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冰心與巴金的世紀(jì)友情

吳泰昌集:親歷文壇 作者:吳泰昌


冰心與巴金的世紀(jì)友情

冰心與巴金金堅玉潔的世紀(jì)友情是文學(xué)史上一段佳話,是值得研究者永遠研究的課題。不少研究者探討過,或正在探討。許多與冰心、巴金這個年代和那個年代有過接觸的人已著文回憶,或準(zhǔn)備著文回憶。我和巴金、冰心這兩位我崇敬的前輩,在20世紀(jì)70年代末至八九十年代,有過一些接觸,近距離的接觸,我無力研究,只能據(jù)親歷的和確切知道的作些點滴的回憶。

冰心是世紀(jì)同齡人,比巴金長四歲。冰心創(chuàng)作起步早,1919年她就以自己的作品參與到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巴金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啟蒙,是五四的產(chǎn)兒。1922年夏,巴金和一個堂弟在老家的園子里,聽著蟬聲,讀著剛剛出版的冰心的小詩集《繁星》,他們被那些富有哲理的、純真的詩句所吸引。

但是巴金見到冰心卻是十一年以后了。1933年,巴金在北平小住,與鄭振鐸、靳以等一起創(chuàng)辦《文學(xué)季刊》。為了給刊物組稿,他和靳以去燕京大學(xué)拜訪了冰心。我問過冰心最初見巴金時的印象,1982年冰心在家中對我說:她第一次見巴金,是30年代初期,在一個初夏的早晨,是巴金和靳以一道來看她的,靳以又說又笑,巴金一言不發(fā)。冰心說,巴金的這種性格幾十年還是這樣,內(nèi)向、憂郁,但心里有團火,有時爆發(fā)出極大的熱情,敢講真話。

1940年冬,冰心從昆明呈貢到重慶。巴金不久也從桂林來到重慶。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舉行茶會,歡迎近期先后從外地到渝的會員,冰心、巴金被邀出席了這個茶會,從那時起他們來往增多了。冰心當(dāng)時吐血,住在歌樂山寓所養(yǎng)病。巴金不時去看她。冰心很了解這位“在暗夜里呼號的人”的心情。巴金得悉冰心經(jīng)濟情況拮據(jù),向冰心建議她的著作可以在大后方重印出版。冰心欣然同意。巴金在原來北新書局出版的《冰心全集》的基礎(chǔ)上選編成《冰心著作集》,分《冰心小說集》《冰心散文集》《冰心詩集》三冊,推薦給了開明書店的葉圣陶。巴金的工作做得很快,并寫了《冰心小說集》的后記。

1943年,冰心新作《關(guān)于女人》的書稿壓在天地出版社不能及時出版,又是巴金幫她從天地社把書稿拿出來轉(zhuǎn)給了開明書店,不僅很快出版,而且銷路極暢,連美國的文藝雜志都反應(yīng)迅捷,給予好評。冰心在此書多次重印后及時得到了版稅。這些事都使冰心銘記在心。

抗戰(zhàn)勝利后,冰心隨丈夫吳文藻到日本。1951年回國。

五六十年代,他們經(jīng)常在會議上見到。巴金到北京開會,常去看望冰心;冰心到上海,也受到巴金、蕭珊的款待。蕭珊熱情率真的個性給冰心留下很深的印象。巴金和冰心還多次在同一個代表團到國外參加會議、活動。1955年4月,曾同去印度參加亞洲作家會議。1958年10月,同去塔什干參加亞非作家會議。1961年4月同為中國作家代表團成員訪問日本。他們在共同出訪的過程中,有機會多次傾心交談,大大增進了對彼此的理解和信任。

“文革”時,巴金與冰心都進牛棚、下干校,在極“左”思潮下失去聯(lián)系達十一年之久。1977年10月,巴金“文革”后第一次隨上海市干部、群眾代表團到京瞻仰毛主席遺容,因是集體行動,早上火車到,晚上火車返回,沒有時間看望任何朋友,臨行時巴金只給冰心寫了封信,可惜不知道什么原因,這封信冰心并未收到。冰心談起這件事,一再說很遺憾,巴金的真摯友情令她感動。

粉碎“四人幫”以后,冰心首先想到的是巴金。1976年11月12日,冰心在給女作家趙清閣的信中,托她向上海的友人問好,特地問及:“巴金如何?他住在哪里?”

