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完的《紅樓夢》
在長期的封建專制社會里,傳統(tǒng)的眼光是不把小說當(dāng)文學(xué)的,所以在正史《儒林傳》《文苑傳》等列傳中,三四流之詩文作者可以赫然榮列榜上,而杰出的小說家們則蹤影全無,甚至在野史遺文中也找不到他們的多少事跡,以至許多名著連作者是誰也搞不清,真是何其不幸!
自金圣嘆出,把《莊子》《離騷》《史記》、杜詩、《水滸傳》《西廂記》列為六才子書,將戲劇小說與傳統(tǒng)的詩、文名著并列,大大提高了小說的地位。同時代的毛宗崗又把他自己評點過的《三國演義》推為第一奇書:“吾謂才子之書之目,宜以《三國演義》為第一?!薄啊度龂尽芬粫宋恼轮蠲钫摺保ā蹲x三國志法》)。金、毛二氏,對確定小說在文學(xué)中的地位,可謂功德不少。他們對《三國演義》《水滸傳》的評價,也時有精到之處,對時人和后代亦頗有啟發(fā)意義。
時隔百年左右,說部中又出了一部《紅樓夢》,它一問世立刻蜚聲文壇,一直得到眾口一詞的贊譽,其名聲又掩蓋了《三國演義》《水滸傳》:
《紅樓夢》為小說中無上上品。
——楊恩壽:《詩余叢話》
如《紅樓夢》實出四大奇書之外,李贄、金圣嘆皆未曾見也。
——甲戌本《石頭記》卷末批語
少讀《紅樓夢》……以為文章之奇,莫奇于此矣,而未知其所以為奇也。
——孫桐生:《妙復(fù)軒評石頭記序》
……《紅樓夢》一書,其詞甚顯,而其旨甚微,誠為天地間最奇最妙之文。
——犀脊山樵:《紅樓夢補序》
中國說部,登峰造極者無若《石頭記》。
——林紓:《孝女耐兒傳序》
《紅樓夢》一書,近世稗官家翹楚也。家弦戶誦,婦豎皆知。
——繆良:《文章游戲》初編
世所傳《紅樓夢》,小說家第一品也。
——趙之謙:《章安雜說》稿本
若論小說本色,則《紅樓夢》其圣矣。
——邱煒萲:《續(xù)小說閑評》
這從作品產(chǎn)生時就開始了的一片贊揚聲一直延續(xù)到今天。當(dāng)代評論中對《紅樓夢》所作的評語,如“封建社會璀璨的畫卷”“形象的封建社會的衰亡史”“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等,不管在具體提法上是否準(zhǔn)確,都反映了它是長篇小說中受到了人們一致的最高評價的。
《紅樓夢》之被稱為“奇書”,又和其他小說之“奇”不同,如《三國演義》之被稱為“奇”,署名金人瑞的《三國志演義序》就指出是因為“三國者乃古今爭天下之一大奇局,而演三國者,又古今為小說之一大奇手也”。所以“作演義者以文章之奇?zhèn)髌涫轮妗薄R簿褪钦f,《三國演義》之所以“奇”,一方面是因為作者具有“奇手”筆,另一方面,它所寫的題材乃是“古今爭天下之一大奇局”,即轟轟烈烈的,具有傳奇色彩的歷史政治大事件。若用這一點來衡量《紅樓夢》,那它是顯得異常平淡無“奇”了。因為《紅樓夢》里寫的盡是一些家庭的生活瑣事,諸如父子矛盾、夫妻反目、婆媳爭斗、婦姑勃谿、嫡庶奪產(chǎn)、妯娌不歡、兒女私情等,這都是一些日常生活中時時皆有、處處可見的平凡事情,與那種“古今爭天下之一大奇局”題材遠(yuǎn)遠(yuǎn)不能相比??删褪窃谶@種平凡的、許多作品都寫過的瑣事題材中,《紅樓夢》卻創(chuàng)造了其他“奇書”所沒有的種種“奇”跡出來。
首先,這是一部漂亮的通俗白話小說,在字面上人人都看得懂,人們也眾口一詞地在總體上給予它以最高的評價??墒钱?dāng)一接觸到具體問題時,麻煩就來了。可以說,《紅樓夢》從主題思想,人物評價至一些事件的性質(zhì),某個細(xì)節(jié)的意義以至一個詞語的理解,都存在著許多分歧以致對立的意見。拿主題來說吧,魯迅先生曾總結(jié)過在他以前的種種看法,有“淫”書說,有“宮闈秘事”說,有推廣“易”理說,有“纏綿”的言情故事說,有革命家的“排滿”說;到今天則有“愛情小說”與“政治小說”之爭,在相持不下時,又出現(xiàn)了“多主題說”等。人物評價也是如此,光一個主人公賈寶玉就夠繁雜的了。最早的評論者脂硯齋認(rèn)為他是“今古未有之一人”,但卻無法評出他是“何等人物”(均為“庚辰本”批語);同時的永忠則稱他為“情癡”,時至今日,又有“封建叛逆者”“新人”“紈绔子弟”“多余的人”等毀譽極其不一的看法。至于薛寶釵與林黛玉,其正反、褒貶之爭,從兩百年前以“幾揮老拳”形成高潮開始,到今天仍然沒有結(jié)果。其他問題的爭執(zhí)大抵皆然。
除了作品本身的紛爭,《紅樓夢》還存在作品以外的許多問題。如版本問題,曹家家世問題,《紅樓夢》的作者問題,曹雪芹的生平問題,“脂批”的評價及其作者問題,有關(guān)《紅樓夢》及曹雪芹的真?zhèn)螁栴}等。而在這每一個問題當(dāng)中,又存在著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具體問題。就拿曹雪芹的生平來說吧,就有曹雪芹的生、卒年問題,他的父親是誰?江寧織造府是因何被抄家的?西山正白旗三十九號是不是曹雪芹的故居?曹雪芹是不是《紅樓夢》的原作者?他和脂硯齋的關(guān)系怎樣?等等,這些之所以可以列為問題,主要不在于有許多人對它們有濃厚的興趣,進行了大量的研究工作,而在于弄清這些問題對理解《紅樓夢》作品本身有很大的關(guān)系,它們和曹雪芹頭上究竟有多少根頭發(fā)之類的問題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一部公認(rèn)的名著,竟有那么多里里外外的、卻又長期得不到統(tǒng)一認(rèn)識的問題,豈非一奇吧?
