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漂泊歲月

傳說齊天大圣孫悟空大鬧天宮，看見什么就打什么。玉皇大帝送給王母娘娘的一只大銀盆，也被孫悟空一棒打了下去。銀盆從天上落將下來，跌到地上砸了個大洞，形成了一個湖。因為湖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天”字上面的一橫落在下面就成了一點，也就是“太”字，此湖就被名之曰“太湖”。

在美麗的太湖南岸，有個被稱為中國江南封面的水鄉(xiāng)古鎮(zhèn)——南潯。南潯鎮(zhèn)位于浙江省吳興縣（現(xiàn)浙江省湖州市南潯區(qū)），古鎮(zhèn)枕河而居、沿水為鎮(zhèn)，堪稱江南水鄉(xiāng)的市鎮(zhèn)典型。

如畫的南潯古鎮(zhèn)

南潯自南宋淳祐末年（1252年）建鎮(zhèn)，就以蠶桑種植和家庭手工繅絲聞名于世，“水市千家聚，商漁自結(jié)鄰”，商品經(jīng)濟十分發(fā)達。史書記載，南潯“耕桑之富甲于浙右，土潤而物豐，民信而俗樸，行商坐賈之所萃”。

1842年，沒落腐敗的大清王朝在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中敗北，被迫簽訂了喪權(quán)辱國的《南京條約》，上海等五地被辟為通商口岸。這一“數(shù)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使得中國社會發(fā)生巨大變化，一步步滑向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深淵。

南潯“因禍得福”，憑借獨特的蠶絲產(chǎn)品和優(yōu)越的區(qū)位優(yōu)勢，成為湖絲貿(mào)易的重要集散中心，在全國生絲出口貿(mào)易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有關(guān)資料顯示，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上?？诎缎Q絲出口總數(shù)為21176包，其中南潯出口數(shù)為13426包，占出口總數(shù)的60％以上。

產(chǎn)自南潯鎮(zhèn)輯里村的“輯里湖絲”是絲中極品，以“白、勻、細、圓、韌”享譽中外。1851年，在英國倫敦首屆世界博覽會上，“輯里湖絲”成為唯一參展的中國商品，一舉獲得維多利亞女王親自頒發(fā)的金銀大獎，成為中國第一個獲得國際大獎的民族工業(yè)品牌。1915年，在美國舊金山舉行的巴拿馬世界博覽會上，“輯里湖絲”再獲大獎。

在搖搖欲墜的清朝末年，有學者稱“整個湖州城，不及南潯半個鎮(zhèn)”，將因商業(yè)發(fā)展而新興的南潯與傳統(tǒng)古老的行政中心的湖州，做了鮮明對比，也概括地表明南潯鎮(zhèn)在湖州地區(qū)的經(jīng)濟地位。

孫中山宣誓就職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的第二天，就曾正式宣布南潯鎮(zhèn)升級為市，可見南潯之巨富，商品經(jīng)濟之發(fā)達。

南潯因經(jīng)營蠶絲貿(mào)易而成為富豪者達數(shù)百家，他們所積累的財富少則數(shù)十萬兩白銀，多則達千余萬兩白銀之巨，在江南各鎮(zhèn)中首屈一指。如果在當時給全國的富豪們搞個排行榜，估計南潯籍的不在少數(shù)。這些富豪們除致力發(fā)展蠶絲外貿(mào)，還染指鹽業(yè)、鐵路、房地產(chǎn)、典當業(yè)、銀行業(yè)等，在長江三角洲一帶叱咤風云、呼風喚雨，被上海灘的商人們稱之為“南潯幫”。

700多年來，南潯鎮(zhèn)上“書聲與機杼聲往往夜分相續(xù)”，崇文重教之風綿延不絕，因此又有“詩書之邦”的美譽。明代時有“九里三閣老，十里兩尚書”之說，據(jù)宋、明、清三朝統(tǒng)計，南潯籍進士多達42人。

