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志摩的詩

徐志摩詩全集 作者:徐志摩 著


志摩的詩

我有一個戀愛

我有一個戀愛,

我愛天上的明星,

我愛它們的晶瑩:——

人間沒有這異樣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黃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風(fēng)雨后的山頂:——

永遠(yuǎn)有一顆,萬顆的明星!

山澗邊小草花的知心,

高樓上小孩童的歡欣,

旅行人的燈亮與南針:——

萬萬里外閃爍的精靈!

我有一個破碎的魂靈,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飽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與柔情,

我也曾嘗味,我也曾容忍;

有時階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傷,逼迫我淚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獻(xiàn)愛與一天的明星;

任憑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大空中永遠(yuǎn)有不昧的明星!

(寫于1925年8月之前。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

為要尋一個明星

我騎著一匹拐腿的瞎馬,

向著黑夜里加鞭;——

向著黑夜里加鞭,

我跨著一匹拐腿的瞎馬。

我沖入這黑綿綿的昏夜,

為要尋一顆明星;——

為要尋一顆明星,

我沖入這黑茫茫的荒野。

累壞了,累壞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還不出現(xiàn);——

那明星還不出現(xiàn),

累壞了,累壞了馬鞍上的身手。

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著一只牲口,

黑夜里躺著一具尸首。——

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寫于1924年11月23日。1924年12月1日《晨報六周年紀(jì)念增刊》。)

雪花的快樂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瀟灑,

我一定認(rèn)清我的方向——

飛飏,飛飏,飛飏,——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飏,飛飏,飛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飛舞,

認(rèn)明了那清幽的住處,

等著她來花園里探望——

飛飏,飛飏,飛飏,——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借我的身輕,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寫于1924年12月30日。1925年1月17日《現(xiàn)代評論》第1卷第6期。)

哀曼殊斐兒(1)

我昨夜夢入幽谷,

聽子規(guī)在百合叢中泣血,

我昨夜夢登高峰,

見一顆光明淚自天墮落。

古羅馬的郊外有座墓園,

靜偃著百年前客殤的詩?。?/p>

百年后海岱士(2)黑輦的車輪,

又喧響在芳丹卜羅(3)的青林邊。

說宇宙是無情的機(jī)械,

為甚明燈似的理想閃耀在前?

說造化是真善美之表現(xiàn),

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邊?

我與你雖僅一度相見——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

誰能信你那仙姿靈態(tài),

竟已朝露似的永別人間?

非也!生命只是個實體的幻夢:

美麗的靈魂,永承上帝的愛寵;

三十年小住,只似曇花之偶現(xiàn),

淚花里我想見你笑歸仙宮。

你記否倫敦約言,曼殊斐兒!

今夏再見于琴妮湖(4)之邊;

琴妮湖永抱著白朗磯(5)的雪影,

此日我悵望云天,淚下點(diǎn)點(diǎn)!

我當(dāng)年初臨生命的消息,

夢覺似的驟感戀愛之莊嚴(yán);

生命的覺悟是愛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與戀之涯沿!

同情是摜不破的純晶,

愛是實現(xiàn)生命之唯一途徑:

死是座偉秘的洪爐,此中

凝煉萬象所從來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電花似的飛騁,

感動你在天日遙遠(yuǎn)的靈魂?

我灑淚向風(fēng)中遙送,

問何時能戡破生死之門?

(寫于1923年3月11日。1923年3月18日《努力周報》第44期。)

沙揚(yáng)娜拉十八首(6)

我記得扶桑海上的朝陽,

黃金似的散布在扶桑的海上;

我記得扶桑海上的群島,

翡翠似的浮漚在扶桑的海上——

沙揚(yáng)娜拉!

趁航在輕濤間,悠悠的,

我見有一星星古式的漁舟,

像一群無憂的海鳥,

在黃昏的波光里息羽優(yōu)游,

沙揚(yáng)娜拉!

這是一座墓園;誰家的墓園

占盡這山中的清風(fēng),松馨與流云?

我最不忘那美麗的墓碑與碑銘,

墓中人生前亦有山風(fēng)與松馨似的清明——

沙揚(yáng)娜拉?。ㄉ駪羯街心箞@)

聽幾折風(fēng)前的流鶯,

看闊翅的鷹鷂穿度浮云,

我倚著一本古松瞑悻:

問墓中人何似墓上人的清閑?——

沙揚(yáng)娜拉?。ㄉ駪羯街心箞@)

健康、歡欣、瘋魔、我羨慕

你們同聲的歡呼“阿羅呀喈!”(7)

我欣幸我參與這滿城的花雨,

連翩的蛺蝶飛舞,“阿羅呀喈!”

沙揚(yáng)娜拉?。ù筅娴渥#?/p>

增添我夢里的樂音——便如今——

一聲聲的木屐、清脆、新鮮、殷勤,

又況是滿街艷麗的燈影,

燈影里歡聲騰躍,“阿羅呀喈!”

沙揚(yáng)娜拉!(大阪典祝)

仿佛三峽間的風(fēng)流,

保津川有青嶂連綿的錦繡;

仿佛三峽間的險巇,

飛沫里趁急矢似的扁舟——

沙揚(yáng)娜拉!(保津川急湍)

度一關(guān)湍險,駛一段清漣,

清漣里有青山的倩影;

撐定了長篙,小駐在波心,

波心里看閑適的魚群——

沙揚(yáng)娜拉?。ㄍ埃?/p>

靜!且停那槳聲膠愛,

聽青林里嘹亮的歡欣,

是畫眉,是知更?像是滴滴的香液,

滴入我的苦渴的心靈——

沙揚(yáng)娜拉!(同前)

“烏塔”(8):莫訕笑游客的瘋狂,

舟人,你們享盡山水的清幽,

喝一杯“沙雞”(9),朋友,共醉風(fēng)光,

“烏塔,烏塔!”山靈不嫌粗魯?shù)母韬怼?/p>

沙揚(yáng)娜拉?。ㄍ埃?/p>

十一

我不辨——辨亦無須——這異樣的歌詞,

像不逞的波瀾在巖窟間吽嘶,

像衰老的武士訴說壯年時的身世,

“烏塔烏塔!”我滿懷滟滟的遐思——

沙揚(yáng)娜拉!(同前)

十二

那是杜鵑!她繡一條錦帶,

迤邐著那青山的青麓;

啊,那碧波里亦有她的芳躅,

碧波里掩映著她桃蕊似的嬌怯——

沙揚(yáng)娜拉!(同前)

十三

但供給我沉酣的陶醉,

不僅是杜鵑花的幽芳;

倍勝于嬌柔的杜鵑,

最難忘更嬌柔的女郎!

沙揚(yáng)拉娜!

十四

我愛慕她們體態(tài)的輕盈,

嫵媚是天生,嫵媚是天生!

我愛慕她們顏色的調(diào)勻,

蝴蝶似的光艷,蛺蝶似的輕盈——

沙揚(yáng)娜拉!

十五

不辜負(fù)造化主的匠心,

她們流眄中有無限的殷勤;

比如薰風(fēng)與花香似的自由,

我餐不盡她們的笑靨與柔情——

沙揚(yáng)娜拉!

十六

我是一只幽谷里的夜蝶:

在草叢間成形,在黑暗里飛行,

我獻(xiàn)致我翅羽上美麗的金粉,

我愛戀萬萬里外閃亮的明星——

沙揚(yáng)娜拉!

十七

我是一只酣醉了的花蜂:

我飽啜了芬芳,我不諱我的猖狂。

如今,在歸途上嚶嗡著我的小嗓,

想贊美那別樣的花釀,我曾經(jīng)恣嘗——

沙揚(yáng)娜拉!

十八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里有蜜甜的憂愁——

沙揚(yáng)娜拉!

(寫于1924年5~6月隨泰戈爾訪日期間。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

康橋再會罷(10)

康橋,再會罷;

我心頭盛滿了別離的情緒,

你是我難得的知己,我當(dāng)年

辭別家鄉(xiāng)父母,登太平洋去,

(算來一秋二秋,已過了四度春秋,浪跡在

海外,美土歐洲)

扶桑風(fēng)色,檀香山芭蕉況味,

平波大海,開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變了夢里的山河,

渺茫明滅,在我靈府的底里;

我母親臨別的淚痕,她弱手

向波輪遠(yuǎn)去送愛兒的巾色,

海風(fēng)咸味,海鳥依戀的雅意,

盡是我記憶的珍藏,我每次

摩按,總不免心酸淚落,便想

理篋歸家,重向母懷中匐伏,

回復(fù)我天倫摯愛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勞苦,

多少犧牲,都只是枉費(fèi)無補(bǔ),

我四載奔波,稱名求學(xué),畢竟

在知識道上,采得幾莖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幾個峰腰,

鈞天妙樂,曾否聞得,彩紅色,

可仍記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喜樓高車快的文明,

不曾將我的心靈污抹,今日

我對此古風(fēng)古色,橋影藻密,

依然能坦胸相見,惺惺惜別。

康橋,再會罷!

你我相知雖遲,然這一年中

我心靈革命的怒潮,盡沖瀉

在你嫵媚河身的兩岸,此后

清風(fēng)明月夜,當(dāng)照見我情熱

狂溢的舊痕,尚留草底橋邊,

明年燕子歸來,當(dāng)記我幽嘆

音節(jié),歌吟聲息,縵爛的云紋

霞彩,應(yīng)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撒向天空的戀意詩心,

贊頌?zāi)蚂o騰輝的晚景,清晨

富麗的溫柔;聽!那和緩的鐘聲

解釋了新秋涼緒,旅人別意,

我精魂騰躍,滿想化入音波,

震天徹地,彌蓋我愛的康橋,

如慈母之于睡兒,緩抱軟吻;

康橋!汝永為我精神依戀之鄉(xiāng)!

此去身雖萬里,夢魂必常繞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風(fēng)東指,

我亦必紆道西回,瞻望顏色;

歸家后我母若問海外交好,

我必首數(shù)康橋;在溫清冬夜

臘梅前,再細(xì)辨此日相與況味;

設(shè)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則來春花香時節(jié),當(dāng)復(fù)西航,

重來此地,再撿起詩針詩線,

繡我理想生命的鮮花,實現(xiàn)

年來夢境纏綿的銷魂蹤跡,

散香柔韻節(jié),增媚河上風(fēng)流;

故我別意雖深,我愿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傾吐

心胸的蘊(yùn)積,今晨雨色凄清,

小鳥無歡,難道也為是悵別

情深,累藤長草茂,涕淚交零!

