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雎

賀新婚歌。

一

關(guān)關(guān)雎鳩（jūjiū），
在河之洲。
窈窕（yǎotiǎo）淑女，
君子好逑（qiú）。

關(guān)關(guān)鳴叫著的雎鳩，
就在那河中的小洲。
那高貴嫻雅的姑娘，
與君子喲天造成偶。

〖異文〗關(guān)雎：《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作疋。關(guān)：《玉篇》又作。雎：《爾雅》《説文》皆作鴡。洲：《説文》引作州。窈窕：馬王堆帛書《五行篇》引作茭芍。好：上博楚簡作。逑：郭店楚簡、上博楚簡作，《釋文》“本亦作仇”。

〖韻讀〗鳩、洲、逑，幽部。

【關(guān)雎】王雎的俗稱，故取以爲篇名。

按：舊以爲《詩經(jīng)》之篇名，只是隨意撮取首句二字而已，並無實在的意義。唐顔師古《匡謬正俗》卷八云：“蔡南問：‘《詩》關(guān)雎、尸鳩，於今何鳥？’董勳答曰：‘舊説云：關(guān)雎白鷢，尸鳩鵩鵂?！粗畬?。按：關(guān)關(guān)，和聲；雎鳩，王雎?！对娦颉房偞榫鋬?nèi)二字以爲篇名耳，不得即呼雎鳩爲‘關(guān)雎’也。譬猶‘交交桑扈’，豈可便謂桑扈爲‘交?！?？‘于嗟乎騶虞’，豈可謂‘于騶’耶？問者混糅，答又不析，俱失之矣?！狈揭灾恰锻ㄑ拧肪硭氖逡嘣疲骸霸姳局^雎鳩之聲關(guān)關(guān)，後人合‘關(guān)雎’爲篇名?！苯裰巍对娊?jīng)》者，亦多從此説。然考稽典籍，“關(guān)雎”乃王雎之俗稱。其證有三：第一，關(guān)雎之名習(xí)見于古籍?！睹珎鳌芬辉弧叭絷P(guān)雎之有別也”，再曰“后妃有關(guān)雎之德”。顯然都是作爲鳥名而應(yīng)用的。前一“關(guān)雎”一本作“雎鳩”，陳奐遂以爲作“關(guān)雎”者誤。但阮元《毛詩正義·?？庇洝穭t云：“小字本同，閩本、明監(jiān)本、毛本亦同，相臺本‘關(guān)雎’作‘雎鳩’。案：‘關(guān)雎’是也。下傳云‘有關(guān)雎之德’可證。相臺本因《正義》云‘若雎鳩之有別’，因改此傳?？肌墩x》凡自爲文，每不必盡與注相應(yīng)，不當據(jù)改也。”東漢張超《誚青衣賦》云：“感彼關(guān)雎，性不雙侶?！薄夺釢h書·皇后紀·光烈陰皇后》：“既無關(guān)雎之德，而有呂霍之風(fēng)。”徐鉉《草木圖》云：“關(guān)雎在河洲上爲儔偶，未常移處。”陸佃《埤雅》卷七云：“關(guān)雎和而摯，別而通，習(xí)水，又善捕魚。”第二，關(guān)雎之名亦見於民俗之中。東漢彭城相繆宇墓前室西橫額上刻鳥魚圖，題曰：“關(guān)雎求魚?！彼瓮蹉嚒赌洝罚ㄖ校┰疲骸袄罟鲎种傩?，登科初，任大名府同縣尉。因檢驗村落，見所謂魚鷹者飛翔水際，問小吏，曰：‘此關(guān)雎也?！蜓裕骸饲萦挟?，每棲宿一窠中二室。’仲修令探取其窠，觀之，皆一窠二室，蓋雄雌各異居也……仲修且歎村落猶呼關(guān)雎，而和而別，則學(xué)者不復(fù)辨矣?！笨勺C關(guān)雎名非文人雅士杜撰。第三，《詩經(jīng)》篇題取名方式，凡以疊字起頭的篇子，篇名或取前兩字，或取後兩字，所取一定是名詞。若後兩字爲一名詞者，絶對是以後兩字爲篇名。如：“采采卷耳”、“采采芣苢”、“肅肅兔罝”、“喓喓草蟲”、“燕燕于飛”、“習(xí)習(xí)谷風(fēng)”、“孑孑干旄”等皆是。若句中只有一字爲名詞者，則與一疊字組合以成篇名，但所取篇名一般要獨立成意。如：《湛露》“湛湛露斯”、《蓼莪》“蓼蓼者莪”、《楚茨》“楚楚者茨”、《皇華》“皇皇者華”等?！罢柯丁保礉饴叮ā冻o·九章·悲回風(fēng)》：“吸湛露之浮涼兮，漱凝霜之紛紛”）?！稗ぽ薄ⅰ俺摹?、“皇華”雖不曾見作爲固定的辭彙被人引用，但在語法上作爲?yīng)毩⒊梢獾脑~語是可以成立的。這就是説，《詩經(jīng)》撮取篇名，時亦有意義，非全任意爲之。詩之所以取“關(guān)雎”爲題，則在於《詩經(jīng)》編訂成書之時，“關(guān)雎”是作爲鳥名而存在的。而鳥之所以名“關(guān)雎”，亦當與此詩之流傳有關(guān)。

可疑者是“雎鳩”本爲鳥名，詩何以不以“雎鳩”名篇？疑其間最主要的原因在於雎鳩乃是出現(xiàn)於圖騰中的名字，在古代對鳥的指稱中並不常見，故《毛傳》特注一筆云：“雎鳩，王雎也?！币馈睹珎鳌吠ɡ?，熟悉之物，一般不加注。如“維鵲有巢”之鵲，“誰謂雀無角”之雀，“雄雉于飛”之雄雉等，皆無注。對於不常言及的名物，則是以通俗之名明之。如云“黃鳥，搏黍也”，“倉庚，離黃也”等。“雎鳩”一名即屬此類。古代冠以鳩名的鳥很多，《左傳》中提及有“五鳩”（祝鳩、雎鳩、尸鳩、爽鳩、鶻鳩），散見於古籍者有糠鳩、役鳩、錦鳩、斑鳩、緑鳩、來鳩、鳴鳩、桑鳩、學(xué)鳩、浮鳩、楚鳩、鵓鳩等。以鳩爲名之鳥其間到底是什麼關(guān)係？事物間往往有同物異名、同名異指的情況，要想把鳩族類鳥分得一清二楚甚屬不易。以鳩爲名的鳥中，有兇猛的鷹、鶚，也有溫柔的斑鳩?！抖Y記·月令》有“鷹化爲鳩”之説，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今也不太清楚。至於其何以都名鳩？雎本已是很具體的鳥名了（見《説文》），綴加一個“鳩”字，是什麼意義呢？筆者認爲這與圖騰有關(guān)?！蹲髠鳌ふ压吣辍酚浬訇涣?，他手下的官吏即是一大群鳥，如鳳鳥氏爲曆正，玄鳥氏爲司分，伯趙氏爲司至，祝鳩氏爲司徒，爽鳩氏爲司寇，鶻鳩氏爲司事，而雎鳩氏則是一掌管法制的司馬官。所謂“雎鳩氏”，顯然是指以雎鳩鳥作圖騰的氏族首領(lǐng)?！笆稀弊旨粗甘最I(lǐng)，羅香林有《釋氏》一文曾言及此。其云：“中土傳疑時代，各族首領(lǐng)與部落，多稱氏者……”（《東方雜誌》第42卷第19期）雎鳩一名，在先秦古籍中除了《左傳》作爲圖騰名稱出現(xiàn)以外，目前發(fā)現(xiàn)的也只有《詩經(jīng)》的《關(guān)雎》一篇。後世則多出現(xiàn)於與解“經(jīng)”有關(guān)的語境中。這暗暗透露出了一種信息：雎鳩爲圖騰鳥之名稱，現(xiàn)實中並不存在。其所以加“鳩”字，當與“鳩”鳥胞族有關(guān)。像鶻鳩、爽鳩之類恐怕都屬於同一種情況?！蹲髠鳌匪^的“五鳩”，當是鳩鳥胞族中的五個氏族，他們都以鳩名，表示他們出於同一個母族，猶如後世兄弟命名多以字相從一樣。其名爲“鳩”，與現(xiàn)在生物學(xué)上所謂的鳩鴿類又大不相侔。根據(jù)人類學(xué)家們的考察，在原始人的同一個胞族中，其氏族類別往往相去甚遠，如美洲易洛魁人卡尤加部有兩個胞族，第一胞族的氏族是熊氏、狼氏、龜氏、鷸氏、鰻氏；第二胞族的氏族是鹿氏、海貍氏、鷹氏。鄂農(nóng)達加部也有兩胞族，第一胞族是狼氏、龜氏、鷸氏、海貍氏、球氏。第二胞族是鹿氏、鰻氏、熊氏（摩爾根《古代社會》上冊）。這種情況正與“五鳩”的複雜性相似。這一點我們可以從《山海經(jīng)》中找到旁證。《大荒東經(jīng)》云：“有蔿國，黍食，使四鳥：虎、豹、熊、羆?！薄坝兄腥葜畤５劭∩腥荩腥萑耸倡F、木實，使四鳥：豹、虎、熊、羆。”“有司幽之國。帝俊生晏龍，晏龍生司幽，司幽生思士，不妻；思女，不夫。食黍，食獸，是使四鳥?！薄坝邪酌裰畤?。帝俊生帝鴻，帝鴻生白民，白民銷姓，黍食，使四鳥：虎、豹、熊、羆?！薄坝泻邶X之國。帝俊生黑齒，姜姓，黍食，使四鳥?！泵髅魇撬墨F，而卻謂之“四鳥”。郝懿行的解釋是：“經(jīng)言皆獸，而云使鳥者，鳥獸通名耳。”袁珂先生則云：“帝俊之裔之有‘使四鳥：豹虎熊羆’能力者，蓋出於《書·舜典》所記益與豹、虎、熊、羆爭神神話……益（即燕──筆者注）與豹、虎、熊、羆四獸爭神而四獸不勝，終臣服於益，《舜典》帝曰‘往哉汝諧’之實質(zhì)蓋指此也。四獸既臣於益，故益之子孫爲國於下方者，乃均有役使四獸之能力?！?span >（《山海經(jīng)校注》）其實如用圖騰制解之，疑團便可冰釋。所謂中容、司幽、白民等，皆當爲部落名。這些部落都是帝俊之後，以鳥爲圖騰。每個部落中都有虎、豹、熊、羆四個氏族。因爲這些氏族都出于鳥圖騰，他們雖有各自的圖騰，但都是鳥族的後裔，故而總謂之曰“四鳥”。在現(xiàn)代人看來，這是極不合情理的，但對原始人來説，這則不成爲問題，因爲一個事物的形狀比起它的本質(zhì)來是微不足道的。崔載陽在《初民心理與各種社會制度之起源》一書中就曾指出：“在野人心目中，一物之本質(zhì)比起一物之形狀遠爲有意義。我們總以一樹只不過樹枝、樹幹、樹根、樹葉之總體，然在Laritj族，在那圖騰先祖死的地方而生的樹，就是這些圖騰先祖。雖是樹，其實是先祖。一如在別的地方，外表雖是頑石，其實亦是先祖之遺體，亦是先祖。”（《中山大學(xué)民俗叢書》）《左傳》所謂的“五雉”、“九扈”，大概也是如此。雎鳩是圖騰鳥，對自然界的雎鳥而言，這鳩字完全可以不要。而“關(guān)雎”則不然，它的意義要明確得多，它是將鳥的鳴聲與鳥的名字相結(jié)合而呼鳥的。這樣的例子，在生活中並不少見。如鴿，又叫鵓鴿；燕，又叫乙鳥。李時珍説：“鵓者，其聲也?！薄耙艺?，其鳴自呼也?！?span >（《本草綱目》卷四十八）疑《詩經(jīng)》之編纂者已不大明白雎鳩與圖騰的關(guān)係，故捨雎鳩而取關(guān)雎爲名。