我國文學(xué)史上有許多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也都有許多人在對它們進行研究,但對《紅樓夢》的研究卻與對其他小說的研究不一樣。因為《紅樓夢》研究已經(jīng)成了一門專門的學(xué)問——“紅學(xué)”。這個名稱不是什么人隨意創(chuàng)造出來的,而是自然形成的,更重要的是有與名稱相符的研究事實。《紅樓夢》還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當(dāng)時名《石頭記》),就有人對它加以反復(fù)的評論,面世后研究的人越來越多,從它誕生到“五四”后,又出現(xiàn)了一個新流派,叫“新紅學(xué)”,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以后,“紅學(xué)”雖經(jīng)過了不少曲折,但始終是在前進的,特別至今天,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個蓬勃的新局面。國內(nèi)成立了中國紅樓夢學(xué)會,每年都有一次全國性的討論會,研究隊伍不斷壯大,還出現(xiàn)了不止一家的研究《紅樓夢》的專門刊物,特別令人矚目的是還召開了兩次國際“紅學(xué)”討論會,它已成為一門國際性的學(xué)問了。更有甚者,這種熱潮的浪頭實際上已超出了“紅學(xué)”領(lǐng)域之外,請看,在藝術(shù)界里,戲曲、電影、電視、音樂、美術(shù)、芭蕾舞、說唱等都與《紅樓夢》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古建筑家已在北京、上海興建大觀園,而精微的小型大觀園模型則早已有多種在各地巡回展出;醫(yī)學(xué)家在研究《紅樓夢》里的醫(yī)案;食品學(xué)家在研究并已制出《紅樓夢》里的佳肴美饌;而電腦專家則已設(shè)計出為“紅學(xué)”研究服務(wù)的多種軟件,這也是一個首創(chuàng)。這不是由于科學(xué)家們特別垂青于《紅樓夢》,而是因為《紅樓夢》所特有的廣博的內(nèi)容而自然導(dǎo)致的結(jié)果?!凹t學(xué)”的這種熱潮,絕不是憑少數(shù)幾個紅學(xué)家的主觀愿望在那里弄得起來的,而是其來有自。早在《紅樓夢》還未定稿的時候,它就以手抄本的形式在社會上流傳,“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shù)十金,可謂不脛而走者矣”(程偉元:《紅樓夢序》)。當(dāng)時的京師《竹枝詞》還說:“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可見在它誕生之初,其本身就有一股強大的吸引力,并非有誰在哪里作宣傳、貼廣告的結(jié)果。這也是《紅樓夢》的一大奇處。
如果是一個完全沒有接觸過《紅樓夢》的人,他就絕對想不到這部影響如此巨大的作品,還有一個使他驚異不止的絕無僅有的奇處。那就是這樣一部曠世無匹的杰著,竟是一部未完成之作。從內(nèi)容情節(jié)來看,全書所缺尚有約三分之一的篇幅,現(xiàn)在的后四十回乃是他人所“補”。這樣一來,又自然給“紅學(xué)”增添了豐富的內(nèi)容,帶來了一大堆、同時也是和前面一樣的說不清的問題。比如對現(xiàn)在的后四十回應(yīng)如何評價?它的作者是通常說的高鶚還是別人?里面有沒有曹雪芹的文字?曹雪芹是沒有寫完《紅樓夢》還是本來寫完了卻又遺失了后半部?如果寫完了又是什么原因使之“遺失”了的?按照原著的本意,全書的故事情節(jié)和各個人物的結(jié)局本是怎樣的呢?等等等等,又給讀者和研究者們留下一大串說不完的題目。這些題目自然不是本文所能說得清楚的,這里只想說明這樣一點,這樣奇之又奇的一部書,不僅是空前的,或許也是絕后的吧。
“紅學(xué)”研究,已有兩百多年的歷史了,它不但有這么多的問題一直未能解決,而且從總的趨勢來看,還有許多新的問題正在與日俱增哩。
真是說不完的《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