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弗雷德里克

莫奈的兩大悔恨 作者:[法] 米歇爾·貝納爾 著,黃雅琴 譯


弗雷德里克

自畫像(弗雷德里克·巴齊耶)

1870年12月6日圣尼古拉節(jié),一個高個男子身心疲憊地走進博恩拉羅朗德鎮(zhèn),身上剪裁精良的外套濺滿了泥垢。夜幕降臨,大雪紛飛。加斯東·巴齊耶趕了兩天的路,他在蒙彼利埃搭上火車,前一天在濟安火車站下車,穿越了部隊駐地。就在一周前,城頭上演了一場大戰(zhàn)。經(jīng)歷了色當潰敗和皇帝被俘之后,年輕的共和國政府在盧瓦爾河上集結(jié)人馬,試圖就地阻截德國軍隊的推進,并打開缺口,解除巴黎被圍三月之苦。此役還是敗了,橫尸遍野,陣地又落入了普魯士軍隊的手中。

這位旅人從濟安出發(fā),經(jīng)奧爾良森林,穿過在冬天愈發(fā)蕭索的加蒂奈地區(qū)。成群的烏鴉和寒鴉在放羊的牧場和灌木叢之間徘徊,他只碰上了散兵游勇:掉隊的士兵,在摸索吃食和值錢東西的小偷和逃兵,負傷的士兵,沒有參戰(zhàn)、列隊整齊的部隊,又集結(jié)起來的人馬,還有巡邏隊、哨兵。頭一天,他在貝勒加爾德本堂神甫副手的家里借宿了一宿,這個50歲男人的得體打扮令神甫頗有好感,還有,他風塵仆仆身犯險境的舉動也令人動容。第二天一大早,他再次踏上旅途前往博恩,留宿的主人告訴他,將要經(jīng)過的奧爾梅村會有大量法國傷兵被棄之不顧留給了敵軍。好心的村民已在盡力幫助那些不幸的人。在一個被洗劫過的房間里,有個人躺在谷倉臟兮兮的稻草上。那人在找他的兒子——佐阿夫三團先行官。他問遍了身穿紅色燈籠褲、盤花紐扣刺繡短上衣和頭戴小圓帽的士兵,終于找到一個認識他兒子的人。這個年輕的中尉告訴他,大個子巴齊耶和指揮部隊的阿馬尼亞克上尉同一時間負了傷,既然他人不在此處,那或許已成了普魯士人的俘虜。

從戰(zhàn)友口中得到的消息坐實了憲兵隊捎回蒙彼利埃的口信,重新燃起了他的希望,給了他勇氣和動力。他向博恩進發(fā),渾身凍僵了,手握旅行袋,大風掀起禮服的下擺,差點吹跑了帽子,還好他和士兵一樣用手絹裹住了腦袋。每次遇見普魯士的巡邏隊,加斯東·巴齊耶都會表明他是在找兒子,他的兒子在戰(zhàn)斗中受了傷。要讓別人聽懂他的話很是吃力,但他的憂慮和疲態(tài),他習慣性的命令語氣和威嚴的神態(tài)充滿了說服力。帶頭的每次都給他放行。碰上哨卡,他會被帶到會說法語的長官那里,給出解釋之后便能拿到通行證。當天晚上,他進入了敵軍控制的博恩拉羅朗德。他記起今天是兒子的生日。1870年12月6日,他該有29歲了。

貝勒加爾德本堂神甫的副手為他寫了一封介紹信,交給博恩的神甫奧古斯丁·布達爾,后者熱情地接待了他,和他一同分享熱湯,并將背靠壁爐的位子讓給他。飯前祝禱是在兩個宗教中都有的儀式,事關國殤的交流拉近了兩人的距離,盡管一個是盧瓦爾河地區(qū)的教士,一個是朗格多克的新教徒。他在本堂神甫的家里過夜。第二天一早,神甫將他引薦給了科爾奈修道院院長,院長曾在阿爾薩斯進修,能說一口德語。手握占領者頒發(fā)的安全通行證,兩人能暢通無阻地進入戰(zhàn)場。但暫時關押、等待轉(zhuǎn)押至普魯士的戰(zhàn)俘中沒有兒子的身影,救助戰(zhàn)俘的救護車里沒有兒子的身影,即使是戰(zhàn)俘名單上也找不到弗雷德里克·巴齊耶的名字。再熱切的期盼也是希望渺茫,但就算死了,也要找到尸體。戰(zhàn)役結(jié)束后的第二天,普魯士人允許小城居民抬走傷兵,照顧垂死者。他們還征調(diào)工人就地掩埋尸體。修道院院長想起來曾為佐阿夫士兵的公共墓地祝圣,遺體中有個少尉,一個英俊的年輕人,之所以會留意到他是因為他長得很高,而這個旅人正在尋找一名低級士官。