【關(guān)關(guān)】鳥和諧歡快的鳴叫聲。

按：《毛傳》：“關(guān)關(guān)，和聲也?！笨追f達《毛詩正義》曰：“《釋詁》曰：‘關(guān)關(guān)雍雍，音聲和也?！顷P(guān)關(guān)爲和聲也?！敝祆洹对娂瘋鳌罚骸瓣P(guān)關(guān)，雌雄相應(yīng)之和聲也?！苯裰畬W(xué)者，多從《朱傳》之説，以“關(guān)關(guān)”爲雌雄相應(yīng)之和聲。丁惟汾《詩毛氏傳解故》更闡釋之説：“和聲爲雌雄和鳴之聲，雌雄各別，一則呼咕，一則呼呴。始則一呼一應(yīng)，咕呴之聲歷歷分明。繼而漸急，終則聲亂，咕呴之聲混合而爲關(guān)關(guān)之聲矣?！比弧对娊?jīng)》中形容鳥鳴多用疊字，非獨和鳴而然。如：“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周南·葛覃》）；“雝雝雁鳴，旭日始旦”（《邶風(fēng)·瓠有苦葉》）；“風(fēng)雨淒淒，雞鳴喈喈”（《鄭風(fēng)·風(fēng)雨》）；“交交黃鳥，止于棘”（《秦風(fēng)·黃鳥》）；“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小雅·伐木》）；“鴻雁于飛，哀鳴嗷嗷”（《小雅·鴻雁》）。其他動物的鳴聲也以疊字，如“喓喓草蟲”、“呦呦鹿鳴”、“蕭蕭馬鳴”、“蟲飛薨薨”等等。因而“關(guān)關(guān)”當爲鳥鳴聲，未必是雌雄和鳴聲。而且《詩經(jīng)》中也找不到以鳥象徵男女愛情的例子。日本著名的《詩經(jīng)》研究專家松本雅明就曾説過：就《詩經(jīng)》來看，在所有的鳥的表現(xiàn)中，以鳥象徵男女愛情的思維模式是不存在的（《詩經(jīng)諸篇の成立に關(guān)する研究》）。宋鄭樵《通志·昆蟲草木略序》曰：“凡雁鶩之類其喙褊者，則其聲關(guān)關(guān)；雞雉之類其喙鋭?wù)?，則其聲鷕鷕，此天籟也?！贝艘嘁浴瓣P(guān)關(guān)”鳴聲而非雌雄相應(yīng)之和聲。日本中井履軒《詩經(jīng)雕題》曰：“關(guān)關(guān)只是聲之令善而已，不當雌雄論之?！逼湔h甚是。朝鮮丁鏞《詩經(jīng)講義》云：“禽聲之著于文字，蓋多有音無義，鸚聲之栗留，鳩聲之吉匊，只取諧聲。《詩》之緜蠻，即此類。雞之喈喈，雁之嗈嗈，雎鳩之關(guān)關(guān)，皆一例也?！币㈢对娊?jīng)講義續(xù)集》云：“陸賈《新語》云：‘《鹿鳴》以仁求其群，《關(guān)雎》以義鳴其雄?！粍t‘關(guān)關(guān)’者雌聲也，以興淑女也?！贝艘嗍瞧拼菩酆网Q之説的。劉孝綽《詠衆(zhòng)姬爭物》“河鳥復(fù)關(guān)關(guān)”，魏收《晦日泛舟應(yīng)詔詩》“關(guān)關(guān)新鳥呼”，鮑照《代悲哉行》“關(guān)關(guān)鳴鳥列”，吳均《贈王桂陽別詩》“黃鳥尚關(guān)關(guān)”，皆以“關(guān)關(guān)”摹鳥聲?！队衿吩啤?img alt="017-2" src="https://img.dushu.com/2023/01/07/20195925676669.jpg" />關(guān)關(guān)，和鳴也，或爲”，寒山詩“鳥語聲”，張宇《和李子微村居》詩“花落鳥”，皆是。牟應(yīng)震《詩問》云：“關(guān)關(guān)猶言交交，謂雌雄兩相關(guān)注也?！币浴敖唤弧闭h“關(guān)關(guān)”是，而謂“雌雄兩相關(guān)注”則不見其然。考《秦風(fēng)·黃鳥》曰“交交黃鳥”，而吳均詩則曰“黃鳥尚關(guān)關(guān)”，是“關(guān)關(guān)”與“交交”相同。《毛傳》訓(xùn)“交交”爲“小貌”，朱熹訓(xùn)爲“飛而往來之貌”，皆是望文生義之論。其實“交交”即“咬咬”。嵇康《贈秀才從軍詩》即作“咬咬黃鳥”?！队衿罚骸耙бВB聲也?！薄段倪x·鸚鵡賦》：“采采麗容，咬咬好音?！崩钌谱⒁俄嵚浴罚骸耙б?，鳥鳴也。”“關(guān)”與“交”都是見母字，《邶風(fēng)·凱風(fēng)》：“睍睆黃鳥，載好其音?！表n詩作“簡簡黃鳥”?！昂喓啞惫旁谠恳娔福c“關(guān)關(guān)”爲雙聲疊韻，可知關(guān)關(guān)、交交、簡簡，乃是一聲之轉(zhuǎn)。不過聲雖相近，用字不同，意思就有可能有別。錢鍾書先生説：“象物之聲，而即若傳物之意，達意正亦擬聲，聲意相宣（the sound an echo to the sense），斯始難能見巧?！?span >（《管錐編》） 此一點古人亦早窺破，故對於“關(guān)關(guān)”的用字，每多異解。如范王孫《詩志》卷之一引《詩測》云：“關(guān)之爲言通也、貫也，‘關(guān)關(guān)’者，彼此相關(guān)，是聲中見意，未必是相應(yīng)之和聲?！鼻八矐?yīng)震説，則以“雌雄兩相關(guān)注”解“關(guān)關(guān)”之聲。日本學(xué)者皆川愿《詩經(jīng)繹解》，又以“關(guān)關(guān)”爲“鰥鰥”，謂其宜有內(nèi)耦而以獨處。王先謙《三家詩義集疏》云：“‘關(guān)’訓(xùn)‘通’，亦訓(xùn)‘交’。鳥之情意通，則鳴聲往復(fù)相交，故曰‘關(guān)’，重言之曰‘關(guān)關(guān)’，謂鳥聲之交相和悅也?！标悐J《詩毛氏傳疏》卷一亦云：“關(guān)，古讀如管，如‘管叔’《墨子》作‘關(guān)叔’之比，與和雙聲得義?！标愂辖狻睹珎鳌?，每多創(chuàng)意，此是以“關(guān)”與“和”古音上的聯(lián)繫，以解《毛傳》“關(guān)關(guān)，和聲也”之訓(xùn)。《毛傳》所謂的“和聲”，當是指和諧的叫聲，未必是雌雄和鳴之聲?！稜栄拧め屧b》説：“關(guān)關(guān)、噰噰，音聲和也?！彼砸彩侵嘎曇糁椭C。“關(guān)關(guān)”之聲，口型變化由小到大，聲音洪亮而清脆，聽之有和樂之感，所以《毛傳》才與“和聲”聯(lián)繫起來。而孔穎達申之曰：“聲音和美。”雖然他仍是指雌雄相和而言，但“和美”二字卻下得甚妙，可表現(xiàn)出歡快活潑之氣氛。而“交交”則不同，古在宵部，其發(fā)音口型由大到小，故帶幾分哀嚎?！肚f子·齊物論》“咬者”，陸氏《釋文》引司馬彪云：“聲哀切咬咬然?！彼浴瓣P(guān)關(guān)雎鳩”所起興爲樂事，而“交交黃鳥”則以起興哀事。聞一多認爲：“雎鳩喻女，關(guān)關(guān)而鳴，狀女子笑語聲。”（《風(fēng)詩類鈔乙》）不可從。

【雎鳩】又名鶚，因以食魚爲主，故又叫魚鷹，爲雕類猛禽。

按：《左傳·昭公十七年》有“鴡鳩氏”，字作“鴡”，與《爾雅》、《説文》同。古從“鳥”與從“隹”每多同。《毛傳》：“雎鳩，王雎也?！比煌貊聽懞硒B，諸家仍有歧説。今知者如下：一、鶚鳥、魚鷹説?！稜栄拧め岠B》：“雎鳩，王雎?！惫弊⒃疲骸暗耦?，今江東呼之爲鶚，好在江渚山邊食魚?！鄙蹠x涵《爾雅正義》曰：“後世謂之魚鷹……而色蒼?！倍t説?！肚萁?jīng)》云：“王雎亦曰白鹥?！丙p即鷗，白鹥即白鷗。三、鷲説?？追f達《毛詩正義》引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云：“雎鳩大小如鴟，深目，目上骨露。幽州人謂之鷲。”鷲即雕，見《廣雅·釋鳥》。四、白鷢説?！墩h文》云：“鷢，白鷢，王雎也。”陸璣《詩疏》云：“揚雄、許慎皆曰白鷢，似鷹，尾上白?！卑€即白鷂子，郝懿行《爾雅義疏》已言之。五、蒼鷃説?！短接[》卷九百二十六《風(fēng)土記》云：“説《詩》義者，或説雎鳩爲白鷢。白鷢鸇屬，於義無取。蓋蒼鷃大如白鷢而色蒼，其鳴戛戛和順，又游於水而息於洲，常隻不雙?！绷?、鳧類説。鄭樵《通志》卷七十六云：“雎鳩，《爾雅》曰王雎，鳧類，多在水邊。尾有一點白?！敝祆洹对娂瘋鳌烦写苏h而云：“雎鳩，水鳥，一名王雎，狀類鳧鹥，今江淮間有之?！逼?、杜鵑説。李時珍《本草綱目》於《鶚》一則下云：“（雎鳩）黃氏以爲杜鵑?！狈揭灾恰锻ㄑ拧芬X文子《詩詁》云：“王雎，杜鵑也。”八、布谷説。見方以智《通雅》引郝氏説。九、屬玉説。方以智《通雅》云：“《爾雅》：‘雎鳩，王雎。’王者玉也，其屬玉乎？”牟庭《詩切》同方氏説。十、鴛鴦?wù)h。張敘《詩貫》卷一：“雎鳩，狀類鳧鷖，即俗所稱水鴛鴦也。兩兩群飛而不亂，故以興淑女?！笔?、黎雎説。胡文英《詩經(jīng)逢原》云：“雎鳩，未詳。或曰高陽土名黎雎，黃黑色?！笔?、山禽説。王夫之以爲山禽。竹添光鴻《毛詩會箋》亦云：雎鳩山禽，而非水鳥，經(jīng)言在河之洲，非常在也。十三、鷓鴣説。見聞一多《詩經(jīng)通義乙》引陳寅恪説。十四楚鳩説。聞一多以爲雎、楚相通，雎鳩即楚鳩，也叫夫不（鴂鴀）。十五、大雁説。今人駱賓基《〈詩經(jīng)·關(guān)雎〉首章新解》一文倡此説。十六、雄鳥説。今人傅道彬云：“雎鳩即雄鳩?！笔?、雎水之鳩説。今人鄢維新《〈關(guān)雎〉本義與楚地婚俗》一文倡此説。十八、雊鳩説。今人嚴國慶《“關(guān)關(guān)雎鳩”新解》一文倡此説。十九、天鵝説。今人宮玉海有《“雎鳩”原來是天鵝》一文倡此説。各家異説，多據(jù)《鄭箋》“雌雄情意至然有別”一語，輾轉(zhuǎn)發(fā)揮，殊少根據(jù)。因先認定“關(guān)關(guān)”爲雌雄和鳴，故而即在自然界尋找“雌雄情意至然有別”之鳥以當之，遂而出現(xiàn)了鳧鹥、鴛鴦、天鵝、大雁之説。然而，遍檢先秦典籍，未見有以情鳥喻夫妻者，雌雄和鳴既不可信，鴛鴦、天鵝之説自難成立。就純生物學(xué)意義考之，當以郭璞《爾雅》注、邵晉涵《爾雅正義》爲是。日本東條一堂《詩經(jīng)標識》亦曰：“王雎之鳥，解者不一。郭璞雕類之説，獨得其正矣?！钡旧x《詩經(jīng)小識》亦言：“雎鳩解者不一，當以郭景純所説爲正?！薄蹲髠鳌ふ压吣辍酚涆白友陨侔偸弦曾B名官，以雎鳩氏爲司馬?？追f達疏説：“司馬主兵，又主法制。擊伐又當法制分明，故以此鳥名官，使主司馬之職。”掌管軍事與法制，自然要十分威嚴，非柔順的小鳥如鴛鴦之類所能承擔(dān)，而兇猛之鶚則甚宜其職。《本草綱目·禽部》云：“鶚狀可愕，故謂之‘鶚’。其視雎健，故謂之‘雎’（按：李氏誤“雎”爲“睢”，故有此説）。能入穴取食，故謂之‘下窟鳥’。翱翔水上，扇魚令出，故曰‘沸波’。”焦循《毛詩草木鳥獸蟲魚釋》言：“嘗求之大江南北，有好居渚沚而食魚者，正呼爲鶚，五各反，王之入聲，緩呼之爲王雎，急呼之爲鶚。此古之遺稱，尚可求諸土語者?！贝艘嗫蓚湟徽h。王雎體長約二尺餘，趾有鋭爪，善捕魚，故又名魚鷹。日本岡白駒《毛詩補義》以爲雎鳩鷙鳥，有喻剛毅之意，剛毅或嫌於婦德，故冠以“關(guān)關(guān)”，而見和諧，以備婦德。實則此詩乃是以魚鷹求魚以象徵男子之求愛，與古之搶婚制有關(guān)。説見後。