南潯輯里湖絲館內(nèi)展示的工業(yè)化時代的綢緞織機

近代以降，南潯人才群體崛起的現(xiàn)象更為世人所稱道，如體育家教育家徐一冰、著名作家徐遲、著名船舶工程專家潘鏡芙、新中國飛機設(shè)計事業(yè)奠基人徐舜壽、中國航天四老之一屠守鍔、中國治蝗第一人邱式邦、原北京大學校長張龍翔、燕京大學校長陸志韋、中山大學首任校長和中央大學首任校長張乃燕等。群星閃耀，南潯人在中國近現(xiàn)代人才畫廊里格外引人注目。

地因人傳，人因地傳。更讓人吃驚不已的是，小小的南潯鎮(zhèn)上竟然出了8位院士，成為名副其實的“院士之鄉(xiāng)”。這其中，就包括我國著名通信專家、中國工程院院士、電子科技大學教授李樂民。

李樂民祖上只是南潯鎮(zhèn)上一戶普通人家，既不是鐘鳴鼎食之家，也沒有博學鴻知之士。李樂民爺爺李誦先是個小學教師，被鄉(xiāng)親們稱之為“秀才”，在鎮(zhèn)上也頗受尊重。

李誦先雖說只是個小學教師，他的兩個兒子卻相當?shù)爻鋈祟^地，十分了不起。大兒子李慶賢是南潯少有的“海歸”博士，在美國喝過好幾年的洋墨水，回國后在東吳大學做教授；小兒子李慶杰是著名的協(xié)和醫(yī)科大學的高材生。

李誦先在南潯出了名，兩個有出息的兒子也時常成為鄉(xiāng)親們教育孩子的榜樣，左鄰右舍時常向李誦先探求教育兒子的經(jīng)驗。

李慶賢就是李樂民的父親，土生土長的南潯人，1902年出生在潯東洗粉兜。李慶賢自幼勤奮好學，南潯高等小學畢業(yè)后，于1916年考取蘇州東吳大學的預科，1925年畢業(yè)于東吳大學理學院，因成績突出，被接納為國際斐陶斐榮譽學會會員，并留校任教。

1928年，李慶賢榮獲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獎學金，赴美國伊利諾伊大學深造，專攻物理。李慶賢在伊利諾伊大學潛心研究低溫磁學，他通過獨特的試驗設(shè)計和精密觀測，發(fā)現(xiàn)了磁鐵礦石在低溫條件下磁性的突變現(xiàn)象。他把研究成果寫成論文，發(fā)表在1932年6月出版的美國《物理評論》雜志上，為當時國際物理學界所公認，得到各國研究者的交相贊譽。

李樂民（中）隨父親（左1）參加東吳大學畢業(yè)典禮（上海，1945年）

李慶賢的論文引起了國際上許多學者對低溫時磁性研究的興趣，為現(xiàn)代磁學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蘇聯(lián)著名磁學專家馮索夫斯基在他所著的《現(xiàn)代磁學》中，多處引述了李慶賢的研究發(fā)現(xiàn)，肯定了他所得出的結(jié)論。日本物理學家、磁學專家近角聰信教授所著的《磁性物理》中，指出李慶賢是觀察到“通過這一轉(zhuǎn)變點時的磁冷卻效應的第一人”。

1931年，李慶賢獲得哲學博士學位，毅然放棄了留在伊利諾伊大學繼續(xù)進行研究工作的機會。在美國的幾年，他的心里滿滿裝著的是大洋彼岸的祖國。他是多么渴望早日回到戰(zhàn)亂頻頻的中國，用自己的所學回報祖國。于是，他接受母校的召喚，回到東吳大學任教。

成立于1900年的東吳大學，由美國基督教創(chuàng)辦，是我國第一所西制大學，也是民國時期著名的教會大學之一。東吳大學和這些教會大學一樣起點都很高，在體制、機構(gòu)、計劃、課程、方法乃至規(guī)章制度等諸多方面，更為直接地引進西方近代教育模式，在中國教育近代化過程中起著某種程度的示范與導向作用。