康橋!山中有黃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寶是情愛交感,即使

山中金盡,天上星散,同情還

永遠(yuǎn)是宇宙間不盡的黃金,

不昧的明星;賴你和悅寧靜

的環(huán)境,和圣潔歡樂的光陰,

我心我智,方始經(jīng)爬梳洗滌,

靈苗隨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輝,

聽自然音樂,哺啜古今不朽

——強(qiáng)半汝親栽育——的文藝精英:

恍登萬丈高峰,猛回頭驚見

真善美浩瀚的光華,覆翼在

人道蠕動的下界,朗然照出

生命的經(jīng)緯脈絡(luò),血赤金黃,

盡是愛主戀神的辛勤手績;

康橋!你豈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數(shù)不勝數(shù);最難忘

騫士德頓橋下的星磷壩樂,

彈舞殷勤,我常夜半憑闌干,

傾聽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

水草間魚躍蟲嗤,輕挑靜寞;

難忘春陽晚照,潑翻一海純金,

淹沒了寺塔鐘樓,長垣短堞,

千百家屋頂煙突,白水青田,

難忘茂林中老樹縱橫;巨干上

黛薄荼青,卻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難忘七月的黃昏,遠(yuǎn)樹凝寂,

像墨潑的山形,襯出輕柔瞑色,

密稠稠,七分鵝黃,三分桔綠,

那妙意只可去秋夢邊緣捕捉;

難忘榆蔭中深宵清囀的詩禽,

一腔情熱,教玫瑰噙淚點(diǎn)首,

滿天星環(huán)舞幽吟,款住遠(yuǎn)近

浪漫的夢魂,深深迷戀香境;

難忘村里姑娘的腮紅頸白;

難忘屏繡康河的垂柳婆娑,

婀娜的克萊亞(11),碩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盡數(shù),總之此地

人天妙合,雖微如寸芥殘垣,

亦不乏純美精神;流貫其間,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士(12)所謂

“通我血液,浹我心臟”,有“鎮(zhèn)馴

矯飭之功”;我此去雖歸鄉(xiāng)土,

而臨行怫怫,轉(zhuǎn)若離家赴遠(yuǎn);

康橋!我故里聞此,能弗怨汝

僭愛,然我自有讜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記好明春新楊梅

上市時節(jié),盼我含笑歸來,

再見罷,我愛的康橋!

(寫于1922年8月10日離英前夕。1923年3月12日《時事新報·學(xué)燈》。)

地中海

海呀!你宏大幽秘的音息,不是無因而來的!

這風(fēng)穩(wěn)日麗,也不是無因而然的!

這些進(jìn)行不歇的波浪,喚起了思想同情的反應(yīng)——漲,

落——隱,現(xiàn)——去,來……

無量數(shù)的浪花,各各不同,各有奇趣的花樣,——

一樹上沒有兩張相同的葉片,

天上沒有兩朵相同的云彩。

地中海呀!你是歐洲文明最老的見證!

魔大的帝國,曾經(jīng)一再籠卷你的兩岸;

霸業(yè)的命運(yùn),曾經(jīng)再三在你酥胸上定奪;

無數(shù)的帝王、英雄、詩人、僧侶、寇盜、商賈,曾經(jīng)在你懷抱中得意,失志,滅亡;

無數(shù)的財貨、牲畜、人命、艦隊、商船、漁艇,曾經(jīng)沉入你無底的淵壑;

無數(shù)的朝彩晚霞,星光月色,血腥,血糜,曾經(jīng)浸染涂糝你的面龐;

無數(shù)的風(fēng)濤、雷電、炮聲、潛艇,曾經(jīng)擾亂你平安的居處;

屈洛安城焚的火光,阿脫洛庵家的慘劇,

沙倫女的歌聲,迦太基奴女被擄過海的哭聲,

維雪維亞炸裂的彩色,

尼羅河口,鐵拉法爾加唱凱的歌音……

都曾經(jīng)供你耳目剎那的歡娛。

歷史來,歷史去;

埃及、波斯、希臘、馬其頓、羅馬、西班牙——

至多也不過抵你一縷浪花的漲歇,一莖春花的開落!但是你呢——

依舊沖洗著歐非亞的海岸,

依舊保存著你青年的顏色,

(時間不曾在你面上留痕跡。)

依舊繼續(xù)著你自在無掛的漲落,

依舊呼嘯著你厭世的騷愁,

依舊翻新著你浪花的樣式,——

這孤零零地神秘偉大的地中海呀!

(寫于1922年8月從英國歸國途中。1922年12月24日《努力周報》第34期。)

默境

我友,記否那西山的黃昏,

鈍氳里透出的紫靄紅暈,

漠沉沉,黃沙彌望,恨不能

登山頂,飽餐西陲的菁英,

全仗你吊古殷勤,趨別院,

度邊門,驚起了臥犬猙獰。

墓庭的光景,卻別是一味

蒼涼,別是一番蒼涼境地:

我手剔生苔碑碣,看冢里

僧骸是何年何代,你輕踹

生苔庭磚,細(xì)數(shù)松針幾枚;

不期間彼此緘默的相對。

僵立在寂靜的墓庭墻外,

同化于自然的寧靜,默辨

靜里深蘊(yùn)著普遍的義韻;

我注目在墻畔一穗枯草,

聽鄰庵經(jīng)聲,聽風(fēng)抱樹梢,

聽落葉,凍烏零落的音調(diào),

心定如不波的湖,卻又教

連珠似的潛思泛破,神凝

如千年僧骸的塵埃,卻又

被靜的底里的熱焰熏點(diǎn);

我友,感否這柔韌的靜里,

蘊(yùn)有鋼似的迷力,滿充著

悲哀的況味,闡悟的幾微,

此中不分春秋,不辨古今,

生命即寂滅,寂滅即生命,

在這無終始的洪流之中,

難得素心人悄然共游泳;

縱使闡不透這凄偉的靜,

我也懷抱了這靜中涵濡,

溫柔的心靈;我便化野鳥

飛去,翅羽上也永遠(yuǎn)染了

歡欣的光明,我便向深山

去隱,也難忘你游目云天,

游神象外的Transfiguration(13)。

我友!知否你妙目——漆黑的

圓睛——放射的神輝,照徹了

我靈府的奧隱,恍如昏夜

行旅,驟得了明燈,剎那間

周遭轉(zhuǎn)換,涌現(xiàn)了無量數(shù)

理想的樓臺,更不見墓園

風(fēng)色,再不聞衰冬吁喟,但

見玫瑰叢中,青春的舞蹈

與歡容,只聞歌頌青春的

諧樂與歡悰;——

輕捷的步履,

你永向前領(lǐng),歡樂的光明,

你永向前引:我是個崇拜

青春、歡樂與光明的靈魂。

(1923年4月20日《時事新報·學(xué)燈》。)

十二月八日與KY及SP同游西山靈寺僧家,時暮靄已蒼,風(fēng)籟噤寂,撫摩碑碣,仰看長松,彼此忽不期緘默,游神有頃,此中消息,非親身經(jīng)歷者,孰能領(lǐng)會,因作長句,以問我友焉。徐志摩附識。

希望的埋葬

希望,只如今……

如今只剩些遺骸——

可憐,我的心……

卻教我如何埋掩?

希望,我撫摩著

你慘變的創(chuàng)傷;

在這冷默的冬夜——

誰與我商量埋葬?

埋你在秋林之中,

幽澗之邊,你愿否?

朝餐泉樂的琤琮,

暮偎著松茵香柔。

我收拾一筐的紅葉,

露凋秋傷的楓葉,

鋪蓋在你新墳之上——

長眠著美麗的希望!

我唱一支慘淡的歌,

與秋林的秋聲相和;

滴滴涼露似的清淚,

灑遍了清冷的新墓!

我手抱你冷殘的衣裳,

凄懷你生前的經(jīng)過——

一個遭不幸的愛母,

回想一場撫養(yǎng)的辛苦!

我又舍不得將你埋葬,

希望,我的生命與光明——

像那個情瘋了的公主(注)

緊摟住她愛人的冷尸。

夢境似惝恍迷離,

畢竟是誰存誰亡?

是誰在悲唱,希望!

你,我,是誰替誰埋葬?

“美是人間不死的光芒”,

不論是生命,或是希望!

便冷骸也發(fā)生命的神光,

何必問秋林紅葉去埋葬?

(注)D'anunzio's Dream of Autumn Morning(14)

十二年一月二十四日

(寫于1923年1月24日。1923年1月28日《努力周報》第39期。)

一小幅的窮樂圖

巷口一大堆新倒的垃圾,

大概是紅漆門里倒出來的垃圾,

其中不盡是灰,還有燒不燼的煤,

不盡是殘骨,也許骨中有髓,

骨坳里還黏著一絲半縷的肉片,

還有半爛的布條,不破的報紙,

兩三梗取燈兒,一半枝的殘煙;

這垃圾堆好比是個金山,

山上滿僂著尋求黃金者,

一隊的襤褸,破爛的布褲藍(lán)襖,

一個兩個數(shù)不清高掬的臀腰,

有小女孩,有中年婦,有老婆婆,

一手挽著筐子,一手拿著樹條,

深深的彎著腰,不咳嗽,不嘮叨,

也不爭鬧,只是向灰堆里尋撈,

向前撈撈,向后撈撈,兩邊撈撈,

肩挨肩兒,頭對頭兒,撥撥挑挑,

老婆婆撿了一塊布條,上好一塊布條!

有人專撿煤渣,滿地多的煤渣,

媽呀,一個女孩叫道,我撿了一塊鮮肉骨頭,

回頭熬老豆腐吃,好不好?

一隊的襤褸,好比個走馬燈兒,

轉(zhuǎn)了過來,又轉(zhuǎn)了過去,又過來了,

有中年婦,有女孩小,有婆婆老,

還有夾在人堆里趁熱鬧的黃狗幾條。

(寫于1923年2月6日。1923年2月14日《晨報副刊》。)

月下待杜鵑不來

看一回凝靜的橋影,

數(shù)一數(shù)螺鈿的波紋,

我倚暖了石欄的青苔,

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

月兒,你休學(xué)新娘羞,

把錦被掩蓋你光艷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聽她允許今夜來否?