【在河之洲】河中的島嶼，是古時女性和男性學(xué)宮所在的地方。二句言：在河洲之上，傳來魚鷹和諧歡快的叫聲。

按：《毛傳》：“水中可居者曰洲。”陳喬樅《韓詩遺説考》録《韓詩章句》曰：“詩人言雎鳩貞潔慎匹，以聲相求，必於河之洲隱蔽無人之處，故人君退朝入於私宮，后妃御見，去留有度?！笨追f達《正義》解“在河之洲”曰：“言后妃雖悅樂君子，不淫其色，能謹慎貞固，居在幽閒深宮之內(nèi)，不妄淫褻君子，若雎鳩之有別?！碧K轍《詩集傳》曰：“水中可居者曰洲?！诤又蕖?，言未用也?！薄睹娎铧S集解》卷一記李樗言“在河之洲”曰：“此言所居之所也?！宾馒F“雖爲儔偶，更不移處，既能有別矣又能關(guān)關(guān)然其聲之和。而以取譬后妃居深宮之中，嚴毅而有別”。黃櫄説：“在河之洲，取幽深之意而已。先儒之説則曰：雎鳩猛鷙而有別，以見后妃之嚴毅不可犯也。河洲取其遠離於水，以見后妃之不淫於色也。”考諸家所言，可注意者有二：一以河洲喻深宮后妃居所，二以其爲男女有別之地?！昂又蕖弊直咀鳌爸荨薄！墩h文·川部》：“州，水中可居者曰州，水周繞其旁。從重川。昔堯遭洪水，民居水中高土，故曰九州?！对姟吩弧诤又荨！薄蹲謴　に俊吩疲骸爸蓿咀髦?，後人加水以別州縣之字也?！薄稜栄拧め屗吩疲骸八锌删诱咴恢蕖！薄稄V雅·釋水》：“州，居也。”《釋名·釋水》：“洲，聚也，人及鳥獸所聚息之處也。”所謂“居”就是居住，即《易傳》所謂“穴居而野處”之“居”。大禹治水，劃天下爲九州，實際上是以水爲界，劃爲九個區(qū)域。《淮南子·墬形訓(xùn)》説：“宵明、燭光在河洲，所照方千里?！薄渡袝ふh命下》云：“既乃遁于荒野，入宅于河。”僞孔傳云：“遁居田野河洲也。其父欲使高宗知民之艱苦，故使居民間。”孔穎達疏云：“河是水名，水不可居，而云‘入宅于河’，知在河之洲也?！夺屗吩疲骸锌删诱咴恢蕖！醵萏镆?，後入河洲，言其徙居無常也。”於是可證河洲爲先民棲居之地?！爸荨迸c“島”古同音，古所言“州”，實即今所言之“島”。但考《詩》之河洲，非一般意義上的島嶼。古之經(jīng)師在闡釋《關(guān)雎》時不厭其詳?shù)貜娬{(diào)一個“別”字，且將“河洲”與“隱蔽無人之處”、“慎固幽深”相綰結(jié)，看似荒唐，實淵源有自。河洲實乃貴族女子嫁前性隔離教育之地。所謂“別”，實指隔離。詳見《總説》。

又：冢田虎《冢注毛詩》云：“河，蓋西河，《禹貢》雍州據(jù)西河。”朱右曾《詩地理徵》言：“文王后妃太姒，郃陽人，故詩人詠之以河洲起興。陝西同州府郃陽縣東南四十里爲大河經(jīng)流?！卑矗亨A陽今作合陽，在黃河西岸。亦古西河之地。黃河古於此溢爲大澤，今其遺蹟尚有十五萬畝蘆葦蕩。此地有處女泉，有太姒古里傳説，與詩中環(huán)境頗爲相類。據(jù)此地百姓言：古時姑娘出嫁前，要到這裏沐浴。疑此爲古俗，當與古代女性隔離有關(guān)。

【窈窕】閨門幽深的樣子。

按：《毛傳》：“窈窕，幽閒也?！薄段倪x》卷二十一顔延年《秋胡詩》李善注引薛君《韓詩章句》曰：“窈窕，貞專貌。”《鄭箋》譯“窈窕淑女”爲“幽閒處深宮貞專之善女”，蓋合毛韓兩家之意而言之。揚雄《方言》卷二曰：“美狀爲窕，美心爲窈?！薄冻o·九歌·山鬼》王逸注：“窈窕，好貌。”王逸學(xué)《魯詩》，此蓋《魯詩》説?！犊资琛吩唬骸榜厚徽撸^淑女所居之宮，形狀窈窕然。故箋言幽閒深宮是也。傳知然者，以其淑女已爲善稱，則窈窕宜爲居處?！睗h儒其説已歧，後世經(jīng)師，出入於漢儒之説，或以爲窈窕言德容，或以爲指居處。如楊慎《升庵經(jīng)説》曰：“窈窕訓(xùn)深宮爲是。深宮之地是幽閒。深宮固門曰幽，內(nèi)言不出曰閑。窈窕言其居，貞專言其德。今解者混之，遂以窈窕爲德，誤矣。”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曰：“‘窈窕’字從穴，與窬、窩等字同，猶後世言‘深閨’。”陳啟源《毛詩稽古編》曰：“窈窕，毛云幽閒也，又云是幽閒貞專之善女，明是指德而言，非謂所處之宮也。”吳夌云《吳氏遺著》曰：“‘窈窕’當與‘嬈嬥’通。窈窕，婦容也；淑，婦德也。”也有迥異於以上諸説者，如皆川愿《詩經(jīng)繹解》説：窈窕有二義，其一婦女佳冶之貌，其一物狀杳遠難探之意，此詩乃兼二義而用之。龜井昭陽《毛詩考》則説：“窈窕，高貴態(tài)度也?！倍∥┓凇对娒蟼鹘夤省罚厚厚粻懟G籊之音轉(zhuǎn)，《衛(wèi)風(fēng)·竹竿傳》：“籊籊，長而殺也?！瘪厚槐玖x爲體長而高。體長而高，又舉止幽閒，故《毛傳》訓(xùn)爲幽閒。

今考漢四家傳《詩》，用字多有異同，字異者義每有別。而於“窈窕淑女”一句，四家未見有異文，是四家於此認識相對統(tǒng)一。竊以爲，“窈窕淑女”乃是指處於特殊時期、有特殊身份的女性。“窈窕”二字皆從穴，自當與洞穴有關(guān)?！墩h文》：“窈，深遠也?！薄榜唬钏翗O也?！笔恰榜厚弧北玖x爲言洞穴之幽深，即如張舜徽先生《説文約注》卷十四所云：“窈窕二字本義，皆言穴之幽深寬閑，故字從穴。”據(jù)考古學(xué)及人類學(xué)家研究，人類的歷史有幾百萬年之久，這幾百萬年間，人類幾乎是在穴居中度過的，真正脫離穴居也只有幾千年?！对娊?jīng)·緜》記周先人居處曰：“陶復(fù)陶穴，未有家室。”《周易·需》：“需于血，出自穴?！薄赌印す?jié)用中》曰：“古者，人之始生未有宮室之時，因陵丘堀穴而處焉?！薄抖Y記·禮運》曰：“昔先王未有宮室，冬則居營窟，夏則居橧巢。”《呂氏春秋·先己》曰：“丘陵成而穴者安矣。”先民初以自然之洞穴爲居處，後由山地進入平原，仍沿穴居之俗而構(gòu)製宮室?！夺釢h書·東夷列傳》：“（挹婁）土氣極寒，常爲穴居，以深爲貴，大家至接九梯?！薄杜f唐書·北狄傳》：“靺鞨……無屋宇，並依山水掘地爲穴，架木於上，以土覆之?！痹谝笮姘l(fā)掘中，曾發(fā)現(xiàn)許多豎穴竇窯，深深淺淺，方方圓圓，形狀各異，學(xué)者們認爲此與遠古的穴居習(xí)俗有關(guān)。所謂“窈窕”者，原初自當是形容居處洞穴之狀的，而引申則有了形容宮室、山道等幽深之意。故楊慎《升庵經(jīng)説》卷四舉證曰：“陶淵明《歸去來辭》‘既窈窕以尋壑’，《魯靈光殿賦》‘旋便娟以窈窕，洞房窱而幽邃’，《江賦》‘幽岫窈窕’，孫興公《天臺賦》‘幽邃窈窕’，《封禪記》‘石辟窈窕，如無道徑’，曹攄詩‘窈窕山道深’，謝靈運詩‘窈窕究天人’，李顒詩‘窈窕尋灣漪，迢遞望巒嶼’，諸葛穎詩‘窈窕神居遠，蕭條更漏深’，喬知之詩‘窈窕九重閨’，杜詩‘窈窕丹青戶牖空’，杜牧詩‘煙生窈窕深東第’。諸‘窈窕’字豈亦謂女德乎？”古代貴族女子婚前每要進行性隔離教育，其隔離每於幽避之所，即所謂深閨之中。後人稱新婚之房爲“洞房”，顯然也是遠古穴居習(xí)俗在語言上的殘存?！岸捶俊币布础榜厚弧彼鶢钪?。挹婁穴居，“以深爲貴”，此當是穴居者普遍的價值觀念。“窈窕”形容閨門幽深之狀，此深閨自非尋常人家女子所居。故“窈窕淑女”便具有了後世所謂大家閨秀之意。春秋人觀念，每以出身高貴爲美，如“孟姜”、“齊姜”之類，在《詩經(jīng)》中每作爲“美女”之代稱，即是明證。又《禮記·昏義》言：“古者婦人先嫁三月……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碧庫丁榜厚弧鄙顚m的少女，正當豆蔻年華，即所謂的黃花閨女，自然容貌嬌好。再經(jīng)過教育，有教養(yǎng)，懂婦道，便多有了端莊閒雅之態(tài)，專貞賢淑之德。故此“窈窕”便引申有了美好之意?！睹姟匪^之“幽閒”，《韓詩》所謂之“貞?！保遏斣姟匪^之“好貌”，皆是“窈窕”之引申義而非本義。

【淑女】好姑娘。

按：舊多以“淑”言女子之品德。如：《毛傳》：“淑，善?！睏钌鳌渡纸?jīng)説》：“淑，貞靜之德也?！眳菈珉?yún)《吳氏遺著》：“窈窕，婦容也；淑，婦德也?！苯圆煌?。“淑”具有“美好”之意?！尔}鐵論·非鞅》：“淑好之人，戚施（醜陋貌）之所妬也?！睆埲A《勵志詩》：“雖有淑姿，放心縱逸?！贝私苑侵傅抡?。楊向奎先生以“淑女”指經(jīng)過笄禮而待字之女子（《宗周社會與禮樂文明》）。所謂“笄禮”，即女子的成年禮。此説甚佳，惜少證據(jù)。疑“淑”當有清潔之意。《説文·水部》曰：“淑，清湛也?！薄稄V雅·釋詁一》曰：“淑，清也?！鼻逵屑儩崱崨分?，此是否與原始時代女性舉行成年禮時須進行洗禮有關(guān)呢？《古列女傳》曰：“契母簡狄者，有娀氏之長女也。當堯之時，與其妹娣浴於玄丘之水?！彼^“浴於玄丘之水”，當即洗禮儀式。陝西洽川傳爲文王之妃太姒的老家，相傳《關(guān)雎》就産生在這裏。此地自古傳有處女泉，今尚存。傳説姑娘出嫁前，要先到這裏沐浴。此也正是“淑”字之意。淑之訓(xùn)爲善，當是由此引申。

【君子】貴族男子的稱呼。

按：舊以爲指文王，二十世紀解《詩》者，或以爲女子對其情人之稱，而由此申説，以此爲民間男女情歌。然揣上下文意，此非女子口吻?！墩h文·口部》：“君，尊也。從尹口，口以發(fā)號?！倍斡癫米ⅲ骸耙?，治也?！薄豆茏印こ廾摇罚骸熬诱?，勉於糺人者也?！弊ⅲ骸熬诱撸旅裰Q?！膘洞酥熬印睜戀F族之稱。因貴族有權(quán)利接受教育，以文德自修，故《白虎通·號》曰：“或稱君子者何？道德之稱也。君之爲言群也，子者，丈夫之通稱也?！眿D稱夫爲君子者，以其從屬於夫，以夫爲君，故又謂之夫君。