不久后,冰心即托人給巴金捎去一信。巴金在回信中寫道:

算起來十一年了!這中間也常常想到您。可是在“四人幫”的嚴(yán)密控制下,我也不便寫信,也不愿給別人、給自己帶來麻煩。“四人幫”中的張、姚兩個壞蛋千方百計整我,想把我趕出文藝界。我能活到今天也不容易。但是我有信心要看他們的垮臺,我果然看到了。

我現(xiàn)在在上海人民出版社編譯室掛鉤,每星期去兩個半天參加政治學(xué)習(xí),不工作,其余時間就在家里。我自己在翻譯一部書,就是赫爾岑的《回憶錄》,有一百二三十萬字,每天譯幾百千把字,反正不急,譯一點算一點。我沒有大病,就是眼睛不大好,使用時需要有節(jié)制。我沒有工資,每月用的是自己過去的稿費,這些存款都凍結(jié)了,每月限制取用一點,仍由舊作家協(xié)會分會(只剩下“清理組”了)控制。

冰心收到巴金的信后,欣喜萬分,很快就回了信。信中說:“‘四人幫’一揪出來,抬頭都看見天了!”并且十分關(guān)心地叮囑老朋友,“你在翻譯赫爾岑的《回憶錄》,那太好了。若是眼睛不好,千萬不要過分勞神。只因為我們這種人,不用眼睛看書或?qū)懽?,總是無法消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p>

冰心說自己的生命從八十歲開始,1980年起,冰心和巴金幾十年的友誼有了進一步地加深和升華,真正成了人生難得的知己。

這年4月,巴金和冰心一起參加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日本,巴金任團長,冰心任副團長。當(dāng)時巴金已是七十六歲的老人,冰心更已是八旬高齡,所以特意讓各自女兒小林、吳青陪伴同行,照顧起居生活。兩位年輕人初識,一見如故,冰心一直把巴金看作小弟,吳青叫巴金“舅舅”,小林叫冰心“姑姑”。

一天晚上,代表團沒安排活動,兩位行動不便的老人坐在客廳里聊天,他們天南地北、海闊天空地一直談到午夜。冰心后來回憶說:“我忘了他談的什么,是他的身世遭遇,還是中日友好?”也許這些都談到了。反正這次是巴金談得多,他滔滔不絕地談。自從蕭珊去世后,他已經(jīng)有多少年不曾這樣敞開心扉,像對親人一樣,暢快地傾吐自己的感情了。這使認(rèn)識巴金已半個世紀(jì)的冰心感到意外。因為過去巴金給她的印象是寡言少語,然而她發(fā)現(xiàn)當(dāng)他“在彼此熟識而知心的時候,他就比誰都健談”。那次長談,使兩位老友感到心的貼近,感到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相知、相解。

回國以后,他們都在信中談到這次愉快的旅行,直到許多日子以后,還非常懷念那段生活。冰心在給巴金的信中說:“吳青和我常常談到你和小林,我們都覺得何時再有一次‘同游’才好。我的好友不多,有了不易在一起?!薄跋肫鹑ツ陽|京之游,恍若隔世。”巴金則說:“這次能和您(還有吳青)一起訪日,實在高興。我不會忘記那些愉快的日子?!币荒暌院?,他又說:“四月一日是一年前我們同去東京的日子,那個時候多么值得回憶?!鄙踔猎谶^了將近十年以后,他還在信中說:“……只是幾次同您出國訪問,至今不忘,仿佛一場醒不了的好夢。”