聽遠(yuǎn)村寺塔的鐘聲,

像夢里的輕濤吐復(fù)收,

省心海念潮的漲歇,

依稀漂泊踉蹌的孤舟;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處是我戀的多情友;

風(fēng)颼颼,柳飄飄,榆錢斗斗,

令人長憶傷春的歌喉。

(1923年3月29日《時事新報·學(xué)燈》。)

破廟

慌張的急雨將我

趕人了黑叢叢的山坳,

迫近我頭頂在騰拿,

惡狠狠的烏龍巨爪;

棗樹兀兀地隱蔽著

一座靜悄悄的破廟,

我滿身的雨點(diǎn)雨塊,

躲進(jìn)了昏沉沉的破廟;

雷雨越發(fā)來得大了;

霍隆隆半天里霹靂,

豁喇喇林葉樹根苗,

山谷山石,一齊怒號,

千萬條的金剪金蛇,

飛入陰森森的破廟,

我渾身戰(zhàn)抖,趁電光

估量這冷冰冰的破廟;

我禁不住大聲喊叫;

電光火把似的照耀,

照出我身旁神龕里

一個青面獰笑的神道,

電光去了,霹靂又到,

不見了獰笑的神道,

硬雨石塊似的倒瀉——

我獨(dú)身藏躲在破廟;

千年萬年應(yīng)該過了!

只覺得渾身的毛竅,

只聽得駭人聲怪叫,

只記得那兇惡的神道,

忘記了我現(xiàn)在的破廟;

好容易雨收了,雷休了,

血紅的太陽,滿天照耀,

照出一個我,一座破廟!

(1923年6月11日《晨報·文學(xué)旬刊》。)

一個祈禱

請聽我悲哽的聲音,祈求于我愛的神:

人間哪一個的身上,不帶些兒創(chuàng)與傷!

哪有高潔的靈魂,不經(jīng)地獄,便登天堂:

我是肉薄過刀山,炮烙,闖度了奈何橋,

方有今日這顆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

這顆赤裸裸的心,請收了罷,我的愛神!

因為除了你更無人,給他溫慰與生命,

否則,你就將他磨成齏粉,散入西天云,

但他精誠的顏色,卻永遠(yuǎn)點(diǎn)染你春朝的

新思,秋夜的夢境;憐憫罷,我的愛神!

(寫于1923年6月。1923年7月1日《晨報·文學(xué)旬刊》。)

一家古怪的店鋪

有一家古怪的店鋪,

隱藏在那荒山的坡下;

我們村里白發(fā)的公婆,

也不知他們何時起家。

相隔一條大河,船筏難渡;

有時青林里裊起髻螺,

在夏秋間明凈的晨暮——

料是他家工作的煙霧。

有時在寂靜的深夜,

狗吠隱約爐捶的聲響,

我們忠厚的更夫常見

對河山腳下火光上飏。

是種田鉤鐮,是馬蹄鐵鞋,

是金銀妙件,還是殺人兇械?

何以永戀此林山,荒野,

神秘的捶工呀,深隱難見?

這是家古怪的店鋪,

隱藏在荒山的坡下;

我們村里白發(fā)的公婆,

也不知他們何時起家。

(寫于1923年7月7日。1923年7月11日《晨報·文學(xué)旬刊》。)

石虎胡同七號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懷任團(tuán)團(tuán)的柿掌綢繆,

百尺的槐翁,在微風(fēng)中俯身將棠姑抱摟,

黃狗在籬邊,守候睡熟的珀兒,它的小友,

小雀兒新制求婚的艷曲,在媚唱無休——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雨過的蒼茫與滿庭蔭綠,織成無聲幽冥,

小蛙獨(dú)坐在殘?zhí)m的胸前,聽隔院蚓鳴,

一片化不盡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樹頂,

掠檐前作圓形的舞旋,是蝙蝠,還是蜻蜓?——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喟著一聲奈何;

奈何在暴雨時,雨槌下?lián)v爛鮮紅無數(shù),

奈何在新秋時,未凋的青葉惆悵地辭樹,

奈何在深夜里,月兒乘云艇歸去,西墻已度,

遠(yuǎn)巷薤露的樂音,一陣陣被冷風(fēng)吹過——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喟著一聲奈何。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雨后的黃昏,滿院只美蔭,清香與涼風(fēng),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兩斤,杯底喝盡,滿懷酒歡,滿面酒紅,

連珠的笑響中,浮沉著神仙似的酒翁——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寫于1923年7月。1923年8月6日《文學(xué)周報》第82期。)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個雷峰塔影,

滿天稠密的黑云與白云;

我送你一個雷峰塔頂,

明月瀉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團(tuán)團(tuán)的月彩,纖纖的波鱗——

假如你我蕩一支無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創(chuàng)一個完全的夢境!

(寫于1923年9月26日。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

雷峰塔(杭白)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劃船的手指著野草深處);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話,

白娘娘是個多情的妖魔。

她為了多情,反而受苦,

愛了個沒出息的許仙,她的情夫;

他聽信了一個和尚,一時的糊涂,

拿一個缽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

到如今已有千百年的光景,

可憐她被鎮(zhèn)壓在雷峰塔底,——

一座殘敗的古塔,凄涼地,

莊嚴(yán)地,獨(dú)自在南屏的晚鐘聲里!

(寫于1923年9月。1923年10月12日《晨報·文學(xué)旬刊》。)

灰色的人生

我想——我想開放我的寬闊的粗暴的嗓音,唱一支野蠻的大膽的駭人的新歌;

我想拉破我的袍服,我的整齊的袍服,露出我的胸膛,肚腹,肋骨與筋絡(luò);

我想放散我一頭的長發(fā),像一個游方僧似的散披著一頭的亂發(fā);

我也想跣我的腳,跣我的腳,在巉牙似的道上,快活地,無畏地走著。

我要調(diào)諧我的嗓音,傲慢的,粗暴的,唱一闋荒唐的,摧殘的,彌漫的歌調(diào);

我伸出我的巨大的手掌,向著天與地,海與山,無饜地求討,尋撈;

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風(fēng),問它要落葉的顏色,

我一把揪住了東南風(fēng),問它要嫩芽的光澤;

我蹲身在大海的邊旁,傾聽它的偉大的酣睡的聲浪;

我捉住了落日的彩霞,遠(yuǎn)山的露靄,秋月的明輝,散放在我的發(fā)上,胸前,袖里,腳底……

我只是狂喜地大踏步地向前——向前——口唱著暴烈的,粗傖的,不成章的歌調(diào);

來,我邀你們到海邊去,聽風(fēng)濤震撼大空的聲調(diào);

來,我邀你們到山中去,聽一柄利斧斫伐老樹的清音;

來,我邀你們到密室里去,聽殘廢的,寂寞的靈魂的呻吟;

來,我邀你們到云霄外去,聽古怪的大鳥孤獨(dú)的悲鳴;

來,我邀你們到民間去,聽衰老的,病痛的,貧苦的,殘毀的,受壓迫的,煩悶的,奴服的,懦怯的,丑陋的,罪惡的,自殺的,——和著深秋的風(fēng)聲與雨聲——合唱的“灰色的人生”!

(寫于1923年10月12日。1923年10月21日《努力周報》第75期。)

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

有如在火一般可愛的陽光里,偃臥在長梗的,雜亂的叢草里,聽初夏第一聲的鷓鴣,從天邊直響入云中,從云中又回響到天邊;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溫柔的手指,輕輕的撫摩著一顆顆熱傷了的砂礫,在鵝絨般軟滑的熱帶的空氣里,聽一個駱駝的鈴聲,輕靈的,輕靈的,在遠(yuǎn)處響著,近了,近了,又遠(yuǎn)了……

有如在一個荒涼的山谷里,大膽的黃昏星,獨(dú)自臨照著陽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與野樹默默的祈禱著,聽一個瞎子,手扶著一個幼童,鐺的一響算命鑼,在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響著;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塊礁石上,浪濤像猛虎般的狂撲著,天空緊緊的繃著黑云的厚幕,聽大海向那威嚇著的風(fēng)暴,低聲的,柔聲的,懺悔它一切的罪惡;

有如在喜馬拉雅的頂巔,聽天外的風(fēng),追趕著天外的云的急步聲,在無數(shù)雪亮的山壑間回響著;

有如在生命的舞臺的幕背,聽空虛的笑聲,失望與痛苦的呼吁聲,殘殺與淫暴的狂歡聲,厭世與自殺的高歌聲,在生命的舞臺上合奏著。

我聽著了天寧寺的禮懺聲!

這是哪里來的神明?人間再沒有這樣的境界!

這鼓一聲,鐘一聲,磬一聲,木魚一聲,佛號一聲……樂音在大殿里,迂緩的,曼長的回蕩著,無數(shù)沖突的波流諧合了,無數(shù)相反的色彩凈化了,無數(shù)現(xiàn)世的高低消滅了……

這一聲佛號,一聲鐘,一聲鼓,一聲木魚,一聲磬,諧音盤礴在宇宙間——解開一小顆時間的埃塵,收束了無量數(shù)世紀(jì)的因果;

這是哪里來的大和諧——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籟,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動,一切的擾攘;

在天地的盡頭,在金漆的殿椽間,在佛像的眉宇間,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鬢邊,在官感里,在心靈里,在夢里……

在夢里,這一瞥間的顯示,青天,白水,綠草,慈母溫軟的胸懷,是故鄉(xiāng)嗎?是故鄉(xiāng)嗎?

光明的翅羽,在無極中飛舞!

大圓覺底里流出的歡喜,在偉大的,莊嚴(yán)的,寂滅的,無疆的,和諧的靜定中實現(xiàn)了!

頌美呀,涅槃!贊美呀,涅槃!

(寫于1923年10月。1923年11月l1日《晨報·文學(xué)旬刊》。)

滬杭車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煙,一片山,幾點(diǎn)云影,

一道水,一條橋,一支櫓聲,

一林松,一叢竹,紅葉紛紛;

艷色的田野,艷色的秋景,

夢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隱——

催催催!是車輪還是光陰?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寫于1923年10月30日。1923年11月10日《小說月報》第14卷第11號。)

先生!先生!

鋼絲的車輪

在偏僻的小巷內(nèi)飛奔——

“先生,我給先生請安您哪,先生?!?/p>

迎面一蹲身,

一個單布褂的女孩顫動著呼聲——

雪白的車輪在冰冷的北風(fēng)里飛奔。

緊緊的跟,緊緊的跟,

破爛的孩子追趕著鑠亮的車輪——

“先生,可憐我一大吧,善心的先生!”