這處平原位于博恩以西,墓地圍墻前一派慘淡的景象。炭黑色的蒼穹下,東西七零八落地丟在雪地上——折斷的武器、破裂的戰(zhàn)鼓、染血的軍帽、水壺、飯盒——尸橫遍野。加斯東·巴齊耶認出了法軍的裝備,軍事雜志和回城休假的軍人讓駐軍城市的居民對此都已很熟悉。大雪掩埋了部分戰(zhàn)場,反襯得裸露在外的更顯凄涼,鉛灰色的大地上是一團團黑色物體。修道院院長找來兩個掘墓人,一個叫阿洛,一個叫圖森。加斯東·巴齊耶承諾會支付四十法郎,他們所要做的就是掘開墳墓,而昨晚他們還被迫埋了尸體。兩人用鐵鍬鏟開結(jié)了冰花的泥土,院長幫忙拔掉墳頭草草制成的木十字架。兩個臨時拉來的勞力一直往下挖,直到藍色的軍服和紅色的軍褲重見天日。兩人的動作小心翼翼,避免手中的工具會磕傷死去士兵的雙手和頭顱,尸體未經(jīng)包裹就就地掩埋了。

終于見到了院長口中那個高大的佐阿夫士兵。嚴寒倒是讓遺體保存完好。掘墓人丟開鐵鍬,徒手抓住雙腿和雙肩,抬起尸體,輕輕放在墓邊。天色黯淡,少尉簇新的臂章在黑色的身影中折射出異樣的金光。身上的兩處污跡因為霜凍變得更加顯眼,鮮血染透了軍服:衣袖上有個彈洞,軍帽和襯衫上的紐扣崩掉了,致命傷在腹部。褐色的胡須掛著腐植土。士兵死后沒人給他合上眼睛,在這張大理石般的臉上,那無神的雙眼望向天空。落上泥土的眼珠和父親一樣藍。死者和生者的相似顯而易見。加斯東·巴齊耶撲通跪在地上,另外三人站在一旁。父親抓起兒子的右手,俯身吻下去。他強忍住哭泣。兩個來幫忙的大老粗在過去一周中雖然見多了這樣的場面,此刻也落了淚,他們感到意外,但也釋懷了。

尸體被搬上平板車,蓋好雨布,拉回博恩。他腳上的襪子穿得亂七八糟,因為靴子被人扒走了,探出平板車的雙腳隨著路面顛簸晃晃悠悠。父親一言不發(fā)跟在后面,帽子攥在手里。天氣寒冷,雪又開始下了。邊上的修道院院長不確定是否該為死去的胡格諾信徒念上幾段經(jīng)文,于是時不時地嘀咕幾句兩種宗教里都有的經(jīng)文:“我們在天上的父,愿你的名被尊為圣,愿你的國來臨,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救我們脫離兇惡?!备ダ椎吕锟说倪z體被安置在本堂神甫的屋內(nèi),父親堅持要守靈,最終在椅子上沉沉睡去,神甫為他蓋上毯子,替他守下去。

在此期間,院長成功說服教區(qū)中一個善良的木匠,讓他趕制出一具棺木,用于運送年輕士官的遺體。普魯士人搜刮了城中所有的木板,木匠只能用做餅干盒的小木板拼湊出一副。高大的遺體被放進棺材,并用干草填滿空隙。加斯東·巴齊耶協(xié)助木匠釘上棺材蓋。城里一匹馬都沒有,連拉車的騾子和牛也找不到。院長再次出馬,讓菜農(nóng)把平板車賣給父親:他的兒子,一個年輕的士官,從法國南部來到這里,最后戰(zhàn)死在城頭。第二天天一放亮,加斯東·巴齊耶推著平板車打南門離開了博恩拉羅朗德,他扶住車把手,用力往前推,木板嘎吱作響,存放遺體的棺材被牢牢固定在車上。