以后,巴金到北京開會,總要去看望冰心,巴金有兩三次來京住的時間稍長,竟連續(xù)三次到冰心家里做客。就在這次訪日歸來不久,冰心因腦血栓摔跤骨折,從此不便出門。7月底,巴金準(zhǔn)備到斯德哥爾摩參加世界語大會,起程前曾到醫(yī)院探視。8月中旬,從國外回來,冰心已經(jīng)出院。巴金與夏衍相約一起去冰心家中探望。1981年4月9日巴金來京參加向茅盾遺體告別儀式,10日巴金就和孔羅蓀去看望冰心。在21日離京前,又約上孔羅蓀去看冰心。同年12月,巴金來京參加中國作協(xié)理事會,巴金在這次會上當(dāng)選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雖行程安排繁忙,仍安排時間去看望冰心。1985年3月,巴金來京參加全國政協(xié)會議,這次會上當(dāng)選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其間,他在參加完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開館儀式后,中午從會場直接去了冰心家。巴金這次回上海后,因病連續(xù)住院,就再沒來過北京了。

1984年10月,巴老赴港接受香港中文大學(xué)名譽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前夕,我和幾位作家約好給巴老去賀電,11月25日又是他80壽辰,我們怕他應(yīng)酬多一時滯留回不來,打算提前給他祝壽。

恰巧這是個星期天,一個相當(dāng)暖和的初冬日。我們家附近新開了一家郵局,我信步走去。這三源里郵局還真有點現(xiàn)代化的派頭,寬敞、明亮。我花一分錢買了張電報稿紙,正要填寫,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電話間是空著的,不是長途,是市內(nèi)公用電話,真難得。何不利用這個機會,問候一下多日沒見的冰心老太太呢?我高興地走進去,將門關(guān)嚴(yán)。我要痛痛快快地給她打個電話,長長的電話?!皡乔嘣趩??”我叫通電話,立即報出冰心老太太女兒的名字?!安?,我是吳青的娘!你在哪兒打電話?”老人聽說我從上?;貋恚瑔栁依习臀缚谠鯓?,我說見他與家人一道吃飯,吃得蠻好。冰心說:“老巴對別人無所要求,安排他吃什么,他都滿意,他吃食簡單,總怕費事麻煩人?!庇写伪脑陔娫捓镄÷暤貑栁遥罱怕爜砣苏f,老巴幾十年從不拿工資,是不是有這事?她說老巴從來沒有和她談過這件事。我說我也聽說是這樣。我還告訴她一件小事。有一回巴老來京參加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會議,中國作協(xié)秘書長張僖說巴老的飛機票別忘了替他報銷,叫我代辦一下。后來聽巴老的女兒說,巴老的意思還是不報為好。冰心聽了這些情況,她笑著說:“巴金這個人……”

冰心對巴金這次香港之行一直不放心。巴金在1984年10月7日給冰心大姐的信中說:“聽說您對我的香港之行不放心,您有道理。這次出門,我再沒有雄心壯志了。我說走,也有點勉強,我擔(dān)心自己吃不消。不過協(xié)議草簽,香港將回歸祖國,這是一件大好事,值得去看看。”我和馮驥才、張潔要聯(lián)名給巴老發(fā)一個有趣的能逗他發(fā)笑,哪怕讓他只笑一秒鐘的電報。請冰心老太太出個詞兒。她稱贊我們的這番心意,說“巴金準(zhǔn)高興”,“讓他高高興興地上飛機”。她說,電文越隨便就越親切,巴金這人辛苦一輩子,勤奮一輩子,認(rèn)真一輩子,這次去香港,叫他好好休息,盡情享受,別累了,別苦了,住得習(xí)慣就多住幾天。我提醒說,萬一巴老11月趕不回來,這份電報是否可以預(yù)先祝壽,冰心笑我太心急:“到時回不來,我再領(lǐng)銜專發(fā)賀電!”她要我加上吳青的名字,說:“這回你們小字輩出面?!?/p>

我得意地將電報稿遞給譯電員,他看了電文,又望了望我,笑著:“‘好好休息,盡情享受’,真有意思!”

