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林如海是否有豐厚的家產(chǎn)

現(xiàn)在，我們回到上節(jié)從關(guān)于林如海介紹中得到的三個重要信息。如果僅根據(jù)前兩條就認為林如海死后留下了巨額家產(chǎn)，理由顯然不夠充分。要弄清曹雪芹關(guān)于林家家產(chǎn)的設(shè)計，我們還得聯(lián)系作品中其他一些描寫做分析。

首先，林家在林如海之前確實是四代為侯，但這并不能保證林家傳到第五代林如海時仍然非常有錢，孟子就曾說過：“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戰(zhàn)國策》中觸龍甚至說“今三世以前，至于趙之為趙，趙王之子孫侯者，其繼有在者乎？”《紅樓夢》中賈母的娘家史家也是這樣的實例，當年曾有“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之稱，可是到了史湘云時，這個侯爵家的生活就相當拮據(jù)。寶釵在第三十二回里就告訴襲人：“那云丫頭在家里竟一點兒作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兒們動手”，有時史湘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當然，這只是史家感到經(jīng)濟壓力時的省儉之計，并不意味著它已窮得不行。在書中可看到，對外交往時史家忠靖侯的排場一點不差，湘云到榮國府做客，一出手便是送給鴛鴦、襲人等丫鬟一人一個戒指?！熬又疂?，五世而斬”，這在中國的歷史上實在是很常見的事，《紅樓夢》里描寫的賈、史、王、薛四大家族都正行進在這條道路上，不過書中的故事展開時，他們的生活仍是奢華無比，誠如劉姥姥在第六回里所言：“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在賈家的姻親中，林家的狀況似乎要好些，盡管從林如海開始不再襲侯，但傳到第五代的林家此時確實仍是相當有錢的人家，其證明便是林如海與賈敏的婚事。賈敏是賈母最鐘愛的孩子，在第三回“賈雨村夤緣復(fù)舊職，林黛玉拋父進京都”里，賈母就對林黛玉說，“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賈府世襲公爵，在為最疼愛的孩子挑選女婿時，對方的門第、模樣、性格脾氣與家產(chǎn)是必須仔細斟酌考慮的。那時賈府的經(jīng)濟狀況比后來要好得多，王夫人在第七十四回里曾對王熙鳳說：“只說如今你林妹妹的母親，未出閣時，是何等的嬌生慣養(yǎng)，是何等的金尊玉貴，那才象個千金小姐的體統(tǒng)”，與她相比，探春諸姊妹“不過比人家的丫頭略強些罷了”。能將賈敏這樣的千金小姐娶進門，林家不是很有錢怎行？作者曾提及林如海被賈府選中的重要原因：“雖系鐘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可是如果僅有“書香”而非“鐘鼎”，林如海又怎能入榮國公賈代善以及賈母的法眼？

封建大家族幾乎都逃脫不了由盛而衰的規(guī)律，但走向衰敗的或快或慢卻各有原因。在這里，封建大家族的分房制度是很重要的一個因素。第九回里曾寫到賈珍因“分與房舍，命賈薔搬出寧國府，自去立門戶過活去了”，顯然，賈薔分得多少，屬寧國府的那份財產(chǎn)也就減少了多少。在寫到秦可卿去世與除夕祭宗祠時，作者都開列過賈府在京子孫的名單，他們在自立門戶過活時，都可分得一份家產(chǎn)。當然，作為旁系子孫，一代代分下去，所得就比較可憐，第二十四回里提到賈蕓父親死時，家中已只有“一畝地兩間房子”。王熙鳳在第五十五回里曾對平兒說：“家里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著老祖宗手里的規(guī)矩，卻一年進的產(chǎn)業(yè)又不及先時?！彼^“進的產(chǎn)業(yè)”，是指能產(chǎn)生利潤的產(chǎn)業(yè)，在封建社會里，這主要是指土地與房產(chǎn)，而所謂“不及先時”，就是因為分房制度使賈府的財產(chǎn)不斷地減少。林家的情況卻不同，前面的介紹中就說過，林家“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沒甚親支嫡派的”，即不存在嫡系分房問題，從這一角度著眼，林如海即使是第五代，他名下的財產(chǎn)應(yīng)基本上維持著原有的規(guī)模。