1930年的東吳大學設(shè)有文、理、法3個學院，12個學系。東吳大學在教學方面積極籌款推動學術(shù)研究、加強師資陣容提升教學品質(zhì)、推動師生以其專業(yè)服務(wù)社會。20世紀30年代初，東吳大學學生人數(shù)近800人，位居全國教會大學前列。校園內(nèi)主要建筑設(shè)施均在此階段建成或動工。

此時的東吳大學急需延聘各類人才，畢業(yè)于東吳大學的李慶賢對祖國、對母校念念不忘。他懷著一顆感恩的心，很想將在美國學到的全部知識奉獻給祖國，但是殘酷的現(xiàn)實把他的理想擊打得粉碎。

當時的中國內(nèi)憂外患、民不聊生，高等教育十分落后，要在國內(nèi)搞科學研究，無異于天方夜譚?？蒲袟l件十分簡陋，連一間像樣的實驗室都找不到。李慶賢也無法取得實驗中所需要的晶體材料和必需的低溫設(shè)備，他不得已中斷了他已經(jīng)取得成績的低溫磁學的進一步研究。壯士扼腕，回國后的李慶賢最大的痛苦，莫過于不能從事自己心愛的科研工作。

東吳大學校門

摯愛的科學研究搞不成了，李慶賢便將全部精力投入到人才培養(yǎng)上，強國必先強教。他想，總有一天中國會有和美國一樣的實驗室，會做出一流的科學成就的。他把希望寄托在學生們的身上。

李慶賢當時擔任東吳大學物理系系主任，負責籌建物理系。物理系創(chuàng)辦伊始，工作千頭萬緒。他全力以赴，籌劃課程、添置儀器設(shè)備、聘請教師。經(jīng)過他的多年努力，物理系達到一定規(guī)模，教學水平在華東地區(qū)教會學校中也名列前茅。

一切走上了正軌，但在正軌上運行沒多久，就受到了外來強力的阻止甚至摧毀。從1937年起，日本侵略軍侵入華東地區(qū)。東吳大學校舍被日軍占領(lǐng)，圖書與設(shè)備大多毀于兵燹，學校分散內(nèi)遷。李慶賢先隨學校避難于安徽南部山區(qū)，后入上海租界，繼續(xù)堅持教學工作。

此時，不僅教學條件十分困難，學生人數(shù)驟然下降，連教授出入租界也不甚安全。李慶賢沒有消極避世，他堅信蕞爾島國征服不了泱泱華夏，四萬萬同胞斷沒有臣服于倭人之下的可能。他每天在日本人刺刀的寒光中出入租界，堅持教學工作，“教育救國”的夢想一直沒有熄滅。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東吳大學仍在蘇州復校，因淪陷期間校舍被日軍占用，遭到嚴重破壞，儀器設(shè)備蕩然無存。為節(jié)省經(jīng)費，李慶賢創(chuàng)辦了一間儀器修配工場，修舊利廢、創(chuàng)制教具，基本上能滿足本校基礎(chǔ)物理實驗需要。蘇州解放后，李慶賢仍留校執(zhí)教。

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調(diào)整，東吳大學改為江蘇師范學院（后又改為蘇州大學），李慶賢受聘為教授兼物理系主任。李慶賢積極參加思想改造運動，擁護社會主義新中國。1956年5月參加九三學社。

李慶賢滿腔熱情地投入到新中國高等教育事業(yè)的建設(shè)中去。1958年，他奉命前往南京參加重建南京師范學院物理系。他還創(chuàng)辦了一所電機制造廠，為師生提供了實習場所，并擔任基礎(chǔ)課的教學任務(wù)，培養(yǎng)了一批又一批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shè)急需的高素質(zhì)人才。

1958年的一天，下班回家的李慶賢滿臉笑容，明顯異于往常。

“什么好事，那么高興？”妻子金羨貞問。

李慶賢笑而不語。

“是樂民來信了？”

他微笑著搖頭。妻子又猜了幾回，還是沒有猜對。

“我入黨了！”他激動而大聲地對妻子說。

“真的？”妻子有點不相信，因為1957年的“反右”還讓她心有余悸。直到李慶賢堅定地說“真的！”的時候，她才完全相信。是啊，一個“資產(chǎn)階級教授”能夠得到組織上的信任，加入光榮的中國共產(chǎn)黨，能不高興嗎？

