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序第一

——此篇自述并解題

我正濡墨下筆宣泄積愫之際，卻不免遲疑一下，未知吐露真情直書所懷，是否值得。問題不是于我值得，乃于讀者值得與否。我已確定這是值得的。蓋凡著書行世，必使作者讀者之間，真能開誠相與，暢所欲言，始能開卷有益。而欲如此，必使讀者相信，可以聽到作者肺腑之言，宛如良友夜談解衣磅礴一種境地。良友爐邊夜談，決不致意不得宣，最多意見不同而已。然同意小事也；意見不同始可收他山之效。在這種夜談，大家每每吵得臉紅耳赤，然后前所未達者，渙然冰釋。凡作者肯流露真情，決不致為人所誤解，況且有時肯聽諍言，互相規(guī)諫，才算是真友。

于此不妨先說我個人衷曲的事。這一月來，惝恍迷離，如在夢寐間?；叵肫饋?，一片漆黑，只記得半夜躺在床上憋悶，輾轉(zhuǎn)思維，怎樣攻破這鐵一般的華府對援華的封鎖線。還半夜不寐，揣摩羅斯福總統(tǒng)給我們的悶啞謎。羅斯福說：“就以目前而論，我們空運輸入中國的物量和滇緬公路所運相等?！边@句話委實俏皮，可是令我不快，我不愿聽人家對于我國戰(zhàn)時急需品之接濟說俏皮話。到底航運多少噸量，我有確數(shù)，這確數(shù)中外官方始終不敢公布出來。這真是最后一根草，把這沉著負重的中國駱駝壓壞了?；秀庇腥舜蛭乙挥浂?，耳鳴眼昏，不省人事。

且聽我告訴你，這駱駝是怎么壓壞的，我已經(jīng)歷次遭人打耳光；準確地講，是我國遭人打耳光。但在我國與日本作殊死戰(zhàn)時，誰打中國的耳光，就同有人伸手打我一樣。也曾聽見俘虜受日人批頰，竊想耶穌對此應(yīng)是何種意見。耶穌遺訓，只說到第二次批左頰而止；倘是左頰轉(zhuǎn)后，又來第三第四個巴掌，應(yīng)當取何態(tài)度，《圣經(jīng)》沒有明訓。傷頰倒不打緊，侮辱才真難受。人家自私自利，這也容易諒解，不易諒解的是悖慢無禮。偶然無意中挨踢一下也無妨，可是人家踢你之后，聲明你挨踢一腳又何妨，或是說他是偶然踢你玩的——這就難受。美國運汽油爛鐵供給日本轟炸中國婦孺，這美國人知道，我也知道。中國人有“堅忍”的特長，是忍得住的。做一個比方的話，假如此刻，在日美作戰(zhàn)之時，中國宣告中立，而以爛鐵供給日本，同時盛稱“中美友誼”，并褒揚美國“英勇的抗戰(zhàn)”，在此情境之下，美國輿論與外交界能否像中國在珍珠港事件以前的寬宏大度，就頗有疑問。但難受的是羅斯福于1941年的夏天，洋洋得意，夸贊這為虎謀皮政策的“成功”；這便是我受批第一頰。自然說話傷人，都是出于無心?？墒沁@一巴掌，足使以前種種的小磨難都置之腦后——歷次外務(wù)部對于日本損害美國在華產(chǎn)業(yè)利權(quán)的層層抗議；或者蕪湖一座洋棧和三條板凳受損害，或是鎮(zhèn)江一座禮堂和四只貓被摧殘，而對于轟炸中國婦女卻一字不提。

第二次批頰，是倫敦政府第二次下令封鎖緬甸公路。事實已經(jīng)證明，鄰邦始終無意用自己的軍隊去堅守緬甸，同時又不早讓中國大軍入境共守，其名雖非下令封鎖緬甸，其實卻與下令無別。但是誰想到退出緬甸之后，會有一位英國將領(lǐng)表示“滿意”，夸稱這場戰(zhàn)役“贏得三個月可以鞏固印度的邊防”。

第三次批頰，是租貸案運到緬印的中國物品，遭人扣留，而中國政府事先不曾被通知或磋商。

第四次批頰，是緬甸封鎖之后，華府吏從中作梗，抵賴搪塞，不肯稍盡微力，以適宜航空運輸補救維持。

第五次批頰，是中國軍事代表團來華府，供給專家的知識經(jīng)驗，協(xié)助友邦擬訂共同攻日戰(zhàn)略，卻遭人冷落不理。

第六次的重巴掌，是侮辱中國的謠言盛傳華府，說中國是“法西斯蒂”是“帝國主義”，將資濟物品“囤積”起來。這些謠言用意是表示中國不值抬舉，所以不給援助，甚為合理，并且活該。

經(jīng)過這幾次巴掌之后，又來羅斯?？偨y(tǒng)，在中印航運情形令人發(fā)指、不堪公布之際，說那句俏皮話，聲稱那情形好得無以復加，這自然把中國駱駝壓壞了。至少，我一個中國人不覺得那句俏皮話有什么好笑……以后，卡薩布蘭卡會議開完，巧詞遁飾，或簡直撒謊，說斯大林反對邀請蔣介石云云，繼續(xù)使我在一月來昏迷若在夢中。

到了昨天下午，我到鄰近街坊去散步，打算尋個究竟，把這團縈紆郁悶之氣打開，提防得個神經(jīng)衰弱癥。我立定主意，要用美國人的眼光來看我國，同時要把眼光放遠，看看此后幾十年中國在世界政治之發(fā)展，由此得兩條結(jié)論。

第一條結(jié)論，在一月來已在我心里逐漸形成，就是此后幾十年間，中國必須以友邦資格與英美攜手。同時這政策附帶兩個條件。第一個條件是，依照這次在戰(zhàn)爭期中之經(jīng)驗，無論世界聯(lián)治取何方式，中國決不會受人平等待遇，因為中國是亞洲黃種。如依同盟國的主張行去，停戰(zhàn)時中國連一個雛形的空軍都不會有。要人家平等待遇，須再過二十年等到中國像日本一樣，能自己造軍艦、飛機、大炮、坦克車。到那時候，也不必去爭什么平等不平等，因為這是現(xiàn)代文明的“世法”。這時候未到以前，中國遵照先哲古訓，“大智若愚”，尚可以吃得消幾次的侮辱。受得住幾記的耳光。就是日本也得暫時忍受5：5：3的侮辱，這海軍比例影響日人心理之深，絕非西人所能推料或理解。但是中國向來有寬大、容忍、講理的精神，足以對付這個局面。第二個條件是，中國須學西方各國過去及現(xiàn)在的模范，以本國私利為前提。這種友邦的資格，不應(yīng)妨礙中國去謀一己的利益，自力更生。為達到與西方列強平等，唯一的途徑，如有同樣情形發(fā)生，也不應(yīng)妨礙他去供給汽油爛鐵給他“友邦”的戰(zhàn)敵，或是封鎖“友邦”的生命線，以買中立強國的歡心。

我已看準，這是必然之勢，是中國達到國際平等地位所必趨的路，什么溝通文化促進邦交的話都不關(guān)事。因為今日中國初次加入列強團體，正像小兒初次上學。這小孩的母親諄諄囑他入學要謙恭和讓，才不愧為有禮人家的子弟。但是我是這小孩的親叔，那個學堂已進過了，那般學生的道德行徑也深知熟悉了。這親叔看見他侄兒頭一天回家路上被同學毆打，就脫下長褂，教他侄兒回擊自衛(wèi)的拳術(shù)，并告訴他這是在那學堂叫一般同學看得起的唯一方法。我勸那小兒不必啼笑……誰敢說那親叔的話不是呢？這樣一回想，我心中就有把握，而此后我國再受人欺凌，再吃人巴掌，直到武備平等之時，我也再不慌張，方寸不亂。因為我已算好，這是現(xiàn)代文明世界應(yīng)有的事。

第二條結(jié)論是一種妙悟，一種玄深知遠的直覺。我展望中國強盛起來，蘇俄強盛起來，而全亞洲民族都強盛起來。我知道這四萬萬五千萬同胞的國家，全統(tǒng)一全醒悟起來，而且經(jīng)過這次烽煙戰(zhàn)火的鍛煉，一定蒸蒸日上，自己既有更生的力量，任西洋國家如何壓迫，再也不會受人壓在下頭。

這樣肚里一算，我心氣就平下來?，F(xiàn)在我看見這些夜郎自大的國家，以為武力統(tǒng)霸世界在希特勒雖然失敗，在他們手里可以成功，我并不發(fā)惱，肚里只覺好笑。只是相信武力霸道之冥頑，看來有點不耐煩。于是這段期間胸中一團臟氣，憋得我頭昏腦漲動彈不得，一旦煙消云散，痰迷一通，五腑六臟舒暢起來。我走回家，入廚房，開冰箱，放聲而笑。我的女兒說“父親怎么神情大不相同了”？

人心委實奇怪，能受多少，就是多少。新近在朋友家，大家談起私生子問題，把世界立身成名的私生子總檢閱一下——所談的是歷史上庶出或野合而生的名人，不是紐約汽車夫之所謂Bastards【略同“畜生”“豬玀”】，這就包括紐約全市的行人了。我們討論私生子所受的冷眼奚落，有的就此退縮而屈服，而有的個性倔強，竟能克服環(huán)境，而因受過冷酷的待遇，益發(fā)立志磨礪而自強?？鬃颖闶且焕?，嬴政也是一例。如果意志堅強，定可超脫物境。有時一人有相當?shù)穆斆饕懔Γ裁淳趩适伎苫梢荒惶湫苑堑陌褢颉?/p>

以人心之聰明智力，遇見塵世的混濁、虛偽、頑固，則不期而然噴出奇麗的火花。我以為人心智慧的功用就是噴火花。所以像瓦特生【行為論的心理學家】和那群科學低能兒，認為人心只是聽見吃飯搖鈴引起反應(yīng)，而不是對此人間世之囂張乖戾妖言詭行發(fā)起反應(yīng)，你只好拂袖而別。

所以大家只好在這苦中作樂。我承認現(xiàn)代世界戲場是悲多樂少。這十年間人類精神上的苦痛我已覺得。我不相信從這種精神的荒漠上會突然有一種新世界新天地出現(xiàn)。我四面都聞見尸體腐爛的穢氣。人心同人身一樣，發(fā)出一種氣味。某一派人就有一種鼠味，這派人專門親善阿陀、昭和及佛朗哥【奧國皇室阿陀太子，美國某部曾經(jīng)暗中拆他臺】。有些人味若從久年密封的香積櫥出來。這在當代是令人哀痛的。你想上次大戰(zhàn)，大家都相信那是“了結(jié)一切戰(zhàn)爭之戰(zhàn)爭”，并且立志要使他實現(xiàn)，到了第二次大戰(zhàn)，沒有一位我讀過的作家敢悄悄暗示，這是了結(jié)一切戰(zhàn)爭的戰(zhàn)爭。而依此主張做去，豈非大可哀哉？

你越愛好你的理想，越覺得心痛。比方說，你愿意看見印度自由有小小的積極的進步，因為印度問題代表世界一切民族自由的問題。你真愛好那個理想，但是有人摧殘這理想如摧折一枝花，你就覺得心痛。

幸而世界上的悲劇都有滑稽的成分。古今中外，由冷眼細心人看來，沒有一代不是像一座瘋?cè)嗽?。古今中外，沒有一代不出幾位小丑。這使我想到德國詩人海涅在他《旅中畫景》書中的一段妙文：

是的，就在世界悲劇最凄疼的一幕，也有令人發(fā)笑的事發(fā)生；……在這宇宙大劇場，一切與戲臺上一樣。也有醉漢登臺，也有皇帝一時忘記戲文，也有布景任拉拉不下來，也有后臺對讀戲文者提醒演員的聲音太響亮，也有舞女藝人運用大腿的詩意贏得叫彩，也有面具化裝——這面具化裝就是全劇的精華。

而天上呢，可愛的小天使坐在前排包廂，拿起手提眼鏡，下看人間的丑角，上帝自身正襟危坐在正廂，或者覺得不耐煩，或者正在估算這位演員薪水太高，那位演員薪水太低，而沒有一位扮演得好，不久總得叫他們停演，關(guān)門大吉……

嗚呼，我們的當局不是神明，只是矮小疑是疑非的常人，像那些忘記戲文的皇帝，而我們小平民得充當后臺對讀戲文的人去提醒他們。有時像北非柏盧敦【美國外務(wù)部抉出來人物】一出戲唱得最熱鬧的時候，美國后臺提醒演員的聲音的確說得太響亮。平心而論，提醒者的本心，也是為這一場戲的好。然而老演員常常忘記戲文，并不限于美國；全球各處，這戲唱得不很順利；或是北非洲一幕，或是西班牙一場；仿佛到處都有混亂的喊聲；還有奧國一幕，老板同提醒人還在爭吵，應(yīng)否讓奧國皇室阿陀上臺：還有印度打成一團糟的一幕，在那里為自由而戰(zhàn)的人正向為自由而戰(zhàn)的人挑戰(zhàn)。