好久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嚴冬了。故事總是相似的,戰(zhàn)爭和大雪,寒冰如影隨形,似是為了渲染人類的暴行。身穿禮服、頭戴禮帽的男人推著喪車,沿盧瓦雷公路趕了整整五天的路,到了濟安才得知,鑒于敵軍動向不明,火車不再經(jīng)過這里。他只得前往伊蘇丹鎮(zhèn),那里才有火車運送棺材。這位蒙彼利埃的貴族還要推著平板車多走上一百五十公里。他要穿過索洛涅和貝里,有客棧的話就住上一晚,沒有的話只能在谷倉將就,他從沒走過這么長的路。那雙手因為推車上山,下坡扶車,拉緊棺木的繩結(jié)而發(fā)紅變粗,變得和葡萄園里農(nóng)夫的手如出一轍,而手上戴著的皮手套也已開裂。偶爾會在村與村之間的路上碰見流浪漢,看在優(yōu)厚報酬的份上,流浪漢樂意幫他一起推車。路人看見這個有錢人和窮漢的組合并沒有流露出多少訝異的神色。戰(zhàn)爭期間,這種場景并不鮮見。

前一天晚上,他抵達赫伊下轄的伊蘇丹,那算是一個重鎮(zhèn)了。愛國情緒高漲的農(nóng)民草木皆兵,帶上木棍,沖進他正在用餐的客棧,把他帶到鎮(zhèn)政府。鎮(zhèn)長把他當間諜來盤問。一番抗議之后,他還是打開了棺材。身穿法國軍服,滿是泥漿和血污的遺體映入熱心民眾的眼簾,他們能看出生者與死者容貌上的肖似,不由愧疚萬分,或表達歉意,或出手相助。加斯東·巴齊耶拒絕了,連同鎮(zhèn)長邀請他共進晚餐的提議。

將他帶回蒙彼利埃的火車緩慢前行,平民和軍人把車廂塞得滿滿當當。盡管天寒料峭,還下了雪,乘客多到有人只能站在火車的踏腳板和保險杠上。那都是帶上菜籃去趕集的農(nóng)民和農(nóng)場主,每周一次,不管打不打仗?;疖囌菊鹃L心生同情,下令將這個巨大的木盒固定在水車車廂后面,這一路的顛簸讓棺木有了裂縫。

雪地上的火車(莫奈)

目前的局勢,敵軍已進犯至諾曼底海岸線,兵臨盧瓦爾河沿岸,對首都虎視眈眈。共和國政權(quán)只能以圖爾為橋頭堡,龜縮于波爾多地區(qū),再沒有什么事能讓人一驚一乍。一邊是小市民的畏縮和算計,一邊是公民為國捐軀的請愿和愛國者群情激昂的表態(tài)。戰(zhàn)死士兵的父親斷然分開惺惺作態(tài)、虛張聲勢的人群。在各式各樣的軍服中,他一眼認出了一名受傷的佐阿夫軍官,軍帽上標有數(shù)字3,那是弗雷德里克所在的團。沒法再上戰(zhàn)場的阿馬尼亞克上尉要返回駐扎在蒙彼利埃的兵站。兩人被擠到車廂的角落里,周圍擠滿了戰(zhàn)時的乘客,窗外掠過法國腹地的冬季景色,他終于知道兒子所在軍團是在何種情況下加入戰(zhàn)斗,兒子是如何受了致命傷。

回到蒙彼利埃兩天后,弗雷德里克被安葬在新教徒的墓地中。在教堂舉行的葬禮允許天主教徒參加,他們也匯入了送葬的隊伍。遺體再次被埋入地下,換成了配有黃銅把手的橡木棺材,光可鑒人。家人齊聚在墓坑前,父親和母親身形挺拔,面色平靜,沉浸在哀痛中,親友和市府代表圍在身旁。在這場不幸的戰(zhàn)爭中,戰(zhàn)死沙場的貴族孩子寥寥可數(shù)。大家知道巴齊耶的兒子在普魯士入侵伊始就應征入伍了,但他先前沒服過兵役。他抽到簽要服七年兵役,父親按照有錢家庭的做法,花錢找人替了他。大家一遍又一遍地表示,他是自愿參軍的,還要求加入佐阿夫軍團,這支精英部隊一貫沖鋒在前。就在戰(zhàn)斗打響的前一天,他被任命為少尉,奉命帶兵突擊,也因此送了命。