“文化大革命”期間，李慶賢曾因莫須有的罪名被誣，受到?jīng)_擊，身心遭受嚴重摧殘。雖然身陷囹圄，他卻不拋棄、不放棄，相信一切都會過去的，他對黨充滿信心。忍辱負重的李慶賢終于迎來了黎明，撥亂反正以后，繼續(xù)擔任南京師范大學物理系主任，重新走上他鐘愛一生的講臺。

1982年12月，中國物理學會成立50周年紀念會上，對從事物理工作50年以上的科學家頒發(fā)獎?wù)潞蜆s譽證書，李慶賢是全國65位獲獎?wù)咧弧?/p>

李慶賢手執(zhí)教鞭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把三尺講臺作為畢生的事業(yè)，而非謀生的職業(yè)，可謂是師者楷模，于今風范猶存。

李慶賢曾說，“我是千千萬萬教師中最普通的一個”，當他這樣向人們述說自己時，人們無不向他報以尊敬之情。年過八旬的他，還將自己每年講課的筆記整理成《大學物理自學叢書·力學》出版。

父親一輩子獻身高等教育事業(yè)，給李樂民以巨大影響，這也是他為什么選擇留在學校當老師的重要原因。

李慶賢對子女從不言教，只用身傳，于無聲處給子女春風化雨般的熏陶。李樂民兄妹三個人的教育處于一種“無為而治”的狀態(tài)，不強迫他們做自己不喜歡的事，完全按照他們自己的興趣自由發(fā)展。

虎父無犬子，他們幾個也都很爭氣：長子李樂民成為中國工程院院士，八十高齡還在科學的道路上奔跑前進；二子李悅民是南京師范大學生物系教授，已經(jīng)退休的他退而不休，近年來一直在一家少兒雜志做動物學科普的專欄作者；小女李慧民畢業(yè)于北京大學物理系，是上海一研究所的高級工程師。

父母、李樂民、彭水貞、女兒、弟弟、弟媳、妹妹（后中）1960年于南京

1932年是農(nóng)歷壬申年，世界性的經(jīng)濟危機席卷全球還沒有完全結(jié)束，中國的宿敵日本在經(jīng)濟大蕭條中遭到重創(chuàng)，急需開拓海外以獲得充足的原料、勞動力和銷售市場。在這種危機解決思路的指導之下，加緊侵華步伐成了“東洋人”的不二選擇。

國民政府治下的中國依然多災多難、金甌破缺，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一年前的“九一八事變”致使東北三省淪為日本的殖民地。1932年元旦剛過，日本人攻占了東北重鎮(zhèn)錦州，短短6個月時間，東北三省就全部淪入日本人之手。不反抗、不拿起武器就要滅亡，只有強者才能生存。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唱著這首流亡曲的東北人民深深地體會到了亡國奴的切膚之痛。

國民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助長了日本軍國主義的囂張氣焰，他們將膏藥旗從東北插到了東南沿海，開始大舉進攻上海。上海是當時東方最大的經(jīng)濟、金融中心和貿(mào)易港口。喪心病狂的日本帝國主義公然違反國際公法，用達姆彈向上海發(fā)動進攻，并瘋狂轟炸同濟大學、復旦大學等非軍事目標，此即震驚中外的上海“一·二八事變”。

“一·二八事變”中的十九路軍敢死隊

不可一世的日本軍隊遭到了中國軍隊的頑強阻擊。國民革命軍第十九路軍在軍長蔡廷鍇、總指揮蔣光鼐的率領(lǐng)下，同仇敵愾，奮起抵抗、英勇作戰(zhàn)，打出了中國軍人的不屈和血性，也狠狠打擊了日本人的囂張狂妄。

同時，上海的日資工廠工人舉行抗日同盟罷工。社會各界人民組織反日救國會，紛紛參加抗日義勇軍、運輸隊、救護隊等，以各種形式支援前線。

中國軍隊在全國人民支援下士氣高漲、浴血奮戰(zhàn)，連續(xù)擊敗日軍多次進攻。日軍不得不三易主將，數(shù)次增兵，但還是死傷逾萬，受到沉重打擊。但是，國民政府繼續(xù)執(zhí)行不抵抗政策，對日本人妥協(xié)退讓，也不增派援兵，中國守軍寡不敵眾，防線最終被日軍突破而被迫撤退。