可是且別忘記，提醒戲文的人真能挽救一幕的危機。名角記性不好，及時給他點醒，還可以玉成他唱完一出好戲。戲唱完了，簾幕迭次上下之時，這點醒他的人也愿意幫同鼓掌，并遞送花籃到臺上去。但正在扮演之時，看見那老角色再三再四忘記戲文，甚至全劇主旨都似乎不甚了了，這時對讀戲文的人自然心慌。閉幕之后，老名角站在臺旁就會咒罵那提醒的人：“你這混賬好管閑事！我什么都記得清清楚楚?！钡侥菚r提醒的人自該上前去恭維一聲：“那還得說。鑫云伯，這出戲你一生就沒有唱過那么好！”

所以這幕戲唱時叫你悲喜交集，而艾登和赫爾在第二幕業(yè)已開幕之后，才在演習那段應(yīng)該排在開場關(guān)于蘇俄的序幕。這戲臺上也有仙圣，也有妖精，也有民主主義者，也有帝國主義者，而據(jù)說帝國主義者正在為民族自由而戰(zhàn)，而民主主義者正在為帝國主義而戰(zhàn)——這等于說，大家都在為輸將各私有地盤而戰(zhàn)，或者正裝這種模樣。甘地禁食禱告，這是一種怪事，叫耶穌教徒都惶惑不解起來，而哈利法斯爵士【英國駐美大使】聲言，倘使他以一個圣公會的教徒資格，竟登印度總督府的屋頂去禱告禁食，本國人會把他送進瘋?cè)嗽?。還有安琪兒爵士（Sir Norman Angell）【英國作者，以前做個好書，現(xiàn)在美國替本國宣傳】力爭自由的權(quán)利，而同時又力爭英國爭奪印度人力爭自由權(quán)利之權(quán)利。竊想天上可愛的安琪兒坐在前排正廂拿起手提眼鏡下看這出戲時，不知作何感想，我感覺1942年是天上安琪兒為人間同名者揮淚之年，如果安琪兒也有淚的話……

在這世界悲劇之時哈笑有點不該。但是點醒戲文的人用心是純正的，雖然他喊的聲音太亮時，也無端多叫在座觀眾發(fā)笑，因為錯誤總是好笑的。每個時代有他的丑角，而這些丑角叫你發(fā)笑。大人大錯，小人小錯。然而大人最好指出小人的小錯，而最不喜歡小人指出他們的大錯。錯誤是大人可鑄成的專利，也是等到大人已成千古后小人可以指出的專利。一旦瞑目，傀儡戲就收場，而我們就運用我們的歷史觀。死者不爭不辯，不泄秘密，死的檢察官不會由棺材里伸出手來刪削后世的文章，所以讓他們在今世有此刪削的快樂。今日我們已可非笑張伯倫的荒唐，及凡爾賽和約當時炳耀一世的英雄，和已往十年間國際聯(lián)盟官僚的錯誤。因為他們的錯誤已經(jīng)鑄成，無法補救，而指出已往的錯誤叫做有歷史賞鑒力。先定一個方式，說過去的祖先賢圣都有隕越，但現(xiàn)在的世界領(lǐng)袖必須除外，這樣決不會出岔的。所謂教歷史也者，乃我們須教歷史而不可令歷史教我們也。

天下事莫不有個時宜。我們1940年代的人，可以笑1930年代的人的錯誤，而輪到1950年代的人，他們也可以笑1940年代人的錯誤。好在眼光放遠一點，就有了歷史賞鑒力。大戰(zhàn)完了，花香鳥啼，世界還是世界，在啼笑悲喜之間流動下去。有時悲多喜少，有時悲少喜多，有時簡直叫你哭不得笑不得。因為自有人生，便有悲喜啼笑，等到淚水干了，笑聲止了，那塵世也就一干二凈了。

業(yè)緣篇第二

——此篇言唯心史觀并解釋“事功不滅果、報循環(huán)之理”為全書立論的張本

但是如果我們用歷史的眼光來觀察現(xiàn)世，我們便遇到一種難題，這是歷史科學所無法解決而歷史經(jīng)濟觀一派所常欲避免的，因為這一派辨不出他是牛是馬。這就是歷史上所謂“不可思議（imponderables）”的東西?！景磿r論家歷史家常以此字代表非數(shù)字所能指定之因素，若民族個性社會心理等，常對物質(zhì)條件而言?！縋onder（“思議”）一字原出拉丁文Pondus，意為“衡量”，所以這字于我的意義，不是叫你不可思議，而是叫你不可衡量。在于講歷史“科學”的人，這是何等可憐的告窮的招供？【按科學非衡量其所研究的標物不可?！康沁@東西明明擺在那里，也沒有重量，也沒有體量，無色無形，叫你不可捉摸。

然而我們談起目前的事勢政策時，雖然只愿談物質(zhì)的數(shù)字，比如有多少架轟炸機坦克車可以擊敗希特勒，一旦談到幾十年的歷史，便忽然變成唯心家。常常要承認有所謂“不可衡量”的成分，或稱為“精神上的力量”，或稱為“心理上的要素”【如“民氣”“士氣”“國家元氣”“思潮”的權(quán)力等】——一種科學所不得分析的剩余物。換言之，我們巴不得承認精神史觀【或唯心史觀】。但現(xiàn)代人的思想習慣，最討厭的是不能方便衡量，或分析，或化成數(shù)學公式的東西。假如我們有個定量電表，可以測量民氣民情的“電壓”度數(shù)，我們馬上就明白了?？墒鞘聦嵅蝗?，所以只好像對強敵讓步一般，我們把他放在化驗室之一角，口里喃喃自語說“不知那是什么東西”。

所以我只好談起佛法說業(yè)。【按梵語Karma“羯磨”指身心言行必有苦樂之果，名為業(yè)因，通常所謂“宿業(yè)”“現(xiàn)業(yè)”之業(yè)也?！坑《热嗽缫寻l(fā)明道德行為善惡果報的因緣，要明白這道德上的緣法，必先用歷史眼光去透視。簡單地說，這是一種論說，謂吾人對于我們的身口意行都要負責，這些意念行動和過去與將來，都有因果的關(guān)系，結(jié)不了緣，而且我們無法逃出這因緣果報。這近似科學對于物質(zhì)宇宙所謂動力的因果公例【凡動力因果必相等】，及物質(zhì)不滅氣力不滅說。普通耶教徒及普通佛教徒要將這因緣果報移到來生去，證明他們尚未深知這道德行為的果報在現(xiàn)世已有適當作用的原理。

近談羅斯?？偨y(tǒng)在林肯生辰廣播詞文，發(fā)見林肯是婆羅門教徒【羯磨之論，起于婆羅門；美國1860年左右唯心論哲學家若愛默生（Emerson）等綽號為波士頓城的婆羅門（Boston Brahmin）；愛默生實受印度古代哲學的影響】。老實說，誰相信我們心思行為的緣果不滅，便是婆羅門。羅總統(tǒng)廣播詞末引林肯的話說：

諸位同胞，我們不能逃避青史。我們這屆國會及這任政府的人，不管愿意不愿意，都要留名后世。無論地位貴賤、事情小大，沒人可以逃出這個關(guān)節(jié)。這回我們所親歷的烽煙戰(zhàn)火，要燭照萬世，或者遺臭，或者留芳。【美國南北戰(zhàn)爭時林肯對國會演講詞】

在這一段話中，林肯恰巧把業(yè)緣論說的要點說得恰當無遺?！拔覀儾荒芴颖芮嗍贰薄@便是業(yè)緣。在1862年林肯可以闡發(fā)這意思說：“我此刻說話的聲音，似消沉于空間，而實留存于永久。如果我們有一架科學儀器，可惜現(xiàn)在沒有把這聲浪精微的表記出來，或者可以發(fā)現(xiàn)這聲浪傳播宇宙。我們的道德行為的播下業(yè)種也如此?！薄安还茉敢獠辉敢?，都要留名后世?！薄@是無法逃避的?！盁o論地位貴賤、事情小大，沒人可以逃出這個關(guān)節(jié)”——極細小的事件，也留個緣果。“燭照萬世”——因緣生法，萬世不滅。“或者遺臭，或者留芳”——善惡宿業(yè)時時跟在我們身上。換言之，現(xiàn)在及過去與將來流動中之一剎那，緊緊被業(yè)緣系住?！艾F(xiàn)在（now）”這字沒有數(shù)學上的意義或畛域，由n寫到w時間已倏忽不見。我們是浮動在時間的潮流上，時時刻刻存在于昨日與明日之間。

依這婆羅門學說看來，所謂“先打勝仗，再談打仗之所以”簡直荒謬絕倫。時間不容你這樣割成斷片。先打勝仗，丘吉爾的立論在哲學上不成話，這是基于他受已往的牽制及對將來的畏怯。因為他全然不愿意排除已往，并且大大愿意逃避將來。一個人連戰(zhàn)后和平問題都不敢著想討論，必然是昕夕懼怕將來。我知道并且看到W-t-w-F（即Win-the-war-First）丘吉爾也不能免俗，也被迫于來到勝利以前，隨時討論到英國殖民地的將來及波蘭的疆界。然而日月如梭，業(yè)輪常轉(zhuǎn)，要把丘吉爾漂流下去，正像春泛把落葉漂到堤壩，早晚是要飄泊到那他最怕的和平的堤壩——除非他是被時潮撇在后頭。

物理學有條公例，叫做“動與反動必相等”。像宇宙吸力公例，這條公例說來很淺易嚴正。說這種淺易嚴正的一句話卻不容易，因這句話的后頭有些復雜的數(shù)學公式，也許長到二十七個字母，為常人所絕難了解而未曾料到的。業(yè)緣這條道理，說道德界上的動與反動必相等，也是同樣的精微玄妙，但不那樣容易用數(shù)字來證明。佛家說宿業(yè)，說這是“積”漸下來，功德與罪業(yè)是由日積月累，由我們的身心意念口語的一切作為積重難返而來，正像物理上的“動量”，由小推進、小稽延、小牽住而消長生滅。所以人生在世，總由宿業(yè)積漸而達到某種果報，或是正覺，或是沉淪。釋迦在《法句經(jīng)》（曇缽偈）開場，就用心理說法說得清清楚楚。

心為法本，必尊心使。中心念惡，即言即行，罪惡苦追，車轢于轍。

心為法本，必尊心使，中心念善，即言即行，福樂自追，如影隨形?！景匆婋p要品第九，巴利文缺首八品故以此為開場。Max Muller英譯，首二句尤比中譯曉暢：“法緣心造，以心為基，以心為體?！薄?/p>

這種道理需要一點印度人的想象力，才會把精神上的東西看得像物質(zhì)上的東西一樣當真。假如我們的法身有個形相，我們可以看見這形相是由我們的意念構(gòu)成的神經(jīng)絡(luò)，像主管肌肉動作的神經(jīng)發(fā)生動作。這些動作影響本人及他人的總結(jié)果，便湊成人類社會的一種動勢，而決定個人及人類社會將來的事勢。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像打床球，一粒推動一粒，并由其推動之角度猛勢斷定第二粒的去向一樣的準確不易。這便是人生行為思念負道德上的責任的一種學說。佛家言“法輪”便是指此，在比較悲慘的意義上，也叫“業(yè)輪”“業(yè)障”。

這道德世界公例的一種說法，可謂差強人意。這說法可謂相當?shù)闹攪?，謹嚴精嚴是我們【科學時代】所要求的。我們已經(jīng)慣談經(jīng)濟。一包棉花，或是出入口過剩，或稅率高低，大家容易了解，因為打包數(shù)字總是清楚明確?！耙话藁ā?，容易了解，可是“一包友誼”，或“一包合作精神”總不大成話，而我們最恨的是那些籠統(tǒng)不著邊際的話。有時偶然，我們的（指西洋）外交家心神不定，卻撇開實地，唱起高調(diào)談什么“威武不能屈的抵抗精神”，或是“人類愛好自由的力量”，聽得人不耐煩起來，罵他們唱高調(diào)。又有時評家社論家也心神不定，忘其所以，大談起“歷史不可捉摸的權(quán)力”“心理要素”，及“不可思議”的東西，宛如真有其事。

老老實實說，我們【諷西洋】最恨去思議那些不可思議的東西。越思議，思想越不清楚。而那些跟著現(xiàn)實思路很清的國會議員及政客，便齊聲喊罵，說這些高談闊論，無補實際。這時我們心窩里，有點喪魄，有點頹唐，自愧不該違犯時代的精神。于此決心，下次只說入口限額，腳踏實地，上帝鑒佑，當不致隕越。如果下次專談爭權(quán)奪利毫不退讓大家可能的話，個人名譽尚可補救。比如提高生活程度——純動物的物質(zhì)生活程度——或是工資最低限度，或是收入保障。這誰也不至于誤會。歸根結(jié)底，一切可折成黃金，除非是銀兩，因為這是黃金時代。俗語固然說“閃爍未必盡黃金”，因為還有銻，還有鎢，然而至少鎢銻有個價格可談。