從關(guān)于林家的介紹中得到的第二個信息，是林如海出任兩淮巡鹽御史一職。在這之前，林如海的職務(wù)是蘭臺寺大夫。蘭臺原為漢代宮廷藏書之所，由御史中丞主管，而御史中丞同時兼任糾察，后世也將主管糾察、彈劾官吏的御史府稱為蘭臺寺。揣摩曹雪芹的原意，估計他是為了凸顯林如海的儒雅清逸，蘭臺寺大夫是取前一個意思，即相當于今日的國家圖書館館長。這個職位讓黛玉的爸爸出任，讀者們都感到很自然，這與林家的“書香”以及后來黛玉的風(fēng)格都很相配。讀到這些內(nèi)容時，脂硯齋曾寫下“總是暗寫黛玉”的批語，可是后來作者卻安排林如海出任巡鹽御史，這又是何意？這個官職有些特別，自然引起了關(guān)注林黛玉家產(chǎn)的人們的注意。鹽是國家統(tǒng)一管理的特殊商品，巡鹽御史負責(zé)掌管食鹽運銷、征課、錢糧支兌撥解以及各地私鹽案件、緝私考核等，是鹽區(qū)的最高鹽務(wù)專官，又稱鹽政或鹽運使。鹽商須得到鹽運使衙門交納鹽課銀，領(lǐng)取鹽引（運銷食鹽的憑證）后方能營銷食鹽。販鹽是個賺錢的行當，但這得看鹽商能否領(lǐng)到鹽引，而且能領(lǐng)到多少鹽引以及何時能領(lǐng)到鹽引，都與利潤獲取及其多少大有關(guān)系，而此事的審批權(quán)就在巡鹽御史手里。

《紅樓夢》對林如海到任后如何處理鹽務(wù)只字不提，這里不妨以明代小說《金瓶梅》中的描寫做參照。在這部小說的第四十九回“請巡按屈體求榮，遇梵僧現(xiàn)身施藥”里，寫到一位新點的兩淮巡鹽御史，他姓蔡，是欽點的狀元。西門慶早就想染指鹽的買賣，當?shù)弥逃飞先螘r路過臨清，就當然不能放過這個機會。他先是將酒食送上船，一桌酒食所費不多，但妙的是配酒食送去的金銀器皿：一副金臺盤，兩把銀執(zhí)壺，十個銀酒杯，兩個銀折盂，一雙牙箸。當然，紅包也乘機同時送上，那是兩封金絲花與兩匹段紅。蔡御史全都笑納了，接著西門慶又將他迎到家中款待，并找來兩個妓女陪宿。一切都安排妥當后，西門慶便向這位新任的兩淮巡鹽御史提出了請求：

西門慶道：“去歲因舍親那邊，在邊上納過些糧草，坐派了有些鹽引，正派在貴治揚州支鹽。只是望乞到那里，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愛厚?！币虬呀姨f上去。蔡御史看了，上面寫著：“商人來保、崔本，舊派淮鹽三萬引，乞到日早掣?！辈逃房戳?，笑道：“這個甚么打緊！”一面把來保叫至近前跪下，分付：“與你蔡爺磕頭?！辈逃返溃骸拔业綋P州，你等徑來察院見我。我比別的商人早掣取你鹽一個月。”西門慶道：“老先生下顧，早放十日就勾了。”蔡御史把原帖就袖在袖內(nèi)。

所謂“在邊上納過些糧草，坐派了有些鹽引”，是指明代曾執(zhí)行過的特殊政策：鹽商須運糧食到邊關(guān)繳納，然后方可得到鹽引。此法在弘治朝廢除，其后明代的鹽務(wù)基本上同于清代。已納過糧草換得鹽引，這說明西門慶早已做好了準備，只是在尋找機會與巡鹽御史結(jié)交，后來販運貨物時他又行賄逃稅，結(jié)果這樁買賣他賺到了數(shù)萬兩銀子。蔡御史得到的錢財也不是小數(shù)，而且他要做的事很輕松，只是讓西門慶比別的商人早十天取到鹽引而已，故而他才會笑著說：“這個甚么打緊。”脂硯齋曾稱贊曹雪芹的寫作“深得《金瓶》壸奧”，也幾次拿《紅樓夢》的描寫與《金瓶梅》做對比，這“一芹一脂”都很熟悉《金瓶梅》，其中也應(yīng)包括書中那位新點的兩淮巡鹽御史的故事。后來曹雪芹將林如海也安排為新點的巡鹽御史，其間似當有一定的聯(lián)系。