“好好休息,盡情享受?!边@是我們真心的祝福。

我朝譯電員笑著點了點頭。這點頭又是很認(rèn)真的。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為了叫我放心,連聲說:“上海,巴金,三小時準(zhǔn)收到。”

1985年9月24日,冰心的丈夫吳文藻教授去世。吳先生8月18日病危,住進北京醫(yī)院,8月20日吳青電話告我老太太情緒不好,叫我去家里看看老太太。下午我去時,冰心老人躺在床上,老人叫我坐在她身邊,叫我再坐近些,緊緊握住我的手。老人叫吳青取出一張她抱貓的照片送我,說這張照片只剩兩張了,她起身坐到辦公桌邊,在照片背面寫字簽名。冰心說:“你是知道了你們吳家的人病危,今天特意來看我的吧,我還好?!边€叮囑我,“這事先別告老巴,老巴知道了心情會不好?!蔽脑逑壬吆螅慕形覍⒁恍┣闆r告訴一下巴老,說暫不給他寫信,老太太說:“你說我好好的,情緒穩(wěn)定,文藻的學(xué)生來家里看我時都哭了,我不哭,勸他們也別哭。我意喪事從簡,親友可寄一張訃告,見報。”我第二天清晨給小林去電話,小林陪張辛欣去青浦了,巴老接的電話,我將冰心要我轉(zhuǎn)告的話說了,巴老叫我下午再去看望冰心,代他問好,去時別忘了帶鮮花,并說他近日會寫信去。10月2日吃晚飯時,吳青來電話,告“娘已見到巴金舅舅給她的來信”:

吳青:

聽泰昌說文藻先生逝世,非常難過。想寫封信給你,但手抖得厲害,而且這個時候講什么話好呢?我只能說:“務(wù)望節(jié)哀!好好地照顧你母親!”我知道冰心大姊是想得開的。請她多多保重。

好!

巴金

一九八五年九月廿八日

問候你們?nèi)?

冰心1989年1月26日在“陽光滿案之晨”寫的《一位最可愛可佩的作家》中說,“這位作家就是巴金。我為什么把可愛放在可佩的前頭?因為我愛他就像愛我自己的親弟弟一樣”,“他的可佩,就是他為人的‘真誠’,文藻曾對我說過:‘巴金真是一個真誠的朋友,他對我們十分關(guān)心?!脑搴臀矣侄颊J(rèn)為他極可佩處之一,‘就是他對戀愛和婚姻的態(tài)度上的嚴(yán)肅和專一’”。冰心強調(diào)巴金“是一個愛人類,愛國家,愛人民,一生追求光明的人,不是為寫作而寫作的作家”。

我知道巴老的生日,經(jīng)冰心老人的提醒,記得更牢了。冰心說:“蕭珊走了,巴老一人容易孤獨,小林他們對他照顧得再好,也代替不了蕭珊,你們這些小鬼還不太了解老人的心思,平時你們抽空多問候問候他,他的生日千萬別忘了!”

而冰心每逢巴金生日,也都用各種方式表示祝賀。1985年11月,巴老生日前夕,冰心問我近日有沒有可靠的人去上海,她要托帶送老巴的生日禮物。恰巧作家徐昌霖從上海來北影開會。我將老太太準(zhǔn)備好的一小包東西,還有一封信,交給徐先生,請他回滬即轉(zhuǎn)交。11月25日晨,李小林來電話,請我“轉(zhuǎn)告冰心姑姑生日禮物和信收到了,爸爸很高興,說過些天會寫信”。冰心說:“這就放心了,巴金高興我就高興?!?/p>