所以現(xiàn)代人討厭空談仁義道德，這很易解。可是世上偏有許多東西，叫你無法衡量或證明。比方說，個人的尊嚴與平等自由，這是無法證明的，因為科學決不能證明個人有什么尊嚴，連自由都無法證明。正正相反，科學如果是科學，只能證明世上無所謂自由，不然科學的機器式的定律到哪里去了？這些精神上的東西，永遠不可捉摸，只有遠遠地神出鬼沒，似隱似現(xiàn)，卻也無法否認他的存在。在我們忘其所以比較不科學不數(shù)學化的時候，我們深知這些道理有個真諦，只是不即不離，若有若無，像個巫山神女，在我們半夜三更閉門獨坐之時，偷進室內(nèi)，用手從后頭掩住我們的雙眼，輕輕地說：“你猜是誰？”朝朝暮暮這神女要來臨，可望而不可即。只有相信精神生活的人，看來十分真切，仿佛身體形相俱全。

印度哲學的業(yè)緣學說，卻是謹嚴得可怕。真理合算，公道也合算，而如果印度玄學是真的話，靈魂的自由也可叫你年底大分紅利。事實上，佛陀及婆羅門等出詞不致如此鄙俗，但是道理意義委實如此。如果我們相信精神的東西也會叫你有報，有時且有很好的收報，如果我們能證明在道德上，如在物界上，動與反動是相等，我們便可去探討那些不可思議的東西。所以“羯磨”（Karma，即“業(yè)”）這一字，在我成為申明歷史的精神觀的工具，成為排斥經(jīng)濟的原因與救策，而確稱道德的因果的工具。除非我們明白這點，所談戰(zhàn)爭與和平的話，都不會超過我們所謂“豬與泔水”（養(yǎng)豬見識一般）的經(jīng)濟學（Swine-and-slop economics）。

中日戰(zhàn)爭，便可引為業(yè)緣的好例——暫時不說業(yè)緣二字，只稱他為不可捉摸的潛勢力。中國反抗【反動】之強度，可以證明正與日本前期殘暴不仁【發(fā)動】之強度相等。凡講宿業(yè)，都講數(shù)十年“積漸”的功罪陰隙，一旦發(fā)為果報，見于事端。試問中國全國團結(jié)一致，沒有武人對敵投降，這種精神上大力量何由而來？

只有把這力量看做日本暴行的反應(yīng)的總結(jié)果，才會明白。我只在那篇長賬指出數(shù)條：民國四年之二十一條件；凡爾賽和會上割據(jù)山東之野心；二十年東三省之侵占；二十一至二十五年間靦腆無恥在陸軍及領(lǐng)事保護之下大規(guī)模的華北走私；二十二至二十三年之進窺察哈爾；二十五年之暗襲綏遠。自二十至二十六年間，反日示威的行動，全然制止。但是民氣的高漲激昂，雖然不可捉摸，卻日積月增，到了今日結(jié)成中國國民一致英勇抗戰(zhàn)的原因。不但如此，依業(yè)緣說法，極小的作為事端，也有余波及于后世。像山東交涉員蔡公時，一個中國外交官，橫遭日人剜鼻割耳戕目，這局部事件，也在中國國民的心理上精神上留下痕跡，和南京大屠殺大淫戮一般。日本人以為“此案了結(jié)時”，那“事件”也同時了結(jié)；據(jù)業(yè)緣之說，這案并沒有如此了結(jié)。日人不能逃避歷史，中國人也不能逃避歷史，這是中日所以不得不決之一戰(zhàn)的原因。張山來說：“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也?！薄队膲粲啊吩谶@種地方使我們看見倫理上的因果關(guān)系，十分顯然。【經(jīng)濟史家否認英雄偉人及民氣民情思想信仰之力，參見化物第二十?！?/p>

看看西方戰(zhàn)爭，也是一樣。如果有人能用電表測量珍珠港之襲擊在美國一萬萬三千萬人胸中所激起電流的壓力，他可以斷定這次襲擊在精神上大不利于日人，和其物質(zhì)上初期大利于日人相等。但是今日外交家軍事家正忽略鄙夷這種無形的電流，像硁硁然小人要去指揮歷史上的最大戰(zhàn)役。

天下事都有個消長起伏之機在焉，只要我們眼力看得出。像金類或lucite【化學新品】受擊時，那擊力傳于物質(zhì)的奇異紋路，人眼看不見，但用X光線照出來，可以看得見。曾聽見反對吃素的人說，你切斷一條蘿卜，其慘痛情形，猛發(fā)的電流不啻哀鳴的聲音一樣。我們聽不見被宰割蘿卜的哀鳴，希特勒也算不出被宰割的歐洲所發(fā)出業(yè)流的聲浪（Karmatic currents）。【即“羯磨流”，自造新名詞?！康沁^了些時，果報一現(xiàn)，歷史就要指正他的存在，昭然若揭。希特勒不能逃避歷史。換言之，希特勒不能逃避他的業(yè)障。我真可惜希特勒不信佛，不然他倒要聰明些。

但忽略歷史的業(yè)流者，并不限于希特勒。我們同盟國也不承認有歷史潛勢力的“業(yè)流”存在。我們置之不理，只顧依照養(yǎng)豬見識的經(jīng)濟眼光，去謀戰(zhàn)爭與善后的計劃。我們簡直不知業(yè)緣為何物。在經(jīng)濟學看來，人嘴與豬口一樣；所有戶口糧食稅率的圖表論文，只是計算豬口而已。他們仿佛說，你把這些豬分欄關(guān)起來，放夠食料，而各欄的隔板造的高低適中，那些豬便會相安無事，而天下太平了。

時變篇第三

——此篇言亞洲之勃興

但是業(yè)輪常轉(zhuǎn)不停，這就是言歷史潛勢力正在破裂國際機構(gòu)的說法。政治上我們卻置之不理，倒行逆施，仿佛沒有這種潛勢力存在。但是因緣果報的公例非人力所能取消。不過我們收豆不肯種豆，收麥不肯種麥罷了。

這次戰(zhàn)爭最重要的事實便是蘇俄與亞洲之勃興，但是我們依然不顧。上文偶然對安琪兒爵士牽涉一句不客氣的批評。當一位歐洲的開通學者而論，他大概不亞于他人。但是在歐洲開通學者的立場，他的所謂世界民族須要合作同舟共濟是純粹“白種性”的，而以蘇彝士運河為限；特別是限于一種改頭換面的“英美聯(lián)盟”主義。【Union-Now運動，數(shù)年來Clarence Streit所提倡：安琪兒是英人，新著名為Let the People Know，專向美人說話，勸他們戰(zhàn)后與英國攜手。】他對蘇聯(lián)對亞洲的意識，還與英國守舊黨亞思斗夫人見識不相上下。亞思斗夫人說：“我愿意俄國及中國加入英美所建造的新社會，但是他們的思想念頭必先學英人?！蹦阆脒@種寶貝，除了倫敦以外誰會鑲嵌出來？我好久沒法解以下的算學啞謎：假使一人的腦袋直徑是五吋半，但是腦袋骨之厚也是五時半，里頭空間地位有多少？

十九世紀世界的政治構(gòu)造，已在崩潰，帝國已在瓦解——雖是不愿意。如果我們看得見在亞洲澎湃而來的潮流，就得把這世界戰(zhàn)爭看做世界政治構(gòu)造的革命。這場革命，是亞洲發(fā)動到歐洲，不是歐洲發(fā)動到亞洲的。事實上，我們正在看見地球重生臨盆的苦痛，卻看不見“新自由之誕生”【林肯語】。

亞洲勃興的勢力已在步步前進。日本正在恃武力來修訂世界的地圖，中國正在恃堅強的自信力及直上青云的志向，來改造亞洲民族在世界舞臺的位置。印度正在徒然向偵巡機隊武裝巡警及皮鞭禱告來改良他的苦境。但是同盟國猶懵然未覺，倒行逆施，直向業(yè)輪的緣法撲來。然而不僅在亞洲，在全世界有潛興的勢力起來，要求林肯所預言的“新自由之誕生”，使世界不致“一半自由，一半奴隸”。這些勢力，使我們的平常觀念傳統(tǒng)脫了銜接，只因新形勢來的兀突，我們當機倉皇失措，束手無策，不能毅然去對付新局面。治本之條理既未立，我們只在治標上面剜肉醫(yī)瘡，應(yīng)付不暇。

我不常引耶穌的話，這次非引他不可：

你們看西方云起，便說雨快到了，而果然雨到。你們看見南風吹來，便說天氣要轉(zhuǎn)熱，而果然如此。你們這些假君子，你們見到風雨先兆，怎么這回倒見不到征兆呢？

亞洲的勃興——我把蘇聯(lián)當做一半屬于亞洲看法——是這次戰(zhàn)爭最重要的一樁事實。這事實已把我們作戰(zhàn)的秩序單推翻，也要把和平的秩序單推翻。他要把一切都推翻，只有亞思斗夫人的“英人思想念頭”推翻不了。仔細想亞思斗夫人“思想念頭”的催眠魔力，一瞪眼會叫這世界革命停住。但是我確信，就使我們要想把十九世紀的國際構(gòu)造改弦更張，保留相當白種統(tǒng)霸全球的局面，此刻已嫌稍微太遲。今日的亞洲已經(jīng)振袖而作，不肯屈居人下，也已長得太大，不便打屁股。西方只好準備與亞洲合作，不然只好準備下次更偉烈的戰(zhàn)爭。

海明威由中國回來，敘述某位中國軍官的話：“你想英人為什么帶獨眼眼鏡呢？因為他留一只眼要看見他所愿意看見的事實，還另一只眼避著不看他所不愿意看見的事實?！钡聡姽僖彩呛脦И氀垩坨R的。但是這就是中國人同美國人所以不好獨眼眼鏡的理由。亞思斗夫人的真意，是說俄人華人都應(yīng)帶上獨眼眼鏡，可是不幸我們并不稀奇這種東西，俄人也不稀奇這種東西。由此觀之，似乎很少有看見“蘇俄與中國加入英美所建造的新社會”的機會。我個人在華人立場，寧可叫新社會滾蛋，維持我們雙眼正視的光明。

亞洲之勃興就只有一種意義：帝國主義時代之收場。誰也不能制止這個趨向。如要保持十九世紀的制度，白種人只有勒住中國與蘇俄的喉嚨之一法?？墒谴丝躺晕⑾舆t了。西方還可以試試做看，如斯必克門教授【耶魯大學國際政治教授，去年新著《美國策略和世界政治》，詳見血地第十七】大膽教我們的方法：“且須記住，無論將來聯(lián)治調(diào)整取何方式，局勢卻正與開始大戰(zhàn)以前一樣。除非美國繼續(xù)奮斗，直到他不但打倒他現(xiàn)在的敵國【德與日】，并且打倒他以前的同盟【華與俄】，戰(zhàn)后時期就有許多獨立的國家的一種世界出現(xiàn)?！边@種有許多獨立國家的世界，是斯必克門教授所不敢想象的。我們美國大學課堂上所教的當真就是這種政治學說嗎？我還記得第一次大戰(zhàn)期間，“強權(quán)政治”這名詞還得用德文寫作“Machtpolitik”，而且含有德國味道；到了此刻，已經(jīng)無須了，英文power politics這兩字已經(jīng)通行易曉，而德國思想已從中征服我們了。

事實上，凡一民族，只要有中等的聰明，經(jīng)過相當時期沒有不崛起的。試問十九世紀的帝國主義怎樣起來，白種人怎樣征服全球，怎樣會自信是優(yōu)勝的民族呢？因為白種人有來福槍大炮，而亞洲人沒有。簡簡單單如此而已。你研究庚子之亂及百年前中法之戰(zhàn)就明白。那時中國兵士帶洋傘持刀槍，有些還帶弓箭。到了光緒年間才聽見有袁世凱練“新軍”。所謂新軍，就是說只有該軍有來福槍。這么一指出，未免令人掃興。但是退一步說，可以假定兩軍角斗雌雄，一邊只有鳥槍，一邊有克魯伯槍的情形，也就明了。

讀者至此，必能明白，如要永久把亞洲壓在下頭，唯一合理的方法，只有教亞洲民族不會用來福槍大炮，好像此刻保守美國轟炸瞄準機的秘密，不令敵人知道一樣。但你明白，經(jīng)過長期幾十年，這是辦不到的事。有一百年間白種的帝國就是靠武器的差別來維持。這第二次大戰(zhàn)忽然揭露的，就是此刻日本、中國、俄國都有槍炮。這一件事實，將改變?nèi)澜绲臍v史；那機器的差別消失了。不但此也，日本人的英勇作戰(zhàn)并不亞于白種人；俄國人也如此；中國人也如此。而且大家都在作戰(zhàn)?，F(xiàn)在怎么辦呢？繳除他們的武裝？用世界保安隊去防范制裁他們？用克爾伯森說【見簿書條十六】的“限額方法”如華府會議對付日本訂出5：5：3海軍比例的方法，去壓得使他們不得抬頭？