【好逑】天造成雙的配偶。二句言：身處深閨的妙齡女郎，與君子最爲班配。

按：《毛傳》：“逑，匹也……宜爲君子之好匹?！薄多嵐{》云：“怨耦曰仇……能爲君子和好衆(zhòng)妾之怨者?！薄夺屛摹罚骸昂缅希羟?，本亦作‘仇’，音同?！薄墩x》曰：“逑，匹?！夺屧b》文。孫炎云：相求之匹，《詩》本作‘逑’，《爾雅》多作‘仇’，字異音義同也?！标傲铡督?jīng)義雜記》考“逑”字本作“仇”，《禮記·緇衣》、《漢書·匡衡傳》、《爾雅·釋詁》注等，引《詩》皆作“仇”?！夺釢h書·邊讓傳》“攜窈窕，從好仇”，李注：“仇，匹也?！睹姟吩唬壕雍贸稹！薄段倪x·〈景福殿賦〉》“處之斯何，窈窕淑女”，注：“《毛詩》曰：窈窕淑女，君子好仇?！薄肚儋x》“要列之兮爲好仇”，注：“《毛詩》曰：君子好仇?！憋怠顿浶悴艔能娫姟贰皵y我好仇”，注：“《毛詩》曰：君子好仇?！标笆显唬骸皣L遍考《毛詩》，逑匹之逑皆作仇……而作‘逑’之爲出後人私改矣。”其説有理。鄭氏箋《毛詩》曰“怨耦曰仇”，即可證《毛詩》本作“仇”。鄭氏“怨耦”之説，本之《左傳》?！蹲髠鳌せ腹辍罚骸凹务钤诲柜钤怀??！贝苏h後人多不取。而《説文·辵部》亦曰：“逑，斂聚也……又曰：怨匹曰逑。”是“逑”亦有“怨匹”之訓(xùn)。段玉裁《説文解字注》曰：“逑爲怨匹，而詩多以爲美詞者，取匹不取怨也?！奔毎础对姟妨x，訓(xùn)“怨耦”、“怨匹”，尤佳於訓(xùn)“佳偶”?！昂贸稹敝昂谩保勔欢唷对娊?jīng)新義》以爲當讀作“妃”，即“嘉耦曰妃”之“妃”。其説甚善。聞氏曰：“妃、好本一字（《大戴禮記·保傅篇》‘及太子少長，知妃色’，《新書·保傅》篇作‘好色’，此又好妃相混之例），因之，《詩》之‘好仇’字雖作‘好’，義則或當爲‘妃’?！甭勈嫌忠誀憽板稹迸c“匹儔”聲義並同，實一語，其説雖佳，然未發(fā)其中之秘。《左傳》“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實爲古訓(xùn)。男女之情，可合而不可離，合之則爲“嘉耦”，如膠似漆，即所謂之“妃”；離之則爲“怨耦”，相思成恨，即所謂之“仇”。通俗小説及今民間口語中，情人之間每相呼“冤家”，亦即此意。如《西廂記》第一折：“望得人眼欲穿，想得人心越窄，多管是冤家不自在?！贬崾阑蚍Q之“歡喜冤家”。通俗小説又言：“不是冤家不聚頭，相逢何不惹風(fēng)流?！憋L(fēng)流孽債無限，相合即可煙消。因而所謂“君子妃仇”，實猶言“君子的冤家”，正藴有熱烈的相愛之情在內(nèi)。猶後世以冤家亦泛稱似恨實愛、難捨難離的人一樣，“好仇”亦可指不可分離的“鐵關(guān)係”，故《兔罝》言：“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又徐灝《通介堂經(jīng)説》卷十三以爲“逑匹本字當作‘雔’。《説文》云：‘雔，雙鳥也，讀若疇?！w雙鳥爲雔，引申爲凡相匹對之稱，假借作逑、仇耳?！逼湟婎H新。于省吾《詩經(jīng)新證》取證於金銘，亦以爲本字當作“雔”，而其初形則作兩鳥相向或相反狀?！墩h文》兩“隹”作一順形，則失去了造字本義。

章評：此章暗點出水邊豔遇?！瓣P(guān)關(guān)”是聲，“雎鳩”是景，“河洲”是地，“淑女”是情，“好逑”是思。只消數(shù)語，便將耳中聲、眼中景、意中人、心中情一併托出?！榜厚弧币痪?，是要眼處，只爲此，便害得許多相思。“先聲後地，有情。若作‘河洲雎鳩，其鳴關(guān)關(guān)’，意味便短”。（牛運震語）

二

參差（cēncī）荇（xìng）菜，
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
寤寐（wùmèi）求之。

長長短短的荇菜啊，
將那肥美的細細尋求。
那高貴嫻雅的姑娘，
夢中也把她苦苦追求。

〖異文〗參：《説文》引作槮。荇：《釋文》本亦作莕，《説文》又作。寤寐：馬王堆帛書《五行篇》引作唔眛。

〖韻讀〗流、求，幽部。

【參差】長短不齊的樣子。

按：《説文·木部》引作“槮差”，曰：“槮，長木貌?！鄙w言如木之有長短不齊。《説文·竹部》曰：“篸，篸差也?！倍巫⒃唬骸吧w物有長有短則參差不齊，竹木皆然。今人作參差，古則從竹從木。”《韻會》曰：“三相參爲參，兩相差爲差?！逼湔h可參。然考參差雙聲，其初疑當爲“差差”?！墩h文》曰：“差，貳也，差不相值也?！薄盾髯印ふ罚骸安畈钊欢R。”楊倞注：“差差，不齊貌?！币糇儎t作“參差”。所謂嵾嵯、篸差、參縒、差池、柴池、茈虒、蹉跎等，字雖不同，意實相襲。

【荇菜】多年生水草，又稱金蓮子，嫩時可食，也用於祭祀。

按：《毛傳》：“荇，接余也?！标懎^《詩疏》云：“接余，白莖，葉紫赤色，正圓，徑寸餘，浮在水上，根在水底，與水深淺等，大如釵股，上青下白，煮其白莖，以苦酒浸之，肥美，可案酒?！惫捧r美食物，每用於祭祀，故《毛傳》説“共荇菜，備庶物，以事宗廟”。程大昌《演繁露》卷三曰：“《詩》：‘參差莕菜，左右采之?！S氏曰：菨餘也。左右者，后妃左右所謂淑女也。言左右淑女如河洲之有菨餘也。予於是疑漢之婕妤取此義以名也。字或加女則爲婕妤，或加人則爲倢伃，皆本詩之莕菜而增偏旁也。漢世名所采良家女爲采名，或亦本此矣?！眹吏印对娋儭肪硪徽h：“參差訓(xùn)不齊，凡菜皆不齊，何獨荇也？今池州人稱荇爲莕公鬚，蓋細荇亂生有若鬚然。詩人之辭不茍矣?！?/p>

【左右流之】指左右前後尋求。流，尋求、求取。此二句言：荇菜參差不齊地飄浮在水面，前後左右來尋求，采摘那肥美可食的。

按：左右，《鄭箋》曰：“助也。言后妃將供荇菜之葅，必有助而求之者?！毖宰笥蚁嘀?，此爲經(jīng)義而非詩。詩意本以“左右”代指前後左右多方。流，《毛傳》曰：“求也?！薄多嵐{》於“流”字無釋?！墩x》説：“此章未得荇菜，故助而求之。”是以“流”爲尋求意。朱熹《詩集傳》則説：“流，順水之流而取之也?！标P(guān)於“流”字，後儒約有七説，一是尊《朱傳》者，元明以降，爲科舉而釋《詩》之作多從朱説。朱熹顯係遷就《毛傳》之意，將“水流”與“求取”二意合而一之，隨文生訓(xùn)，自然有附會之嫌。二是尊《毛傳》者，清儒牟庭《詩切》曰：“‘流’即‘摎’之假音，故訓(xùn)爲求。今俗語取於水中謂之撈，即流之聲轉(zhuǎn)，詩人之遺言也。”陳奐《詩毛氏傳疏》曰：“‘流’本不訓(xùn)‘求’，而《詁訓(xùn)》云爾者，‘流’讀與‘求’同?！倍∥┓谝嘣疲骸傲?、求疊韻假借，流本當作求，因與下求字重文，故借流爲求。”三釋“流”爲“流之於水中”。元李冶《敬齋古今黈》曰：“左右流之。流者，流之於水中也。荇菜流在水中，可以爲薦宗廟。如淑女居幽閒之處，可以配君子。故后妃寤寐之時，嘗且求之。毛萇直以爲流水（當作求），無此義?！鼻迦逡﹄H恒《詩經(jīng)通論》以爲：“隨水而流，未即得也?！蹦矐?yīng)震《詩問》以爲：“荇，水草，故曰‘流之’，此古人字法……《毛傳》《爾雅》但訓(xùn)曰‘求’，于義不完，不知何處‘流’字可作‘求’字解也。”鳳韶《鳳氏經(jīng)説》曰：“謂荇菜生水中，或左流之，或右流之，未及采也。”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以爲言“左右皆流而無方”。于省吾《澤螺居詩經(jīng)新證》卷中亦言：“《毛傳》訓(xùn)‘流’爲‘求’，後世多從之，實則‘流’無‘求’訓(xùn)。古籍中除去《爾雅·釋詁》本諸《毛傳》，與《毛傳》同訓(xùn)外，並無它例?！彼尼尅傲鳌睜憽案「∪弧薄Ｃ纨g《毛詩寫官記》卷一曰：“或有問於寫官曰：‘參差荇菜，左右流之?！饕舱撸標鞫≈才c？抑非與？敢取是。寫官曰：流者，泛無定也，安所得取之者也？女子居於家，靡所適也，如荇之在水浮浮然，故求之。且求之得不得，未可知也。故諺語曰‘一女留，百家求’也，故曰‘寤寐求之’，又曰‘求之不得’?！蔽遽尅傲鳌睜憽爸芰饕暡臁?。林義光《詩經(jīng)通解》説：“流，周流視察之也?！稜栄拧吩疲毫?，擇也。又云：流，求也。流訓(xùn)爲求，又訓(xùn)爲擇者，擇當作睪?！墩h文》：睪，司（伺）視也。伺視則與求同意……謂欲審視荇菜之所在。”六釋“流”爲趣。安井衡《毛詩輯疏》云：“流猶趣也。凡人意趣所好，趣必求之，是流有求義也?！逼咭浴傲鳌睜懖蹲?。瑞典漢學(xué)家高本漢《詩經(jīng)注釋》説：“流”可能是“罶”或“留”的借字?！白笥伊髦本褪恰跋蜃笙蛴胰ゲ蹲剿h浮的植物）”。今考各家不從《毛傳》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因爲古無訓(xùn)“流”爲“求”之例。如高本漢説：流作求解，典籍可沒有這樣的例子。即使借爲摎，摎作求解，也是西元第二世紀的事，實在太晚了。今有學(xué)者亦以“流”爲“隨水漂浮不定”之意，筆者撰《詩經(jīng)圖注》，亦作此解。然目睹荇菜之後，始知此説尚須思考。因荇菜多生長於湖泊靜水之中，流動緩慢的溪河中偶爾可見，但因其葉圓大，覆蓋於水面，連成一片，莖細而深，藏於水下，不易見其左右流動之態(tài)。漢唐學(xué)者多生活於鄉(xiāng)村，深知荇菜之性，故不以“流”作“流動”解；今之學(xué)者多聚集於城市，不知荇菜爲何物，因知其爲水草，故聯(lián)想到其於水中流動之狀。再則，“左右流之”與“左右采之”、“左右芼之”句法相同，“采”、“芼”主體皆爲人，“流”字不應(yīng)獨以荇菜爲主體。因而《毛傳》“流求”之説，似不可易。《詩切》曰：“《廣雅》曰：‘摎，捋也?！軕椧簟畵殹癄憽鳌埡狻端夹x》舊注‘摎，求也’?！贝苏h可從。“流”借爲“摎”，故可訓(xùn)“求”。求有尋找、選擇之意。《玉篇·裘部》：“求，索也?！薄吨芏Y·地官·牛人》：“求牛以授職人而芻之。”孫詒讓《正義》引惠士奇云：“擇其毛而卜之，是爲求牛。”《爾雅·釋詁》：“流，擇也?！币嗍谴艘??！白笥伊髦?、“左右采之”、“左右芼之”，三章是遞進關(guān)係?！白笥伊髦毖晕吹脮r而尋找、挑選，是尚無目標；“左右采之”是有目標之後求取之；“左右芼之”，言采取之後做菜以祭祀。以此喻求淑女之過程。

【寤寐求之】言日夜思念，想得到淑女。

按：寤寐古約有五説。一、《毛傳》曰：“寤，覺。寐，寢也?！敝祆湓唬骸盎蝈换蛎?，言無時也?！倍?、牟庭《詩切》曰：“寤寐者，謂明目而臥也?！比ⅠR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據(jù)《説文》：“寤……一曰，晝見而夜夢也?！痹唬骸板幻?，猶夢寐也?！彼?、馬瑞辰又據(jù)《柏舟》“耿耿不寐”，而《易林》作“耿耿寤寐”，以爲：“寤寐又即不寐。”五、林義光《詩經(jīng)通解》説：“寤，覺也；寐，眠也。寤寐求之求之不得者，謂寤始覺而察視夫人，則既夙興而離房也。”由詩意求，當仍以毛、朱説爲是，寤寐猶言日夜。

章評：此章寫求愛。由荇菜再補進一抹景色。“流”、“求”二字化靜爲動，以示求愛之切。

三

求之不得，
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
輾轉(zhuǎn)（zhǎnzhuǎn）反側(cè)。

追求她喲得不到回應(yīng)，
思念的心喲日夜難寧。
情思的痛苦是這般悠長，
身子烙餅般整夜翻騰！

〖異文〗馬王堆帛書《五行篇》引：不作弗，寤寐思服作唔眛思伏，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作才才，婘槫反廁。輾，《釋文》：“本亦作展?！?/span>