“可憐我的媽,

她又餓又凍又病,躺在道兒邊直呻——

您修好,賞給我們一頓窩窩頭,您哪,先生!”

“沒有帶子兒?!?/p>

坐車的先生說,車?yán)锎鞔笃っ钡南壬?/p>

飛奔,急轉(zhuǎn)的雙輪,緊追,小孩的呼聲。

一路旋風(fēng)似的土塵,

土塵里飛轉(zhuǎn)著銀晃晃的車輪——

“先生,可是您出門不能不帶錢您哪,先生?!?/p>

“先生!……先生!”

紫漲的小孩,氣喘著,斷續(xù)的呼聲——

飛奔,飛奔,橡皮的車輪不住的飛奔。

飛奔……先生……

飛奔……先生……

先生……先生……先生……

(寫于1923年11月。1923年12月11日《晨報·文學(xué)旬刊》第20號。)

蓋上幾張油紙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dú)坐在階沿。

虎虎的,虎虎的,風(fēng)響

在樹林間;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dú)自在哽咽。

為什么傷心,婦人,

這大冷的雪天?

為什么啼哭,莫非是

失掉了釵鈿?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

不是為釵鈿;

也是的,也是的,我不見了

我的心戀。

那邊松林里,山腳下,先生,

有一只小木篋,

裝著我的寶貝,我的心,

三歲兒的嫩骨!

昨夜我夢見我的兒

叫一聲“娘呀——

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

兒的親娘呀!”

今天果然下大雪,屋檐前

望得見冰條,

我在冷冰冰的被窩里摸——

摸我的寶寶。

方才我買來幾張油紙,

蓋在兒的床上;

我喚不醒我熟睡的兒——

我因此心傷。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dú)坐在階沿。

虎虎的,虎虎的,風(fēng)響

在樹林間;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dú)自在哽咽。

(寫于1924年1月26日。1924年11月25日《晨報·文學(xué)旬刊》第54號。)

叫化活該

“行善的大姑,修好的爺,”

西北風(fēng)尖刀似的猛刺著他的臉,

“賞給我一點(diǎn)你們吃剩的油水吧!”

一團(tuán)模糊的黑影,捱緊在大門邊。

“可憐我快餓死了,發(fā)財?shù)臓?,?/p>

大門內(nèi)有歡笑,有紅爐,有玉杯;

“可憐我快凍死了,有福的爺,”

大門外西北風(fēng)笑說,“叫化活該!”

我也是戰(zhàn)栗的黑影一堆,

蠕伏在人道的前街;

我也只要一些同情的溫暖,

遮掩我的剮殘的余骸——

但這沉沉的緊閉的大門:誰來理睬;

街道上只冷風(fēng)的嘲諷,“叫化活該!”

(寫于1923年冬。1924年12月1日《晨報六周年紀(jì)念增刊》。)

東山小曲

早上——太陽在山坡上笑,

太陽在山坡上叫:——

看羊的,你來吧,

這里有粉嫩的草,鮮甜的料,

好把你的老山羊,小山羊,喂個滾飽;

小孩們你們也來吧,

這里有大樹,有石洞,有蚱蜢,有小鳥,

快來捉一會盲藏,豁一陣虎跳。

中上——太陽在山腰里笑,

太陽在山坳里叫:——

游山的你們來吧,

這里來望望天,望望田,消消遣,

忘記你的心事,丟掉你的煩惱;

叫化子們你們也來吧,

這里來偎火熱的太陽,勝如一件棉襖,

還有香客的布施,豈不是妙,豈不是好。

晚上——太陽已經(jīng)躲好,

太陽已經(jīng)去了:——

野鬼們你們來吧,

黑巍巍的星光,照著冷清清的廟,

樹林里有只貓頭鷹,半天里有只九頭鳥;

來吧,來吧,一齊來吧,

撞開你的頂頭板,唱起你的追魂調(diào),

那邊來了個和尚,快去耍他一個靈魂出竅!

(寫于1924年1月20日。1924年2月10日《小說月報》第15卷第2號。)

一條金色的光痕(硤石土白)

這幾天冷了,我們祠堂門前的那條小港里也浮著薄冰,今天下午想望久了的雪也開始下了,方才有幾位友人在這喝酒,雖則眼前的山景還不曾著色,也算是“賞雪”了,白爐里的白煤也燒旺了,屋子里暖融融的自然的有了一種雪天特有的風(fēng)味。我在窗口望著半掩在煙霧里山林,只盼這“祥瑞的”雪花:

Lazily and incessantly floating down and down:

Silently sifting and veiling road,roaf and railing;

Hiding difference,making unevenness even,

Into angles and crevices softly drifting and sailing.

Making unevenness even!

可愛的白雪,你能填平地面上的不平,但人間的不平呢?我忽然想起我娘告訴我的一件實事,連帶的引起了異常的感想。湯麥?zhǔn)抗?sup>(15)吹了一輩子厭世的悲調(diào);但是一只冬雀的狂喜的放歌,在一個大冷天的最凄涼的境地里,竟使這位厭世的詩翁也有一次懷疑,他自己的厭世觀,也有一次疑問這絕望的前途也許還閃耀著一點(diǎn)救度的光明。悲觀是時代的時髦;懷疑是知識階級的護(hù)照。我們寧可把人類看作一堆自私的肉欲,把人道貶入獸道,把宇宙看作一團(tuán)的黑氣,把天良與德性認(rèn)做作偽與夢囈,把高尚的精神析成心理分析的動機(jī)……我也是不很敢相信牧師與塾師與“主張精神生活的哲學(xué)家”的勸世談的一個,即使人生的日子里,不是整天的下雨,這樣的愁云與慘霧,倫敦的冬天似的,至少告誡我們出門時還是帶上雨具的妥當(dāng)。但我卻也相信這愁云與慘霧并不是永久沒有散開的日子,溫暖的陽光也不是永遠(yuǎn)辭別了人間;真的,也許就在大雨瀉的時候,你要是有耐心站在廣場上望時,西邊的云罅里已經(jīng)分明的透露著金色的光痕了!下面一首詩里的實事,有人看來也許便是一條金色的光痕——除了血色的一堆自私的肉欲,人們并不是沒有更高尚的元素了!

來了一個婦人,一個鄉(xiāng)里來的婦人,

穿著一件粗布棉襖,一條紫棉綢的裙,

一雙發(fā)腫的腳,一頭花白的頭發(fā),

慢慢地走上我們前廳的石階;

手扶著一扇堂窗,她抬起她的頭,

望著廳堂上的陳設(shè),顫動著她的牙齒脫盡了的口。

她開口問了:

得罪那,問聲點(diǎn)看,

我要來求見徐家格位太太,有點(diǎn)事體……

認(rèn)真則,格位就是太太,真是老太婆哩,

眼睛赤花,連太太都勿認(rèn)得哩!

是歐,太太,今朝特為打鄉(xiāng)下來歐,

烏青青就出門;田里西北風(fēng)度來野歐,是歐,

太太,為點(diǎn)事體要來求求太太呀!

太太,我拉埭上,東橫頭,有個老阿太,

姓李,親丁末……老早死完哩,伊拉格大官官——

李三官,起先到街上來做長年歐,——早幾年成了弱病,田末賣掉,病末始終勿曾好;

格位李家阿太老年格運(yùn)氣真勿好,全靠場頭上東幫幫,西討討,吃一口白飯,

每年只有一件絕薄歐棉襖靠過冬歐,

上個月聽得話李家阿太流火病發(fā),

前夜子西北風(fēng)起,我也凍得瑟瑟叫抖,

我心里想李家阿太勿曉得那介哩,

昨日子我一早走到伊屋里,真是罪過!

老阿太已經(jīng)去哩,冷冰冰歐滾在稻草里,

也勿曉得幾時脫氣歐,也嘸不人曉得!

我也嘸不法子,只好去喊攏幾個人來,

有人話是餓煞歐,有人話是凍煞歐,

我看一半是老病,西北風(fēng)也作興有點(diǎn)歐;——

為此我到街上來,善堂里格位老爺

本里一具棺材,我乘便來求求太太,

做做好事,我曉得太太是頂善心歐,

頂好有舊衣裳本格件把,我還想去

買一刀錠箔;我自己屋里也是滑白歐,

我只有五升米燒頓飯本兩個幫忙歐吃,

伊拉抬了材,外加收作,飯總要吃一頓歐,

太太是勿是?……噯,是歐!噯,是歐!

喔唷,太太認(rèn)真好來,真體恤我拉窮人……

格套衣裳正好……喔唷,害太太還要

難為洋鈿……喔唷,喔唷……我只得

朝太太磕一個響頭,代故世歐謝謝!

喔唷,那末真真多謝,真歐,太太……

(寫于1924年1月29日。1924年2月26日《晨報副刊》。)

自然與人生

風(fēng),雨,山岳的震怒:

猛進(jìn),猛進(jìn)!

顯你們的猖獗,暴烈,威武;

霹靂是你們的酣噭,

雷震是你們的軍鼓——

萬丈的峰巒在涌洶的戰(zhàn)陣?yán)?/p>

失色,動搖,顛播;

猛進(jìn),猛進(jìn)!

這黑沉沉的下界,是你們的俘虜!

壯觀!仿佛跳出了人生的關(guān)塞,

憑著智慧的明輝,回看

這偉大的悲慘的趣劇,在時空

無際的舞臺上,更番的演著:——

我駐足在岱岳頂巔,

在陽光朗照著的頂巔,俯看山腰里

蜂起的云潮斂著,疊著,漸緩的

淹沒了眼下的青巒與幽壑:

霎時的開始了,駭人的工作。

風(fēng),雨,雷霆,山岳的震怒——

猛進(jìn),猛進(jìn)!

矯捷的,猛烈的:吼著,打擊著,咆哮著;

烈情的火焰,在層云中狂竄:

戀愛,嫉妒,咒詛,嘲諷,報復(fù),犧牲,煩悶,

瘋?cè)频奶?,追著,嗥著,咬著?/p>

毒蟒似的絞著,翻著,掃著,舐著——

猛進(jìn),猛進(jìn)!

狂風(fēng),暴雨,電閃,雷霆:

烈情與人生!