所謂白種人的文化使命已成個悶啞謎，而似彎弓回擊射士。白種人傳授《圣經(jīng)》與黃種人。他本應(yīng)把他自己所絕不用的《圣經(jīng)》傳授他人，而他自己所最善用的槍炮秘而不宣。他本想如在用大炮擊死幾個黃種人之先，已用《圣經(jīng)》把他們的魂靈救上天堂，也就于心可以無愧?？墒撬沐e了?，F(xiàn)在黃種人學他們的乖，對于《圣經(jīng)》也藐然視之，而從此魔鬼的孽種，白種和黃種在內(nèi)，拿起湯密槍，就可把這世界化成血染的疆場。這是說，假如我們思想還是那么幼稚，只管將歐洲的道義標準移到亞洲，而將白種人的強權(quán)政治放大范圍施于全球世界，那末這全球世界就變成一個幾十年一次屠戮的大戰(zhàn)場，正如歐洲自身一樣。

我們知道凡是“思想前進”的人，包括幾位大學教授在內(nèi)，正在朝這方向想去。歐洲那種混亂崩潰的前因后果，他的道德倫理標準，將成未來世界的模范；霍屯督生者人人每天都要有四杯牛奶喝；印度人都要穿起白領(lǐng)掛起領(lǐng)帶；馬達卡斯卡島人也都上禮拜堂做禮拜：而全世界的人都要叩謝白種文明。這便是白種人的文化使命，是歐洲文化贈與世界的恩賜，不過——這也得承認——幾十年一次火山須得爆發(fā)，而那噴出來熱烘烘的礦渣須得波及爪島或緬甸那里某鄉(xiāng)村。但反過來說，鄉(xiāng)下人可以天天喝四杯牛奶，那不很合算嗎？

其實我們對于這時變的解決很為簡單。白種人正在對世界各其他民族說：“我們要求純?nèi)?，學我們在天之父的純?nèi)?，但是汝輩只消學我的純?nèi)瑢W我的思想念頭，天父對汝輩很滿意。就是汝輩皮膚稍黑，上帝總會饒恕你們。趕快到外邊去玩?！边@便是斯忒賴忒（Clarence Streit），安琪兒亞思斗夫人的新耶路撒冷。

述古篇第四

——此篇引證古代雅典不能解決帝國主義與自由之沖突以致希臘文明自殺為下章張本

上文所指出因亞洲勃興而發(fā)生國際新局面的解決方法，在于我認為不滿意，不令人起興，世界的自殺總不會令人起興。

斯必克門教授愿意看見美國勇往前進，繼續(xù)奮斗，只須再打幾次仗，消滅一兩萬萬俄人和四五萬萬華人，直到他可以稱雄獨霸全世界——他情愿如此而不愿看見“有許多國家的世界”。我倒愿取第二條路，斯必克門教授那種先知先覺大學教授的腔調(diào)，令人想起斯彭格勒的悲觀【Oswald Spengler，《西方文明覆滅》名著作者】胸中不快；我們非學者的平民總應(yīng)樂觀些。斯必克門的真意是叫西方文明簡直自殺，學伯理克理斯《希臘黃金時代》的雅典的榜樣。好，大家也來搬書籍，做學究，看看修昔的底斯怎樣記述。【Thucydides，希臘的司馬遷，所記當代希臘五十年間內(nèi)戰(zhàn)的Peloponnesian War一書，被稱為希臘最客觀公允的史書，為現(xiàn)代史家所極稱賞?！?/p>

希臘覆滅，因為他未能解決帝國與自由沖突的問題。歐洲文明也須一樣覆滅，如果他不能解決帝國與自由沖突的問題。怎樣覆滅法子，我們不能效諾士忒拉戴馬，預言其詳【Nostradamus，歐洲的劉伯溫，生于十六世紀】。但是殺機之隱伏，階段的進展——這歷史階段以肉眼看來要經(jīng)過幾世，而在神仙及歷史看來卻只有一剎那——這階段的進展步驟，卻要與希臘自取滅亡的過程根本相同。以古證今，比類正正相合。讀修氏古史的便宜，是在那故事中，版圖較狹，而那古代五十年間的互相殘殺傾陷，今日看來容易一目了然，便于研究。概括言之，那是從雅典海軍勢力與斯巴達陸軍勢力的角逐，及缺乏道德領(lǐng)袖才干的悲史。全希臘聯(lián)邦的夢化成泡影，原因在于雅典不肯或是不能解決帝國和自由之矛盾。后人讀史，容易指摘雅典人之倨傲不遜為那失敗之心理上的原因。我們只愿今日世界聯(lián)邦合作的夢，不太含北希臘聯(lián)邦（Delian Confederacy）的意味，而沒有亞力山大攀山越嶺而來，征服希臘平原，將那文化炳耀一時的希臘世界一手蕩滅。那幕悲劇的孽障在于那位青衣雅典，也有民主精神，也通脫自喜，也懂得愛好他自身的自由，卻永遠不懂希臘他國也一樣愛好他們的自由。

讀史有時就教人心慌。因古今雷同之處委實可怕。固然，雅典是民主國，這無問題，不幸的是民主國家也會自殺。人類的美術(shù)再沒比雅典超逸；雅典人的慧心明理通達，格物致知，他們的美術(shù)崇尚樸實，歸于中和。雅典的自負，良有以也?，F(xiàn)代民國的總統(tǒng)要表彰他們國家的建樹，或頌揚現(xiàn)代的文明，再也不能超過伯理克理斯《雅典王》在那開戰(zhàn)第一年末陣亡將士追悼會上所盛稱雅典人的文化生活。其口語很像美國總統(tǒng)在國會的演說詞：

在未追悼陣亡將士之先，我要指出我們強盛的基礎(chǔ)，由何樣的文物制度及人生楷則，造成帝國的偉大?！覀兊恼w，不與他人競爭；他人仿效我們，并非我效他人。我們真是民主國，因為政權(quán)操在大眾，不在少數(shù)人之手。但大家雖受法律平等保護，我們也尚賢才，國民的升擢，不是憑靠勢力，是因才選用。窮士也不偏廢；只要有益于國利民生，都可效忠國家?！谘嗑訒r，大家可以隨便，而在公事上，都能誠敬無虧；我們大家所以不犯上作亂，都因有敬上守法之心，尤尊重規(guī)矩禮儀，使干禮犯法的人，為公論所不容。此外，我們對于業(yè)余的休息消遣，也不曾忽略；我們一年中有按期的運動及禮節(jié)，在家有文雅安樂的生活，使我們解悶消愁，優(yōu)游度日。因為我國的強盛，天下的貨物都麇集而至，叫我們安然享受。……在教育上他們【那些納粹的斯巴達人】從小就要受艱苦的訓練，使他們英勇善戰(zhàn)，我們卻安閑度日，但是一旦臨難，也不畏卻！……

假使伯理克理斯是在爪島陣亡將士的追悼會演說，說辭也不過如此。要是他要宣布1943年的感謝節(jié)【每年由美國總統(tǒng)宣布節(jié)日】，可以一字不改。因為他談到德謨克拉西的要素，依那位史家憑記憶并想象出來所記載的詞句，正像《紐約時報》一篇社論：

我們尚美而能反樸，崇文而不懦弱?！诺涞氖忻癫⒉灰蛩蕉鴱U公，就是商人也有相當?shù)恼握J識。惟有我們才把一位不管國事的人不認為守己安分，而認為庸碌無用；雖然不是人人能建議方策，大家都能評斷政策的是非。依我們的看法，商量討論不是妨礙進行，事端之妨礙乃在未經(jīng)妥籌熟慮詳慎討論去貿(mào)然進行。因為我們特有先思而后行的能力，而他國只是蠻干?！偫ㄆ饋恚腋艺f雅典是希臘的導師，而雅典人個人都有臨機應(yīng)變處危不亂的才能……我這樣表揚雅典的偉大，因為我要昭告全國我們所爭戰(zhàn)維護的，是比沒有我們所享受的幸福的他等國家更偉大莊嚴的宗旨?！?/p>

雅典民主之建全及其人生哲學，沒有比上文說得更剴切精透。不幸的是，雅典是帝國主義的民主國，而希臘各國還是半享自由，半為奴隸。雅典已經(jīng)過他的“第一次大戰(zhàn)”——希臘與波斯大戰(zhàn)及莎蘭米海戰(zhàn)大敗——猶不致亡國；所以引起希臘內(nèi)亂頻仍而至亡國者，是因為沒有王道的領(lǐng)袖才干，及雅典之倨傲驕橫，不肯承認全希臘各城的自由平等原則。哥都羅芬教授說：

波斯戰(zhàn)爭以后，雅典統(tǒng)治北希臘聯(lián)邦，遂有第五世紀的大問題排在目前，這就是靠海軍力量的帝國主義民主國【雅典】與靠陸軍力量的守舊貴族政體國【斯巴達】發(fā)生沖突。因這南北戰(zhàn)禍綿延，希臘各國又沒有一個能做賢達的盟主，同時，全希臘主義失敗，又加上希臘各國永不能真誠合作，以致發(fā)生第四世紀的政治解決【Francis R.B.Godolphin，The Greek Historians序文第29頁，30頁】——就是自殺。

如果古今類似之點，不這樣吻合，倒也罷了。然人情狡黠，妒忌猜疑，強權(quán)傾軋，舞弄是非，古今無別，正如修氏所假定。所以他預言：“后有讀者讀吾書，對于往史及因人情之常而復見于將來之故事，欲明個中真相，而認為此作不無少補，作者可以無憾矣?！?/p>

述古證今，同類之事多得可以使你踧踖不安。雅典是個民主國，是個海軍強國，和陸軍強國斯巴達作戰(zhàn)。杜蘭蒂【W(wǎng)ill Durant，美國著名作者】說得好：

其戰(zhàn)爭之基本原因，乃在雅典帝國之日臻強盛，及其獨霸伊堅海面【希臘東海】之貿(mào)易及政治的發(fā)展。在太平時代，雅典準許自由貿(mào)易，但是都要得他欽準；船只未得他的同意不得航行海面。雅典辯護這獨霸海洋的政策，說是國家命脈所在；他的糧食要靠他國輸入，所以非維護那輸運的航線不可。這個國際貿(mào)易的航線由雅典保護，于伊堅海的共存共榮，也不無裨補，但是雅典勢力日益高漲，希臘各屬國日益富強，就對此種情形也日益不滿?！綥ife of Greece，《希臘生活》第439頁】

雅典對其他各國施行治外法權(quán)。凡雅典籍民與聯(lián)邦籍民發(fā)生訴訟，須到雅典的法庭訴審，只有雅典的法制是文明法制，但是我們也不必幻想，以為那些陪審的雅典市民都是大公無私的開明學者，毫無國家觀念，不會鄙夷異族，曲護同胞。

那時希臘天下以自由平等為原則建設(shè)聯(lián)邦共治，本為長治久安唯一的希望，而這時聯(lián)邦已變一出把戲。因為不管取什么方式，假什么名義，雅典非獨霸全希臘不可。因要共同維護這世界，抵抗侵略的國家及國際的強盜，所以，雅典必須主管以聯(lián)邦的名義征調(diào)海軍。只有國際警衛(wèi)隊才能維護伊堅海的國際和平。這把戲愈弄愈不成話，后來雅典用武力強迫他國參加這國際聯(lián)盟；誰不參加，就墮他的國都，來共同維護此刻所已明目張膽號稱的“帝國”。杜蘭蒂說：

據(jù)修氏所說，雅典城的民主領(lǐng)袖，雖在本國崇拜自由等于偶像，卻已坦白承認那聯(lián)邦已成武力霸治的帝國……崇拜自由與帝國霸道的本身矛盾，又配上希臘他國的倔強自好，遂使那黃金時代歸于滅亡。【前書第440頁】

修氏自己是雅典人，倒也公道地告訴我們，那回內(nèi)戰(zhàn)的真因是雅典的霸道，雅典所要強制決心實現(xiàn)的是雅典式的和平（Pax Athenica），他們主張自由貿(mào)易，因為所需糧食須由埃及及伊堅海北運來，并且恰合現(xiàn)代識得采用經(jīng)濟封鎖手段。米加拉（Megara）城叛變，歸附雅典的敵國哥林多（Corinth）。雅典王即令禁止米加拉的產(chǎn)品運入雅典轄境。米加拉與哥林多便向斯巴達求援。斯巴達出面調(diào)停，要求取消這經(jīng)濟封鎖。雅典王答允，但要求斯巴達轄土須開放門戶，準許國際貿(mào)易。斯巴達也答允，但交換條件是，雅典須承認希臘各城完全自主。伯理克理斯偏不肯經(jīng)管清理大希臘帝國，而斯巴達就此宣戰(zhàn)。修氏說：“我相信此戰(zhàn)真實而未曾道破的原因，是雅典威力之高漲使南方諸國畏忌，迫得他們主戰(zhàn)；但是當日公布的開戰(zhàn)理由如下……”就是另一說法【Peloponnesian War卷一第二十三章】。