沒人強迫他上戰(zhàn)場。所有人都抱有同樣的念頭,他們眼見棺木緩緩地沉入洞開的長方形墓穴,12月的慘淡陽光反射在棺蓋上。作孽啊!在地中海太陽的照耀下,柏樹、喪禮的燈籠和墓地圍墻上方融為一體。他們特意為畫家弗雷德里克·巴齊耶種上了加蒂奈平原特有的榿木,佐阿夫第三團的戰(zhàn)友們長眠在了那里。過了幾天,仆人燒掉了博恩木匠制作的單薄棺材。幾個月后,當戰(zhàn)事結(jié)束,家人寄了一幅弗雷德里克的畫作送給小鎮(zhèn)上的神甫和教區(qū)居民,他們在戰(zhàn)火紛飛的圣尼古拉之夜給予加斯東·巴齊耶的幫助,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份溫暖的回憶,這是他人生中最刻骨銘心的一周。畫作其實是臨摹了委羅內(nèi)塞的《圣凱瑟琳的神秘婚禮》。青年人想要練練手,趁著假期在蒙彼利埃的法布爾博物館完成了習作。神甫將這幅色彩鮮艷的油畫懸掛在教堂內(nèi),并做了一場彌撒,悼念去年冬天死在城下的青年。

就在一年前,1870年的夏天,弗雷德里克·巴齊耶離開了美術(shù)街上的畫室,告別了巴黎的朋友,返回蒙彼利埃的家中過暑假。自從來到巴黎求學之后每年都如此。他遵從父親的心愿打算完成醫(yī)學學業(yè),其實是為了全心全意投入心愛的繪畫事業(yè)。天剛變熱,全家人就離開城中心的宅邸,到東北角數(shù)公里之外的梅里克葡萄園避暑,站在露臺上可以俯瞰萊茲河谷和周邊村莊。弗雷德里克很高興能回到故鄉(xiāng),百里香的干爽氣息、薰衣草的芳香、黃楊木的苦澀,還有震耳欲聾的蟬叫。他細細端詳植物的煙灰色和黑色,有植物生長的巖石擁有迷人的褶皺紋理。他端詳清晨天空近乎發(fā)白的藍色、暈染了近海的綠色、綿延的葡萄樹勾勒出天際線——這些葡萄樹是遵照父親的命令種植的。

弗雷德里克重拾兒時的習慣,早早起床,先是逛了花園,看一看鐘愛的草木,花園位于葡萄園盡頭,再往后就是平原了。之后回到廚房,接過廚娘加了糖的熱乎乎的咖啡。他把手肘擱在碗櫥上,站著一邊和廚娘聊天,一邊小口喝有點燙嘴的咖啡。他走到戶外,在栗樹樹蔭下喝完了咖啡。晨曦中的露臺欄桿還算涼快,他坐在那里,看到下方的父親和葡萄園經(jīng)理,兩人正在研究葡萄的長勢,制訂當天的工作計劃。他們身處葡萄園,就像在汪洋大海中游泳。弗雷德里克在餐廳中見到了母親,和她一同享用早餐,聊一聊家人和朋友,還有蒙彼利埃和巴黎的藝術(shù)活動。