在英國、美國、法國、意大利等西方列國的調(diào)停下，中日雙方走上談判桌。1932年5月5日，中日雙方簽訂《淞滬停戰(zhàn)協(xié)定》。根據(jù)協(xié)議，日本軍隊可以長期留駐吳淞、閘北、江灣引翔港等地，而中國軍隊卻不能在上海周圍駐所設(shè)防。消息傳來，舉國上下莫不痛心疾首。

戰(zhàn)爭的硝煙彌漫了上海周邊地區(qū)，生活在距離上海120余千米的江南小鎮(zhèn)南潯的人們也時刻關(guān)注著時局的變化，十九路軍的英勇抗戰(zhàn)讓他們振奮萬分。戰(zhàn)事擴大，輪船停航，南潯沒有報紙。他們利用鎮(zhèn)上唯一的無線電收音機，收聽和記錄新聞，辦起《南潯無線電消息》簡報，關(guān)注戰(zhàn)爭的最新進展。人們還將南潯水蜜桃裝運上海，慰勞前線抗日戰(zhàn)士。

這時，在東吳大學任物理系系主任的李慶賢教授，從蘇州回到了家鄉(xiāng)南潯。他的妻子金羨貞已經(jīng)懷胎十月，而立之年的李慶賢即將要做父親了，這讓他既萬分緊張，又無比興奮，更多了些許的擔憂。戰(zhàn)火紛飛的多事之秋朝不保夕，過了今天誰又知道明天是什么樣的呢？

李慶賢回到南潯的幾天，家里賓朋滿座。鄉(xiāng)親們不時詢問這位留美博士，日本人會不會打過來？什么時候打過來？我們能打贏日本人嗎？美國人會幫我們打日本人嗎？國聯(lián)會主持公道嗎？李慶賢常?？嘈χ恢绾巫鞔穑矡o法回答。

1932年5月28日，李慶賢正和幾位南潯高等小學的同學喝茶。李慶賢父親從家里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生了，一個大胖小子。

李慶賢起身作別同窗，慌慌張張往家里跑，抱著剛剛出生的兒子，他樂開了花，臉上的愁云也散去了許多。近日來一直籠罩在李家的緊張、焦慮和不安，隨著這個新生兒的一聲啼哭，也煙消云散了，迎來的是一片喜氣。

“慶賢，給孩子取個名字吧！”虛弱的妻子對他說。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李慶賢看兒子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晨星，不禁念起孔夫子的話來，“就叫樂民吧！”

中國有著獨特的姓名文化，給子女取名字，往往寄托著長輩對晚輩的殷切期望。蘇洵給兒子蘇軾、蘇轍取名字頗費苦心。為此，他還專門寫了篇散文《名二子說》，來解釋“軾”“轍”的微言大義。

“樂民”，在這個炮火紛飛的動亂歲月中，也只能是一種美好的愿望了！人民的快樂幸福，是無法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舊中國享有的。在社會主義新中國，李樂民享有了快樂幸福，并且投身通信領(lǐng)域的研究，為我國通信事業(yè)的發(fā)展殫精竭慮，為人民享受便捷的通信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李樂民出生后不久，李慶賢就將他們母子倆接到了蘇州。一年后，李慶賢的次子李悅民出生。他們?nèi)叶甲≡跂|吳大學里面，妻子金羨貞在家?guī)蓚€孩子，李慶賢就全身心地撲在工作上。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睡都得靠李慶賢一個人撐著，讓這位留洋博士感到壓力巨大。

每天，當妻兒還在睡夢中的時候，李慶賢已經(jīng)早早起來，準備一天的工作。每次走出家門的時候，他都會看幾眼熟睡的孩子們，心里默念著你們要乖點，聽媽媽的話。李慶賢經(jīng)常是囊中羞澀，雖說不富裕，但偶爾還是會給李樂民兄弟倆買些玩具回來，憐子之心溢于言表。