所以希臘之亡，亡于伯理克理斯的雅典之手。窮兵黷武貿(mào)易爭利為戰(zhàn)爭之源，古今一樣。雅典之驕橫弄權(quán)，產(chǎn)生一種強權(quán)政治的因果圈套，正與現(xiàn)代相同——同盟離叛，合縱連橫，汝詐我虞，朝秦暮楚，強則欺凌小國，弱則討好鄰邦，于是內(nèi)戰(zhàn)頻仍，卒歸覆滅。杜蘭蒂斷曰：

在他（伯理克理斯）治下，雅典文化已臻絕頂，只因這致強之術(shù)，一部靠強制盟邦的富力，一部靠惹人猜忌的暴力，所以黃金時代的基礎(chǔ)不健全。到了后來，雅典人的政治手腕不足以應(yīng)付和平策略，亡無日矣?！厩耙龝?42頁】

我們當不至于頭腦簡單，以為帝國主義的民主國家的問題，到現(xiàn)代世界才發(fā)生。雅典對于強權(quán)政治的原則及武力至上主義，都已熟稔。他們知道帝國的尊嚴，?？繌娪彩侄螌Υ龑賴?。像印度總督，他們用強硬手段對付恢復自由之國，這強硬政策叫他于米羅斯（Melos）島叛變之后，屠殺一切壯丁，并將婦孺入籍，役為奴隸，雖然他們自己愛好“自由”與“德謨克拉西”。邁提羅斯（Mytilos）島叛變，就斬叛變領(lǐng)袖一千名的首級。蓋帝國主義的邏輯不得不出此。所以【雅典議員】克利翁對雅典國會說：“你們須明白，你們的帝國是憑恃武力威鎮(zhèn)屬國的專制制度。那些屬國百姓常在陰謀叛變：你怎樣克己待他們，也不肯輸誠悅服。只有武力到哪里，他們便順從到哪里。他們何嘗愛你們？故惟有出諸威鎮(zhèn)一法而已也?！薄拘奘锨耙龝矶谌哒隆?/p>

雅典人最長議論，他們也會排斥“道義”，發(fā)揮強權(quán)政治，辯護“從權(quán)”政策【“expediency”羅斯福辯護北非政策語】。在那雅典人與米羅斯人著名的辯論一段中，雅典人說：

你我大家應(yīng)說老實話，不要高談闊論。因為你我都明白，世間上所謂公道，只有雙方力量抗衡時，才會攀上那一套。強者能取什么，就要什么，弱者被迫到哪里，就得讓到哪里。……誰有本事，就做主子。這是天經(jīng)地義，人類確實如此，神仙也許如此。這弱肉強食的天經(jīng)地義，并非我們所發(fā)明，也非由我們創(chuàng)始；我們只是受之先代，而傳之后世罷了。我們確知你們及全人類，如有我們今日的權(quán)力，也必如此作法?！厩耙龝砦宓诎耸?，一〇五章】

這些話之透辟詳盡，就使德國外交部長利彭竇洛浦（Ribbentrop）或是前任印度總督林離高（Linlithgow）也無以過之。

雅典人深信強權(quán)武力牢不可破，以致他們的和平策略失敗。希臘卻也相信一種因緣道理，叫做nemesis【冤冤相報】；驕橫（hybris）必取覆滅。希臘的悲劇中常反復表彰此義，但在國際政治上都茫然無睹，雖然我們也不比他們高明。

在雅典人和米羅斯人對辯一段中，有一種滑稽意味，很像伊索寓言。雅典人很像貓哭老鼠威嚇利誘，要迫他們加入他們的“世界大聯(lián)盟”，而米羅斯人像老鼠見貓，求他們大發(fā)慈悲，準免享受歸入雅典老母貓肚里的殊恩。你把今日印度代替米羅斯人讀去，便得了一副修昔的底斯式的現(xiàn)代政治畫圖：

米羅斯人：你們做我們的主子，固然有好處，但是我們做你們的奴才，怎會于我們有利？

雅典人：你們的好處，就是屈服可免吃面前虧；而我們的好處。也因保存你們而得便宜。

米羅斯人：但是我們一定要互相仇視嗎？假使我們保守中立，與你們親睦，大家不能好好做朋友嗎？

雅典人：不。還是你們的仇意比你們的親善來得干脆。因為仇視態(tài)度，在我們的屬國看來，表示我們的威風，而你們的親善，反見得我們示弱。

丘吉爾于1943年3月17日在英國議院演講，擁護殖民地部長司丹雷（Stanley）的強硬政策。說完時，工黨議員德戴爾（John Dugdale）質(zhì)問，丘首相知道司丹雷那篇“稍微驕慢的話會在美國及大英聯(lián)邦引起反感？”丘首相答道：“我們固然不必驕慢，但也不可示弱。”

修氏能于兩千年前將現(xiàn)代政治家的心理動機這樣剖析入微，足見古今人情本來一樣。就是蘇格拉底限定三十天赴死正法的時候，那些人還認為妥洽讓步，就是“示弱”。那位七十老翁碰巧相信Satyagraha【印度語】節(jié)烈不屈的氣義。告他的人安尼土司（Anytus）是代表法律治安，并且代表仁義道德，還按節(jié)上廟焚香禱告。安尼土司是個好人，是個規(guī)矩信教徒，場面很好看。還有一個好人，名叫彼列多（Pontius Pilate），對于一重公案【耶穌被告案】洗手脫個一干二凈。誰說彼列多不是好人？他不過遵循外交規(guī)矩，不愿意干涉他國內(nèi)政而已，雖然這是冤殺無辜的一樁案子。老實說罷，古今同類的事，多得想起來就作嘔。

證今篇第五

——此篇專言印度問題原名“丘吉爾與伯理克理斯”反證古今證明今日帝國與自由的沖突仍未解決且因此大戰(zhàn)宗旨中途改變暗伏第三次大戰(zhàn)的殺機

讀史固然要耗費金錢精力，修氏一部《希臘內(nèi)戰(zhàn)史》買來九角半，但不肯去精讀這部書，也許結(jié)果現(xiàn)代世界的耗費損失還要大。因為今日帝國和自由沖突的問題還未解決，置之不理。因此我不能不談起印度問題。

夫印度問題，不僅是印度的問題，乃人類自由的問題，所以已經(jīng)演出一種矛盾的局面在這自由戰(zhàn)爭中，印度的自由戰(zhàn)士因犯為自由而戰(zhàn)的罪名而坐監(jiān)牢。除了英人而外，對此都會發(fā)怔一下。

啊，自由二字，何等動人！撞起自由的鐘！但是你要傾愛自由，須教自由之神先脫下印度女人的沙利服，而穿上歐洲的女裝。有英國的自由神，使你想起英國的郊野茅屋，炊煙芳草，落日湖邊，也有印度的自由神，騎著大象在萬山深林中游行。人類的肉眼看不出真相，不知這位我們所愛的神女，也不裹大英國旗，也不穿印度袈裟，只圍一條透明蟬翼羽紗，無形無色，只用慧心靈眼才看得見。

所以此刻現(xiàn)在，英人正在為自由而戰(zhàn)。印度人也正在為自由而戰(zhàn)，希望獲得自由可以幫助英人在這場自由戰(zhàn)爭中去為自由而戰(zhàn)。這樣一篇糊涂賬，越弄越糊涂，假使在印度的英人也用過頭腦的話，必然中風不語?？墒沁@也毋須過慮。在印度不會去談到“四種自由”，或是聽人提起。提起有點難為情罷？先打勝仗，再用頭腦！只有英人強健的頭腦，才會超脫一切逆情悖理的難關(guān)。而據(jù)我看來，這難關(guān)不難渡過。你只須聽印度總督報告囚殺的成績一副得意忘形的神色，就可斷然無疑?！爸?942年8月為止，殺死九百四十名，擊傷一千六百三十名，逮捕六萬另二百二十九名，判決有罪二萬六千名，囚禁未付審一萬八千名?！薄缎鹿埠椭芸酚幸黄ㄓ嵳f：“總督報告，正像芝加哥大屠場報告殺豬一樣?！鼻翼氂涀∵@每只豬都是一位自由戰(zhàn)士，不怯淫威，鞭打縲紲都不怕，抑豬玀終究是豬玀耶？

近來我冤枉得了一個排英的罪名，至少有一些紐約婦女認為排英，因為我曾真心替印度自由呼吁。這呼吁印度自由與排英有什么關(guān)系，我始終看不出，而我的紐約女友也說不出來。我的態(tài)度很明顯；我不是排英，我是排斥冥頑，不管哪一國，我國也在內(nèi)。我不僅反對丘吉爾的守舊黨的印度政策——我痛惡而深絕之。丘吉爾是英國人，我也知道，但于我，他的國籍與問題無關(guān)；不管這政策出于英法中日任何國之手，我都要痛惡而深絕之。我會明白分辨英國守舊黨人與開明黨人之不同，也會辨別丘吉爾與肯德堡大主教之不同。

美國報館編輯，遇著兩位英國人如丘首相與肯德堡大主教意見恰恰相反之時，認為應(yīng)該雙方加以贊同，將這大戰(zhàn)宗旨做個人情，以免越禮。我決不肯把大戰(zhàn)宗旨送我的至親密友做人情，甚至或是送給上帝。要是某地的局部問題，我可退讓。要是鄰邦的內(nèi)部政策，我也可退讓。甚至問題是先運什么入中國——先運軍火或是先運可口可樂給駐華的美國空軍，我還可以退讓。但是到人類自由關(guān)頭，我決不肯讓步，因為大義所在，不容茍且，而我深知我們今日在帝國與自由之間不得不擇一而從，不容易敷衍過去。因為丘吉爾明目張膽護持帝國主義，我可以推知他小時希臘歷史不曾用過功。這還小事，關(guān)系重大的是，因為一人壟斷全戰(zhàn)爭及和平的宗旨政策，使這大戰(zhàn)的性質(zhì)、目標與宗旨中途改變，然而這大戰(zhàn)的勝利卻須賴中蘇英美各國人的頭顱共同換來。這關(guān)系綦重，就是英國的真友，也不當因送人情裝啞巴，噤若寒蟬起來。

其實任何人都沒有權(quán)利，把世界人類作戰(zhàn)的宗旨做人情，送給他的至親密友，或是上帝。歷史上不論何時代，自由與反動的勢力都在角斗，爭占上風。各人應(yīng)該運用他的聰明智力去分辨認識這兩種勢力，而站在自由與革命家一旁，毫無袒護地和反動的健將挑戰(zhàn)。有些美國編輯想要討好雙方。但那位老將明站那邊，視死如歸，誓不肯經(jīng)管清理大英帝國。諸位美國編輯，千萬不可小覷這員老將。那老人家閱事不少，伎倆很高。凡是遇著口談仁義頭頭是道的人，你要小心。當著這員老將聲明他“要保守原有地盤”（“We mean to hold our own”），包括原屬印度人無疑的國土，而且教中美俄人不妨替大英帝國作戰(zhàn)，這時候我們是否應(yīng)該口念“亞孟”？要是這回戰(zhàn)爭是英德兩國的私斗，這話也沒什么不該，誰打贏，誰保守他的地盤，那些屬國只當他們的賭品。如果屬國不高興的話，那是另一件事，另開一回戰(zhàn)，由屬國與勝利國去解決。但這次大戰(zhàn)又不是兩國的私戰(zhàn)，還牽連到多少旁人。英國首相聲明他存意將大英轄境一直管治下去之時，中國人馬上想到香港，印度人想到印度，荷蘭人想到爪哇國，而美國人就想到自由之神。

1943年3月17日，丘首相在英下議院討論大英帝國殖民地之將來，說道：“本政府深信無疑，大英殖民地之將來統(tǒng)治，須繼續(xù)為大英國一己的責任?！边@是清楚確定無疑昭告我們，丘吉爾立定主張，要保守印度、緬甸、馬來半島、星洲、香港、錫蘭島的版圖。這樣一來，也須讓其他帝國各保存其殖民地，才算合理。由此觀之，將來自成白種人在亞洲的帝國卷土重來的局面。所以個人認丘吉爾為將來和會上的梅特涅，不是錯見?！景茨闷苼銎浜?，維也納和平會議，由梅特涅親王領(lǐng)導，恢復各國貴族皇室，協(xié)同摧殘所有革命勢力，而造成以后五十年間歐洲反動勢力的大集合?！?/p>

假如我們以為丘吉爾忘記亞洲，便是錯了；他永不忘亞洲——是殖民區(qū)。也許我們所要清理的不是大英帝國，而是世界人類半自由半奴隸的整個帝國主義制度。問題是，我們這戰(zhàn)爭是否為爭些主義原則，使戰(zhàn)爭不再實現(xiàn)，求一比較公道和好的世界。但這些問題都不便討論——不管大英帝國的清理或是荷蘭帝國、法蘭西帝國、日本帝國的清理。大家不要談吧。先打勝仗，仗打完了，梅特涅親王總在那邊，大家才開始爭吵攘奪。然后再過三四十年，大家再來干一下。

要尋究歷史，不能鉆在已經(jīng)檢查過的日報紙堆中，去追尋那些天天討論的很熱鬧的小枝節(jié)。要尋究歷史，應(yīng)研究主持國政者的心理，去探討本源。印度人說克利浦斯爵士赴印開始談判之時，曾經(jīng)答應(yīng)他們組織“內(nèi)閣”，而克爵士的隨員一樣熱烈的否認他曾經(jīng)應(yīng)允給他們組閣的真權(quán)實柄【按此指美記者Ouis Fisner與某英人在紐約國民周刊之爭辯】。在這種情形之下，旁人若以為由此能明真相，便是發(fā)癡。只有由另一方法下手，先研究主持該事之人（這現(xiàn)代伯理克理斯）的心理，才能明白克爵士赴印使命之真相。誰讀完了以下丘吉爾于1930年、1931年所說對于印度基本態(tài)度的話，而尚不明白克爵士何以失敗，便是低能兒。要明白這印度問題的經(jīng)過，須先明白我們的伯理克理斯【雅典王，說見上章】。1930年正月，丘吉爾說：“早晚你們必須打倒甘地和印度國民大會黨以及他們所代表的主張。”——這些主張恰巧是大西洋憲章用來適用于印度的原則。在西門爵士使團在印度接洽談判之時及其后，反對與印度開談判，認為有傷帝國及其政府人物之尊嚴，喊得最響的人便是丘吉爾。1931年3月他說：“我們討論這些問題，只抬高一些永遠不能與我們同意的匹夫的聲價，一方損失印度大英政府之尊嚴和權(quán)威?！?931年2月，他說：“把這【治印度的】責任移交極勉強極有限少數(shù)的印度政客黨人，便是倒行逆施，便是一種無恥的行為，便是懦怯、棄職而逃、喪盡廉恥的行為。這便是使大不列顛含垢蒙羞，在世界歷史上永遠污及大英帝國代天宣德澤及萬民的令名。”原文照錄如下：

To transfer that responsibility to this highly artificial and restricted oligarchy of Indian politicians would be a retrograde act.It would be a shameful act.It would be an act of cowardice desertion and dishonor.It would bring upon Great Britain a moral shame which would challenge forever the reputation of the British Empire as a valiant and benignant force in the history of mankind.