這樣的氣候,這樣的景致,他感到可以釋放天性,和世界建立起親密的聯(lián)系。他最好的作品以及和他本人最相似的作品都是在蒙彼利埃完成的。光線,他在巴黎提過這個詞,當他和畫室伙伴,和朋友莫奈、雷諾阿、西斯萊談論繪畫時,這兩個字表達了他想要抓住并且在畫布上體現(xiàn)出來的東西,這是他和伙伴的目的。而在蒙彼利埃,“光線”有了意義,有了實質(zhì)。他感到自己的血液中似乎融合了南部的陽光。他的皮膚熱愛陽光?;氐絻簳r的臥室,整理完行李箱,“咔嗒”兩聲打開墻上的兩扇百葉窗,沒過兩天,他的皮膚就曬成了褐色。他應該還有其他所愛,或許更別致、更靈動、更細膩,但光線于他而言是熨帖的、精確的、嚴謹?shù)模缤诮讨谒淖嫦?。光線不會騙人,它會說出事物的真相。他敢肯定,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比朗格多克陽光下的此處更讓他如魚得水。

夏潘帝雅夫人和她的孩子們(雷諾阿)

父親最終妥協(xié)了,弗雷德里克可以放棄醫(yī)學,全身心地追求繪畫事業(yè)。父親畢業(yè)于國立農(nóng)學院,祖先都是有口皆碑的手藝人,在他眼中,弗雷德里克前途未卜,但才華有目共睹,他欣賞兒子的勤勉和執(zhí)著。兒子繼承了他的血脈,從兒子身上能看到旺盛的生命力,如同長在石頭地里的葡萄樹。樹根必須深入粗礪的泥土,尋找水源和養(yǎng)分,這樣結(jié)出的葡萄顆顆都是精華——健康、濃郁,釀造出的葡萄酒擁有令人驚艷的復雜口感,果香甚至能蓋過酒香。幼子初試身手,媒體就對他的畫作一番贊揚,加斯東·巴齊耶不用看這些也知道兒子是個有天分、有前途的藝術(shù)家。完成于1867年夏天的《家庭聚會》得到了畫上所有人——父母親、叔叔阿姨、兄弟姐妹和表親的喜愛。畫家捕捉到了每個人的神韻,因為這些都是他從孩提時代就愛著的親友。就像家鄉(xiāng)那些熟悉的草木,親人的關愛伴隨他成長,并且在這幅渾然天成的畫作中鋪展蔓延。

馬爾利港口的洪水(西斯萊)

加斯東·巴齊耶側(cè)坐畫布中央,衣著老派,瘦長的臉冷峻嚴肅,但他是最生動的。只有他的雙眼沒有看向畫家,就好像兒子在表達愛意之際也在刻意逃避父親的目光。弗雷德里克細致描繪出了父親的臉、上身和雙腿,他看向田野、葡萄園,那是他的心血,這片肥沃的土地在他井井有條的管理之下滋養(yǎng)并確保了家族和家鄉(xiāng)的未來。土地烙上了他所思所想的印記,承載了他長久以來的記憶。

對宗教的虔敬和對家族的責任也經(jīng)由畫作體現(xiàn)出來,這是畫家刻意而為,顯然討得了加斯東·巴齊耶的歡心。不過,比起畫中的人物形象,那棵栗樹更是擊中了他的心,茂盛的枝干為大家?guī)順涫a和涼爽,是他在弗雷德里克出生那年親手種下的,還算是棵小樹呢!他還中意那棵雪松,枝干探向遠方,融入青色的天空。這兩棵樹畫得心思巧妙,它們連接起了土地和天空,低聲頌揚自然的善意、自然和人類的友誼。上帝就在那里。

家庭聚會(弗雷德里克)

加斯東·巴齊耶在蒙彼利埃的公寓中吃完喪禮的晚飯,返回梅里克的房子,想再看一看掛在客廳墻上的《家庭聚會》。羞怯的大男孩低調(diào)地出現(xiàn)在了畫布最左側(cè),叔叔歐仁抽著雪茄站在他前面。一米八四的侄子至少比叔叔高過了一個頭。那是他:淺褐色的胡子,寬闊的腦門,猶疑的臉部線條幾乎模糊了,更加反襯出灼熱的目光。畫作完成已有三年,弗雷德里克是唯一的缺席者。然而,正是他將這一切,將男男女女和樹木聯(lián)結(jié)起來,定格在某個瞬間,就像保存在琥珀中的動物印記和蕨類植物。色彩鮮明的畫布上,情感的軌跡會延續(xù)下去,即使所有人都不在了。還有花園、精心打理得如同花園的田野,加斯東·巴齊耶畢生的心血都凝結(jié)在了戰(zhàn)死的兒子的作品中。他為畫蓋上罩布,關好客廳的百葉窗,鎖上門。夏天之前他不會再回來了。想到明年的夏天沒有了弗雷德里克,想到這是沒有他的第一個夏天,似乎有根針扎進了心臟。他剛剛惦記起了妻子。