有一天傍晚，李樂民和弟弟正在家門口玩，等爸爸回家吃晚飯。突然，兩個大大的吹氣娃娃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他們抬頭一看：“爸爸回來了！”兩個小家伙搶過吹氣娃娃高興壞了，喊著爸爸真好、爸爸真好！

看到兩個兒子天真爛漫的嬉戲，李慶賢一整天的勞累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蓯鄣暮⒆樱t惠的妻子，讓李慶賢倍感溫馨。

妻子金羨貞善良節(jié)儉、操持家務(wù)，她對孩子們關(guān)懷備至，和孩子們說話總是和風細雨，更是從不打罵孩子們。每天晚飯后，她就把孩子們哄到一邊，或帶孩子們玩?；蚪o他們講故事。以便丈夫一個人在家好備課、批改作業(yè)等。盛夏的晚上，孩子們在她寬大的蒲扇下安然入睡后，她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去休息。

李樂民和弟弟在蘇州東吳大學宿舍旁（1936年）

有了這位賢內(nèi)助，李慶賢才能騰出精力一心一意工作。在李慶賢的主持下，東吳大學的數(shù)理系改為物理系，建系之后的各項工作也都如李慶賢預想的一樣走上了正軌。但是，平靜的生活不久就被打破。蓄謀已久的日本人在北平策劃“七七事變”后，又在南方再造事端，上海這個遠東炸藥桶終于被引爆。

豺狼橫行，國之將傾。1937年8月9日，駐上海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中尉大山勇夫率士兵齋藤要藏，駕軍用汽車強行沖擊虹橋中國軍用機場，被機場的中國衛(wèi)兵擊斃。事件發(fā)生后，中國上海當局隨即與日方交涉，要求以外交方式解決。但日軍無理要求中國軍隊撤離上海、拆除軍事設(shè)施，并立即向上海增派軍隊。

8月13日，日軍便以租界和停泊在黃浦江中的日艦為基地，對上海發(fā)動了大規(guī)模進攻，這就是“八一三事變”，揭開了為期三個月之久的“淞滬會戰(zhàn)”之序幕。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據(jù)戰(zhàn)后統(tǒng)計，中日雙方共投入一百多萬兵力，在海陸空全方位交戰(zhàn)。中國軍民浴血苦戰(zhàn)，粉碎了日本“三個月滅亡中國”的狂妄計劃，并爭取了時間，從上海等地遷出大批廠礦機器及戰(zhàn)略物資，為堅持長期抗戰(zhàn)起了重大作用。

上海戰(zhàn)事再起，毗鄰的蘇州亦成為抗戰(zhàn)的前沿陣地。11月中旬，日本占領(lǐng)上海，并沿長江一路西進，蘇州不久也淪陷于日本人之手。

李慶賢所在的東吳大學開始遷校復課工作，尋找一個可以安放一張平靜的書桌的地方，以躲避日軍飛機的轟炸。

東吳大學大學部遷往湖州東吳三中（即東吳大學湖州附中）上課，東吳大學蘇州附中遷到南潯鎮(zhèn)借邱家祠堂上課，李慶賢以桑梓關(guān)系，兼顧兩地校務(wù)，并兼附中物理課。

小小年紀的李樂民回到了家鄉(xiāng)南潯，每天生活在戰(zhàn)爭的恐怖里。每當聽說日本飛機要來轟炸，他就和弟弟躲在桌子底下。有時一躲就是大半天，蹲得雙腿發(fā)麻。呼嘯而過的日本軍機，像是面目猙獰的魔鬼在狂笑。

到處都在傳說日本人要到南潯來，街頭巷尾議論著東洋鬼子見人就殺、見房就燒，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他們妄圖以燒光、殺光、搶光的三光政策，摧毀中國人的抗戰(zhàn)意識，從而征服中國。