靜了,靜了——

不見了晦盲的云羅與霧銦,

只有輕紗似的浮漚,在透明的晴空,

冉冉的飛升,冉冉的翳隱,

像是白羽的安琪,捷報天庭。

靜了,靜了——

眼前消失了戰(zhàn)陣的幻景,

回復(fù)了幽谷與岡巒與森林,

青蔥,凝靜,芳馨,像一個浴罷的處女,

忸怩的無言,默默的自憐。

變幻的自然,變幻的人生,

瞬息的轉(zhuǎn)變,暴烈與和平,

劌心的慘劇與怡神的寧靜:——

誰是主,誰是賓,誰幻復(fù)誰真?

莫非是造化兒的詼諧與游戲,

恣意的反復(fù)著涕淚與歡喜,

厄難與幸運(yùn),娛樂他的冷酷的心,

與我在云外看雷陣,一般的無情?

(1924年2月5日《晨報·文學(xué)旬刊》。)

夜半松風(fēng)

這是冬夜的山坡。

坡下一座冷落的僧廬,

廬內(nèi)一個孤獨(dú)的夢魂:

在懺悔中祈禱,在絕望中沉淪;——

為什么這怒叫,這狂嘯,

鼉鼓與金鉦與虎與豹?

為什么這幽訴,這私慕?

烈情的慘劇與人生的坎坷——

又一度潮水似的淹沒了

這彷徨的夢魂與冷落的僧廬?

(寫于1924年2月22日。1924年7月11日《晨報·文學(xué)旬刊》第41號。)

去罷

去罷,人間,去罷!

我獨(dú)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罷,人間,去罷!

我面對著無極的穹蒼。

去罷,青年,去罷!

與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罷,青年,去罷!

悲哀付與暮天的群鴉。

去罷,夢鄉(xiāng),去罷!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罷,夢鄉(xiāng),去罷!

我笑受山風(fēng)與海濤之賀。

去罷,種種,去罷!

當(dāng)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罷,一切,去罷!

當(dāng)前有無窮的無窮!

(寫于1924年5月20日。1924年《小說月報》第15卷第4號。)

留別日本

我慚愧我來自古文明的鄉(xiāng)國,

我慚愧我脈管中有古先民的遺血,

我慚愧揚(yáng)子江的流波如今溷濁,

我慚愧——我面對著富士山的清越!

古唐時的壯健??M我的夢想:

那時洛邑的月色,那時長安的陽光;

那時蜀道的啼猿,那時巫峽的濤響;

更有那哀怨的琵琶,在深夜的潯陽!

但這千余年的痿痹,千余年的懵懂:

更無從辨認(rèn)——當(dāng)初華族的優(yōu)美、從容!

摧殘這生命的藝術(shù),是何處來的狂風(fēng)?——

緬念那遍中原的白骨,我不能無恫!

我是一枚飄泊的黃葉,在旋風(fēng)里飄泊,

回想所從來的巨干,如今枯禿,

我是一顆不幸的水滴,在泥潭里匍匐——

但這干涸了的澗身,亦曾有水流活潑。

我欲化一陣春風(fēng),一陣吹噓生命的春風(fēng),

催促那寂寞的大木,驚破他深長的迷夢;

我要一把倔強(qiáng)的鐵鍬,鏟除淤塞與臃腫,

開放那偉大的潛流,又一度在宇宙間洶涌。

為此我羨慕這島民依舊保持著往古的風(fēng)尚,

在樸素的鄉(xiāng)間想見古社會的雅馴、清潔、壯曠;

我不敢不祈禱古家邦的重光,但同時我愿望——

愿東方的朝霞永葆扶桑的優(yōu)美,優(yōu)美的扶桑!

(寫于1924年5~6月隨泰戈爾訪日期間。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

廬山小詩兩首

一朝霧里的小草花

這豈是偶然,小玲瓏的野花!

你輕含著閃亮的珍珠

像是慕光明的花蛾,

在黑暗里想念著焰彩晴霞;

我此時在這蔓草叢中過路,

無端的內(nèi)感惘悵與驚訝,

在這迷霧里,在這巖壁下。

思忖著淚怦怦的,人生與鮮露?

二山中大霧看景

這一瞬息的展露——

是山霧,

是臺幕!

這一轉(zhuǎn)瞬的沉悶,

是云蒸,

是人生?

那分明是山,水,田,廬;

又分明是悲,歡,喜,怒:

阿,這眼前剎那間的開朗——

我仿佛感悟了造化的無常!

(約寫于1924年8月。1924年12月5日《晨報·文學(xué)旬刊》。)

太平景象

“賣油條的,來六根——再來六根。”

“要香煙嗎,老總們,大英牌,大前門?

多留幾包也好,前邊什么買賣都不成。”

“這槍好,德國來的,裝彈時手順;”

“我哥有信來,前天,說我媽有??;”

“哼,管得你媽,咱們?nèi)ゴ蛘桃o?!?/p>

“虧得在江南,離著家千里的路程,

要不然我的家里人……唉,管得他們

眼紅眼青,咱們吃糧的眼不見為凈!”

“說是,這世界!做鬼不幸,活著也不稱心;

誰沒有家人老小,誰愿意來當(dāng)兵拼命?”

“可是你不聽長官說,打傷了有恤金?”

“我就不希罕那貓兒哭耗子的恤金!

腦袋就是一個,我就想不透為么要上陣,

砰,砰,打自個兒的弟兄,損己,又不利人。”

“你不見李二哥回來,爛了半個臉,全青?

他說前邊稻田里的尸體,簡直像牛糞,

全的、殘的;死透的、半死的;爛臭、難聞?!?/p>

“我說這兒江南人倒懂事,他們死不當(dāng)兵;

你看這路旁的皮棺,那田里玲巧的享亭,

草也青,樹也青,做鬼也落個清靜;”

比不得我們——可不是火車已經(jīng)開行?——

天生是稻田里的牛糞——唉,稻田里的牛糞!

“喂,賣油條的,趕上來,快,我還要六根?!?/p>

(1924年8月10日《小說月報》第15卷第8號。)

毒藥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邊涎著獰惡的微笑,不是我說笑的日子,我胸懷間插著發(fā)冷光的利刃;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惡毒的因為這世界是惡毒的,我的靈魂是黑暗的因為太陽已經(jīng)滅絕了光彩,我的聲調(diào)是像墳堆里的夜鸮因為人間已經(jīng)殺盡了一切的和諧,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責(zé)問他的仇人因為一切的恩已經(jīng)讓路給一切的怨;

但是相信我,真理是在我的話里雖則我的話像是毒藥,真理是永遠(yuǎn)不含糊的雖則我的話里仿佛有兩頭蛇的舌,蝎子的尾尖,蜈蚣的觸須;只因為我的心里充滿著比毒藥更強(qiáng)烈、比咒詛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比死更深奧的不忍心與憐憫心與愛心,所以我說的話是毒性的、咒詛的、燎灼的、虛無的;

相信我,我們一切的準(zhǔn)繩已經(jīng)埋沒在珊瑚土打緊的墓宮里,最勁冽的祭肴的香味也穿不透這嚴(yán)封的地層:一切的準(zhǔn)則是死了的;

我們一切的信心像是頂爛在樹枝上的風(fēng)箏,我們手里擎著這迸斷了的鷂線:一切的信心是爛了的;

相信我,猜疑的巨大的黑影,像一塊烏云似的,已經(jīng)籠蓋著人間一切的關(guān)系:人子不再悲哭他新死的親娘,兄弟不再來攜著他姊妹的手,朋友變成了寇仇,看家的狗回頭來咬他主人的腿:是的,猜疑淹沒了一切;在路旁坐著啼哭的,在街心里站著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奸污的處女:池潭里只見些爛破的鮮艷的荷花;

在人道惡濁的澗水里流著,浮荇似的,五具殘缺的尸體,他們是仁義禮智信,向著時間無盡的海瀾里流去;

這海是一個不安靜的海,波濤猖獗的翻著,在每個浪頭的小白帽上.分明的寫著人欲與獸性;

到處是奸淫的現(xiàn)象:貪心摟抱著正義,猜忌逼迫著同情,懦怯狎褻著勇敢,肉欲侮弄著戀愛,暴力侵凌著人道,黑暗踐踏著光明;

聽呀,這一片淫猥的聲響,聽呀,這一片殘暴的聲響;

虎狼在熱鬧的市街里,強(qiáng)盜在你們妻子的床上,罪惡在你們深奧的靈魂里……

(寫于1924年9月底。1924年10月5日《晨報·文學(xué)旬刊》。)

白旗

來,跟著我來,拿一面白旗在你們的手里——不是上面寫著激動怨毒,鼓勵殘殺字樣的白旗,也不是涂著不潔凈血液的標(biāo)記的白旗,也不是畫著懺悔與咒語的白旗(把懺悔畫在你們的心里);

你們排列著,噤聲的,嚴(yán)肅的,像送喪的行列,不容許臉上留存一絲的顏色,一毫的笑容,嚴(yán)肅的,噤聲的,像一隊決死的兵士:

現(xiàn)在時辰到了,一齊舉起你們手里的白旗,像舉起你們的心一樣,仰看著你們頭頂?shù)那嗵?,不轉(zhuǎn)瞬的,恐惶的,像看著你們自己的靈魂一樣;

現(xiàn)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熬著、壅著、迸裂著、滾沸著的眼淚流、直流、狂流、自由的流、痛快的流、盡性的流、像山水出峽似的流、像暴雨傾盆似的流……

現(xiàn)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咽著,壓迫著,掙扎著,洶涌著的聲音嚎,直嚎,狂嚎,放肆的嚎,兇狠的嚎,像颶風(fēng)在大海波濤間的嚎,像你們喪失了最親愛的骨肉時的嚎……

現(xiàn)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回復(fù)了的天性懺悔,讓眼淚的滾油煎凈了的,讓嚎慟的雷霆震醒了的天性懺悔,默默的懺悔、悠久的懺悔、沉徹的懺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個寂寞的山谷里,像一個黑衣的尼僧匐伏在一座金漆的神龕前;

……

在眼淚的沸騰里,在嚎慟的酣徹里,在懺悔的沉寂里,你們望見了上帝永久的威嚴(yán)。

(寫于1924年9月底。1924年10月5日《晨報·文學(xué)旬刊》。)