曹雪芹安排林如海就任巡鹽御史，其間也有他的先人與親戚擔(dān)任過此職的因素，正因為這個緣故，他應(yīng)該清楚巡鹽御史是個肥缺。當年曹寅死時，他在江寧織造任上留下巨大虧空，這是因為康熙南巡，有四次是曹家接駕，《紅樓夢》提及南巡事時寫道，“把銀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滴跚宄芗姨澘盏脑?，便命李煦管理一年鹽務(wù)，以鹽政盈余沖補曹家虧空。一年期滿，李煦給康熙的密折報告說，鹽政一年盈余“五十八萬六千兩零”，抵充曹家虧空“五十四萬九千兩零”后尚有結(jié)余。^[1]巡鹽御史是個肥缺，這是連皇上都知道的事，倘若在任上再動點手腳，那不法所得也是驚人的數(shù)目。曹雪芹死后十五年，兩淮鹽引案爆發(fā)。那幾任鹽政居然私自將每份鹽引提價銀三兩，所得卻不上繳國庫，到案發(fā)時，累計共侵吞了一千零九十余萬兩銀。

由以上介紹可以知道，巡鹽御史有三種當法。一種是利用職權(quán)中飽私囊的貪官，如兩淮鹽引案所暴露的那些鹽政。一種是鐵面無私，一切都嚴格按照國家法度辦，這是理想中的清官，其本人自然是兩袖清風(fēng)。出于對林黛玉的偏愛，讀者們一般都認為她的爸爸自然是這樣的官員。不過，這樣的官員是官場上的怪胎，嚴格僵硬地執(zhí)行制度，必引起鹽商們的怨憤，也必然引起同僚以及上下級的排斥，而且這樣辦事實際上也行不通，因為必然會受到無數(shù)掣肘，管理鹽務(wù)將成一句空話。巡鹽御史還有第三種當法：不干明顯違反國家法度的事，也不巧立名目向鹽商索賄，同時也不嚴格僵硬地執(zhí)行制度。不拒絕鹽商的主動孝敬，在職權(quán)范圍內(nèi)為他們提供便利，如蔡御史讓西門慶早十天領(lǐng)到鹽引之類，同時與同僚以及上下級利益共沾。總之是按官場通例行事，既可有“清官”的美譽，同時也可有為數(shù)可觀的錢財進賬，須知揚州鹽商云集，有求于巡鹽御史的不知有幾何。

林如海究竟當了哪一種巡鹽御史？曹雪芹其實只要花費不多的筆墨，就可向讀者提供一個明確的答案，可是他偏偏是惜墨如金，一字不提，即采用了“不書”的手法?！安粫笔菨h代人劉歆從《左傳》中歸納出的“義例”之一，這或是因為由于某種原因作者不便于直接描寫，而這部分內(nèi)容的缺失，卻是在提醒讀者注意，并結(jié)合書中其他描寫所透露的信息，對作者的態(tài)度做出判斷；或是因為這實在是司空見慣的尋常事，不寫讀者也會明白是怎么個情況，即所謂常事不書。曹雪芹沒去寫林如海如何當他的巡鹽御史，上述兩條都可能是原因，而對小說創(chuàng)作來說還有種可能，即這些內(nèi)容與主要情節(jié)發(fā)展關(guān)系不大，故而略而不書。不管是哪種原因，我們還是可以對這部分缺失的內(nèi)容做出判斷?！都t樓夢》中關(guān)于林如海的描寫主要集中在第二回與第三回，曹雪芹對他與賈雨村的交往描寫得比較詳細，其間顯示了他與官場潛規(guī)則的關(guān)系，由此也可以推測他是如何當巡鹽御史的。