日本人即將占領(lǐng)湖州，南潯也不能待了，李慶賢不得不再次攜家逃難?！耙粐M亂，無有安家”。李慶賢和東吳大學的部分師生撤退到安徽南部的黟縣堅持辦學。

李慶賢一家人從水路經(jīng)新安江，坐船前往安徽黟縣。

李慶賢站在船頭，看著清澈見底的湖水里各種各樣的魚兒在歡快地游玩，全無船上逃難之人的煩憂，他是多么的羨慕??！自己5歲的長子李樂民、4歲的次子李悅民，還有剛滿周歲的小女李慧民，為了“茍全性命于亂世”，不得不四處逃奔。

“寧做太平犬，不做亂離人”。每每想到這里，他就不住地搖頭嘆息：國之不幸，亦家之不幸！

李慶賢他們要去的黟縣地處皖南山區(qū)西部，因黟山（黃山）而得名。在黟縣的時候，李慶賢和妻兒等住在一間小屋，加上剛滿1歲的小女兒，5個人擠在一張床上睡覺。舟車勞頓加之衛(wèi)生條件差，李慶賢腿上生了膿瘡。李悅民挨著他睡，小孩子睡覺滾來滾去的，常不小心把瘡踢破。李慶賢常常從睡夢中痛醒，而后就再無睡意了。

白天，李慶賢去學校上課，金羨貞在家?guī)∨畠?，李樂民和李悅民已能調(diào)皮地到處跑了。雖然農(nóng)村在魯迅的筆下是衰敗而蕭條的，但是在李樂民的眼中則不同。他對這個完全迥異于蘇州和上海的世界產(chǎn)生了深厚的興趣，綠色的郊野、色彩斑斕的植物、各種各樣的小動物等等，如同美麗的童話世界。他和弟弟常常去附近的山上抓松鼠，有時還從清澈見底的小溪邊撿回五顏六色的鵝卵石，逗妹妹玩。

一同前來黟縣避難的程小青、周瘦鵑和東吳大學的教授們，常常聚在一起，秉燭長談國家時局，抒發(fā)對日寇侵略下生靈涂炭的不滿和憤恨。

1937年的冬天特別陰冷，12月13日，南京被日本人攻破。日本華中方面軍司令官松井石根和第6師師長谷壽夫指揮日軍在南京城進行了40多天的血腥屠殺，集體槍殺、活埋、刀劈、火燒等慘絕人寰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千年古城南京的三分之一被日軍縱火燒毀，滿目瘡痍。南京城里到處是尸體，“江邊流水盡為之赤，城內(nèi)外所有河渠、溝壑無不填滿尸體”。南京成為真正的人間地獄、一座死城。

雖然處江湖之遠，雖然位卑言輕，但程小青他們未敢忘憂國之事。在這些知識分子看來，首都南京被日軍占領(lǐng)是遲早的事，但是他們?nèi)f萬想不到，喪盡天良的日本人會屠殺我30多萬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和放下武器的軍人。日本人原想以此逼中國人低頭，但他們錯了?！把獋K究要用血來還的”。

李樂民和弟弟、妹妹

在上海做律師的大舅舅告訴他們，呆在安徽也不是長久之計，勸他們早點來上海租界。在公共租界里，日本人畢竟也不敢太胡作非為。恰好李慶賢在上海的銀行里存了些錢，回上?？梢宰鈧€好點的房子，一家人的生活還是可以勉強維持下去的。

安徽的黟縣農(nóng)村也并非“不知魏晉、無論秦漢”的桃花源，在外敵入侵的亂世中也找不到這樣的桃花源。

1938年年初，李慶賢一家歷經(jīng)艱辛，輾轉(zhuǎn)遷回上海。此時的上海已經(jīng)淪陷于日本人之手，只有公共租界還在西方列強控制之下。四面都是淪陷區(qū)的上海租界成為著名的“孤島”。