1989年,冰心90大壽時,受巴金委托,我代巴金送給冰心一個由九十朵玫瑰花組成的大花籃,冰心高興地說:“準(zhǔn)是巴金叫你辦的,他了解我的心意?!?/p>

巴金倡議成立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許多老作家紛紛表示支持,冰心是最熱情的支持者,她將巴金心想的事當(dāng)自己的事。為了文學(xué)館的館址、地皮,她親自給國務(wù)院領(lǐng)導(dǎo)寫信,還積極捐贈自己珍藏的手稿。1986年3月24日,冰心開始捐贈手稿和有關(guān)資料,第一批為手稿95件。1986年12月27日,冰心在《人民日報》海外版發(fā)表《我向文學(xué)館捐贈字畫的經(jīng)過》一文,她在文中說:“這館是在我的好友巴金倡議下成立的。大概是去年吧,我已將日本作家朋友送我的九十多本日文著作捐給文學(xué)館了。近十年來,中外朋友的贈書越來越多,我的幾個書架放不下了,只好先打發(fā)一些。我還和舒乙他們說好,將來我書架上的書,凡是有上下款的全都捐給他們,現(xiàn)在就先送走這批字畫,這里面有湯定之、陳伏盧、沈尹默等老前輩的字和畫,時人蕭淑芳、胡絜青等的字和畫,其中最多的是趙樸初同志的字,因為他常把近作的詩詞寄給我看。此外還有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實篤的畫等。那天舒乙他們來了,看見我桌上的那一大堆字畫卷軸,就搖頭說:‘這些珍品可不能捆起抱走,得用車裝!’第二天他們果然開了輛面包車來了,當(dāng)他們幾個人輕輕地托起這些字畫下樓去時,我忽然覺得歡快地‘了’了一樁大事,心里踏實多了!現(xiàn)在僅有的是掛在客廳墻上的吳作人的熊貓和梁任公前輩替我寫的一副對聯(lián):‘世事滄桑心事定,胸中海岳夢中飛’。還有臥室兼書齋的墻上掛的我的祖父子修公自寫的詩,趙樸初的字,以及陳宇化畫的玫瑰花,上面有黃苗子題的詩。以上這幾幅字畫,將來我‘走’后也都要捐給文學(xué)館。”

巴金1985年7月17日在給冰心的信中說:

冰心大姐:

讀到您給小林的信,很想念您。近三個月來身體不好,但總有些雜事,一方面感到疲勞,另一方面又不曾做過什么事情,自己覺得還是在混日子,想到這里,便不能不著急。您要把那么多珍品送給資料館,太慷慨了,我很高興,謝謝您。但您不能說是“巴金資料館”,您也是資料館的一位股東、一位大股東啊。您同五四時期開始的我國新文學(xué)的關(guān)系太深了。葉圣老同您,你們兩位是僅存的兩大功臣,無論如何應(yīng)當(dāng)給你們樹碑立傳。中國需要這樣一個文學(xué)資料館。

話很多,手不聽指揮,寫不下去。我也想念吳青。

好!

七月十七日

問候文藻先生。

經(jīng)巴金、冰心等文學(xué)界人士多方呼吁,中央決定在北京朝陽區(qū)芍藥居興建永久性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館舍,占地2.4萬平方米。其中第一期工程為1萬平方米,兩年內(nèi)完工。新館舍占地46畝,設(shè)計成環(huán)境幽雅、設(shè)備現(xiàn)代化的園林式殿堂,將包括檔案館、圖書館、博物館、研究館及展廳、辦公設(shè)施等部分。建成后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將是亞洲乃至世界最大的文學(xué)館舍。1996年11月25日,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新館址奠基儀式隆重舉行。巴金、冰心得悉這個大喜訊都極為高興。巴金晚年懸在心頭的一件最重要的事終于塵埃落定。1981年,巴金就寫過這樣的話:“倘若我能夠在北京看到這樣一所資料館,這將是我晚年的莫大幸福,我愿意盡最大的努力促成它的出現(xiàn),這個工作比寫三本、十本‘創(chuàng)作回憶錄’更有意義。”巴金因病不能從上海來京參加這次奠基活動,他寫來了賀詞:“我因病不能遠行,但我的心和你們在一起。我希望:方方面面,齊心協(xié)力,快一點建好。拜托了!”同在病中住院的冰心也不能親臨這次她期盼已久的活動,她當(dāng)天也寫來了熱情真切的賀信:“三年前,我曾提筆給國務(wù)院寫信,我寫過:‘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是我的老朋友巴金先生倡議建立的,我是他的熱情的支持者,我已把我大部分藏書和文稿捐給了文學(xué)館?!膶W(xué)館很需要一個新館來收藏五四運動以來所有我國現(xiàn)代作家的創(chuàng)作成果,這是我們國家和民族的重要文化窗口,需要國家的支持和社會的廣泛幫助。今天,我得知: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新館奠基了,我非常高興,請接受我衷心的祝賀。我愿在我有生之年看到新館的建成和揭幕。冰心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冰心還為將建成的新館題寫了館名。