〖韻讀〗得、服、側(cè)，之部（王力歸入聲職部）。

【思服】思念。全句言：因追求不到，所以日日夜夜苦苦思念。

按：“思”，《毛傳》《鄭箋》《孔疏》均無釋。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以爲“句中語助”，陳奐《詩毛氏傳疏》、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楊樹達《詞詮》等皆沿此説。裴學(xué)?！豆艜撟旨尅肪戆艘誀憽八寂c斯一聲之轉(zhuǎn)，古通用，故思可訓(xùn)斯”。又“服”字，《毛傳》曰：“思之也?！薄多嵐{》曰：“服，事也，求賢女而不得，覺寐則思己職事當誰與共之乎？”《正義》引王肅曰：“服膺思念之?！敝祆洹对娂瘋鳌吩唬骸胺q懷也。”《詩切》曰：“服，著衣服也。思服，謂淑女思欲攬衣而起也?！苯窨肌八挤睜懝懦烧Z，猶思念?！俄n詩外傳》卷五“子其勉強之，思服之”，曹大家《雀賦》“咸思服而來同”，《後漢書·章帝紀贊》“思服帝道”，謝靈運《燕歌行》“展轉(zhuǎn)思服悲明星”，皆可證?！八肌迸c“服”爲同義連用?！肚f子·田子方》“吾服女也甚忘”，郭注：“服者，思存之謂也。”或疑“思”、“服”於義重複，胡承珙《毛詩後箋》引《康誥》“要囚，服念五六日，至于旬時”曰：“服念連文，不嫌複也?！甭勔欢唷对娊?jīng)通義》以爲服、復(fù)、伏通，《文王有聲》“無思不服”，《婦病行》“思復(fù)念之”，《楚辭·七諫·沈江》“伏念思過”，皆與《關(guān)雎》“思服”義同。

【悠哉悠哉】形容憂思綿長不斷。

按：《毛傳》曰：“悠，思也?！薄多嵐{》《孔疏》皆尊毛説。朱熹曰：“悠，長也。”李冶《敬齋古今黈》曰：“悠，遠也。悠哉悠哉者，言所思之遠又遠，而莫之得焉。悠蓋思之意，而非思也?！崩钫h近是。牟庭以爲“悠”是古“遙”字，“悠哉悠哉，言夜漏甚長，天明尚遙遙也”，説不可從。“悠哉悠哉”猶“悠悠”，如《泉水》“我心悠悠”，《子矜》“悠悠我心”，《終風(fēng)》《雄雉》《渭陽》皆言“悠悠我思”?！稜栄拧め層?xùn)》：“悠悠，思也。”今考“悠”字，從心從攸，攸亦聲?！墩h文》云：“攸，行水也，從攴，從人，水省。，秦刻石嶧山石文攸字如此?！薄柏北緺懰髦?，如《衛(wèi)風(fēng)·竹竿》云“淇水悠悠”，字亦作“浟浟”，《毛傳》曰“流貌”?！柏奔印靶摹眲t成“悠”，特指一種心理狀態(tài)，其本意當是表示愁思如流水一樣綿長不斷，猶如李煜詞以“一江春水向東流”喻愁思。故張舜徽《説文解字約注》卷二十云：“悠從攸聲，聲實兼義，謂憂思之長也?！痹?，表感歎語氣。

【輾轉(zhuǎn)反側(cè)】即翻來覆去，形容臥不安席的樣子。二句言：因刻骨銘心地思念，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按：《孔疏》曰：“反側(cè)猶反覆，輾轉(zhuǎn)猶婉轉(zhuǎn)，俱是迴動，大同小異，故《何人斯》箋‘反側(cè)，輾轉(zhuǎn)’是也?！薄吨靷鳌吩唬骸拜氄咿D(zhuǎn)之半，轉(zhuǎn)者輾之周，反者輾之過，側(cè)者轉(zhuǎn)之留，皆臥不安席之意?！睋?jù)陳鱣《簡莊疏記》、鍾麐《易書詩禮四經(jīng)正字考》、馬國翰《目耕帖》以及陳奐、馬瑞辰等考證，“輾”本當作“展”?！墩h文》：“展，轉(zhuǎn)也?！闭罐D(zhuǎn)是一個意思，不必強分。“反”、“側(cè)”意亦相近。胡承珙説：“古人名側(cè)多字反，《左傳》楚公子側(cè)字子反（成十六年），魯孟之側(cè)字反（哀十一年），亦足證反側(cè)之無二義?！吨靷鳌肺鏊淖指饕涣x，而語無所本，故不可從?！卞X鍾書先生《管錐編》舉喬夢符《蟾宮曲寄遠》“飯不沾匙，睡如翻餅”，以箋此句，其説甚善。柳永《御街行》“和衣?lián)肀徊怀擅?，一夜萬回千轉(zhuǎn)”，亦可與此相發(fā)明。

章評：此章寫求而不得之苦。由“寤寐求之”一句生出波瀾，委婉紆折，含蓄有情。從不寐光景中，透出苦悶、憂思、焦慮、不安之狀。末二句一揚一頓，一曲一直，意味深長?！扒搬峋闶呛推秸{(diào)，獨此數(shù)語，稍露精神。大抵男女之情，亦唯未得時濃?！?span >（孫月峰）

四

參差荇菜，
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
琴瑟友之。

長長短短的荇菜啊，
左采右采忙個不停。
那高貴嫻雅的姑娘啊，
美妙的琴聲讓她動情。

〖韻讀〗采、友，之部。

【采】摘取，這裏有象徵求女的意思。

按：《説文》：“采，捋取也。從木從爪?！惫盼淖窒笠允秩」赌局巍Ｏ让袷呈?，皆由野生植物中采取，故“菜”字從草從采。《説文》：“菜，艸之可食者，從艸采聲?！倍巫⒃唬骸按伺e形聲包會意?！睗h時稱宮女爲“采女”，其義或取於此。後世每以“采花”喻求愛，義亦與此相通。

【琴瑟】兩種弦樂器名。

按：琴身爲?yīng)M長形木質(zhì)音箱，有兩個出音孔，琴面上古作五弦，後增爲七弦。瑟形似琴，二十五弦或二十三弦，每弦一柱，可調(diào)音。聶崇義《三禮圖集注》卷五曰：“《琴操》曰伏羲造?！稄V雅》云：琴長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六日。廣六寸，象六合。又《風(fēng)俗通》曰：七弦法七星?！抖Y·樂記》曰：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fēng)》。舊圖云：周文王又加二弦，曰少宮、少商。蔡伯喈復(fù)增二弦，故有九弦者，二弦大，次三弦小，次四弦尤小?！庇种^瑟曰：“《世本》云：庖犧氏作，五十弦，黃帝使素女鼓瑟，哀不自勝，乃破爲二十五弦，具二均聲?！稜栄拧吩疲捍笊^之灑。郭云：長八尺一寸，廣一尺八寸，二十七弦。舊圖云：雅瑟長八尺一寸，廣一尺八寸，二十三弦，其常用者十九弦，其餘四弦謂之畨。畨，羸也。頌瑟長七尺二寸，廣尺八寸，二十五弦，盡用?！稑酚洝吩疲骸肚鍙R》之瑟，朱弦疏越。謂歌《清廟》之詩，所彈之瑟，練朱絲爲弦，不練則體勁聲清，練則絲熟聲濁。越，瑟底孔。熊氏以爲瑟本兩頭，有孔通疏相連，使聲遲也。以瑟孔小則聲急，大則聲遲，故疏之?！标悤稑窌肪硪话俣^琴曰：“其制長三尺六寸六分，象朞之日也。廣六寸，象六合也。弦有五，象五行也。腰廣四寸，象四時也。前廣後狹，象尊卑也。上圓下方，象天地也。暉十有三，象十二律也，餘一以象閠也。其形象鳳，而朱鳥南方之禽，樂之主也。五分其身，以三爲上，二爲下，參天兩地之義也?！?/p>

【友】愛。此句指用琴瑟之聲表達相愛之情。

按：《毛傳》：“宜以琴瑟友樂之?！薄多嵐{》：“同志爲友。言賢女之助后妃共荇菜，其情意乃與琴瑟之志同，共荇菜之時，樂必作?！薄墩x》：“琴瑟與鍾鼓，同爲祭時。”《詩集傳》：“友者，親愛之意也?！敝毂颉督?jīng)傳考證》曰：“《釋名》：‘友，有也，相保有也?！稄V雅·釋詁》：‘友、愛，親也?！蹲笫险蚜陚鳌罚骸艘嘤谌旰斡小！抛ⅲ骸匀瞬荒軔廴暌??！阎?，亦當以相親爲義。”朱彬説可從?！稘h書·王莽傳》師古注“友，愛也”，此處當是親愛之意。鄭玄以爲此與以下鍾鼓皆言祭祀用樂，似不甚妥。日本冢田虎《冢注毛詩》曰：“求淑女而得之，則如琴瑟相和，將以友之也。”又言下章曰：“已得而友之，則如鍾鼓相合，將以樂之也?！币郧偕?、鍾鼓爲比喻，恐亦非。此當指“琴挑”。胡適在《談?wù)劇丛娊?jīng)〉》一文中言及《關(guān)雎》篇時説：“他用了種種勾引女子的手段，友以琴瑟，樂以鐘鼓，這完全是初民時代的社會風(fēng)俗，並沒有什麼希奇。義大利、西班牙有幾個地方，至今男子在女子的窗下彈琴唱歌，取歡於女子。至今中國的苗民還保存這種風(fēng)俗?！贝苏h頗有見地?！讹L(fēng)俗通義·聲音》曰：“雅琴者，樂之統(tǒng)也，與八音並行，然君子所常御者，琴最親密，不離於身，非必陳設(shè)於宗廟鄉(xiāng)黨，非若鐘鼓羅列於虡懸也。雖在窮閻陋巷，深山幽谷，猶不失琴?！薄段倪x·長門賦》注引《七略》曰：“雅琴，琴之言禁也，雅之言正也，君子守正以自禁也?！薄短接[》卷五百七十七引揚雄《琴清英》曰：“昔者神農(nóng)造琴，以定神，齊婬嬖，去邪欲，反其天真者也?！薄栋谆⑼āざY樂》曰：“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樂府詩集》卷五十七《琴曲歌辭》：“琴者，先王所以修身、理性、禁邪、防淫者也。是故君子無故不去其身?！薄栋谆⑼āざY樂》引《詩傳》曰：“大夫士琴瑟御?！庇衷唬骸吧撸瑔菀?，閑也，所以懲忿窒欲，正人之德也。”據(jù)此可注意者有二：一、琴瑟爲上古貴族男子攜帶之物，特別是琴，無故不去其身，可能這本身就是其高貴地位與有教養(yǎng)的標誌；二、琴瑟皆有禁邪防淫的功能。所謂禁邪防淫，當是指不合於禮的行爲，特別是愛情行爲。竊以爲此皆爲上古人的觀念，君子御琴瑟與禁邪防淫是相聯(lián)繫的。在初民社會，男女之間求愛方式多種多樣，《詩經(jīng)·將仲子》所言越牆幽會私通者，即孟子所譴責(zé)的“越東牆而抱其處子”，是一種野蠻的方式。而以琴瑟傳遞愛情信息，則是一種文雅的戀愛方式，且合於當時的禮俗即道德規(guī)範，流行於上流社會中。《白虎通·禮樂》曰：“夫禮樂所以防奢淫?！薄吨芏Y·大司徒》注曰：“禮所以節(jié)止民之侈僞，使其行得中……樂所以蕩正民之情思，使其心應(yīng)和也?！蹦信嗨迹l(fā)之於琴瑟之聲，不爲魯莽之行，此即禮樂防淫之謂?！妒斑z記》卷一記少昊、皇娥之戀曰：“帝子與皇娥並坐，撫桐峰梓瑟?；识鹨郎甯琛薄多嶏L(fēng)·女曰雞鳴》言男女之相親昵曰：“琴瑟在御，莫不靜好?！薄缎⊙拧こｉΑ吩唬骸捌拮雍煤?，如鼓琴瑟?！苯钥勺C琴瑟之意義所在。在今一些民族中，也時可見到以音樂傳情相愛的習(xí)俗。如布依族青年，常用彈月琴的方式邀請姑娘“囊哨”（談情説愛）。林謙光《臺灣紀略》記土人風(fēng)俗：“男在外吹口琴，女出與合，當意者告於父母，置酒邀飲同社人，即爲配偶?！薄睹缱逭{(diào)查報告》説：“苗族之婚姻，爲自由結(jié)婚，男子於所戀女子之屋外吹笙，發(fā)美妙而有趣之音節(jié)，如能使女感動，則爲夫婦。又於踏月吹笙之夜亦行之?！贝送?，菲律賓不少男青年在月光下用吉它向他傾心的姑娘求愛；緬甸欽人中，小夥子們常用竹笛向姑娘求愛。在漢族中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張生琴挑崔鶯鶯的故事，可謂家喻戶曉，小説《萬錦情林·張于湖記》《西湖二集·邢瑞君彈琴遇水仙》《春鶯柳》《劉生覓蓮記》《意外緣》《梅蘭佳話》等，戲劇《竹塢聽琴》《東牆記》《玉簪記》等，皆以琴爲愛情使者，將相愛的男女結(jié)合在一起。此皆可爲“琴瑟友之”的注腳。只不過琴瑟之戀，在上古爲守禮節(jié)情之行，而在後世則爲風(fēng)流佳話。此自然是由於觀念變化的結(jié)果?？傊扒偕阎蹦耸侵笐賽鄯绞?，與上“采之”相呼應(yīng)，非指祭祀用樂。

