子蹬得飛快,喜歡留長發(fā),喜歡晨起跑步。當然還喜歡拿小酸兒,不隨和。遇到不喜歡的人就讓他下不來臺,喜歡違拗長官意志等等。我很奇怪一個人可以對另一個人的記憶時隔多年卻不消退。這讓我對郭纓子這個人有了興趣。我說我看看她長什么樣,孫麗萍拿出了你們在五臺山的合影,你穿一身牛仔服,在蒙蒙細雨中,面孔冷冰冰的。我說郭纓子怎么這么不高興。孫麗萍說,她在那個地方跟季主任鬧翻了。當時的五臺山雖是七月份,氣候卻很陰冷。吃午飯時季主任說大家都喝一點酒,驅驅寒氣。只有郭纓子不喝。季主任開玩笑地把酒杯端起來往郭纓子的嘴里倒,結果郭纓子一抬胳膊,把酒杯打翻了。酒水潑了季主任一臉。
那些舊事歷歷在目。郭纓子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心里說,你說得簡單了。當時的情景是,季主任把臉和端著酒杯的手都湊了過來,仗著幾分酒意,他的臉故意蹭到了郭纓子的臉上。郭纓子躲閃的時候看準了那只酒碗,抬起胳膊往上一揮,酒碗扣在了季主任的臉上,然后掉在地上摔碎了。
陳丹果停頓了一下,我提這些舊事你會不愉快嗎?她問。
郭纓子動了動僵硬的身子,輕輕嘆了口氣。這些舊事從來沒人敢跟她提起,是她心里永遠的痛。年輕時的青澀窘困,她以為都被風刮走了。沒想到自己仍是個傳奇,活在別人的茶余飯后。眼下她只是覺得好奇,這些往事為什么能夠流傳,這個只見過一面的小姑娘,這么晚給一個陌生人打電話,她到底想干什么?郭纓子覺得有些冷,她把那件小棉襖抻過來捂住了肚子。“你說吧。”郭纓子心里結痂,嘴里卻淡淡的。
陳丹果說,這是孫麗萍第一次跟我說單位過去的是是非非,以后想攔都攔不住。許多話題都是在你、季主任和她之間展開的。她說你每天都到季主任屋里去坐,表面上是談論詩,實際上另有目的。她說你們出門的時候你寧可自己淋雨也要把傘罩在季主任的頭上。說你買來的年糕放在爐火上烤,烤得外焦里嫩等著季主任上班來吃。說你為了給季主任熨衣服買了高級的電熨斗,花了幾百元。還說在飯桌上你用牙簽把魚刺挑出去魚肉送到季主任的碗里。還說……
郭纓子聽著聽著,驚訝得嘴巴都張開了,“陳丹果,你說這些是什么意思?”
陳丹果從容地讓自己停頓了一下,說:“為了我自己……總可以吧?你還想往下聽嗎?”
說心里話,郭纓子不想往下聽,可前方卻有一條饞蟲抻扯她,讓她放不下話筒。她索性擺出魚死網(wǎng)破的姿態(tài)說:“好啊,你說吧?!?/p>
陳丹果繼續(xù)說,你知道季主任病退是在哪一年嗎?大概是在你走的第三年或第四年。孫麗萍告訴我,季主任名義上是得了肝炎病退的,其實是因為有人源源不斷地寫匿名信,告他“性騷擾”。孫麗萍從沒提過是誰寫的匿名信,可她在言語間總是影射你——我當時就很奇怪,一個走了三四年的人,工作待遇都比這邊好,怎么還會對過去難堪的事情糾纏不休——季主任被掛了半年,內退了。蘇了群接了班。孫麗萍本來能提副主任,可在審批的過程中被人頂了——這些是她親口對我說的。
郭纓子突然坐直了身子,她終于聽出了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