1870年的夏季是他和弗雷德里克在葡萄園度過的最后時光,堪稱災難。7月19日,那個腐朽自大的政權(quán)對普魯士宣戰(zhàn),希冀用青年人的血換得返老還童,卻把整個國家搞得天翻地覆。噩耗很快傳來。法軍在阿爾薩斯、洛林、維桑堡、沃埃爾、福爾巴克出師不利,普魯士軍隊進犯法國,長驅(qū)直入巴黎。這促使弗雷德里克——溫柔又愛做夢的弗雷德里克——決定投筆從戎。他也覺得這場戰(zhàn)爭愚蠢之極,同樣愚蠢的還有這茍延殘喘的政權(quán)、野心勃勃還眷戀著帝國輝煌的將軍們。戰(zhàn)敗和入侵改變了一切。法國受傷了,他的故土在受苦受難,他有必須履行的義務。

8月10日,弗羅埃斯克維萊失守四天后,來到蒙彼利埃征兵辦,同意在戰(zhàn)爭期間加入佐阿夫第三團。母親哀求兒子不要參軍,在她口中這就是一種瘋狂,但無濟于事,他什么都不想知道。父親沒有真正反對過。他的行為舉止要符合他的地位和年齡,但父親建議兒子可以加入護理隊,因為他學過醫(yī);可既然他執(zhí)意參戰(zhàn),那也可以成為騎兵或炮兵,或加入技術(shù)部隊,他在那里能更好地發(fā)揮才能。加斯東·巴齊耶指望著等新兵接受完訓練,一紙停戰(zhàn)協(xié)議能終結(jié)戰(zhàn)爭,這樣既保全了兒子的性命也維護了他的聲譽。沒有用,弗雷德里克堅持加入佐阿夫團,他要手握長槍盡快奔赴前線。

8月20日,他來到阿爾及利亞——部隊駐地。頭頂非洲的烈日,他學會了軍人這份職業(yè)的入門技能,五周后返回蒙彼利埃。部隊將在那里整裝待發(fā),開赴冬季戰(zhàn)場。兩周前成立的共和國政府倉皇湊出一支軍隊,想要支援和解放巴黎。他可以再見見雙親,最后品味一次梅里克秋季的韻味。佐阿夫團的軍服與眾不同:蓬蓬的短褲、肋形胸飾的背心、飾有絨球的小圓帽、大量使用紅藍兩色的面料。在梅里克葡萄園的露臺上,這一身裝扮在男士的黑衣和女士鮮嫩的裙裝之間起到了過渡作用。在蒙彼利埃城里,他步履堅定地分開人流,戴上別致帽子的腦袋在南部民眾中鶴立雞群。人們議論紛紛:“看見了吧,那是巴齊耶的兒子,搞畫畫的,他跑去巴黎學醫(yī)沒成,做父親的可失望了?,F(xiàn)在怎么說!”過去的弗雷德里克蛻變成了另一個人。他的臉龐和過完夏天的農(nóng)夫一樣曬成了古銅色,充滿東方情調(diào)的圓帽綴了小絨球,隨著青年的步伐微微擺動。清瘦的臉頰,棱角分明,賦予了他堅毅甚至兇悍的神情,可見到熟人時露出的笑容又讓他顯得鐵漢柔情。人們對他又愛又憐,憐惜他、他的雙親、法國,還有這個時代。

巴黎被圍,炮火紛飛,居民在忍饑挨餓,這突如其來的愛國熱情攪動了整個國家,帶來了騷動和激情。局勢堪憂。接受了新兵速成培訓的戰(zhàn)士回家講述了兵營糟糕的環(huán)境,還有歪瓜裂棗的戰(zhàn)友——大多數(shù)人都是慣犯、壞小子——家人聽了憂心忡忡。父親打算動用人脈將他調(diào)往其他部隊,但弗雷德里克宣稱要和戰(zhàn)友共同進退。他還表示,在這些可憐可恨的家伙中間,也有人意志堅強,比起躲在家中等待事態(tài)發(fā)展的有錢人,他們好多了。沒人提議在他出發(fā)前去次照相館,或許是忌諱吧!可這終將成為一個遺憾。