嬰兒

我們要盼望一個偉大的事實出現(xiàn),我們要守候一個馨香的嬰兒出世:——你看他那母親在她生產(chǎn)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婦的安詳,柔和,端麗,現(xiàn)在在劇烈的陣痛里變形成不可信的丑惡:你看她那遍體的筋絡(luò)都在她薄嫩的皮膚底里暴漲著,可怕的青色與紫色,像受驚的水青蛇在田溝里急泅似的,汗珠貼在她的前額上像一顆顆的黃豆,她的四肢與身體猛烈的抽搐著,畸屈著,奮挺著,糾旋著,仿佛她墊著的席子是用針尖編成的,仿佛她的帳圍是用火焰織成的;

一個安詳?shù)?,?zhèn)定的,端莊的,美麗的少婦,現(xiàn)在在絞痛的慘酷里變形成魔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時緊緊的闔著,一時巨大的睜著,她那眼,原來像冬夜池潭里反映著的明星,現(xiàn)在吐露著青黃色的兇焰,眼珠像是燒紅的炭火,映射出她靈魂最后的奮斗,她的原來朱紅色的口唇,現(xiàn)在像是爐底的冷灰,她的口顫著、撅著、扭著、死神的熱烈的親吻不容許她一息的平安,她的發(fā)是散披著橫在口邊,漫在胸前像揪亂的麻絲,她的手指間緊抓著幾穗擰下來的亂發(fā);

這母親在她生產(chǎn)的床上受罪——

但她還不曾絕望,她的生命掙扎著血與肉與骨與肢體的纖微,在危崖的邊沿上,抵抗著,搏斗著,死神的逼迫;

她還不曾放手,因為她知道(她的靈魂知道!)這苦痛不是無因的,因為她知道她的胎宮里孕育著一點(diǎn)比她自己更偉大的生命的種子,包涵著一個比一切更永久的嬰兒;

因為她知道這苦痛是嬰兒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種子在泥土里爆裂成美麗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時機(jī);

因為她知道這忍耐是有結(jié)果的,在她劇痛的昏瞀中,她仿佛聽著上帝準(zhǔn)許人間祈禱的聲音,她仿佛聽著天使們贊美未來的光明的聲音;

因此她忍耐著、抵抗著、奮斗著……她抵拼繃斷她統(tǒng)體的纖微,她要贖出在她那胎宮里動蕩著的生命,在她一個完全美麗的嬰兒出世的盼望中,最銳利、最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銳利最沉酣的快感……

(寫于1924年9月底。1924年10月5日《晨報·文學(xué)旬刊》。)

問誰

問誰?呵,這光陰的播弄

問誰去聲訴,

在這凍沉沉的深夜,凄風(fēng)

吹拂她的新墓?

“看守,你須用心的看守,

這活潑的流溪,

莫錯過,在這清波里優(yōu)游,

青臍與紅鰭!”

那無聲的私語在我的耳邊

似曾幽幽的吹噓,——

像秋霧里的遠(yuǎn)山,半化煙,

在曉風(fēng)前卷舒。

因此我緊攬著我生命的繩網(wǎng),

像一個守夜的漁翁,

兢兢的,注視著那無盡流的時光——

私冀有彩鱗掀涌。

但如今,如今只余這破爛的漁網(wǎng)——

嘲諷我的希冀,

我喘息的悵望著不復(fù)返的時光;

淚依依的憔悴!

又何況在這黑夜里徘徊,

黑夜似的痛楚:

一個星芒下的黑影凄迷——

留戀著一個新墓!

問誰……我不敢搶呼,怕驚擾

這墓底的清淳;

我俯身,我伸手向她摟抱——

啊,這半潮潤的新墳!

這慘人的曠野無有邊沿,

遠(yuǎn)處有村火星星,

叢林中有鴟鸮在悍辯——

此地有傷心,只影!

這黑夜,深沉的,環(huán)包著大地;

籠罩著你與我——

你,靜凄凄的安眠在墓底;

我,在迷醉里摩挲!

正愿天光更不從東方

按時的泛濫:

我便永遠(yuǎn)依偎著這墓旁——

在沉寂里消幻——

但青曦已在那天邊吐露,

蘇醒的林鳥,

已在遠(yuǎn)近間相應(yīng)喧呼——

又是一度清曉。

不久,這嚴(yán)冬過去,東風(fēng)

又來催促青條:

便妝綴這冷落的墓宮,

亦不無花草飄飖。

但為你,我愛,如今永遠(yuǎn)封禁

在這無情的地下——

我更不盼天光,更無有春信:

我的是無邊的黑夜!

(約寫于1924年秋。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

冢中的歲月

白楊樹上一陣鴉啼,

白楊樹上葉落紛披,

白楊樹下有荒土一堆:

亦無有青草,亦無有墓碑;

亦無有蛺蝶雙飛,

亦無有過客依違,

有時點(diǎn)綴荒野的暮靄,

土堆鄰近有青磷閃閃。

埋葬了也不得安逸,

髑髏在墳底嘆息;

舍手了也不得靜謐,

髑髏在墳底飲泣。

破碎的愿望梗塞我的呼吸,

傷禽似的震悸著他的羽翼;

白骨放射著赤色的火焰——

卻燒不盡生前的戀與怨。

白楊在西風(fēng)里無語,搖曳,

孤魂在墓窟的凄涼里尋味:

“從不享,可憐,祭掃的溫慰,

更有誰存念我生平的梗概!”

(1924年10月15日《晨報副刊》。)

誰知道

我在深夜里坐著車回家——

一個襤褸的老頭他使著勁兒拉;

天上不見一個星,

街上沒有一只燈:

那車燈的小火

沖著街心里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走著他的踉蹌步;

……

“我說拉車的,這道兒哪兒能這么的黑?”

“可不是先生?這道兒真——真黑!”

他拉——拉過了一條街,穿過了一座門,

轉(zhuǎn)一個彎,轉(zhuǎn)一個彎,一般的暗沉沉;——

天上不見一個星,

街上沒有一個燈:

那車燈的小火

蒙著街心里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走著他的踉蹌步;

……

“我說拉車的,這道兒哪兒能這么的靜?”

“可不是先生?這道兒真——真靜!”

他拉——緊貼著一垛墻,長城似的長,

過一處河沿,轉(zhuǎn)入了黑遙遙的曠野;

天上不露一顆星,

道上沒有一只燈:

那車燈的小火

晃著道兒上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走著他的踉蹌步;

……

“我說拉車的,怎么這兒道上一個人都不見?”

“倒是有,先生,就是您不大瞧得見!”

我骨髓里一陣子的冷——

那邊青繚繚的是鬼還是人?

仿佛聽著嗚咽與笑聲——

啊,原來這遍地都是墳!

天上不亮一顆星,

道上沒有一只燈:

那車燈的小火

繚著道兒上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跨著他的踉蹌步;

……

“我說——我說拉車的喂!這道兒哪……哪兒有這兒遠(yuǎn)?”

“可不是先生?這道兒真——真遠(yuǎn)!”

“可是……你拉我回家……你走錯了道兒沒有?”

“誰知道先生!誰知道走錯了道兒沒有!”

……

我在深夜里坐著車回家,

一堆不相識的襤褸他使著勁兒拉;

天上不明一顆星,

道上不見一只燈:

只那車燈的小火

裊著道兒上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跨著他的蹣跚步。

(寫于1924年11月初。1924年11月9日《晨報副刊》。)

卡爾佛里(16)

喂,看熱鬧去,朋友!在哪兒?

卡爾佛里。今天是殺人的日子;

兩個是賊,還有一個——不知到底

是誰?有人說他是一個魔鬼;

有人說他是天父的親兒子,

米賽亞(17)……看,那就是,他來了!

咦,為什么有人替他抗著

他的十字架?你看那兩個賊,

滿頭的亂發(fā),眼睛里燒著火,

十字架壓著他們的肩背!

他跟著耶穌走著;唉,耶穌,

他們到底是誰?他們都說他有

權(quán)威,你看他那樣子頂和善,

頂謙卑——聽著,他說話了!他說:

“父呀,饒恕他們罷,他們自己

都不知道他們犯的是什么罪?!?/p>

我說你覺不覺得他那話怪,

聽了叫人毛管里直淌冷汗?

那黃頭毛的賊,你看,好像是

夢醒了,他臉上全變了氣色,

眼里直流著白豆粗的眼淚,

準(zhǔn)是變善了!誰要能赦了他。

保管他比祭司不差什么高矮!……

再看那婦女們!小羊似的一群,

也跟著耶穌的后背,頭也不包,

發(fā)也不梳,直哭,直叫,直嚷,

倒像上十字架的是她們親生

兒子;倒像明天太陽不透亮……

再看那群得意的猶太,法利賽(18),

法利賽,穿著長袍,戴著高帽,

一臉奸相;他們也跟在后背,

他們這才得意哪,瞧他們那笑!

我真受不了那假味兒,你呢?

聽他們還嚷著哪:“快點(diǎn)兒去,

上‘人頭山’去,釘死他,活釘死他!”……

唉,躲在墻邊高個兒的那個?

不錯,我認(rèn)得,黑黑的臉,矮矮的,

就是他該死,他就是猶大斯(19)!

不錯,他的門徒。門徒算什么?

耶穌就讓他賣,賣現(xiàn)錢,你知道!

他們也不止一半天的交情哪:

他跟著耶穌吃苦就有好幾年,

誰知他貪小變了心,真是狗屎!

那還只前天,我聽說,他們一起

吃晚飯,耶穌與他十二個門徒,

猶大斯就算一枚;耶穌早知道,

遲早他的命,他的血,得讓他賣;

可不是他的血?吃晚飯時他說,

他把自己的肉喂他們的餓,

也把他自己的血止他們的渴,

意思要他們逢著患難時多少

幫著一點(diǎn):他還親手舀著水

替他們洗腳,猶大斯都有分,

還拿自己的腰布替他們擦干!

誰知那大個兒的黑臉?biāo)瑳]等

擦干嘴,就拿他主人去換錢:——

聽說那晚耶穌與他的門徒

在橄欖山上歇著,冷不防來了,

猶大斯帶著路,天不亮就干,

樹林里密密的火把像火蛇,

蜒著來了,真惡毒,比蛇還毒;

他一上來就親他主人的嘴,

那是他的信號,耶穌就倒了霉,

趕明兒你看,他的鮮血就在

十字架上凍著!我信他是好人;

就算他壞,也不該讓猶大斯

那樣骯臟的賣,那樣骯臟的賣!……

我看著慘,看他生生的讓人

釘上十字架去,當(dāng)賊受罪,我不干!

你沒聽著怕人的預(yù)言?我聽說

公道一完事,天地都得昏黑——

我真信,天地都得昏黑——回家罷!