這段妙文頗有大英帝國詩人吉卜寧腔調(diào)（Kiplingesque）。丘吉爾和吉卜寧同時在南非戰(zhàn)爭中充當記者。吉卜寧對于他邦“不識圣教的下級異族”（“the lesser breeds without the law”）的意見，丘氏也贊同。嗚呼，使丘氏生于十六世紀尚不失為一位英雄好漢，使生于十七、十八世紀，也足以守先待后；十九世紀，他便是一位賢臣名相；于二十世紀，他只是唱吉卜寧調(diào)的違背時潮的史跡。他主張堅決，立志不移，言詞伶俐，在那幾句話中，不但可以解釋克爵士赴印之失敗，并可解釋整個印度政策之現(xiàn)在與將來。古代希臘伯理克理斯王在國勢正盛之時說話，也不會比他莊嚴，皮匠克利翁（Cleon）不會比他愛國。賣麻繩的優(yōu)克雷底斯（Eucrates）不會比他堅決，連賣油燈的海破婆魯斯（Hyperbolus）也不會對雅典市民發(fā)出更悅耳媚眾的腔調(diào)【按諸人皆伯理克理斯死后主持雅典政府的人物】。我書至此，不禁想起亞諸的詩句幾行?！灸鞘自妼懹习逗＿叺暮[，名為Dover Beach。詩長短句，吊今追古，慨嘆大道淪亡，斯文掃地，以現(xiàn)代英國與古代希臘相比。莎復克利（Sophocles）乃希臘詩人?！?/p>

莎復克利昔居伊海之濱兮，其為時已甚遠，

曾聞長浪之呼嘯兮，慨苦海之潮汐，

余居渺遠之北海兮，亦聞音而有感。

大道若溟洋兮，曩泛濫于兩極，

儼彩憧之舒卷兮，若云旗之奪目，

悲余生之不遇兮，聞長波之太息，

聲宛宛以凄涕兮，浪奄奄而退汐，

奇晚風之悲鳴兮，漸汩沒于尾閭。

嗟唯余與汝兮，瞻蒼茫之暮色。

嘆長夜之漫漫兮，心倉皇而失策，

若兩軍之喪明兮，羌渾沌而夜擊。

所以我們不必去推敲印度問題之枝節(jié)。雙方都有很充分的理由，把人類自由的中心問題撇開，可以辯得你惝恍迷離，莫知所適。一個人要做一件事，總會拿出理由來，一個大國定了一種政策，總會采取名正言順的手段。有時你同人家爭辯，就已承認對方的理由有爭辯之價值。

假如此刻，有人對印度人說，美國種族宗教復雜，有天主教徒、耶穌教徒、猶太人，又有新政策主義者、反對新政策主義者，又有民主黨、共和黨、共產(chǎn)黨、社會黨，東北省人、東南省人、內(nèi)革羅人，又有浸禮會、美以美會、安息日會、圣公會、摩門教（多妻教），而且猶太人、意大利人、希臘人、愛爾蘭人在遮西城同住在一條街坊，而且美國有二百五十左右教門，印度人也只好搖頭作罷，不再去理辯那錯綜迷離的紛局。但是在印度，印度人同回教徒也比鄰而居，而且如美國的意大利人同愛爾蘭人相安無事，也許更易相處。不但此也，對于一件事他們?nèi)珖恢隆褪且《茸杂?，除非是兩件事——要印度自由和深恨英國。南斯拉夫國不是一樣嗎？也有天主教，猶太人，克羅忒族，色皮亞族，但是合之于我有利，我們就毫不遲疑把這些異族合并。老實說，假如印度沒有回教，英人也須捏造個回教出來。宗教這東西是上帝恩賜大英帝國的寶物，大英帝國和一神論不能兩立。多神論正有好處哩。

但印度問題枝節(jié)雖不談，印度自由代表世界全人類自由的問題，我要談，且非談不可。因我不帶獨眼眼鏡，又不和亞思斗夫人同意，所以我視印度的自由也正如視挪威、希臘、波蘭的自由。不管我如何同情蘇聯(lián)而痛惡納粹，德國或俄國要消滅希臘、波蘭的自由，我都要同樣反對。

這種態(tài)度有點難懂。有些美國人對于美國十三州脫離英國獨立與印度脫離英國獨立，作兩種看法。配恩（Tom Paine）【美國獨立戰(zhàn)爭中文字最動人的作者】的話便奉為民主要典，同樣的話出于甘地、尼赫魯口中，便是異端邪說。我不是美國人，不能這樣分作兩種看法。由我看來，華盛頓跟甘地、尼赫魯一樣的“排英”，一樣的固執(zhí)己見。可見得雙眼眼鏡委實不便。我也知道丘吉爾在紐約威名大振，甚洽民情，原可以圓滑些，附和群眾，稱頌在英國危傾時我所欽佩的英雄。但我偏要帶雙眼眼鏡，或者只靠一雙天然眼。

慚愧得很，我對印度人爭取自由或法國人暗中組織爭取自由，看不出什么分別，印度政府刊布白皮書，指明印度黨人的言論引起地方騷擾及破壞產(chǎn)業(yè)。東印度兩條鐵路被炸壞了，這白皮書大書而特書。如果巴黎通利爾及巴黎通里昂兩條鐵路被破壞，美國報界不知將如何褒揚這些解放人類的自由戰(zhàn)士！這是何等可歌可泣的一段佳話，證明精神不死，永不會為暴力淫威所制服。印度有兩條鐵路炸壞，我也引以為憾，因為這有妨礙共同作戰(zhàn)的努力。但是你要教印度人如何是好呢？

自從英國未經(jīng)印度人同意替印度對德宣戰(zhàn)之中，中間經(jīng)過兩年半，印度黨人力主鎮(zhèn)靜，而英國方面不肯稍讓一步，改善局勢。等到日本人打入緬甸，印度聲嘶力竭的呼吁自由，才臨時抱佛腳，派遣克爵士赴印。印度人要求實權(quán)防衛(wèi)國境；英人卻不肯交還實權(quán)。克爵士一行的實惠，只是由英人正式祝福“回回國”的主張（Pakistan）【此為第一次承認】，留為將來印度分裂之禍機。爵士回國，印人要求重開談判，都不見效。須知印度之爭，卻是在美國分輸贏；英人在美國宣傳勝利了，所以認為十分滿意。印度黨人及民眾日益激昂，懷恨英人日深，而民氣日趨消沉。然而英人仍是兀然不動。你要叫印度人如何是好呢？

到了重開談判的希望失敗了，甘地事前通知印度總督，說要開始和平不合作運動。英人不肯受人威脅。甘地要求見總督，而總督擺出撫臺的威風不許他見。就此逮捕黨人入獄，這逮捕后來依英人法庭判定，認為違法。這沒有武裝的“叛變”平服了。局面有“把握”了。美國報紙表示意見，說英人剿變之后，必繼以撫綏，重開談判。然而英人卻“強硬”到底？

過了恰恰半載，甘地聲明他要絕食，不是抗議他私人的冤屈，而是抗議他民族的冤屈。他明知是向頑石乞憐，但他只好如此，派他有罪也好，無罪也好，他總不改初衷。甘地固然頑強，總督也是剛決。甘地已經(jīng)快要死了，而此后英印合作之夢將擊個粉碎了。印度政府即刊布一部七十六頁的白皮書，聲稱黨人有引起暴動的言行。據(jù)說，印度政府的職責是維持治安，而黨人正圖擾動秩序?！皺M豎我們武力強迫所得的人力物力，比不用強調(diào)方法相同，況且局面已有把握，而且我們是為自由而戰(zhàn)?！?/p>

所謂佛法業(yè)緣一說之是非，就是看你認為此事之余波就此結(jié)束，或是認為余波會蕩漾下去，與其他潮流并合。

如果英國政府的動機，是要對一手無寸鐵的屬國樹立威信，這目的確已達到。如果其意在收拾人心，作為后日英印合作的張本，那機會便永遠錯過了。武力征服叛變，無論有無武裝的叛變，也可以說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但是英國武力制人，威信復立之后，還是不許黨中與黨外的領(lǐng)袖有機會聚頭，商討一個政治解決，雖然1942年10月間未入獄的領(lǐng)袖有這樣明確的要求。這種冥頑不靈的政策便無可原諒。英人所說“印度人自己不肯團結(jié)”這句話我就不懂。各人分禁獄中，似不是交換意見的理想環(huán)境。就是印度和尚【Yogi有仙術(shù)】也做不來，而且甘地不是有仙術(shù)的印度和尚?！拔乃纪黄凄蜞簟边€是文人一句說話，不適宜于拉查哥巴拉查利亞，或薩勃廬，或尼赫魯【可以調(diào)解諸人】。

英國這種作風，由一種假定看來才可以明白，而這假定卻是事實。這就是說同盟國武備充實之時，亞洲人什么觀感好壞，都可不理。老實說，1942年整個作戰(zhàn)策略，都是基于一種心理習慣，說印度人、中國人、俄國人反感如何，盡可置諸度外。為什么呢？因為英美將來有大量充實的空軍。

這一場印度問題的經(jīng)過，只是指明我們未曾認清帝國與自由沖突的問題，只是指明我們精神上還未覺悟，相信“局勢有把握”時，猜疑畏忌痛恨仇惡都不足重輕。這所謂有把握的講法，就是說暴動可用武裝軍隊彈壓，而正與希特勒想法相同。我們可以斷定，戰(zhàn)后的印度局勢將更有“把握”，而印度不配獨立的理由還要依然存在。東西政治哲學若有不同，便是關(guān)于武力淫威暫時成功后的久遠用處。亞洲人乖巧一點，認為為圖長久計，顧到民情要緊，眾怒不可犯，武力不足恃，且要人心和平，然后天下可以太平。

今日這回大戰(zhàn)所爭只有一端——就是帝國與自由之沖突。有兩位世界領(lǐng)袖站在對方的兩極——一邊是蔣介石，認為“但知愛國，猶未可也”即須兼愛天下，【三十一年十月十七日《紐約論壇報》所登《中國戰(zhàn)后的宗旨》一篇，引第一次大戰(zhàn)時克維爾護士Edith Cavell語?！苛硪贿吺乔鸺獱?，認為但知愛國已足。凡深思的人都得在二者之中擇一而從?，F(xiàn)代歐洲強權(quán)政治的標準和亞洲傳統(tǒng)倫理的標準正相背而馳。二千二百年前，孟子說得好：“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強。斯二者，天也。順天者存，逆天者亡。”