1985年以后,他們彼此不曾再見面,但曾多次有過相約。1986年,巴金、夏衍、冰心曾經(jīng)計劃同去煙臺度夏,后因巴金的病情和體力不允許,這個約會只好“煙消云散”,使巴金想起來都感到難過。1987年,上海作協(xié)邀請冰心到上海小住,這使巴金高興了好一陣,但最后還是沒有成行。冰心說:“我何嘗不知道我們在一起談笑是最快樂的事……”但因為腿病,行動不便,又不愿“勞師動眾”,不免有點沮喪。她說:“我這腿害苦我了,‘靜言思之,不能奮飛’?!?990年,巴金約冰心到杭州一聚,吳青也贊成,最后還是因為冰心身體原因未能如愿。她說:“我坐著寫字、談話,一切和好人一樣,一站起來,就全身都癱了!一點勁兒沒有,我真恨自己的身體……”

冰心因為自己行動不便,總是盼著巴金有機會來京一敘。這樣的想法幾乎每年在信中都提到。1986年,她又惆悵地說:“你怎樣?能到北京來嗎?我們仿佛永遠也不能見面!”“我無時不在惦記你,血壓還低否?手還抖否……今年如能來京一行,相對談話比寫信痛快得多,是不是?”“倒是大家聚一聚,什么都談,不只是牢騷,談些可笑、可悲、可嘆的事,都可以打發(fā)日子。”巴金在1989年初又摔了一跤,住進醫(yī)院治療。冰心在信中關(guān)切而焦慮地說:“你近體怎樣?何時出院?千萬不要多見客人,我恨不能到你身邊看看?!?990年,她在一次信中說:“知你不喝酒,但喜歡茶和咖啡,在這點上又與我相同,什么時候我們能坐到一起喝喝咖啡,談一談,多好!可惜我們都行動不便了,近來就常覺得心煩……”1986年有天中午我從上?;鼐?,巴老的司機彭師傅送我時,小林說這是剛從靜安賓館買回的一袋新鮮的法國面包,是她爸送給冰心姑姑的,說面包松軟,姑姑準(zhǔn)愛吃,關(guān)照我快送,隔夜就不好了。我飛抵北京,即刻從機場到冰心家,將面包交給開門的陳玙大姐就急忙去單位了。2009年11月24日上午我在上海參觀冰心研究會主辦的“巴金冰心世紀(jì)友情文獻圖片展”,看到冰心為這事給巴金的一封信,說我急送的法國面包已收到……可見兩位老人之間友情構(gòu)筑得認(rèn)真、用心。

巴金自1985年3月后惦念冰心大姐,除寫信,偶爾電話,主要放在心里。巴老的女兒李小林和兒子李小棠來京的機會也不多,每次他們來,巴老都一再叮囑他們要去看冰心。20世紀(jì)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初,李小林因公事來京,一到就安排時間去看姑姑。我陪她去過兩次。有天下午,小林、鴻生夫婦一進冰心家,老太太就親吻起小林,拉小林和她坐在一起,親密地交談,主要是詢問巴老的生活起居,問得很細致,“他上下樓梯要有人攙扶”。冰心已準(zhǔn)備好留小林吃晚飯,說吳青他們在上課,下班回來聚聚,因小林晚上已有約,冰心只好請她吃點心,叫我?guī)退齻z拍照,“帶回去讓老巴看看,我還好”。那個時期李小棠也兩次因公來京,有次小棠約我陪他去,小棠靦腆,坐在老太太書桌對面,老人一見小棠,就稱贊他小說《繼續(xù)操練》寫得好。她問小棠:“我在《文藝報》上發(fā)表的《介紹三篇好小說》中第二篇就談你的《繼續(xù)操練》,你看到了嗎?”小棠點點頭。老人說:“我是從《小說選刊》上看到的,原來還不知道李曉就是你,這篇小說寫得幽默、辛辣而又俏皮,《小說選刊》編后記寫得也好,說你‘出手不凡’……”小棠說:“我剛練著寫,謝謝姑姑的鼓勵?!庇写涡√膩砭?,實在公事太忙又要急趕回滬,他電話告我這次來不及去看姑姑了。我也沒對老人說小棠來了。想不到巴老認(rèn)真,事后還特意寫信給大姐,向大姐做了解釋。