十一月八日早一時半寫完

(寫于1924年11月8日。1924年11月17日《晨報副刊》。)

古怪的世界

從松江的石湖塘

上車來老婦一雙,

顫巍巍的承住弓形的老人身,

多謝(我猜是)普陀山的盤龍?zhí)伲?/p>

青布棉襖,黑布棉套,

頭毛半禿,齒牙半耗:

肩挨肩的坐落在陽光暖暖的窗前,

畏葸的,呢喃的,像一對寒天的老燕;

震震的干枯的手背,

震震的皺縮的下頦:

這二老!是妯娌,是姑嫂,是姊妹?——

緊挨著,老眼中有傷悲的眼淚!

憐憫!貧苦不是卑賤,

老衰中有無限莊嚴(yán);——

老年人有什么悲哀,為什么凄傷?

為什么在這快樂的新年,拋卻家鄉(xiāng)?

同車?yán)镫s沓的人聲,

軌道上疾轉(zhuǎn)著車輪;

我獨(dú)自的,獨(dú)自的沉思這世界古怪——

是誰吹弄著那不調(diào)諧的人道的音籟?

(寫于1923年冬。1924年12月1日《晨報六周年紀(jì)念增刊》。)

在那山道旁

在那山道旁,一天霧蒙蒙的朝上,

初生的小藍(lán)花在草叢里窺覷,

我送別她歸去,與她在此分離,

在青草里飄拂,她的潔白的裙衣。

我不曾開言,她亦不曾告辭,

駐足在山道旁,我暗暗的尋思:

“吐露你的秘密,這不是最好時機(jī)?”——

露湛的小草花,仿佛惱我的遲疑。

為什么遲疑,這是最后的時機(jī),

在這山道旁,在這霧茫的朝上?

收集了勇氣,向著她我旋轉(zhuǎn)身去:——

但是??!為什么她這滿眼凄惶?

我咽住了我的話,低下了我的頭:

火灼與冰激在我的心胸間回蕩,

啊,我認(rèn)識了我的命運(yùn),她的憂愁,——

在這濃霧里,在這凄清的道旁!

在那天朝上,在霧茫茫的山道旁,

新生的小藍(lán)花在草叢里睥睨,

我目送她遠(yuǎn)去,與她從此分離——

在青草間飄拂,她那潔白的裙衣!

(1924年12月1日《晨報·文學(xué)旬刊》。)

消息

雷雨暫時收斂了;

雙龍似的雙虹,

顯現(xiàn)在霧靄中,

夭矯、鮮艷、生動,——

好兆!明天準(zhǔn)是好天了。

什么!又是一陣打雷了,——

在云外、在天外,

又是一片暗淡,

不見了鮮虹彩,——

希望,不曾站穩(wěn),又毀了。

(寫于1924年12月。1924年12月《孤軍周報》第4期。)

不再是我的乖乖

前天我是一個小孩,

這海灘最是我的愛;

早起的太陽賽如火爐,

趁暖和我來做我的工夫:

撿滿一衣兜的貝殼,

在這海砂上起造宮闕;

哦,這浪頭來得兇惡,

沖了我得意的建筑——

我喊一聲海,海!

你是我小孩兒的乖乖!

昨天我是一個“情種”,

到這海灘上來發(fā)瘋;

西天的晚霞慢慢的死,

血紅變成姜黃,又變紫,

一顆星在半空里窺伺,

我匐伏在砂堆里畫字,

一個字,一個字,又一個字,

誰說不是我心愛的游戲?

我喊一聲海,海!

不許你有一點(diǎn)兒的更改!

今天!咳,為什么要有今天?

不比從前,沒了我的瘋癲,

再沒有小孩時的新鮮,

這回再不來這大海的邊沿!

頭頂不見天光的方便,

海上只暗沉沉的一片,

暗潮侵蝕了砂字的痕跡,

卻不沖淡我悲慘的顏色——

我喊一聲海,海!

你從此不再是我的乖乖!

(寫于1925年1月。1925年1月11日《京報副刊》。)

殘詩

怨誰?怨誰?這不是青天里打雷?

關(guān)著,鎖上;趕明兒瓷花磚上堆灰!

別瞧這白石臺階兒光滑,趕明兒,唉,

石縫里長草,石板上青青的全是莓!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養(yǎng)著魚,真鳳尾,

可還有誰給換水,誰給撈草,誰給喂?

要不了三五天準(zhǔn)翻著白肚鼓著眼,

不浮著死,也就讓冰分兒壓一個扁!

頂可憐是那幾個紅嘴綠毛的鸚哥,

讓娘娘教得頂乖,會跟著洞簫唱歌,

真嬌養(yǎng)慣,喂食一遲,就叫人名兒罵,

現(xiàn)在,您叫去!就??赵鹤咏o您答話!……

(寫于1925年1月。1925年1月15日《晨報·文學(xué)旬刊》第59號。)

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

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戀愛,容不得戀愛!

披散你的滿頭發(fā),

赤露你的一雙腳;

跟著我來,我的戀愛,

拋棄這個世界

殉我們的戀愛!

我拉著你的手,

愛,你跟著我走;

聽?wèi){荊棘把我們的腳心刺透,

聽?wèi){冰雹劈破我們的頭,

你跟著我走,

我拉著你的手,

逃出了牢籠,恢復(fù)我們的自由!

跟著我來,

我的戀愛!

人間已經(jīng)掉落在我們的后背,——

看呀,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無邊的自由,我與你與戀愛!

順著我的指頭看,

那天邊一小星的藍(lán)——

那是一座島,島上有青草,

鮮花,美麗的走獸與飛鳥;

快上這輕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戀愛,歡欣,自由——辭別了人間,永遠(yuǎn)!

(寫于1925年2月。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

多謝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蕩

多謝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蕩,

這天藍(lán)與海青與明潔的陽光,

驅(qū)凈了梅雨時期無歡的蹤跡,

也散放了我心頭的網(wǎng)羅與紐結(jié),

像一朵曼陀羅花英英的露爽,

在空靈與自由中忘卻了迷惘:——

迷惘,迷惘!也不知來自何處,

囚禁著我心靈的自然的流露,

可怖的夢魘,黑夜無邊的慘酷,

蘇醒的盼切,只增劇靈魂的麻木!

曾經(jīng)有多少的白晝,黃昏,清晨,

嘲諷我這蠶繭似不生產(chǎn)的生存?

也不知有幾遭的明月,星群,晴霞,

山嶺的高亢與流水的光華……

辜負(fù)!辜負(fù)自然界叫喚的殷勤,

驚不醒這沉醉的昏迷與頑冥!

如今,多謝這無名的博大的光輝,

在艷色的青波與綠島間縈洄,

更有那漁船與帆影,亭亭的黏附

在天邊,喚起遼遠(yuǎn)的夢景與夢趣:

我不由的驚悚,我不由的感愧;

(有時微笑的嫵媚是啟悟的棒槌?。?/p>

是何來倏忽的神明,為我解脫

憂愁,新竹似的豁裂了外籜,

透露內(nèi)裹的青篁,又為我洗凈

障眼的盲翳,重見宇宙間的歡欣。

這或許是我生命重新的機(jī)兆;

大自然的精神!容納我的祈禱,

容許我的不躊躇的注視,容許

我的熱情的獻(xiàn)致,容許我保持

這顯示的神奇,這現(xiàn)在與此地,

這不可比擬的一切間隔的毀滅!

我更不問我的希望,我的惆悵,

未來與過去只是渺茫的幻想,

更不向人間訪問幸福的進(jìn)門,

只求每時分給我不死的印痕,——

變一顆埃塵,一顆無形的埃塵,

追隨著造化的車輪,進(jìn)行,進(jìn)行……

(寫于1925年8月之前。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

無題

原是你的本分,朝山人的脛踝,

這荊刺的傷痛!回看你的來路,

看那草叢亂石間斑斑的血跡,

在暮靄里記認(rèn)你從來的蹤跡!

且緩撫摩你的肢體,你的止境

還遠(yuǎn)在那白云環(huán)拱處的山嶺!

無聲的暮煙,遠(yuǎn)從那山麓與林邊,

漸漸的潮沒了這曠野,這荒天,

你渺小的孑影面對這冥盲的前程,

像在怒濤間的輕航失去了南針;

更有那黑夜的恐怖,悚骨的狼嗥,

狐鳴、鷹嘯、蔓草間有蝮蛇纏繞!

退后?——昏夜一般的吞蝕血染的來蹤,

倒地?——這懦怯的累贅問誰去收容?

前沖?啊,前沖!沖破這黑暗的冥兇。

沖破一切的恐怖、遲疑、畏葸、苦痛,

血淋漓的踐踏過三角棱的勁刺,

叢莽中伏獸的利爪,蜿蜒的蟲豸!

前沖;靈魂的勇是你成功的秘密!

這回你看,在這決心舍命的瞬息,

迷霧已經(jīng)讓路,讓給不變的天光,

一彎青玉似的明月在云隙里探望,

依稀窗紗間美人啟齒的瓠犀,——

那是靈感的贊許,最恩寵的贈與!

更有那高峰,你那最想望的高峰,

亦已涌現(xiàn)在當(dāng)前,蓮苞似的玲瓏,

在藍(lán)天里,在月華中,秾艷,崇高,

朝山人,這異像便是你跋涉的酬勞!

(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

五老峰

不可搖撼的神奇,

不容注視的威嚴(yán),

這聳峙,這橫蟠,

這不可攀援的峻險!

看!那巉巖缺處

透露著天,窈遠(yuǎn)的蒼天,

在無限廣博的懷抱間,

這磅礴的偉像顯現(xiàn)!

是誰的意境,是誰的想象?

是誰的工程與搏造的手痕?

在這亙古的空靈中

陵慢著天風(fēng),天體與天氛!

有時朵朵明媚的彩云,

輕顫的,妝綴著老人們的蒼鬢,

像一樹虬干的古梅在月下

吐露了艷色鮮葩的清芬!

山麓前伐木的村童,

在山澗的清流中洗濯,呼嘯,

認(rèn)識老人們的嗔顰,

迷霧海沫似的噴涌,鋪罩,

淹沒了谷內(nèi)的青林,

隔絕了鄱陽的水色裊渺,

陡壁前閃亮著火電,聽呀!

五老們在渺茫的霧海外狂笑!