現(xiàn)在這帝國與自由沖突的問題，正引起同盟的分裂。戰(zhàn)爭一時未了結(jié)，我們須暫把這問題按下，至少不使妨礙我們共同作戰(zhàn)的努力，雖然我們在亞洲作戰(zhàn)的策略，也憑我們愿見戰(zhàn)后怎樣一個亞洲而定。但是每個關(guān)心時務(wù)的作家都有職責，須告訴國民事局的真相。并于必要時加以警告，無論如何，不得蒙蔽事實以欺大眾。同盟分裂的根芽已在，既然無法抹殺，只好把他揭曉，期弭禍患于未萌。因為戰(zhàn)爭或者不足使我們分裂，和平卻可使我們分崩離析。夫欲和平必須集體安全，必然而無疑，欲求集體安全，必得美國合作，又必然而無疑。然而美國或進而合作，或退而孤立，全憑一事而定，就是下次和平的性質(zhì)。安琪兒爵士【在美的英國作者，見第一章】高調(diào)提倡集體安全，反對美國孤立。他卻茫然不知這樣高調(diào)闊論，遇見一個激起美國人民悔恨的和平條約，便全然失效。高談闊論，勸美合作，雖是要緊，更要緊的是謀一個和平條約，值得美國的合作。美國人士也不必你來苦口婆心勸告。由心理上觀察，此刻的美國人預備放棄孤立態(tài)度比歐洲某國人預備放棄強權(quán)及帝國主義還要爽快。兩者都得同時放棄；不然，歐洲請美國幫忙合作之時，只是請美國合作幫忙歐洲的帝國主義。

我不得不忠言奉告，美國國際上的合作，只看是否有美國民眾所能贊同的公平和議辦法一事為轉(zhuǎn)移。倘使帝國主義的條約復見，必激起美國憤而孤立，那時仰首嗟嘆，也無補于事了。安琪兒爵士忘記美國的孤立態(tài)度歷史上是怎樣發(fā)生的。孤立態(tài)度之發(fā)生，由于凡爾賽條約激起反感厭憎，由于“了結(jié)一切戰(zhàn)爭的戰(zhàn)爭”一轉(zhuǎn)變成爭奪分贓的戰(zhàn)爭，理想幻滅，民心失望。再來一個凡爾賽，美國國民又要慨嘆上了歐洲搗鬼政治家的當，又要悔恨惆悵，退而獨善其身。在嚴重的犧牲之后，眼見理想消滅，而嗒然若喪，抽身而退，乃人之常情，而美國人民也不能免俗。因為世界保安隊要美國加入的話，就是要美國共同捍護那和平條約所訂定的國際秩序，而這國際秩序須教美國民眾誠心相信是值得捍護的。假定說，這國際秩序只是恢復歐洲列強的亞洲殖民地，那世界保安隊的職責便是要用武力來維護那殖民地制度，而所以擔保這制度者，乃美國人民的生命與金錢?？墒?，美國和中國一樣，自身一個殖民地也沒有。你教美國人不要為幾條大義公理而戰(zhàn)，美國人便覺得殺身而不能成仁，師出無名，而死不以其道了。

我相信大西洋憲章，足為世界長治久安的穩(wěn)固基礎(chǔ)，恰如威爾遜的十四條件，如果不在和議時臨時捐棄，也足以奠定和平的基礎(chǔ)。然而就是大西洋憲章那些主張，此刻已被憲章發(fā)動人之一斥為“神話”【丘吉爾3月18日演說首段】，而關(guān)于怎樣去實行這些主張，他已經(jīng)認為此刻討論含“危險性”。

美國的立場，光明正大。這戰(zhàn)爭的宗旨是為爭世界各國各民族的自由。大西洋憲章存意是要“普遍”適用于各地各民族。美國的民眾是贊同羅斯福的。美國的立場，是光明正大的。自由之旗未曾降下半竿。

但是那兩位共同起草大西洋憲章的朋友，尚有公事未了，自從羅斯福說明該憲章的適用范圍至此已有一年多，而丘吉爾尚不肯與羅斯福同聲說這憲章是普遍適用于“各地各民族”。他不肯確定憲章的范圍，或是聲明一下，說美國的解釋是不誤的。他不肯適用這憲章于印度；他說這些主張條件“一點不限制（bid not quality in any way）關(guān)于印度、緬甸及大英帝國其他部分立憲發(fā)展的歷次聲明”。換言之，大西洋憲章的真諦妙道，人人都須實行，只有大英帝國的統(tǒng)治者可以特別寬免。況且應(yīng)該注意，他自己相關(guān)的“歷次聲明”如下：1930年10月，他說：“我從不擬想在我們看得到的時期中，給印度與加拿大相同的憲法權(quán)利與政制?！?931年正月，他說：“除了在大戰(zhàn)期間印度代表列席開會的純粹場面儀式上的意義（purely ceremonial sense）以外，誰也不曾設(shè)想，在我們能合理或有用去推料的期間，關(guān)于印度的原則與政策會實行起來?！薄景船F(xiàn)時華府“聯(lián)合國家會議”諸國列席，正合“場面儀式上的意義”。】

但是那話是1931年說的。大西洋憲章是1941年夏簽定。那時美國還未加入戰(zhàn)爭。不確定憲章適用范圍，倒有好處。因為倘使那時丘氏像他現(xiàn)在這樣清楚說法，也許美國不會加入帝國之戰(zhàn)。但是1942年、1943年這兩年中同盟國仗打得好，勝利已望得到，英國愈強愈自信，而美國也已加入戰(zhàn)爭，欲罷不能了。當時他不肯清楚聲明現(xiàn)在卻聲明得很干脆，毫不含糊。1943年3月17日，工黨議員馬可文（J.Mc Govern）質(zhì)問丘首相，他關(guān)于大英帝國的聲明的意思是否說，“德國于戰(zhàn)后須交還占領(lǐng)的土地，而英國不必”。丘氏答道：“這樣比擬實屬侮辱?！薄?943年3月18日紐約論壇報登載聯(lián)美社電】他又提防人家誤會，以為他誤解大西洋憲章將適用于英國屬地與德國屬地相同，所以不憚辭費藉勃烈根（Brendan Bracken）【英國宣傳部長】轉(zhuǎn)達他的真意，昭告全世界。如果有誰“要走自招大禍的錯著，要毀滅或交出我們可觀的遺產(chǎn)，我想帝國尚有硬骨架，可以抵抗這種的意思……我們非捍衛(wèi)我們的權(quán)利不可”，他對勃烈根聲明：“我們既是聯(lián)合國家的基本會員之一，絕不對我們的百姓說，我們可以讓世界任何國欺負。聯(lián)合國家的責任須大家聯(lián)合到底?！?/p>

誰也明白，美國肯定一個解放菲律賓的年限，使菲律賓人相信美國的誠意。同樣的，解放印度定一年限，也可以使印度人相信英國的誠意。那末，為什么期限未立，是誰反對呢？揮鐵格的書《我們不能逃避歷史》【W(wǎng)e Cannot Escape History，1943年出版】，告訴我們一段啟人聰明的軼事?！伴w員中有一些人決定要用冷不妨手段迫丘氏即刻進行。據(jù)那回席中人之一出來告訴人家，‘愛慕利【守舊黨員現(xiàn)充倫敦政府的印度部長】正在說，打敗希特勒之后，我們應(yīng)定個給印度聯(lián)邦地位的期限。話剛說完，其他政府要人正要附和，還未開口，忽聞丘吉爾吼的一聲，正像獅子中擊一般。霎時間房中空氣頓然肅清，宛如真有一只獅子步入室內(nèi)。從此這題目就沒有人再提起了?！?/p>

所以現(xiàn)在大家糊里糊涂，莫知適從，就為這個緣故。帝國與自由沖突的難關(guān)我們不可躲避，也躲避不得，雖然丘首相專講“先打勝仗”，在戰(zhàn)局未轉(zhuǎn)以前盡量躲避。至少他的宗旨認得清楚，說得坦白，而羅斯福不知如何是好，和他直爭也不是，不和他爭也不是。羅斯福對這帝國與自由的問題一天不表示態(tài)度，避免和他的好友拌嘴，世界人民就一天對大戰(zhàn)宗旨糊里糊涂，莫名其妙。大家應(yīng)該認清這員“老將”，不管他帶不帶圓頂帽；易地而居之，要是生在維也納【梅特涅親王，主持維也納和會】，他便留個小髭。不要汲汲記住他是英國人，或是，如《紐約時報》所稱【1943年3月28日“一周大事記”】，“這二十多年來，他是守舊黨員之中堅”，或是如卡令德（Harold Callender）在同期所說，他是“吉卜寧詩人浪漫時代的帝國主義信徒”。今日的世界無所用乎吉卜寧時代的帝國主義者，也無需乎梅特涅。

因這緣故，我們今日不知大西洋憲章何時適用何時不適用，莫名其妙。依1943年4月4日《紐約時報》社論，這一討論，便會引起大英丘首相所認為“危險”的爭端。但是依這篇社論：

爭端卻已引起，而從這爭論中，可以看出兩種將來國際組織的粗略規(guī)模。一種是基于大西洋憲章的嚴確解釋，期望一種世界，無論大小國，大家平等相處，并為集體安全及相互利益，藉一種國際的機構(gòu)在政治及經(jīng)濟上同心合作。另一種是比較縮限于歐洲，期望一個由英俄二國共同保管的歐洲，而其他較小的國因疆界之遠近，或傾于英，或傾于俄?！景醇?月21日丘氏重要演講所宣布】……

第一種主張也許似理想國烏托邦，但是他正是美國【在國內(nèi)】的道理推廣及于世界。美國現(xiàn)在對付局部的現(xiàn)有問題，還是本著這道理做去，還是承認波羅的海俄國邊境的小國國土的完整。那第二種主張，不似烏托邦，而是著重“現(xiàn)實”，以武力抗衡原則及強權(quán)政治為基礎(chǔ)。

這篇社論結(jié)論有精警語：

今日所見局面，可以看兩個不可稍缺的要點。將來美國對于國際合作最后決定的態(tài)度，大抵要憑戰(zhàn)后和議之性質(zhì)而定。同時，這戰(zhàn)后和議的性質(zhì)之形成，也要看我們【美國】有無表示，仗打完后，肯積極參加世界的政局。

俗語說：有備無患。世界如果需要美國戰(zhàn)時及戰(zhàn)后國際上的合作，須肯出一個代價，而那代價就是人類自由及平等公道的原則，一點不許還價。據(jù)我私人觀察，此刻美人完全愿意負戰(zhàn)時及戰(zhàn)后國際合作上極大的犧牲，如果有法使美國人相信這代價是值得的。因此，凡是一見凡爾賽式和約復現(xiàn)的朕兆，就令我心慌。如果某一國不肯收拾往事，忘記前鑒，只顧收拾本利，乘勝打劫，集體安全便不可收拾【雙方關(guān)語】：“There will be no collective security if some notion wants only to collect and fails to recollect.”因此，我談到1943年3月號“英國”月刊（Britain，紐約英國宣傳部發(fā)刊）所摘載格立格爵士（Sir Edward Grigg）在倫敦《星期日時報》的一段話，就竦然而懼：

英美兩國政府都已對法聲明，法國帝國可以完全恢復，并已對西班牙、葡萄牙聲明，絕不割削他們兩個帝國的國境。且我們應(yīng)當假定，聯(lián)合國中之兩位有殖民地的國，荷蘭與比利時，如有同樣的請求時，也必照樣的允許。那么是否惟有大英帝國應(yīng)該解散？

格立格爵士是前非洲肯雅（Kenya）總督，并在英國政府歷任要職。像凡爾賽和會所揭發(fā)的戰(zhàn)爭期中秘密條約已經(jīng)開始密訂了。這回大戰(zhàn)的性質(zhì)日益顯露出來了。老狗教不出新把戲，教也無用。當代政治家的頭腦永不會學新意義的戰(zhàn)爭與和平。威爾遜十四條件之廢棄不用，以此也。大西洋憲章之主義原則，現(xiàn)已置疑，以后將復捐棄，也以此也。

同盟國分心作戰(zhàn)，便不能共同勝利，無論男女，人人早晚須靜心一想，各定主張，到底這回是為自由而戰(zhàn)，或是為帝國而戰(zhàn)。二者之間，無法通融，二者之外，別無良策。我們須在羅斯福與丘吉爾之間，擇一而從，因為取此必舍彼。羅丘也者，兩種道理而已。

果報篇第六

——此篇言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之伏機及引百年前詩人之懺語作證

今日大家正在討論方法，用綁帶扎起戰(zhàn)后世界的經(jīng)濟爛瘡，然而對于所謂二十世紀文化人心道術(shù)上的毒瘤，卻動也不敢去動。毒瘤的附近皮膚最怕疼，所以我們的政治家時評家從不敢去觸動他的膚殼。所以同盟國的政府始終一貫服從“先打勝仗”的政策。目前一時，那些先打勝仗的黨員可以恣所欲為。一切戰(zhàn)爭的根苗：窮兵黷武、武力抗衡、貿(mào)易競爭、種族偏見，一件不缺，依然存在。希臘歷史的殷鑒，我們?nèi)恢弥焕?。一切?zhàn)爭的禍苗，在讀史的人顯而易見，而在計劃戰(zhàn)后世界的人茫然未覺。那些精通工程的建筑師所建沙灘上的房屋非一日傾陷不可。

