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

士別十年 作者:尹學蕓


十一

初冬的太陽像缺了鈣質(zhì)的蛋黃,溫婉稀薄,走在陽光底下,像走在熒光燈里,要好好看會兒天,才能分出是白天還是黑夜。郭纓子的失眠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四片舒樂安定都不起作用。她自己跟自己嘀咕:難道非要吃三十片?郭纓子故意邁著小碎步,圍巾和帽子一起遮著臉,她到外面去曬太陽。她從光華路一直朝北走,再由燕山東路往西,再由海棠大街往南,再折一個彎,就回到原地了。郭纓子每天午后去增加骨質(zhì),行走成了必修課。

錢副主任沒吐出的那個字,成了她每天的猜想。真笨?真傻?真?或者是真……賤?那一刻,郭纓子突然停住了腳步,她有些被這個字嚇著了?;叵脒@次喝酒住院,郭纓子就五內(nèi)俱焚,自己一定成了單位的笑料,居然是為了自己潛在的敵人喝成那樣,不是賤是什么?

郭纓子痛心疾首,自己恨不得能變成土行孫。

巡視組果然進駐了單位,這讓郭纓子的病假休得更死心塌地。從心里來說,她當然希望搞倒魏主任,但她不希望自己出手,尤其不相信什么聯(lián)手。更尤其,她不相信這個姓錢的,哪怕他說自己賤!她怕他把自己賣了。蘇了群比他厚道得多,蘇了群又如何?還不是用了孫麗萍又甩了孫麗萍,讓她變得那么不甘心。女人活到孫麗萍的份兒上,已經(jīng)可以稱得上悲慘了,自己不能成為第二個她!從這個意義說,她非常感謝陳丹果的話給她提了醒,有前車之鑒,讓她在西餐廳里瞬間做出了正確的決定。否則,她也許一下就上了錢副主任的賊船。那賊船駛向哪里絕對是個未知數(shù),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哪怕賊船駛到地中海,她郭纓子終究要被晾在鹽堿地上。

因為……什么也不因為。

每每想到陳丹果,郭纓子就很心痛。那個夜晚長長的電話,沒想到竟是永訣。如果知道陳丹果打過這個電話以后就決心赴死,那個夜晚的對話,還能那么提防和戒備嗎?

郭纓子在努力淡忘自己都說了什么。但面對陳丹果的那種情緒和態(tài)度卻怎么都忘不了。

這天稍微走得遠了些,一幢粉紅色的樓房看上去那么溫馨而祥和,讓郭纓子有了向往。她擦著墻根走,不知不覺走進了一座院落,抬頭才發(fā)現(xiàn),粉紅只在外墻表,內(nèi)里卻是老舊的灰,這種灰色一下就讓人置身在遙遠里,有歷史塵埃的味道。郭纓子茫然地四顧,似乎是在冥冥之中,就見蘇了群在幾步遠處跳下了自行車。他的長嘴唇吧嗒了一下,急切地說,什么風把纓子吹來了?快去樓上喝茶。說著,親昵地來拉郭纓子的衣袖。郭纓子在看出他的企圖時就慌忙地躲。她也不知道怎么走到研究所來了,這不在她的意識里,她不愿意來到這個地方。特別是眼下,她不想見到蘇了群。那是她企圖塵封的日子,過去是因為傷痛,現(xiàn)在……還是因為傷痛。只是兩個傷痛不是一個概念,前一個傷痛是外界加給自己的。那些個記憶中的塵霾,堵塞了她所有能夠呼吸的通道。后一個傷痛則是內(nèi)心的了悟。她記起了曾經(jīng)的自己,那些個寫詩的日子,不惹塵埃。變化是從哪里開始的呢?她搞不清。一點印象都沒有。仿佛兩個自己置身在兩種不同的世界,只是,哪個是真實,哪個是……更真實?

但有一點有跡可循,當年她到了新單位,就下定決心收起所有的鋒芒。她不想讓父母太擔心。她竭盡全力想成為蘇了群贊美的那種人,讓所有的人刮目相看。

只是,收起了鋒芒……卻絕不是眼下的樣子。眼下的樣子,就像軟體動物,沒有骨骼和筋脈……她一直在順著河水漂流,不知不覺漂出了溢洪道,自己卻渾然不知。

蘇了群呢?他的變化又始于何時?

郭纓子瞇起眼睛去看太陽。慘淡的白色日光像一只天眼與她對接,明明知道會灼傷,她還是努力地目不轉(zhuǎn)睛。她不想看見蘇了群現(xiàn)在的這張臉,這張臉在以后的歲月里會逐漸模糊,她不想由此再使之清晰。那個遙遠的、被自己認為才華橫溢、品德高尚的蘇了群,有著安靜、沉著眼神的蘇了群,曾讓郭纓子感到很可靠、很安全的蘇了群……是在哪里破碎了?郭纓子不想去探究,眼下她沒有力氣去探究。她悲哀地覺得,這都是命,逃不掉的宿命,就像蘇了群降下的那半格職務,早先曾使盡手段爭取。如果知道到頭來是這樣的結(jié)局,他還會讓自己做那樣大的改變嗎?