賈雨村是《紅樓夢》中最早出現(xiàn)的人物之一，他原是寄居葫蘆廟內(nèi)的窮儒，出場時的肖像是“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quán)腮”，脂硯齋的側(cè)批以“是莽、操遺容”定了性，即說他是王莽、曹操一類的人物。他考上進士后不幾年當上了知府，后來被人參了一本，說他“生情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jié)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這里固然不能排除官場上相互爭斗傾軋的因素，但從作品中的故事來看，作者給他的“有些貪酷之弊”的考語卻是準確的。作品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寫賈雨村復(fù)職后任應(yīng)天府知府，他審第一個案子時就為巴結(jié)賈、王、史、薛四大家族而“徇情枉法”。不久，賈雨村就因他的徇情枉法而得到回報，在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秦鯨卿夭逝黃泉路”里，讀者就看到賈雨村因“王子騰累上保本”而升了官。在第四十八回里又可看到賈雨村的另一次判案，不過作者沒有直接描寫，而是通過平兒之口讓讀者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平兒咬牙罵道：“都是那賈雨村什么風(fēng)村，半路途中那里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今年春天，老爺不知在那個地方看見了幾把舊扇子，回家看家里所有收著的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處搜求。誰知就有一個不知死的冤家，混號兒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窮的連飯也沒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舊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門來?！l知雨村那沒天理的聽見了，便設(shè)了個法子，訛他拖欠了官銀，拿他到衙門里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chǎn)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作了官價送了來。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p>

由“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一語可以推測，賈雨村這類貪贓枉法式的案件還判過不少，也難怪平兒會氣呼呼地罵他是“餓不死的野雜種”。賈雨村欺壓平民以巴結(jié)權(quán)貴的行徑得到了回報，不久他又升了官，作者在第五十三回里寫道：“王子騰升了九省都檢點，賈雨村補授了大司馬，協(xié)理軍機參贊朝政?！彼^“大司馬”，這是明清時兵部尚書的別稱。每當寫到賈雨村時，曹雪芹毫不掩飾他對賈雨村的鄙視和批判?？墒牵@個原已被革職的貪官為何能重返官場繼續(xù)作惡呢？一旦追問這個問題，就不能不涉及林如海，因為全靠他的推薦，才會有后來賈府的助力，賈雨村才能回到官場，從此一路飛黃騰達。賈雨村重回官場是作者寫作計劃中的一部分，他隨便安排什么人做推薦人都可以使賈雨村復(fù)職，可是曹雪芹卻偏偏讓林如海來承擔(dān)這“第一推動力”，這一安排所隱含的意味是頗可讓人尋味的。

賈雨村被罷官后，獨自一人游歷四方。來到淮揚地帶，“一因身體勞倦，二因盤費不繼，也正欲尋個合式之處”，聽說林如海為女兒招聘家庭教師，“便相托友力，謀了進去”。若論才學(xué)，賈雨村應(yīng)聘成功不會有問題。此人并非昏庸無能之輩，《紅樓夢》還給他下過“才干優(yōu)長”“相貌魁偉，言語不俗”，又喜“沽清正之名”等考語?？墒侨粽摓槿?，他卻是個因“貪酷”而被革職的官員，而革職的原因是他“生情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jié)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林府不是等閑人家，黛玉又是唯一的愛女，林如海當然不會疏于了解應(yīng)聘者的底細，而且他浸淫官場有年，親朋故舊亦多，稍一打聽，便可知曉。也不知林如海是如何做考察，如何拿定主意，總之是聰明清秀的林黛玉有了個因“貪酷”而革職官員的老師，通觀全書，她一生也只有這樣一個老師。曹雪芹為何要做這樣的安排，這是個頗費讀者思索的問題。

賈雨村進入林府后，其實也沒教林黛玉多少東西，作者對此交代得很清楚：“這女學(xué)生年又小，身體又極怯弱，工課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焙髞硪蚰赣H賈敏患病，黛玉一直在床前“侍湯奉藥”，而賈敏病逝后，黛玉“哀痛過傷，本自怯弱多病，觸犯舊癥，遂連日不曾上學(xué)”。賈雨村實在閑得有點不好意思，便向林如海提出“辭館別圖”，但林如海卻將他留下了。賈雨村在林府無事可干，束脩卻照拿，于是他外出游山玩水，遇到了冷子興，并從當年同案被參革的張如圭那兒得知可設(shè)法復(fù)職的消息。脂硯齋在“張如圭”名下有批語言：“蓋言如鬼如蜮也，亦非正人正言?！贝颂幰弧耙唷弊?，實是將賈雨村也包括在內(nèi)。這些貪酷官員復(fù)職是百姓之禍，可是賈雨村的愿望卻得到林如海的熱情支持，早在賈雨村開口之前，林如海已為他安排妥當：

但請放心，弟已預(yù)為籌畫至此，已修下薦書一封，轉(zhuǎn)托內(nèi)兄務(wù)為周全協(xié)佐，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用之例，弟于內(nèi)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勞尊兄多慮矣。

