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良夜

久違的星星 作者:周同賓


煙囪還冒著煙,女兒小眉就催奶奶了:“快吃飯吧,今晚上六姑奶要來包指甲呢!”剛丟下碗,她就爬高上低去采摘指甲花。侄女們也喜歡包指甲,都跑來了,有的給她端著小笸籮,有的替她掐下高處的花朵兒。不一會兒,采了一笸籮水靈靈的指甲花。

指甲花,書本上叫鳳仙花,姑娘們也叫它女兒紅。故鄉(xiāng)家家愛養(yǎng)花,只是沒別的名貴的花,種的都是女兒紅。母親種的最多。瓦盆兒里,陶罐兒里,搪瓷缽兒里,磨透了底的鐵鍋里,都長著花叢。窗臺上,墻頭上,雞圈上,兔籠上,都擺滿了。剛一入夏,指甲花次第開放,有的桃紅,有的粉白,有的姜黃。母親種的品種好,花枝頂端骨朵兒擠成疙瘩,人稱“頭頂一窩珠”。還有種特別稀奇,花兒不開在葉柄的腋間,只開在碧蔥蔥的葉心,名兒也好,叫“小二姐坐船”。夏日沒人包指甲,鮮活活的花兒,只引來蜜蜂嚶嚶地唱,還引來蝴蝶翩翩地飛,間或把長長的細細的嘴巴伸進花芯吻。也有一兩個愛俏的女子掐一枝欲開未開的花骨朵兒簪在鬢邊。于是,走到哪里都要招惹那些小伙兒們看啊看的。一入秋,西風(fēng)涼了,田里活兒少了,才開始包指甲。興許因為故鄉(xiāng)水土好,誰家的姑娘都是柳枝兒似的苗條,桃花兒似的好顏色。都不愛穿大紅大綠的褂兒啊裙兒啊,抹各種各樣的油兒啊膏兒啊,總是淡妝素面;只是愛包指甲,纖纖的手,紅紅的指甲,確也好看。老規(guī)矩,十個指頭只能包八個,兩個食指不能包;包了,要得罪媒人,找不來婆家呢。

星星出來了,密匝匝的。一梳半月,像只吃水不深的船兒,泊在天河岸邊。草叢中,豆架上,秋蟲開始吟唱細細的“小夜曲”。看看天,望望門外,小眉急了:“六姑奶怎么還不來呢?”

一陣騰騰響的腳步聲,伴隨著豫劇《小二黑結(jié)婚》中“清凌凌的水呀藍瑩瑩的天”的唱段兒,從門外響到門里,六姑奶來了。她,只是因為輩分高,才當(dāng)上了姑奶奶,其實,才是一個十九歲的閨女。她是我們村的姑娘頭兒。她做了件月白色的的確良布衫兒,別的姑娘跟著做;她做一雙松緊口兒大出邊的新鞋,別的姑娘也學(xué)著做;她剪掉了二尺長的辮子,別的姑娘也很快成了短發(fā)。她到哪兒,姑娘們都跟到哪兒。這不,她剛進院,又來了幾個俊女子?!叭齻€閨女一臺戲”,何況是一群呢,嘰嘰喳喳地吵啊笑啊,院里像驀地飛來了一百只愛唱愛叫的野雀兒,聒得秋蟲們都住了聲兒。

包指甲是女孩家的事,我不好近邊兒,只是坐在一旁默默地看。

母親從廚房搬來石蒜臼,找來了明礬。六姑奶把花瓣兒和明礬倒入蒜臼,騰哧騰哧搗起來。不一會兒,蒜臼里的女兒紅搗成了絳紫色的糊糊兒。小眉去豆架上掐了茶豆葉、絲瓜葉,母親找來了棉線。正要包,六姑奶忽生想起:“嗨,小盼兒說要來,為啥還不來?小眉,喊她去!”

小眉唱著跳著出柴門,穿樹林去了。六姑奶依次給女伴們包指甲,把花糊糊兒放在指甲上,裹上青葉,纏上線。一會兒,小眉嘻嘻笑著跑回來了,見了大伙兒,仍笑得哏兒哏兒的。

六姑奶問:“笑啥呢?見你盼兒姐沒有?”

小眉強止住笑:“人家和南莊上她表哥在門前的月月紅底下說悄悄話兒哩。”

六姑奶說:“啥表哥,拐十八個彎兒的表哥。城里人叫朋友,咱鄉(xiāng)下人就叫對象嘛。”

小眉又笑起來,笑得斷了氣兒。六姑奶問:“看把你樂的,看見啥啦?”