畢竟,像自己一樣,蘇了群的脫胎換骨也會傷筋動骨。到底,他不是季主任。因為,自己也不是孫麗萍。

郭纓子背轉(zhuǎn)過身說,您去忙吧,我轉(zhuǎn)轉(zhuǎn)就走。蘇了群趕忙說,忙啥忙啊,整天閑著沒事。他急赤白臉地說,到家門口哪能不上去坐坐呢,我泡壺好茶,咱們好好聊聊。過去聽起來很親切的話,如今卻備感膩歪。眼前的蘇了群,已經(jīng)不是記憶中的那一個。那一個是副主任,雖然膽子小,卻會說人話。自他提了正職,自己并沒有跟他有過交集,送茶葉那次除外。但也就是那次送茶葉,讓她窺破了一些東西。蘇了群身上的一些潛質(zhì)在幽暗中浮現(xiàn),讓他像極了季主任。哦,季主任。那兩扇巨大的翅膀曾遮蔽了郭纓子所有的天空,郭纓子心里僅有的對這幢老樓的一絲溫情,就此像煙霧一樣消散。

士別十年。

郭纓子說一會兒還要去政府辦事,這才讓蘇了群打消了念頭。他把車梁橫靠到腰上,雙手撒了把,轉(zhuǎn)過身來唏噓說,人要是倒了霉,喝口涼水都塞牙。本來研究所就是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地方,又給降了半格,這工作就更不好干了。郭纓子注視著腳尖問,陳丹果到底是怎么死的?這話一點也不突兀,一個在等,另一個也在等。他們都繞不過去這個話題。蘇了群輕描淡寫說:“還能怎么死,自己跳下去的,她就是抑郁癥。有時候,連我都想跳下去。”蘇了群仰臉望了望那樓,說誰在這里待久了都會抑郁,沒跳樓是因為神經(jīng)長成了鋼筋。蘇了群咂著嘴笑了下,說那個孩子可惜了,外表一點也看不出抑郁。

郭纓子也望著那樓,“真的是抑郁?”

蘇了群說:“還能因為什么?不抑郁能半夜三更給你打電話?用五十分鐘談論詩,不是有病是什么?”郭纓子驚訝地問,你聽誰說的?蘇了群說,這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案子為啥能結(jié)那樣快,你的證詞證言在關(guān)鍵時刻起了關(guān)鍵作用。

郭纓子怔住了,眼睛瞪得老大,一時間通體冰涼。

蘇了群嚇了一跳,說:“纓子?”

半天,她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其實,那天我們沒有談論詩歌?!?/p>

蘇了群好奇地問:“那你們談論了些什么?五十分鐘?。 ?/p>

他探著身子向郭纓子,郭纓子一下子清醒過來了。她知道,那些她不想對警察說的話,也不能對眼下的蘇了群說。

郭纓子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轉(zhuǎn)移了話題,“孫麗萍怎么樣了?”

蘇了群說:“她回家了。自從陳丹果跳樓,她就再也不敢來單位了?!?/p>

蘇了群咧開嘴笑了一下,難得地露出了一排黃板牙。他磨叨說還是纓子有出息,到了大機關(guān),提職快,有前途。跟著魏大熊整天有酒喝。不過魏大熊的好日子也快到頭了。郭纓子問這話從何說起,蘇了群一齜牙,說中央早就有規(guī)定,不許瞎吃瞎喝。這回是要動真格的了。魏大熊天不怕地不怕,摘了官帽他總怕,沒有那頂紗帽他啥也不是。纓子你也注意點,別在這種小事上出問題,前途要緊。

郭纓子的心里似乎有一把刀一直在那里攪,那種疼都不知道怎么形容。她虛弱地說:“我有什么前途?”

蘇了群豎了下大拇指,熱切地說:“你有。十年不簡單,把你塑造成了這么優(yōu)秀的人。完全不可想象。陳丹果,唉,那孩子的性格,很像十年前的你,真的很像??上А?/p>

郭纓子看著蘇了群的大拇指,好像又沒有看見,心底有一個聲音問自己,現(xiàn)在的你又像誰?

蘇了群困惑地看著她。

郭纓子問:“她為啥抑郁?”

“誰?”蘇了群說,“哦,還能為啥。她寫詩,寫詩的人都愛抑郁。海子不就是抑郁癥患者嗎?”

郭纓子搖搖頭說:“你也認為她是自殺?”

蘇了群擺了下手,說既然公安局沒逮著兇手,就只能是自殺。不是自殺還能是他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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