賈雨村聽到“都中奏準起復(fù)舊員”的消息后，先是回林府“忙尋邸報看真確了”，而他可以翻閱林如海的案頭文件，可見這兩人的關(guān)系已非同一般。林如海也是從邸報得知消息，在賈雨村央求之前“已預(yù)為籌畫”，連推薦信也已經(jīng)寫好了。林如海料定賈雨村會提出請求，足證對他已十分熟悉了解。上面引文中最后一句話很值得注意：“即有所費用之例，弟于內(nèi)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勞尊兄多慮矣?！北桓锫毜墓賳T復(fù)職需要通過吏部的考核，但這些公開的程序只是冠冕堂皇的表面文章，是否上奏推薦或推薦時如何措辭，各個環(huán)節(jié)都大有講究，其間的關(guān)鍵是花費錢財去打通各種關(guān)節(jié)，而林如海就連這一層也為賈雨村考慮周全。作者描寫的這一細節(jié)說明了兩個問題：首先，所謂復(fù)職，意味前已被革職，這表明林如海錄用賈雨村時已清楚他被革職的歷史及其原因。而且，賈雨村在林府里已做了一年多的家庭教師，這么長時間的交往，已足以了解一個人的為人，而從林如海主動地“預(yù)為籌畫”可知道，這兩人的關(guān)系已相當密切了。兩人為何如此投緣？曹雪芹在這里為讀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間。其次，林如海想到花費錢財去打通各種關(guān)節(jié)，表明他很熟悉官場上的潛規(guī)則，而且還運用得十分嫻熟。讀者由此也可聯(lián)想到，林如海在淮揚巡鹽御史任上，也是按官場上的各種潛規(guī)則行事的，即他不必敲詐勒索，只要去遵循歷來的慣例，鹽商們的孝敬就會使他的腰包急速膨脹，更何況林家的家底本來就甚為厚實。反過來說，如果林如海不懂潛規(guī)則，或在官場上不按潛規(guī)則辦事，他這個巡鹽御史還能當?shù)孟氯?？現(xiàn)在很清楚，第三回明寫賈雨村，作者著意的重點卻是林如海。借賈雨村襯托林如海的構(gòu)思很巧妙，可是如何才能使這兩人掛上鉤呢？不得已，只好委屈年僅五歲的黛玉，讓她稀里糊涂地有了個貪酷官員當老師。不過作者為了不傷害日后黛玉的形象，又有意淡化兩人的關(guān)系。盡管后來賈雨村常去賈府，但從未有過與學(xué)生敘舊的念頭，他要見的是賈政，而且“回回定要見”寶玉，弄得寶玉好不耐煩?？傊?，自第三回將黛玉送到榮國府后，曹雪芹再也不讓賈雨村與林黛玉之間有任何交集。

這里還涉及一個有趣的問題：林如海究竟該當什么官，實際上都是由作者曹雪芹在安排。他先是安排林如海做蘭臺寺大夫，這個掌管圖書的官職極雅，與后來林黛玉清逸的形象也挺般配，可是后來林如海又當上巡鹽御史，作品中說是“欽點”，其實還是曹雪芹在安排，而這管理錢財?shù)氖掠謽O俗。天下各種官職多得很，曹雪芹究竟是出于什么考慮要做這樣的設(shè)置呢？如果是要讓林黛玉幼年時在淮揚一帶度過，曹雪芹滿可以讓林如海去當揚州知府，當江蘇巡撫，甚至去當兩江總督，現(xiàn)在卻讓他當了很容易使人產(chǎn)生疑惑的巡鹽御史，因為林如海處理那些鹽商富豪們的各種申請或請求時，可以既不太違背法度，又能很輕松地積攢財富。當然，我們可以解釋說，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以及與曹家關(guān)系密切的李煦曾當過巡鹽御史，作者在這個問題上或許并沒有特別的用意?？墒羌词谷绱耍艟臀覀兯懻摰牧旨邑敭a(chǎn)來說，只要對比當年曹家與李家的風(fēng)光，同樣可得出林家很有錢的結(jié)論。

于是，有個問題便油然而生：林家的家產(chǎn)后來都到哪里去了？

[1] 《蘇州織造李煦奏代理鹽差所得余銀盡歸曹颙補帑折》，載《關(guān)于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中華書局197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