章評：此章幻想獲得愛情。由牢騷憂苦境況，忽幻化出一個歡欣愉快的光景。筆勢騰空，化悲爲喜。

五

參差荇菜，
左右芼（mào）之。
窈窕淑女，
鍾鼓樂之。

長長短短的荇菜啊，
做成菜羹祭祀神靈。
那高貴嫻雅的姑娘啊，
快樂的鐘鼓爲她齊鳴！

〖異文〗芼：《玉篇》引作覒。

〖韻讀〗《唐韻》，樂，魯?shù)肚校魟?。與芼同入宵韻。

【芼】做熟的菜。此爲使動用法，即使之成爲菜。此句是指以荇菜爲菜以供祭祀。

按：考“芼”之訓(xùn)釋，約有十一説。其一，擇取，《毛傳》：“芼，擇也。”其二，拔取，《爾雅·釋言》云：“芼，搴也。”搴即拔。其三，“熟而薦之”説，見《呂氏家塾讀詩記》及《詩集傳》引董氏説。其四，草覆蔓説，《説文》曰：“芼，草覆蔓也。從艸毛聲?！对姟吩唬骸笥移d之?！蔽鍫憽捌d爲摸之音轉(zhuǎn)説”，牟庭《詩切》曰：“訓(xùn)擇訓(xùn)搴訓(xùn)取者，皆摸之假音也。今俗語取於水中謂之摸，即古讀芼之聲，詩人之遺言也?！庇谑∥帷稘陕菥釉娊?jīng)新證》有同説。六爲“鉶芼”説。戴震《毛鄭詩考正》曰：“芼，從草毛聲。菜之亨於肉湇者也。考之《禮》：羹芼菹醢凡四物，肉謂之羹，菜謂之芼，肉謂之醢，菜謂之菹。菹醢生爲之，是爲豆實。芼則湇烹之，芼之言用爲鉶芼?！逼郀憽捌d之爲言冒説”，牟應(yīng)震《詩問》云：“芼之爲言冒也，取生菜覆牲上以薦神，亦取潔清之義?！卑藸憽傍B羽擇米説”，桂馥《札樸》卷一曰：“《詩·關(guān)雎》：‘左右芼之?！秱鳌吩疲骸d，擇也?！福骸缎绿茣ろf陟傳》：‘窮治饌羞，以鳥羽擇米?！ブ^：芼從毛，擇物以羽毛，古有此訓(xùn)，故毛公用之?！本艩憽昂透h”，吳夌雲(yún)《吳氏遺著》卷一《經(jīng)説》曰：“《關(guān)雎》‘左右芼之’，傳箋並云：芼，擇也。案：上文既云采之，采實有擇義，則芼不合又訓(xùn)擇明矣。夌雲(yún)謂：芼當讀如《內(nèi)則》‘雉兔皆有芼’之芼。鄭於《禮》注云：‘菜釀也?！墩x》謂‘皆有菜以釀和之’。則芼之云者，蓋謂以荇菜爲和羹之芼也。”此説與戴氏略近。十爲“芼當作若説”，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曰：“《説文·草部》：‘若，擇菜也?！魪目谟郑盼漠斪?img alt="044-1" src="https://img.dushu.com/2023/01/07/20195974697934.jpg" />，從又擇草。又，即手也。古左右字祗作又，《毛詩》‘左右芼之’，‘芼’當作‘若’（從吳氏樹聲説）。許君‘芼’下引《詩》，當本在‘若’下?！笔皇瞧d爲菜説。高本漢以爲芼指一種菜，是一種蔓生植物。此句的意思是向左向右都把它當作菜。

細考“芼”字之義，當即指菜?！秲x禮·特牲饋食禮》《少牢饋食禮》《禮記·內(nèi)則》等鄭注皆曰：“芼，菜也?！贝丝芍^確詁?？追f達疏《內(nèi)則》以爲指“以菜雜肉爲羹”，但《內(nèi)則》分明以芼、羹爲二物，不得混而爲一。又《內(nèi)則》曰“雉兔皆有芼”，此是言烹雉兔皆有菜和之，故鄭注曰“芼謂菜釀”?！秲x禮·士虞禮》言“鉶芼用苦若薇”，此是指鉶中和肉汁之菜言，非謂芼爲鉶中和羹?！抖Y記·昏義》言：“教成，祭之，牲用魚，芼之以蘋藻，所以成婦順也。”“芼”與“牲”對言，牲指肉類，芼指菜類，其意亦甚明?！秲x禮·少牢饋食禮》賈公彥疏曰：“芼菜者，菜是地之芼?！贝嘶蚣丛熳种x，故古籍言及芼者，多與菜有關(guān)?！白笥移d之”，當是指以荇菜爲菜以祭祀，即所謂“芼之以蘋藻”者?！蹲箅[三年傳》曰：“澗溪沼沚之毛，蘋蘩蕰藻之菜……可薦于鬼神，可羞于王公?！薄恫商O》篇先言采蘋采藻，末言：“誰其尸之，有齊季女。”所言也是指用蘋藻之類祭祀。所謂“左右”者，是由上章“左右”順勢而來，不可讀死。陸次雲(yún)《事文標異》曰：“以‘于以湘之，維錡及釜’之詩觀之，則或錡或釜，或左或右，‘左右芼之’之説亦未爲不可也。”此亦可備一説。

【鍾鼓樂之】指奏鐘鼓以歡樂。

按：《毛傳》：“盛德者宜有鍾鼓之樂。”《鄭箋》：“琴瑟在堂，鍾鼓在庭，言供荇菜之時，上下之樂皆作，盛其禮也。”鄭玄以“鍾鼓樂之”與“左右芼之”爲一時之事。其説未必。詩每分爲兩層意，荇菜一層，帶有隱喻、象徵的意義；琴瑟、鍾鼓一層，則是寫實。朱熹説：“彼參差之荇菜，既得之，則當采擇而亨芼之矣；此窈窕之淑女，既得之，則當親愛而娛樂之矣。”説較合詩義?；蛞誀憳樊斪x爲“撩”，謂挑動淑女之心?？址恰４搜约鹊檬缗?，以鍾鼓相樂，極言其歡樂之甚。

又：古鐘用青銅製成，鐘懸掛於架上，以槌扣擊發(fā)音，多用於祭祀或宴享。從今發(fā)現(xiàn)的兩周鐘銘獲知，西周鐘多爲樂神所用，不用於樂人，西周晚期以後始有“以樂嘉賓”、“以樂其聲”之類的鐘銘。如《沇兒鐘銘》：“自乍和鐘，以燕以喜，以樂嘉賓及我父兄庶士?！薄锻鯇O遺者鐘銘》：“自乍和鐘……以燕以喜，以樂嘉賓父兄及我朋友?！薄对S子鐘銘》：“以燕以喜，以樂嘉賓大夫及我朋友?！薄蹲予扮娿憽罚骸耙匝嘁韵?，以樂父兄諸士。”像此類銘文，在西周是難以見到的。故疑此詩雖可能早有此曲，而其文字改定，當在西周晚期後。或爲廟見禮所用樂。

章評：幻想婚禮已成。由奏“琴瑟”而至擊“鍾鼓”，由靡靡細音而至簡簡大聲，由柔媚友情而至鼓舞樂婚。一事分作兩層，兩疊宣達一意?！翱此厚皇缗贿B説了四遍，重疊反復(fù)，有津津亹亹之神”。（牛運震）

總説

《關(guān)雎》一篇，歧説甚多?！睹娦颉吩疲骸啊蛾P(guān)雎》，后妃之德也……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guān)雎》之義也。”《韓詩》則云：“詩人言雎鳩貞潔慎匹，以聲相求，隱蔽乎無人之處。故人君退朝，入于私宮，后妃御見有度。應(yīng)門擊柝，鼓人上堂，退反燕處，體安志明。今時大人內(nèi)傾于色，賢人見其萌，故詠《關(guān)雎》，説淑女，正容儀，以刺時?！?span >（《詩考》）《漢書·杜欽傳》注：“李奇曰：后夫人雞鳴佩玉去君所，周康王后不然，故詩人歎而傷之?！贝送膺€有宮人美太姒説（《詩集傳》），詩人美世子娶妃説（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樂官美文王、太姒説（程晉芳《勉行堂文集》卷四），姜氏初喪，文王繼娶説（蔣湘南《七經(jīng)樓文鈔》卷二），太姒求媵説（何楷《詩經(jīng)世本古義》），求賢臣説（楊椿《孟鄰堂文鈔》卷八），周公作説（胡文英《詩疑義釋》），成婦德説（郝懿行《詩問》），雎鳩爲猛鷙之鳥以興淑女、淑女指妲己説（于鬯《香草校書》），淑女指鬼侯女説（章太炎《檢論·關(guān)雎故言》）等。今人又有思婦説、搶婚説、周公與雎鳩部落聯(lián)婚説、貴族青年單戀平民女子説等。朝鮮沈大允《詩經(jīng)集傳辨正》又曰：“以群飛和鳴而不亂其列之雎鳩集於河洲，興群賢和會而不亂其分在於聖主之朝，而曰惟聖主能有賢臣也。託於淑女以言文王君臣際會之盛，故謂之風(fēng)。文王所以造周，惟能用賢也，故以此篇首之爾。自漢儒謂爲文王得太姒賦之。夫男子思得賢妻，人之常情，何獨文王然哉？是何足以補於文王乎？不言文王之好賢，而言其求女，至於寤寐思服，展轉(zhuǎn)反側(cè)，不亦鄙夫之貶誣聖人乎？其言左右采之，又何求取之悉而無厭也？雖甚荒淫好色之君，亦不至是矣?！边@些意見大多探討的是一種可能，雖非“必然”，但對讀者還是有一定啟發(fā)意義的。

就學(xué)者們的討論而言，主要存在三個方面的問題。第一是詩之背景問題。筆者認爲，對此詩的解讀，必須在獲得大量上古文化信息的前提下進行，方可有得。近世學(xué)者，特別二十世紀的《詩》學(xué)研究者，往往對《毛傳》及漢儒有極大的偏見，故而對其説棄而不顧，另創(chuàng)新奇之説，以驚世駭俗。確實，漢儒之説，比附、牽強，令人難容者有之。但同時應(yīng)該注意到，《毛傳》及漢代人對於周代民俗生活的瞭解，遠比我們多。關(guān)於上古的信息，他們可從三個方面獲得，一是文獻，他們所見到的上古文獻遠比我們多；二是他們畢竟去古未遠，關(guān)於上古的傳聞還大量存在；三是有一些較原始的禮俗在漢時還殘存著。而我們卻只能從殘存的先秦兩漢文獻中獲取。因而他們在某些方面自然比我們有較多的發(fā)言權(quán)。儘管有時他們對上古禮俗只是如霧中看花一樣，並不十分清楚，但畢竟能看到霧中有花。因而對於漢儒之説，我們應(yīng)該采取慎重的態(tài)度。無論是對是錯，儘量找到他們立説的理由，從而從根本上肯定或否定他們。就此詩而言，《毛傳》及漢儒之説主要有四點是我們想象不到的。一是他們把“淑女”與后妃聯(lián)繫起來；二是將河洲與“淑女”居處聯(lián)繫起來；三是將詩與男女之別的禮俗聯(lián)繫起來；四是將“左右芼之”與祭祀聯(lián)繫起來。他們爲什麼要這樣做呢？筆者認爲這裏攜帶著一些遠古留傳下來的信息。