在梅里克度過的假期,那是一段陽光明媚的日子,嶄新的清晨如同掉落在露臺上的新鮮栗子。它們掙脫了殼斗,連同葉子落到地上,光潔的外表宛如珠寶,熠熠生輝,攪動了畫家內(nèi)心的波瀾。他嘗試畫下這些栗子,想象了所需的色彩,還有堅實的白色筆觸??隙ê茈y做到。莫奈知道秘訣。弗雷德里克細細端詳掌心的金棕色小球,在指尖來回滾動。完美無缺的果實,討喜的外觀,柔滑的觸感,可到了圣誕節(jié)就變得又黑又干,來年會化為塵土,又結(jié)出新的果實。

周六晚上,弗雷德里克從兵營回到家中,袖子上的臂章金燦燦的。他晉升為中士了。10月的爐火燒的是葡萄藤和栗木,站在壁爐前,臂章在上衣海藍色的映襯下絢爛得如同火焰。戰(zhàn)友親切地把這位高個子喚作“巴佐什”,穿上軍裝的他令人肅然起敬。若是莫奈或雷諾阿看見了,準會讓他當模特。莫奈就為他的表兄弟做過,在非洲輕騎兵軍團服役的他當時正好在勒阿弗爾休假。莫奈一直隨身帶著這幅小畫,巴齊耶記得。他也畫過穿軍裝的親戚,那是嫂嫂的兄弟,阿爾豐斯·蒂斯埃,一名重騎兵。8月,他所在的兵團在雷克索方,在阿爾薩斯的啤酒花田中發(fā)起進攻。他現(xiàn)今如何?弗雷德里克覺得自己無堅不摧,是有價值的。理性碰上這份信念不堪一擊,在他眼中,信念和阿爾豐斯·蒂斯埃的盔甲一樣有用。

回到臥室,弗雷德里克拉掉畫上的蓋布,8月離家前,他為沒完成的畫作蓋上了罩布?!堵返煤筒ò⑺埂?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3/01/07/21564010340144.png" />是為雨果的詩歌配的插圖,充滿張力、出人意表的畫面令大作家愛不釋手。老人打盹的雪松惟妙惟肖,原型就是露臺前的那棵。畫面的其余部分還需潤色。去年夏天,他身在法國向往的東方景致,在去過阿爾及利亞之后就不一樣了。假如戰(zhàn)爭會在他投入戰(zhàn)斗之前結(jié)束,那參軍的經(jīng)歷至少有點作用:讓這幅畫作更加真實。他要重現(xiàn)阿爾及利亞鄉(xiāng)間夜色的線條和色彩,斯基克達的夜空就差不多,每日的持槍操練結(jié)束后,他會漫步在鄉(xiāng)野,而其他人則去喝咖啡或者逛窯子。這幅畫參考了塞文山,又借鑒了弗羅芒坦和德拉克洛瓦筆下的沙漠。他畫了水,就在那邊,大量的水,還有成片的麥田,新月當空。他設想了油畫背景需要做的修改,顏料的挑選,色彩的混合。他要使用大量的白色,而描繪朗格多克的景色則偏愛灰色。待到戰(zhàn)爭結(jié)束,他會繼續(xù)的。罩布下面,這幅偉大的草圖在等著他。

路得和波阿斯(弗雷德里克)

備戰(zhàn)間隙,不在軍營的時候,弗雷德里克享受自由時光,漫步在梅里克葡萄園周圍的小徑上。他又去了孩提時代常去的地方,那記憶層層疊疊的累積如同密不透風的石墻。夜晚降臨,漸漸逼近葡萄園,他看見蒙彼利埃的燈火漸次點亮。眺望更遠處,在池塘和大海的那邊,他的目光流連于燈塔散發(fā)的光亮、落日的余暉還有初升月亮的銀光。他沿著兩邊種植了法國梧桐的小徑向上攀爬,最后,眼前出現(xiàn)了別墅的窗戶,一個人影落在了廚房的燈光中。他在樓梯平臺上擦干凈高幫鞋,把小圓帽還有紅藍兩色的斗篷掛上衣帽架,走到客廳角落,在母親邊上落座。他等待著晚餐開飯,耳邊傳來家人熙熙攘攘的喧鬧聲。他暗下承諾,以后要把這一切畫下來。就像是一個洞穴,投射出黃銅色的光暈,而四周一片漆黑。