晚年冰心經(jīng)常寫的這些情真意切的信函給了巴金最大的安慰和溫暖,巴金同樣也是那么思念、牽掛住在遙遠北國的大姊,即使住在醫(yī)院里受著病痛的煎熬時也常想起冰心大姐。當(dāng)他收到冰心送來的紅參時,他說:“我需要的是精神養(yǎng)料……您的友情倒是更好的藥物,想到它,我就有更大的勇氣?!北木驮诨匦胖泻魬?yīng)說:“關(guān)于這一點,你有著我的全部友情。”巴金好幾次向她訴說,各種干擾很多,纏著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因此很反感。冰心復(fù)信表示同感,覺得這是“名人之累”,無可奈何。巴金談到自己寫的文章中說了一些真話,就有人不高興;想到某些人和事,又覺得心情不舒暢?!罢煜肭跋牒?,想到國家、民族的前途,總是放心不下?!北淖屓藗髟?,“叫巴金不要那樣憂郁,那樣痛苦”。巴金說:“我正是在痛苦中凈化心靈,才不得不嚴(yán)格對待自己?!北囊惨粯討n國憂民,寫的文章如巴金所說的,“鋒利”“燙手”,有“辣味”,“感到很痛快”。巴金說:“老實說,近一年來我常常想到您,我因為有您這樣一位大姊感到驕傲,因為您給中國知識分子爭了光,我也覺得有了光彩?!痹谧YR冰心90華誕時,巴金說:“想念你們,但抱病之身痛苦不堪,尤其是無法寫信吐露我滿腹的感情。”

1994年1月3日冰心在巴金畫像旁題寫贈詞:“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此際當(dāng)以同懷視之?!卑徒?994年5月20日給冰心的題字:“冰心大姊的存在就是一種巨大的力量。她是一盞明燈,照亮我前面的道路。她比我更樂觀。燈亮著,我放心地大步向前。燈亮著,我不會感到孤獨?!薄拔胰匀话涯醋饕槐K不滅的燈,燈亮著,我走夜路也不會感到孤獨?!薄霸S多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抱頭搖尾的時候,您挺胸直立,這種英雄氣概,這種人格的力量,我永遠忘記不了!我也真想你!”“我永遠敬愛您,記著您,想念您。”“我有您這樣一位大姊,這是我的幸運。”

兩位世紀(jì)老人,在八九十歲高齡時,繼續(xù)互相鼓勵,抱病筆耕,并肩作戰(zhàn),寫出富有激情和思想銳利的文章,喊出依然是那樣有力的聲音,他們真的是晚霞似火,為國家、民族而憂慮,而思考。他們在生活上、健康上互相關(guān)心。感情上的交融,使他們彼此深深地理解,他們已經(jīng)成為推心置腹、肝膽相照的至交。他們的晚年生活因此得到滋潤、撫慰和溫暖,感受到鼓舞和力量。冰心在收到《巴金譯文選集》十卷本后歡喜萬分,說:“你真是著作等身,而且一輩子自食其力。這是我們這一輩人里,沒有一個做到的!從這兩件事來說,使我不但愛你這個老弟,而且敬你這位老弟了?!卑徒鹪敏斞附o瞿秋白的題詞,“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dāng)以同懷視之”來形容他與冰心的友情,冰心看了,為之動容,也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那年巴金生日,冰心送給他的一個冊頁上就寫著這兩句話,十分恰切地表達了他們的深厚友情。