據(jù)筆者考證，此詩是在古代性隔離教育的背景下産生的。據(jù)文獻記載，貴族女子成年期要進行一段時間的婚前教育，時間的長短少則三個月，多則不定。《禮記·內(nèi)則》説：“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聽從，執(zhí)麻枲，治絲繭，織紝組紃，學(xué)女事，以共衣服。觀于祭祀，納酒漿籩豆菹醢，禮相助奠。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边@是説，女子十歲前不出家門，在家學(xué)習(xí)婦德、婦功及禮儀之事。十歲之後是否出門就教呢？沒有説。婦師被稱作“姆”，字又寫作“娒”?！墩h文》：“娒，女師也?！薄秲x禮·士昏禮》注：“姆，婦人五十無子，出而不復(fù)嫁，能以婦道教人者?！眿D師又稱妿，《説文》：“妿，女師也?！庇址Q師氏，《詩經(jīng)·葛覃傳》云：“師氏，女師也?！蹦?、妿與師氏，是否不同性質(zhì)、不同時期的女師之稱？這不敢説。但《儀禮·士昏禮》的一段記載，則頗值得注意：“女子許嫁，笄而醴之，稱字。祖廟未毀，教于公宮三月。若祖廟已毀，則教于宗室?！薄抖Y記·昏義》也有同説。這裏所特指的是士的女兒的婚前教育，而不是《內(nèi)則》所説的十歲前的教育。這種教育，自然是要與男性隔離的。士的女兒受教育的地方是“公宮”或“宗室”。公宮、宗室何指？孔穎達有如下一段考證：“‘祖廟未毀，教于公宮三月，祖廟既毀，教于宗室?！痘瓒Y》文也。彼注云：祖廟，女高祖爲君者之廟，以有緦麻之親，就尊者之宮教之。則祖廟未毀，與天子諸侯共高祖者，則在天子諸侯女宮中教之三月。知在女宮者，以莊元年《公羊傳》曰：群公子之舍（何注：女公子也），則以卑矣。是諸侯之女有別宮矣。明五屬之內(nèi)女就教可知。彼注又云：宗室，大宗子之家。則大宗者，繼別爲大宗，百世不遷者，其族雖五屬外，與之同承別子者，皆臨嫁三月就宗子女宮教成之。知宗子亦有女宮者，《內(nèi)則》云：命士以上，父子皆異宮，則女子亦別宮，故《曲禮》曰：非有大故，不入其門是也?！彼^“女宮”，就是指貴族女子的“別宮”。這種“別宮”形制，今天我們已全然不知了。據(jù)《禮記·文王世子》，“公宮”包括了太廟在內(nèi)的所有王侯宮室，故陳澔《禮記·昏義集説》云：“公宮，祖廟也?！币誀懪越逃嘣谧鎻R中進行。方苞亦云：“宗室即別子廟也……如宗子爲庶人而無祖廟，則卿大夫之女當教者，其家可久舍乎？又或有同時而教者，其家能兼容乎？惟大宗之廟不毀，然後可各止于旁，舍而並教于宗室耳?！?span >（《儀禮析疑》）方苞的懷疑是有一定道理的。不過將女子受教之地固著在祖廟，也未必爲是。根據(jù)《儀禮》所言，諸侯大夫之女當有學(xué)宮或固定的性隔離教育之所，這樣士的女兒才有可能在出嫁前就其地而教之的。這種屬於“公宮”、“宗室”的地方，懷疑就是辟雍、泮宮之類。

關(guān)於辟雍、泮宮，《禮記·王制》中有一段記載：“天子命之教，然後爲學(xué)。小學(xué)在公宮南之左，大學(xué)在郊。天子曰辟雍，諸侯曰泮宮。”這是説在周代，大學(xué)分兩級，“國家”級的叫辟雍，地方級的叫泮宮。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大學(xué)”的形式，周圍都有水環(huán)繞。楊寬先生《我國古代大學(xué)的特點及其起源》一文中，對此作了詳細的考證。他認爲：辟雍所以稱辟，就是表明其形狀如璧?！坝骸焙汀半t”音同通用?！半t”是環(huán)於水中的高地及其建築?！半t”字從巛、從囗、從隹。從巛，象四周環(huán)繞有水；從囗，象水中高地上的宮室建築；從隹，象有鳥集居其上。因爲辟雝和泮宮的附近有廣大園林，爲鳥獸所集。泮宮的結(jié)構(gòu)也和辟雝差不多（《古史新探》）。從楊寬先生的研究可以看出，辟雍是很大的。周圍有水環(huán)繞，附近有廣大的園林，有鳥獸居集，水中有魚。這實際上就像是一個湖泊中間有洲的形式了。班固《辟雍》詩有“造舟爲梁”之説，這樣大的規(guī)模，它的水泊很難説純粹是由人工開掘的。從《大雅·靈臺》的描寫看，辟雍顯然是選擇水澤之地而構(gòu)成的建築。呂思勉先生云：“蓋我國古者，亦嘗湖居，如歐洲之瑞士然，故稱人所居之處曰州，與洲殊文，實一語也（洲島同音後來又造島字）。以四面環(huán)水言之則曰辟，以中央積高言之則曰雍。斯時自衛(wèi)之力尚微，非日方中及初昃猶明朗時，不敢出湖外，故其開門必向西南。”（《呂思勉讀史劄記》）這是説環(huán)水建構(gòu)的“學(xué)宮”形式，乃是古老的居住模式的沿襲。問題在於：爲什麼作爲學(xué)宮的辟雍、泮宮，卻要環(huán)之以水呢？而且這樣的學(xué)宮，究竟只是男校呢，還是同時也有女校呢？

從楊寬、呂思勉先生的考證可知，辟雍、泮宮皆在水畔河洲之地?！蛾P(guān)雎》中的“河洲”，正是這樣的地方。漢儒解“辟”爲“璧”，以爲是像璧玉一樣的圓形水池，解“泮”爲“半”，認爲是璧之一半，因半邊有水，故謂“泮”。其實“辟”與“泮”都當是分別、僻遠的意義?！痘茨献印ば迍?wù)訓(xùn)》注：“辟，遠也?！薄冻o·離騷》王注：“辟，幽也?！薄坝囊病薄ⅰ斑h也”，皆有僻遠、與世分離的意義在內(nèi)。從“辟”之字亦多有分離意，如劈，從刀，意爲用刀將物分開；避，從辶，意爲回避；壁，從土，意指牆壁，爲隔離物，可避開風(fēng)雨；幦，從巾，意指覆蓋在車上，以遮避日曬雨淋之物；擘，從手，意爲用手剖開物；僻，從人，意爲遠離人在之所，即偏僻；闢，從門，意爲將合著的門分開。半，《説文》云：“物中分也?！睆摹鞍搿敝?，亦每每有分開之意。如判，從刀，意爲分開；畔，從田，意爲將田地分開的田界；姅，從女，指女人月經(jīng)，須與男人分開。由此觀之，“辟雍”、“泮宮”意即爲“別宮”，實際上就是性隔離教育的地方。既然是性隔離，必然是兼男女兩性言之的。雖然我們不敢説辟雍、泮宮就是女性學(xué)宮，但有理由懷疑三代時存在過的女性學(xué)宮，應(yīng)當就是辟雍、泮宮之類的地方?；蚰信畠尚缘膶W(xué)宮，皆可被以辟雍、泮宮之名?！栋谆⑼āけ儆骸氛h：“父所以不自教子何？爲渫瀆也。又授之道當極説陰陽夫婦變化之事，不可父子相教也?！彼^“陰陽夫婦變化”，實即性的問題，故父子不能相授，且男女只能分開進行。從這裏也可以看出辟雍與原始性隔離的關(guān)係?！霸诤又蕖?，所指正是河洲之上的女性學(xué)宮。故下言“窈窕淑女”，“窈窕”所狀正是女宮之貌。蘇轍釋《關(guān)雎》云：“在河之洲，言未用也。”“未用”即指未嫁。蘇轍的解釋雖未必有什麼根據(jù)，但他卻以詩人的敏感，捕捉到了詩中的奧密。關(guān)於上古的女性隔離，我們還可以從其他民族的習(xí)俗中獲得旁證，這似乎是人類早期普遍存在過的一種制度。根據(jù)人類學(xué)的調(diào)查，許多原始民族女性成年期要舉行成年禮，且伴隨著性隔離進行。中非地區(qū)性成熟的女孩，在隔離期間，就有人教給她們將來該幹些什麼（露絲·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贊比亞女子的成年教育，是被隔離在叢林隱蔽之處的小屋裏進行，隔離期有的長達十個月（任巍、劉冰主編《風(fēng)俗奇觀》一）。利比里亞的尼格羅人，在結(jié)婚之前，少男少女們要分隔爲兩個“咒森”，這可以看作一種準備結(jié)婚的寄宿塾。少女的咒森設(shè)在部落附近的森林裏，女塾中的教師由年老婦女擔(dān)任。少女十歲入塾，直在裏面寄宿到結(jié)婚。女咒森中，絶對不許男人入內(nèi)。少女在這裏學(xué)唱歌、遊戲、舞蹈、詠詩。男咒森性質(zhì)與之相當（朱雲(yún)影《人類性生活史》引蒲諦科菲説）。新幾內(nèi)亞的基米人，凡滿婚齡的姑娘，往往聚集在一間圓形茅屋內(nèi)，接受婚戀教育，由已婚的中老年婦女任教（劉玉學(xué)《世界禮俗手冊》）。在民族志中我們看到了不少女性成年期隔離教育的資料。從這些資料中可以看出女子隔離教育時間的長短，是與她的家庭地位、經(jīng)濟條件相隨的。越是大戶人家，女子隔離教育期就越長，越講究禮節(jié)儀式。根據(jù)這種情況推測，士的女兒婚前教育是三個月，天子、諸侯、卿大夫之女的教育期，恐怕要遠長於此。

總之，女子婚前教育是完全與男性隔離開來的。隔離的地方一般在水洲或二水交匯的三角洲地方。《古列女傳》言簡狄浴於“玄丘之水”，書或作“旋丘之水”，即古所謂辟雍之所。因在此期間即使男子愛上了女子，也只能是隔水相望，而不能渡水求愛，因爲那是違犯禮的。詩中所言的“河洲”就是這樣的地方，所以漢儒説是“隱蔽乎無人之處”。因爲是隔離生活，所以秦漢儒者將此與男女之別的禮俗聯(lián)繫了起來。又因爲在周代只有大貴族之女（即王妃或諸侯夫人之類人物）才能嚴格地遵循性隔離的古禮，所以《詩序》將“淑女”與后妃聯(lián)繫了起來。女子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隔離教育之後，要舉行成年禮，進行祭祀。故有淑女祭祀之説。像《漢廣》《蒹葭》等都是這個背景下的産物。請參見劉毓慶《中國文學(xué)中水之神話意象的考察》（《文藝研究》1996年第1期）。據(jù)此，詩乃是基於這個背景而産生的情歌。歌中的故事內(nèi)核是寫一位貴族男子（或即王子）對“窈窕淑女”之愛，故而抒寫其單思、相愛、成歡的情懷。此即其本事。

第二是關(guān)於詩樂的問題。詩當爲樂新婚的樂歌。今湖北一些地方婚禮儀式中仍有活用此詩者（方培元《楚俗研究》），如云：“關(guān)關(guān)雎鳩進新房，在河之洲看新娘。窈窕淑女生貴子，君子好逑狀元郎?！薄瓣P(guān)關(guān)雎鳩一塊屏，在河之洲兩個人。窈窕淑女真好看，君子好逑做夫人。”“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兩旁，在河之洲陪新郎。窈窕淑女容貌好，君子好逑爲新郎?！薄瓣P(guān)關(guān)雎鳩進房來，在河之洲兩帳開。窈窕淑女床上坐，君子好逑撒起來?！标愂鶉壬小墩h〈關(guān)雎〉》一文，舉十六證，力主古時婚禮不用樂，《關(guān)雎》非賀新婚詩。其説甚辯。但《禮記·曲禮》有“賀取妻者曰：某子使某，聞子有客，使某羞”之文，又曰婚禮“爲酒食以召鄉(xiāng)黨僚友”。説明婚禮還是可以賀的。我們從《詩經(jīng)》中可以看到大量關(guān)於嫁娶的詩，如《桃夭》《鵲巢》《綢繆》《何彼襛矣》《車舝》等，以及《大明》篇寫文王之迎娶，所表現(xiàn)出的都是一片歡樂氣氛。如果説因“思相離”、“思嗣親”，而以樂事爲喪事，這無論如何也是於理不通、於情不順的。竊以爲所謂婚禮不用樂，應(yīng)該是有時間規(guī)定的，並不是一直不用樂。《禮記·曾子問》曰：“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燭，思相離也。取婦之家，三日不舉樂，思嗣親也?！边@就是説，在迎娶的三天內(nèi)不用樂，三天過後是完全可以慶賀的。因此，以此爲賀新婚之詩歌未嘗不可。

又：《詩序》言：“《關(guān)雎》，后妃之德也，風(fēng)之始也，所以風(fēng)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xiāng)人焉，用之邦國焉?！薄秲x禮·燕禮》云：“遂歌鄉(xiāng)樂《周南》：《關(guān)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编嵶ⅰ班l(xiāng)樂”謂指《周南》《召南》，注“房中樂”亦言“弦歌《周南》《召南》之詩”，章如愚《群書考索續(xù)集》卷七説：“二南，樂章之名也……用之爲燕樂，用之爲鄉(xiāng)樂，用之爲射樂，用之爲房中樂，所以彰文王之德美也。”由此看來，此篇作爲禮樂用詩，又不只限於婚禮。因爲它的內(nèi)容彰揚的是“性情之正”，表現(xiàn)的是“聲氣之和”，故而有普遍性的應(yīng)用意義。