不久，東吳大學的部分專業(yè)開始在上海租界里復課。李慶賢披星戴月地在多所教會大學和私立大學教書掙錢，維持一家人的生計，李樂民有時一整天都看不到父親。

回上海后，李慶賢租了一個位于三樓的房間。李樂民和弟弟、妹妹三個人在家里打打鬧鬧，吵得樓下的人意見很大，房東就下了“逐客令”，讓他們搬家走人。

“孩兒們，我們?nèi)Q個大一點的好房子，怎么樣？”從不責備子女的李慶賢笑著對李樂民他們說。

“好！”小樂民低著頭答應，似乎有點懊悔，以后就很少和弟弟、妹妹打鬧了。

李慶賢在法租界的辣斐德路（現(xiàn)復興中路）810A找了一棟獨門獨戶的房子。一樓是客廳，二樓是臥室，一樓半是個小閣樓。客廳不能睡，閣樓又小，一家人只能擠在二樓的臥室，三個床鋪幾乎占滿了整個臥室，五個人睡起來還是很擁擠。后來祖父來了就更加擁擠了。

祖父在家無事，有時帶李樂民去法國公園（現(xiàn)復興公園）玩，有時也去離他們家200余米遠的跑狗場——逸園跑狗俱樂部消遣。這個俱樂部是舊上海有名的三大跑狗場之一，也是有名的賭場。在另外兩家跑狗場被取締后，逸園賽狗的場次有所增加，達到每周舉行四天、每天賽十多場。

每場賽狗比賽一般有六條狗出場，比賽開始前，狗被關(guān)在鐵籠子里，外面標著名字和號碼，賭客們可以任意選購狗票。祖父有錢的話就會買幾張狗票，然后帶著李樂民坐在大看臺上，和其他賭客們一樣，給自己買的狗吶喊助威。祖父喊“一號加油”，李樂民也跟著喊“一號加油”；祖父喊“六號加油”，李樂民也跟著喊“六號加油”。

按照賽狗規(guī)則，如果賭中了可以贏少則幾十塊、多則三四百塊錢，但是這種機會是少之又少的，李樂民就從來沒有看到祖父贏過。

李慶賢是從來不進跑狗場的——沒有時間去看，也沒興趣去看。他整天早出晚歸，除了在大學教書外，還在中學兼課并當家庭教師，以貼補家用。由于勞累過度，李慶賢有一次下班回家還暈倒在路上。

在日本人的統(tǒng)治下，李樂民一家吃的是配給米和苞谷粉。米很碎，日本人又故意在米里摻了沙子和碎石。李樂民就經(jīng)常幫母親把米放在桌子上，然后從中將沙子和碎石一粒粒地揀出來。在他幼小的心里，已經(jīng)感受到弱國受欺辱的滋味，“東洋鬼子太壞了！”他好想快點長大，拿起武器將侵略者趕出神州大地。

日子在孩子們眼前，總是飛奔著過。李樂民轉(zhuǎn)眼就到了上學的年齡，這一年的9月，李慶賢和妻子商量將兒子送到哪所學校讀書比較好呢？上海著名的私立位育小學進入了他們的視野。

位育小學成立于1931年。當時，實業(yè)界、教育界人士穆藕初、黃炎培、江問漁、楊衛(wèi)玉等人痛感國難日深，認為必須從教育入手，鞏固國本，決定創(chuàng)辦一所小學。這就是著名的私立位育小學，校名取自《中庸》“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中的“位”“育”二字。

位育小學第二任校長楊衛(wèi)玉曾經(jīng)說過，位育的教育重質(zhì)不重量，每級學生不超過30人，重身心發(fā)展，不徒重讀死書。位育小學的課程充實、教學有方，教學質(zhì)量在上海有口皆碑，每個新學期都有很多家長帶著孩子來報名。

曾任國務(wù)院副總理的鄒家華5歲被送到海星小學去讀書。讀到五年級時，他聽人家說位育小學是怎樣怎樣的好，心里非常羨慕，拼命地同母親吵鬧，母親沒辦法只好送他去位育小學。

1937年6月的《位育?？返谒妮嬂铮衅麨椤段覀兊奈挥返奈恼拢青u家華寫的。他在文章里說：“每新學期開始，許多小朋友爭先恐后地來報名，結(jié)果因教室狹小，不能盡情地收納，只好敗興而回。近年來，學校當局有鑒于此，特由校董會決定在拉都路、西愛威斯路口，再建造新校舍一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