因為如上文已經(jīng)說過，此刻要勒住蘇聯(lián)與中國的脖頸，已經(jīng)太遲。英美中俄無疑的將為今后五十年間推移歷史的四大強國。據(jù)英人口稱，戰(zhàn)后將解放印度自由，那末還有一個亞洲民族四萬萬人的友誼或是仇惡，須算在上頭。現(xiàn)此英美獨霸戰(zhàn)時策略，明指英美也要獨霸戰(zhàn)后和平，依此看來，我們明白清楚已回到那歐洲幾百年傳下來的武力抗衡（balance of power）的路上。這英美獨霸的方式，在此地可以暫稱為AA式（Angol-American Pattern）。這AA式必遮拾“制衡”“checks and balances”【西方政治科學以秦制楚遠交近攻】的老套，讓AA世界與非AA世界一時相處于武裝的友誼及敵愾的親睦的一種世界。必有各種各式的“世界合作”及“世界警衛(wèi)隊”出現(xiàn)，而善說辭令的人，必然大談起和衷共濟國際親睦的新時代。然權(quán)力之為物，動而不靜，故決無所謂“武力均勢”這東西。時移境遷，有的伸張起來，有的衰弱下去，舊盟瓦解，新盟成立。那時勢均力敵的均衡便又推翻了，而世界又須大屠殺一次，等到后代的和平匠又以老規(guī)矩準繩替我們造一種新“均勢”。這“武力均勢”的學說，幾百年來迭次引起歐洲每三四十年一次的戰(zhàn)禍。把這策略擴充到全世界去，就是要把世界變成一所幾十年一次大屠殺的戰(zhàn)場。強權(quán)政治及武力抗衡，總是激起一種緊張形勢，像走繩一般。這緊張形勢發(fā)生國際間互相猜疑畏忌，有些國家勢力伸張，猜忌便愈甚。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十年，大家看得見這形勢愈緊，猜忌愈甚，等到有一國看看情勢，只好先發(fā)制人。凡同樣的畏忌猜疑，必發(fā)生同樣的結(jié)果。這方式是永遠不易的。

因此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又要來了。我們決不為未來戰(zhàn)爭之兇殘而畏怯，不為犧牲之嚴重而止步，不為堂上堂下父母妻兒的哀淚而短志，因為后代的子弟，未曾親歷這次戰(zhàn)禍，還要踴躍從戎去拯人類于水火，爭取六七八種自由。但是第二次大戰(zhàn)爭的犧牲比起這次的流血來，就同一場惡夢而已。大自然向來不怕?lián)]霍，生幾千萬殺幾千萬都不算一回事。倘是人類愿意兄弟相殘大屠殺一下，上帝也愿意。再五十萬年，上帝便再造成比較聰明比較良善講理的一種動物出來。那些專談強權(quán)政治的人也不能怪造物主。強權(quán)政治家既然以“自然主義”及“自然物競”為護身符【說見血地第十七】，他們也應(yīng)愿受物競天擇的果報。他們于政治戰(zhàn)爭以正視“現(xiàn)實”【放棄大義】沾沾自得，所以對于戰(zhàn)爭的結(jié)果，也應(yīng)該注視“現(xiàn)實”，不應(yīng)苛求。

而且再來什么災(zāi)祥妖異，我們也不怕了，加伯烈【首位天使】不會再下降塵凡來給人間傳達神旨。水變成酒無聊的神跡騙不過科學的化驗。倘然大魚吐出了一個約拿【見《圣經(jīng)》】來，也不足以欺我輩，經(jīng)過記者盤問一下，必定把他送進瘋?cè)嗽骸Ｕ餐拘睦韺W家】之神不肯降壇，保障我們必有來生【詹氏死前有此約，未能踐行】。天上不會再降流火，也不會夜間有火柱替我們照光，白天有云柱替我們領(lǐng)路。禱告禁食誦經(jīng)燒香盡都無益，至少于我們，那已是一個沒有上帝的世界了。一點辦法都沒有。

外交家當然莫不開口稱道邦交友善，背地里卻莫不乖巧，把這些辭令打個折扣。各種各式的領(lǐng)管制度、關(guān)稅問題、警衛(wèi)分區(qū)，及國際飛機場，都會經(jīng)過一場討論定出辦法。也許會協(xié)定一個五十年的和平條約，那條約的價值，也正與尼西亞的五十年和約相等【Peace of Nicias，公元前421年希臘內(nèi)戰(zhàn)時所定，不過六年便被破壞】。出席和會的代表也必定都是嚴父賢夫愛國者。但他們所造的房屋要建在沙灘上。

這AA派既然確實存在，現(xiàn)在勢力甚大，且握有實權(quán)，他們對非AA世界所取武裝友誼政策的結(jié)果，不難推斷。他們怎樣離間非AA諸國，須看他們的政治手腕多少靈敏，現(xiàn)在中國外交政策是確定與AA合作攜手。這種武裝的友誼能否實現(xiàn)，要全憑英美迫中國上聯(lián)俄的路的做法能否成功。這一件又得看中國于下次大戰(zhàn)爭要計算一下，何種的同盟最可靠最忠實，而這一件又得看中國于此次大戰(zhàn)及戰(zhàn)后和會之經(jīng)驗所得而定。中國今日國際上的聯(lián)合，雖然在民主思想立場上很相宜，而在種族及帝國主義的立場上卻顯然不合。中國自身既非實業(yè)發(fā)達而因此并非帝國主義的國家，到底他有否達到與帝國主義的國家平等同盟地位的可能，尚未證明或細加研究。但是我們所可確定者，中國必不肯長期屈服人下，受人不齒，也許會回心不敢高攀，還是左右找皮膚色素較重的人認他們做同盟妥當。不幸而言中，這便是世界史最可惜的事。特別是在印度的背景，還有人正在吹起仇英的灰燼，怕他不出火，這種惡孽真是所謂不能逃避歷史。

且須記住，這場斗爭未爆發(fā)以前，早已生出一種局面，由新興勢力之抗衡，而成為德國日本復興最自然合理的局面。雙方必各向德日討好，鼓勵他們重振旗鼓，正如我們于1940年間那么高興成功的做法。換一句話，雖然經(jīng)過這次重大的犧牲，又要歸到原處，再從頭打起。丟個頭顱本來叫老母寡妻難受，惟頭顱白丟，叫人枉死，豈非大可哀乎？

也許以上推算各發(fā)展之趨勢及程序未必盡然。但是大家卻應(yīng)該中夜深思，對于權(quán)力在歷史上之伸張發(fā)展，抗衡均勢之如何形成，如何傾覆，細細一想。大家須盤詰查究一下，強權(quán)政治原則是否可靠，藉武力均勢維持永久和平的基本原則可否信賴。對這問題大家討論，互相駁詰，尋個究竟。惟有如此，談?wù)撌澜绾推?，才不至于隔靴搔癢。我們的思想習慣須根本改變，才尋得活路出來。

天下本有陰陽消長之象可證，興亡離合之跡可尋，惟在一點靈犀鑒照出來。有時天賦詩人以這種先知先覺的聰明，不用星相，惟洞明歷史興亡之跡，便可預卜將來。在這些天才，這種消長倚伏之象，看得了如指掌，不啻神仙托夢，現(xiàn)身說法。海涅【Heinrich Heine，德國大詩人，猶太族，生于公歷1797至1856】便是這樣一位天才，見過這種神仙托夢，他深知熟識德國民族的精神，所以能夠預卜所謂“德國革命”及今日納粹精神之品質(zhì)，斷得一點不差，又洞照歐洲思想萌芽發(fā)育之勢力，所以能夠預卜“歐洲或世界革命”，并且預言今日正在開演的幾幕戲，幻然有仙術(shù)。他說有個德國雷霆振作之一日，其來也漸，而其至也必：

其時那轟轟雷鳴，霹靂而至——當心啊，法國人，你們這些鄰近的小孩兒……不要莞爾而笑我的話，以為癡人說夢，勸告你們仔細當心康德、斐希德及自然主義的信徒。不要莞爾而笑一個迂僻的預言家，算定在精神界已引起革命，在物質(zhì)界也必有同樣的革命。

海涅于1834年著《德國之宗教與哲學》一書，說到耶穌教十字架那件脆弱的法寶將要打碎，而德國民族古代深山里的神只將復顯靈。他警告我們將要“聽見世界歷史上空前的霹靂一聲雷”。

諸位切莫以為這德國的革命來勢較弱，因為革命之前有過康德的critique【“人類理性的批評”，理性哲學名著】，有過斐希德的超物唯心論，甚至有過研究物界的自然哲學……因為康德信徒毀棄一切傳統(tǒng)思想，拳頭來得更硬；斐希德信徒超物唯心，一切靈空，不畏危難，更要勇往無忌；而自然哲學的信徒尤為可怕，因為他與宇宙風云雷澤洪水猛獸聯(lián)系起來，他由古代德國民族的汎神教可以降下夜叉魔將，到那時候，古代日耳曼族好勇斗狠的野性將復萌，不為攻城奪地而戰(zhàn)，只為殺戮而殺戮。耶穌教稍微節(jié)制這殺戮的野性，其功固不可沒，然只能稍加節(jié)制，不足把他消滅。一旦十字架這件法寶打碎，那些古代戰(zhàn)士之狂性復發(fā)，那便是古代北日耳曼民族詩人所常歌誦的病狂。那件法寶是脆薄易破的，總有一天要擊個粉碎。那時斷瓦頹垣中的石像，將要活現(xiàn)起來，揉他千年長眠的眼睛，拂拭千年積穢的塵土。雷神Thor將復跳躍飛奔，拿起千斤鐵錘摧毀中古天主教堂……

……那時你們聽見世界歷史上空前的霹靂一聲，便知德國的暴雷已經(jīng)震作。這霹靂一聲，將教神鷹墜地，而非洲漠野上的獅子曳尾躲入洞中。這回演出的戲要使法國革命比較起來像一出“小放?！薄?/p>

“當心啊！我是好意，所以盡情吐露這孽煞天機。解放了的德國比起聯(lián)合克羅忒族、嘎索族的天主教大同盟還要可怕。……”【見《海涅散文選集》Heinrich Heine：Works of Prose，ed.by Hermann Kcsten，第51至57頁?！?/p>

恰恰一百零一年前，在1842年，他預言“世界革命”，這是一幕劇，我們已經(jīng)看見其首端，而海涅不敢預卜其收場。他是馬克思的朋友，明察革命思想之性質(zhì)，兼有詩人的眼力，能先卜這回戰(zhàn)爭中德、法、英、俄的命運，毫厘不爽。

這一來的戰(zhàn)爭，將成最殘酷為禍最烈的戰(zhàn)爭，不幸將牽入【歐洲】最文明的兩國，德國與法國，而使結(jié)果兩敗俱傷。英國是一條大海蛇精，潛時可以潛躲海里深處，而俄國也可以退伏于其茂柏深林寥原寒野上——這兩國在平常的政治戰(zhàn)爭，不管如何打敗仗，永遠殲滅不了。但在這樣的戰(zhàn)爭，德國處勢之危遠過他國，法國尤可于最可憐的狀態(tài)中亡國。

這還不過是那場大劇的第一幕，就像開幕的道白而已。第二幕便是世界革命，這是有錢的貴族階級和窮民的大決斗。在這決斗中，也不分宗教國族，只有一個祖國——就是地球——而只有一種主義——就是人類的幸福。世界各國的傳統(tǒng)宗教會不會窮極而思出抵抗——而這會不會成為第三幕？舊有的專制傳統(tǒng)會不會改裝換調(diào)重復登場？這出戲如何下場呢？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那條大蛇精頭顱要被擊碎，而那只北冰洋的狗熊【俄國】也得有人食其肉而寢其皮。也許結(jié)果只剩一群馴畜，由一位宰牧看管——一位行所欲為的宰牧；手持一根鐵拐杖，看管一群羊毛剪得一樣，啼聲哀鳴一樣的畜生！

此去大難將至，如有先知要寫一本新的天書【指《圣經(jīng)新約默示錄》】，他得重新創(chuàng)造新的妖怪——比起來約翰所見的妖物就同馴鴿和小愛神一般。那時上下神祇只正在掩面而哭，哀憐他們掌管這么多年的凡間人類，也許也正為自己數(shù)運將終，悲啼自憐。這未來世界聞來有一種臭味，和著俄國熟皮、腥血，不畏天命及許多響皮條的響聲（The future smells of Russian leather，blood，godlessness and many whippings）。我勸告后代人類的子孫，生下來背后的肉皮要頑厚堅韌些才好。【上引書第136至138頁】

嗚呼，惟有詩人異士，高瞻遠矚，始可以知天。海涅既詳知德國的種族精神，又熟寢歐洲人心道術(shù)之隆污，且身經(jīng)革命與反動之兩大時期，與梅特涅同時，是以咨嗟而興嘆。故其言曰“當心啊，我是好意，所以盡情吐露這孽煞天機”。他已經(jīng)見“在精神界上的革命”，所以也能預卜“物質(zhì)界上同樣的革命”。

我輩生于海涅之后百年，此百年間人心道術(shù)之變，尤易摭尋，也可以聊試小技，研究此人心道術(shù)之去向。我輩也可用心明察當代文化之性質(zhì)，解決道術(shù)隆污之難題，雖然同污者多而同隆者少。也許我輩也可預卜大難之將至，惟茍能毅然斬除科學定命論之桎梏，未敢預卜，始為大賢?！究茖W定命論，見“血地”“亡道”“當代”等篇，尤詳“化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