1988年夏天,有一次冰心老人告訴我,卓如最近剛寫完她的一本傳記,叫我出書后看看。她說,以前有人寫過她的傳,那主要是依據(jù)文字材料的,這本不同,除查找了許多資料,還走訪了許多人,“我是她一位主要的采訪對象,我一邊說,她一邊記”。1990年5月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這本《冰心傳》。作者選準(zhǔn)了為書寫序的人,最合適的人,她通過給冰心寫信轉(zhuǎn)交巴金。這是全書剛定稿的時候。巴老因病在身,寫作吃力,“我不敢一口答應(yīng),也不愿一口謝絕”。巴老后來看到冰心寫給別人的一封信,說也只要“幾句真話”,巴老說,這句話是對我說的,“我明白了。的確有幾句真話我非講不可”。

巴金同年7月28日以“因為我有責(zé)任為我那一代人表態(tài)”的信的方式完成了序。他在序中明確地說冰心“這個與本世紀(jì)同齡的老作家的確是我們新文學(xué)的最后一位元老,這稱號她是受之無愧的”。

冰心將巴老給卓如信的復(fù)印件交給我時說,這是老巴要交給《文藝報》發(fā)的。巴老的文章給《文藝報》,求之不得,報社很高興?!段乃噲蟆?988年8月13日在《文學(xué)評論》版頭條位置發(fā)表了巴老的這篇文章。

1992年12月24日,冰心研究會在福州宣布成立,巴金出任會長。巴老因病不能出席成立會,發(fā)來了賀電。他在賀電中又鄭重地說冰心是“新文學(xué)運動最后一位元老”。1999年2月28日,冰心老人逝世,在發(fā)布的“冰心先生生平”文字中說:“冰心是世紀(jì)同齡人,一生都伴隨著世紀(jì)風(fēng)云變幻,一直跟上時代的腳步,堅持寫作了75年。她是新文學(xué)運動的元老?!薄氨氖切挛膶W(xué)運動的元老”,這是巴金深思熟慮后堅持的公正看法,也是歷史給予冰心當(dāng)之無愧的評價。

許多人在關(guān)心、探究冰心與巴金的世紀(jì)友情是如何建立的。20世紀(jì)80年代,巴金研究者余思牧先生,曾托我方便時詢問一下兩位老人的親人,我問過李小林和吳青,將她們講的情況綜合起來寫信告訴了余先生,余先生曾在文章中引用了部分,認(rèn)為她們的回答“有道理”。1988年7月2日下午有個機會,我親自問過冰心老人,我以提問的方式,她簡潔明白地回答了,下面是我當(dāng)天寫的日記中的相關(guān)內(nèi)容:“我說:‘有人關(guān)心您與巴金的友誼建立,你們抗戰(zhàn)時在重慶相熟,但來往不太多,我以為友誼主要是在新中國成立后?!f‘是’。她說:新中國成立后,‘文革’前我和巴金出過幾次國,談得很多。去過日本、蘇聯(lián)、印度。她說:我們不愛玩,別人出去,我們在賓館談,有時談到深夜12時,巴金很愛說。有時坐船,聊天的機會就更多了。她說:外出,能談的就愛談,不能談的就不談。我說,十年‘文革’加深了他們彼此的認(rèn)識和理解,加深了信任和友誼,她點點頭。我說‘巴老喜歡您的作品,您喜歡他的作品’,她就不說了,她笑笑?!?/p>

冰心與巴金晚年的真情溝通和日益深化主要表達在相互的通信中,冰心把巴金的信珍藏在一個深藍色的鐵盒子里,準(zhǔn)備以后捐出。這無疑會成為他們友誼的生動充分的見證。

冰心曾用“金堅玉潔”四個字來形容她和巴金的世紀(jì)友情,巴金很贊同冰心大姐的這種形容。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