第三是關(guān)於詩中“君子”、“淑女”的問題。古經(jīng)師以爲君子指周王，淑女指王妃。雖周王指誰，是文王還是康王，其説有不同，但皆認爲是周室最高人物。這雖然易啟人疑，但也不是全無道理。因爲詩中提到的鐘鼓、琴瑟，都不是一般人所能有，一定爲貴族才能享用。其次君子之稱，在西周如非女性稱丈夫，所指也多爲大貴族。故舊説當有所本。

此外關(guān)於詩之章節(jié)問題。毛氏分此詩爲三章，一章四句，二章章八句。朱熹與毛同。鄭玄則分爲五章，章四句。從詩的內(nèi)容看，雖可分爲三截，但從詩的換韻和篇章的疊複情況看，當以鄭説爲是。首章“關(guān)關(guān)雎鳩”與下面幾章“參差荇菜”，勢爲兩開，似不相屬，因此日本青木正兒《詩經(jīng)章法獨是》，以此詩爲兩篇詩的誤合。但此詩爲三百篇之首，人所悉知，隨口可誦，其誤何其容易！孔子説：“《關(guān)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亂指詩樂之末章。有人以爲此處之亂，當指《卷耳》，因詩樂往往是三篇連奏，《關(guān)雎》《葛覃》《卷耳》爲一樂曲，而《卷耳》居末，故得爲亂。但據(jù)詩之內(nèi)容看，《關(guān)雎》末章言“鍾鼓樂之”。所謂“洋洋乎盈耳”，當指“鍾鼓樂之”言。説明孔子之時，詩篇即如此，並非錯簡。

詩説

《詩經(jīng)》既是詩，又是經(jīng)，故當從“詩”與“經(jīng)”的兩個不同角度來理解。今人重在解詩，古人重在解經(jīng)。從詩的角度看，這是一篇愛情詩，首章寫“豔遇”，二章寫“求愛”，三章寫未得之苦，四章寫相戀之歡，五章寫既得之樂。主題即如《詩序》所説：“樂得淑女，以配君子?！睜懥吮憩F(xiàn)君子淑女相得之樂，詩中虛設(shè)了一種情景，即：在美麗的河邊，一位貴公子遇上了一位端莊嫻雅的小姐。他一見鍾情，於是害了相思。但又無法馬上得到她。刻骨銘心地思念，使他“寤寐思服”、“輾轉(zhuǎn)反側(cè)”。終於在幻境（或夢境）中得到了滿足。後兩章即是對幻境的描述。此詩之妙在於入“山窮水盡”之地，忽逢“柳暗花明”之景。既感“求之不得”之苦，忽又現(xiàn)琴瑟鐘鼓之樂。轉(zhuǎn)悲爲喜，化憂爲樂，於幻境中完成了戀愛、結(jié)婚的樂事，可謂死處逢生。但這“生”，絶不是一般的“生”，而是對苦悶現(xiàn)實的超脫，也是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嚮往。關(guān)於此詩的曲折變化，前人多有體會，如：

戴君恩《讀風(fēng)臆評》：詩之妙全在翻空見奇。此詩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句，便盡了，卻翻出未得時一段，寫個牢騷憂愁的光景。又翻出已得時一段，寫個歡欣鼓舞的光景。無非描寫“君子好逑”一句耳。若認做實境，便是夢中説夢。

張次仲《待軒詩記》引李愚公曰：“窈窕淑女”一句，篇中四番疊詠，總以此人爲足重。首章説“君子好逑”，真有一見躍然喜不自勝光景。此時即已親愛快樂，但直接以末章友、樂，趣便索然。翻從昔日未得懷思一段彷徨之景，反復(fù)追述，則今日得之，喜樂何能自已！此詩人之文以情生也。

賀貽孫《詩觸》“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轉(zhuǎn)轉(zhuǎn)反側(cè)”，此四句，乃詩中波瀾。無此四句，則不獨全詩平疊直敘，無復(fù)曲折，抑且音節(jié)短促，急弦繁調(diào)，何以被諸管弦乎？忽於“窈窕淑女”前後四疊之間插此四句，遂覺滿篇悠衍生動矣。此即後人所謂詩中活句也，豈真有求后妃不得之事哉？

此皆可謂善會詩義者。人或不明，故疑爲錯簡。

《關(guān)雎》一詩真實地表現(xiàn)了先民的生活情趣與性格及心靈。詩中的男子，是一位典型的中國古代男性青年的形象。他執(zhí)著地追求“窈窕淑女”，爲之神魂顛倒，“寤寐思服”。但卻“求之不得”，“輾轉(zhuǎn)反側(cè)”。他苦悶，他悲傷，可他沒有消沉，沒有墮落，也沒有像希臘神話中的山林大神那樣，不顧女神緒任克斯的拒絶，追逐著去擁抱她，而是用美好的幻想，解脫失戀的苦悶，求得心理上的滿足。即使在幻想中也是那樣有分寸，只是“琴瑟友之”、“鍾鼓樂之”而已，表現(xiàn)得那樣有修養(yǎng)，有風(fēng)度。所謂“溫柔敦厚，《詩》教也”，就是這種精神。在中國度過二十多年傳教士生涯的美國人史密斯曾經(jīng)這樣説過：“中國人明明在失望之境，而表面卻仍不露失望之色。甚而至於毫無希望，或竟與希望適得其反的時候，還能掙扎著，生活著。中國人的心境，不如他國人民的浮躁、蠢蠢欲動。他們並不計劃如何才能痛痛快快地享受一下，也似乎並不希望會有這樣痛快的一天。”（《中國人的特性》）是的，中國人不浮躁，不失望，他們富於理想，富於感情。這感情受著理性的制約，這理想受著感情的驅(qū)使。對於現(xiàn)實，他們不是在激情的衝動下，奮鬥、競爭，而是在希望的岸邊，呼喚並等待著彼岸船隻的到來。他們的心地太善良了，不願意把現(xiàn)實想得太糟，總是以美好的前景安慰創(chuàng)傷的靈魂。他們能夠忍受一切痛苦，很少想著去發(fā)洩。感情、精神上的折磨儘管是猛烈的，但只要想到“窈窕淑女”，想到“鍾鼓樂之”，便一切都坦然了。這便是《關(guān)雎》對待人生的態(tài)度，也是民族性格最充分的表現(xiàn)。這性格，使我們的民族能夠在苦難中頑強地生存、掙扎，在世界性的狂熱中保持冷靜與穩(wěn)定。有悲怨，但少憤怒；有牢騷，但少批判；有歡樂，但少狂歡?！皹范灰?，哀而不傷”（孔子評《關(guān)雎》），每個人都有一身“克己復(fù)禮”的硬功夫。這既是我們的優(yōu)點，也是我們在世界性大競爭中處於落後位置的一個原因。這種克制，有利於和平環(huán)境的維持，而不利於物質(zhì)與科技高速發(fā)展。我們這個時代普遍的價值判斷是以經(jīng)濟發(fā)展爲尺度的。而中國人的這種文化性格，自然影響了民族的經(jīng)濟發(fā)展。于是在二十世紀，這種文化遭到了來自本國青年的攻擊和批判。認爲民族是處於不冷不熱的“吞溫水”狀態(tài)中，“溫柔敦厚”不客氣點説，就是“要死不活”，是要不得的。但要清楚，中國民族文化，能在世界上成爲唯一一種延續(xù)數(shù)千年而不間斷的文化，其中是否有更多的合理性存在呢？人類的發(fā)展並不只是科技的進步，甚至科技進步只是人類創(chuàng)造力的體現(xiàn)，是外在於人的工具的發(fā)展，真正人類的發(fā)展，應(yīng)該是人性的發(fā)展，是人類野性的消解與善性的增益，是人類精神向道德之域的不斷提升。人類需要和平，需要安定，需要從性格中徹底消除爭鬥與暴行的因素。而“溫柔敦厚”不正是人類和平存在的依據(jù)、人類精神提升的良劑嗎？

這裏需要補説明的是關(guān)於詩以雎鳩起興的問題。過去一直認爲此詩是以雎鳩鳥雌雄和鳴，象徵溫柔的愛情?？墒恰稜栄拧贰睹珎鳌芬约霸缙诘奈墨I都説得很清楚，雎鳩就是王雎，王雎是食魚的鳥，很兇猛，用來象徵愛情實在不相類。同時在《詩經(jīng)》的時代，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以鳥喻夫妻的證據(jù)。不僅在古籍中沒有，在春秋前的古器物圖案中，也難找到雌雄匹配的鳥紋飾。在良渚文化遺物及金銘圖飾中，出現(xiàn)有連體鳥型器物與雙鳥紋飾，但那多是爲對稱而設(shè)計的，並看不出雌雄相和的意義來。自從聞一多先生在《神話與詩》中從文化人類學(xué)的角度，對《詩經(jīng)》中的魚連及食魚的鳥作出男女求愛隱語的解釋後，學(xué)者們才開始有了新的考慮。孫作雲(yún)先生在《詩經(jīng)戀歌發(fā)微》中，提出了《關(guān)雎》以魚鷹求魚象徵男子向女子求愛的觀點。趙國華先生《生殖崇拜文化論》在此基礎(chǔ)上，對上古時代詩歌及器物圖案中的魚、鳥作了全面考察，認爲鳥與魚有分別象徵男女兩性的意義。並進一步認爲雎鳩在河洲求魚，乃是君子執(zhí)著求愛的象徵。這一解釋可以説是基本正確的。從而改變了《關(guān)雎》雎鳩喻夫妻的單一詮釋方向。

經(jīng)説

在《詩經(jīng)》作爲五經(jīng)之一而流傳的時代裏，它的經(jīng)學(xué)意義是要大於它的文學(xué)意義的。《文心雕龍·宗經(jīng)》説：“經(jīng)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所謂“經(jīng)學(xué)意義”，主要指的是《詩經(jīng)》作爲“至道”與“鴻論”對於人生的指導(dǎo)意義，也就是它作爲一種價值觀，對於民族行爲的規(guī)範與制約意義。一篇平常的詩，一旦被認作是聖典，它的內(nèi)涵與意義就會十倍百倍地增長起來。《詩經(jīng)》就是如此，它不僅是中國人的經(jīng)典，同時也是包括朝鮮、日本、越南等在內(nèi)的古代東方世界的經(jīng)典。如日本昭和十二年印行的一部名曰《詩經(jīng)之研究》（又名《倭滿漢三合詩經(jīng)》）的書，其每部分的扉頁上就分別赫然寫著“修身齊家之聖典”、“經(jīng)世安民之聖訓(xùn)”之類的大字。不過作爲經(jīng)典，因所處時代、環(huán)境不同，其理解的差異性是很大的。如《關(guān)雎》一篇，《毛詩》以爲其深意在“憂賢”，表面上是想求美女，而實際上更看重的是內(nèi)在的“賢”，並不在外在的“色”上，因此詩中雖表現(xiàn)出了“寤寐思服”、“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刻骨思念，但並不影響他善道之心。這就是所謂得“性情之正”，對人是有表率作用的。《魯詩》則説：“后妃之制，夭壽治亂存亡之端也。是以佩玉晏鳴，《關(guān)雎》歎之，知好色之伐性短年，離制度之生無厭，天下將蒙化，陵夷而成俗也。故詠淑女幾以配上，忠孝之篤，仁厚之作也?！?span >（王先謙《三家詩義集疏》）這是認爲《關(guān)雎》是一篇刺詩，是表現(xiàn)臣下對君主“忠孝”、“仁厚”行爲的。朝鮮十八世紀的學(xué)者李瀷則説：“‘琴瑟友之’，夫婦有友道。友者，輔仁者也，不獨於此朋友有夫婦之義。凡義合情親，莫如夫婦，規(guī)切不嫌，勝己不妬，安樂必思，災(zāi)患與共，古之友道也，蓋莫如此。孔子贊之曰：惟君子能好其正，小人毒其正，故君子以邇者不惑而遠者不疑。詩云：‘君子好逑?！隙Q好，不善者遠矣?！?span >（《詩經(jīng)疾書》）這是由“琴瑟友之”而延伸出的對“交友之道”的理解，強調(diào)患難與共的人際關(guān)係，其中自然藴有對人情澆薄世風(fēng)的勸戒。日本皆川愿《詩經(jīng)繹解》則説此詩是“擬思中德而求實與相配”，並解第一章説：“此章言：人若不常用心內(nèi)省，而外從物欲，鰥鰥然譬如雎鳩，必失其處，至以離山而越在河洲；君子其必不若斯矣?！边@又把詩與“內(nèi)省”聯(lián)繫了起來。因爲在更多的情況下，人們是從經(jīng)典中發(fā)掘藏在文字背後的聖人之意，以及詩儘可能的由象徵、比喻衍生出的意義，而且這種意義多是由其與現(xiàn)實人生的聯(lián)繫體現(xiàn)出來的，故一部《詩經(jīng)》的經(jīng)學(xué)史，也就變成了一部主流文化精神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演變史。而經(jīng)的意義，也就體現(xiàn)在了其對現(xiàn)實人生的指導(dǎo)作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