朝霞照他們的前胸,

晚霞戲逗著他們赤禿的頭顱;

黃昏時,聽異鳥的歡呼,

在他們鳩盤的肩旁怯怯的透露

不昧的星光與月彩:

柔波里,緩泛著的小艇與輕舸;

聽呀!在海會靜穆的鐘聲里,

有朝山人在落葉林中過路!

更無有人事的虛榮,

更無有塵世的倉促與噩夢,

靈魂!記取這從容與偉大,

在五老峰前飽啜自由的山風(fēng)!

這不是山峰,這是古圣人的祈禱,

凝聚成這“凍樂”似的建筑神工,

給人間一個不朽的憑證,——

一個“崛強(qiáng)的疑問”在無極的藍(lán)空!

(約寫于1924年12月。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

鄉(xiāng)村里的音籟

小舟在垂柳蔭間緩泛,

一陣陣初秋的涼風(fēng),

吹生了水面的漪絨,

吹來兩岸鄉(xiāng)村里的音籟。

我獨(dú)自憑著船窗閑憩,

靜看著一河的波幻,

靜聽著遠(yuǎn)近的音籟,

又一度與童年的情景默契!

這是清脆的稚兒的呼喚,

田場上工作紛紜,

竹籬邊犬吠雞鳴,

但這無端的悲感與凄惋!

白云在藍(lán)天里飛行,

我欲把惱人的年歲,

我欲把惱人的情愛,

托付與無涯的空靈——消泯!

回復(fù)我純樸的,美麗的童心:

像山谷里的冷泉一勺,

像曉風(fēng)里的白頭乳鵲,

像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鮮明。

(寫于1925年8月之前。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

天國的消息

可愛的秋景!無聲的落葉,

輕盈的,輕盈的,掉落在這小徑,

竹籬內(nèi),隱約的,有小兒女的笑聲:

嚦嚦的清音,繚繞著村舍的靜謐,

仿佛是幽谷里的小鳥,歡噪著清晨,

驅(qū)散了昏夜的晦塞,開始無限光明。

霎那的歡欣,曇花似的涌現(xiàn),

開豁了我的情緒,忘卻了春戀,

人生的惶惑與悲哀,惆悵與短促——

在這稚子的歡笑聲里。想見了天國!

晚霞泛濫著金色的楓林,

涼風(fēng)吹拂著我孤獨(dú)的身形;

我靈海里嘯響著偉大的波濤,

應(yīng)和更偉大的脈搏,更偉大的靈潮!

(約寫于1924年秋。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

青年曲

泣與笑,戀與愿與恩怨,

難得的青年,倏忽的青年,

前面有座鐵打的城垣,青年,

你進(jìn)了城垣,永別了春光,

永別了青年,戀與愿與恩怨!

妙樂與酒與玫瑰,不久住人間,

青年,彩虹不常在天邊,

夢里的顏色,不能永葆鮮妍,

你須珍重,青年,你有限的脈搏,

休教幻景似的消散了你的青年!

(寫于1925年8月之前。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

她是睡著了

她是睡著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蓮;

她入夢境了——

香爐里裊起一縷碧螺煙。

她是眠熟了——

澗泉幽抑了喧響的琴弦;

她在夢鄉(xiāng)了——

粉蝶兒,翠蝶兒,翻飛的歡戀。

停勻的呼吸:

清芬,滲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

懷抱著,撫摩著,她纖纖的身形!

奢侈的光陰!

靜,沙沙的盡是閃亮的黃金,

平鋪著無垠,

波鱗間輕漾著光艷的小艇。

醉心的光景:

給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壇芳醴,

折一枝藤花,

舞,在葡萄叢中顛倒,昏迷。

看呀,美麗!

三春的顏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陽里的水仙,鮮妍,芳菲!

夢底的幽秘,

挑逗著她的心——純潔的靈魂,

像一只蜂兒,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溫存。

童真的夢境!

靜默,休教驚斷了夢神的殷勤;

抽一絲金絡(luò),

抽一絲銀絡(luò),抽一絲晚霞的紫曛;

玉腕與金梭,

織縑似的精審,更番的穿度——

化生了彩霞,

神闕,安琪兒的歌,安琪兒的舞。

可愛的梨渦,

解釋了處女的夢境的歡喜,

像一顆露珠,

顫動的,在荷盤中閃耀著晨曦!

(約寫于1925年初夏。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

難得

難得,夜這般的清靜,

難得,爐火這般的溫,

更是難得,無言的相對,

一雙寂寞的靈魂!

也不必籌營,也不必詳論,

更沒有虛驕,猜忌與嫌憎,

只靜靜的坐對著一爐火,

只靜靜的默數(shù)遠(yuǎn)巷的更。

喝一口白水,朋友,

滋潤你的干裂的口唇;

你添上幾塊煤,朋友,

一爐的紅焰感念你的殷勤。

在冰冷的冬夜,朋友,

人們方始珍重難得的爐薪;

在這冰冷的世界,

方始凝結(jié)了少數(shù)同情的心!

(約寫于1925年8月前。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

一星弱火

我獨(dú)坐在半山的石上,

看前峰的白云蒸騰,

一只不知名的小雀,

嘲諷著我迷惘的神魂。

白云一餅餅的飛升,

化入了遼遠(yuǎn)的無垠;

但在我逼仄的心頭,啊,

卻凝斂著慘霧與愁云!

皎潔的晨光已經(jīng)透露,

洗凈了青嶼似的前峰;

像墓墟間的磷光慘淡,

一星的微焰在我的胸中。

但這慘淡的弱火一星,

照射著殘骸與余燼,

雖則是往跡的嘲諷,

卻綿綿的長隨時間進(jìn)行!

(寫于1925年8月之前。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

為誰

這幾天秋風(fēng)來得格外的尖厲:

我怕看我們的庭院,

樹葉傷鳥似的猛旋,

中著了無形的利箭——

沒了,全沒了:生命、顏色、美麗!

就剩下西墻上的幾道爬山虎:

它那豹斑似的秋色,

忍熬著風(fēng)拳的打擊,

低低的喘一聲鳥邑——

“我為你耐著!”它仿佛對我聲訴。

它為我耐著,那艷色的秋蘿,

但秋風(fēng)不容情的追,

追,(摧殘是它的恩惠!)

追盡了生命的余輝——

這回墻上不見了勇敢的秋蘿!

今夜那青光的三星在天上,

傾聽著秋后的空院,

悄悄的,更不聞嗚咽:

落葉在泥土里安眠——

只我在這深夜,啊,為誰凄惘?

(寫于1925年8月之前。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

落葉小唱

一陣聲響轉(zhuǎn)上了階沿,

(我正挨近著夢鄉(xiāng)邊;)

這回準(zhǔn)是她的腳步了,我想——

在這深夜!

一聲剝啄在我的窗上,

(我正靠緊著睡鄉(xiāng)旁;)

這準(zhǔn)是她來鬧著玩——你看,

我偏不張皇!

一個聲息貼近我的床,

我說(一半是睡夢,一半是迷惘):——

“你總不能明白我,你又何苦

多叫我心傷!”

一聲喟息落在我的枕邊,

(我已在夢鄉(xiāng)里留戀;)

“我負(fù)了你!”你說——你的熱淚

燙著我的臉!

這聲響惱著我的夢魂

(落葉在庭前舞,一陣,又一陣;)

夢完了,呵,回復(fù)清醒;惱人的——

卻只是秋聲!

(寫于1925年8月之前。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

戀愛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戀愛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太陽為我照上了二十幾個年頭,

我只是個孩子,認(rèn)不識半點(diǎn)愁;

忽然有一天——我又愛又恨那一天——

我心坎里癢齊齊的有些不連牽,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的上當(dāng),

有人說是受傷——你摸摸我的胸膛——

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戀愛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這來我變了,一只沒籠頭的馬,

跑遍了荒涼的人生的曠野;

又像那古時間獻(xiàn)璞玉的楚人,

手指著心窩,說這里面有真有真,

你不信時一刀拉破我的心頭肉,

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

血!那無情的宰割,我的靈魂!

是誰逼迫我發(fā)最后的疑問?

疑問!這回我自己幸喜我的夢醒,

上帝,我沒有病,再不來對你呻吟!

我再不想成仙,蓬萊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從此再不問戀愛是什么一回事,

反正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約寫于1923年前后。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初版時無,再版時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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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曼殊斐爾,Katherine Mansfield,現(xiàn)通譯為凱瑟琳·曼斯菲爾德(1888—1923),英國女作家。

(2) 海岱士,Hades,現(xiàn)譯為哈得斯(亦稱哈迪斯、哈帝斯、黑帝斯),古希臘神話中的冥神。

(3) 芳丹卜羅,F(xiàn)ontainebleau,現(xiàn)通譯為楓丹白露,法國著名景點(diǎn)。

(4) 琴妮湖,Lake Geneva,現(xiàn)通譯為日內(nèi)瓦湖(法方稱萊芒湖),阿爾卑斯山湖群中最大的一個。

(5) 白朗磯,法語為Mont Blanc,現(xiàn)通譯為勃朗峰,阿爾卑斯山的最高峰。

(6) 沙揚(yáng)娜拉,日語“再見”的音譯。

(7) 阿羅呀喈,日語“謝謝”的音譯。

(8) 烏塔,日語“歌唱”的音譯。

(9) 沙雞,日語“酒”的音譯。

(10) 康橋,Cambridge,現(xiàn)通譯為劍橋,劍河之橋。

(11) 克萊亞,即英國劍橋大學(xué)的clare學(xué)院。

(12) 宛次宛士,William Wordsworth,現(xiàn)通譯為威廉·華茲華斯(1770—1850),英國浪漫主義詩人。

(13) Transfiguration,“變形”和“榮光煥發(fā)”的意思。

(14) D'anunzio,意大利詩人鄧南遮(又譯丹農(nóng)雪烏)。Dream of Autumn Morning是其作品的英譯名。

(15) 湯麥?zhǔn)抗?,Tomas Hardy,現(xiàn)通譯托馬斯·哈代(1840—1928),英國作家。

(16) 卡爾佛里,Caluary,耶穌被釘死于十字架的地方。

(17) 米賽亞,messiah,現(xiàn)通譯彌賽亞,意為救世主,即耶穌。

(18) 法利賽,pharisss,古猶太教的一個派別,《圣經(jīng)》中稱法利賽人是言行不一的偽善者。

(19) 猶大斯,Juds,現(xiàn)通譯為猶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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