小眉擦擦眼淚,話里夾著笑,比畫著說:“月月紅花瓣兒碰落在盼兒姐頭上了,他,她表哥,一瓣兒一瓣兒給拿下來,興許有一瓣兒鉆進頭發(fā)里了,他兩手抱著盼兒姐的頭,找啊,找啊……嘻嘻,嘻嘻嘻!”

姑娘們都笑了。六姑奶也笑了,卻說:“那有啥稀奇,還有更親的哩?!?/p>

話音剛落,小盼兒來了,款款地走到六姑奶身邊,像做了錯事的孩子似的沒說話;朦朧的月光下,仍可以看出她像一枝剛出水的荷花似的清秀。六姑奶舉頭看看天:“啊,我說呢,今天七月七,牛郎會織女?!?/p>

小眉也忙仰著臉兒看天。蒼蒼碧空,沒一絲云翳,銀河兩岸的星星格外稠。大星星、小星星都眨著機靈靈的眼,羞怯怯地看著地上這群喜眉笑眼的姑娘??粗欤∶颊f:“牛郎、織女還在天河兩邊哩,怎么還沒相會?”

六姑奶“吞兒”一笑:“人家相會、說悄悄話兒,還能叫你看見、聽見!”

小盼兒嬌嗔地瞅六姑奶一眼,羞赧地低下頭,接著偎依在姑奶奶身邊坐下。六姑奶說:“小盼兒,你給姑奶奶說說,他,你那個驢尾巴上吊棒槌的表哥,今晚來有啥事?”

小盼兒囁嚅道:“他,沒啥事……”

小眉立即接上 :“可有事,死纏活纏要八月十六結(jié)婚哩?!闭f著,又笑得彎了腰。小盼兒瞪她一眼,擰她一把,小眉笑著跑了。

六姑奶一聽,惱了:“你答應(yīng)了嗎?對,不能答應(yīng)!結(jié)婚的日子得咱說了算。告訴他,再過兩個八月十六跟他登記。要是性急,到外村找媳婦去!”連珠炮似的一串兒惡話說罷,她竟自己笑了。

小眉眼尖,向大門外一指:“噓,人家在墻外聽著哩?!?/p>

真的,院墻外不遠處,柳樹下、竹叢邊,有個人影,看上去很魁梧,仿佛正怯怯地朝院里瞧看。

六姑奶的聲音反而更大了:“人家等著呢,快包吧,包了找他去談判。聽你的,還算罷了;不聽你的,明天姑奶奶我去找他!”

小盼兒靦腆地伸出了指頭,也許是一時亂了神兒,竟把食指伸給了六姑奶。六姑奶一見,“撲哧”笑了,手指在她眉間一點:“你呀,心可跑去了。不怕得罪媒人了?去登記還得介紹人領(lǐng)著呢?!?/p>

姑娘們又是一陣鈴兒似的笑。剛包了,六姑奶推著小盼兒 :“快去吧,去晚了人家要罵我是王母娘娘哩。”

小盼兒多不好意思啊,勾著頭,一步挪四指地去了。剛到門外,六姑奶又叫住她:“回來,還有話說!”小盼兒折回,六姑奶親昵地抿抿她額前蓬亂的劉海兒,小聲交代道:“記住,別硬上勁兒,慢慢兒說。那小伙兒還是挺不錯的喲!”又轉(zhuǎn)臉對小眉大聲說:“鬼丫頭,不許你再偷聽人家的悄悄話兒;再聽,爛你耳朵眼兒?!?/p>

柳樹下、竹叢邊,一對兒戀人不遠不近地站著,喁喁地說著話。有頃,雙雙走進扶疏的樹影里去了,驚動了兩只夜鳥,撲撲棱棱拍拍翅膀,挪挪枝,又入睡了。

姑娘們包完指甲,花糊糊兒僅剩了一丁點兒,六姑奶只包了兩個小指。

月兒沉了,星星更亮了。銀河兩岸的牛郎織女,正深情地互相看著。一定是女兒紅又綻開了新的花朵兒,空氣中有絲絲縷縷的清香飄浮著。夜涼似水。姑娘們的長袖、短袖布衫兒,都顯得單薄了。又說了一陣子趣話兒,一個個回去了。小眉早躺在大蒲團兒上睡著。我喊醒她回屋時,見兩個指頭上的葉包兒已經(jīng)蹭掉,指端已顯出淡淡的櫻桃色。只六姑奶還沒有走,正和母親說自己的婚事,說著說著,不禁埋怨起那個參軍兩年的狠心的他來,剛當(dāng)上小班長,竟然一個月不來信,明天一定寫信狠狠地剋剋他,哼!

1983年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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