弗雷德里克在此期間收到了巴黎朋友的音訊,年輕畫家們因為戰(zhàn)爭流落各地。加入重騎兵團的雷諾阿被派到波爾多訓練戰(zhàn)馬。雷諾阿在應征入伍前還寫信給弗雷德里克,讓這位朋友別做參軍的傻事。他在信里把弗雷德里克稱作“天真漢”和“大老粗”。收信人看得直樂呵,弗雷德里克理解好友的熱情還有生硬的柔情,似乎能聽見雷諾阿勸解的話語?,F(xiàn)在,雷諾阿也成了軍人,還是騎兵呢。庫爾貝、德加和馬奈加入了巴黎的國民自衛(wèi)軍。莫奈離開諾曼底,前往英國,想要逃避兵役。至于塞尚,這人一向神神秘秘、冷冷淡淡的,沒人知道他的確切消息。他應該也是躲了起來,可能是在普羅旺斯地區(qū)艾克斯的家里,距離蒙彼利埃并不遠。還有西斯萊,他本是英國公民,能置身事外,他為自己的法國同學難過,也為法國傷心,他對于法國的愛至少和對祖國的相當,這份熱愛涉及方方面面,特別是法國女人。

得知莫奈流亡在外,弗雷德里克并不感到驚訝。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撓他畫畫,這個固執(zhí)的家伙,色彩的瘋子,驕傲、執(zhí)著,堅信自己的雙手還有命運。戰(zhàn)爭、他人的意見都不能阻撓他。弗雷德里克想象著他的朋友坐在泰晤士河邊,在畫布上面盡力復原出倫敦那不見天日、重重迷霧下的昏暗的波光。他或許從來沒用過這么多的灰色顏料,這是英倫灰。弗雷德里克尋思著他是否會帶上妻子卡米耶,還有教子小讓,孩子今年有三歲了吧。在英國要如何生活呢?紛亂的戰(zhàn)火在制造荒誕和悖論。

舞蹈課(德加)

這群年輕畫家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他們拋棄了學院派教習的束縛,拋棄了細膩、昏暗的鄉(xiāng)間景色,不愿成為歷史和神話題材的繪畫機器。這個團體中只有莫奈參過軍。那年他二十歲,在阿爾及利亞的騎兵部隊服役了兩年。那里的天氣還有飲食讓結(jié)實強壯的他也叫苦連天,他天生的諾曼底胃實在無法適應當?shù)厥澄?。一場來勢洶洶的傷寒最終迫使他離開了軍隊。軍營的艱苦生涯雖然不長,卻在莫奈溫柔的脾性中注入了罕有的鎮(zhèn)定和耐力。弗雷德里克猶記得朋友的勇氣和堅持,那是在臨近巴比爾宗的夏耶,他們在楓丹白露森林里作畫,莫奈為了保護一群孩子,被正在訓練擲鐵餅的英國學生誤傷了。鐵餅在腿上劃出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弗雷德里克立馬給予悉心照料。他驚訝于莫奈的忍痛能力,這一方面是因為莫奈身強體健,另一方面也是高傲在作祟。被砸得暈頭轉(zhuǎn)向的莫奈鮮血淋漓,他也想把英國學生打趴在地上。這位退役騎兵性格中鐵漢的一面促使他成了這群年輕藝術(shù)家的領袖。1860年,莫奈在勒阿弗爾市政廳抽中服兵役的簽,父親奉勸他放棄:“我出錢找人替你服兵役,既然你一心想當個畫家,不要只在心里想想,找個好老師,然后考進美術(shù)學校。要不然,你就待在勒阿弗爾接手我的香料生意?!眻?zhí)拗而孤僻的兒子選擇了拒絕,他不愿忍受學院派的教條和約束。為了和父親作對,他還提前應征入伍,選擇去了更遠的駐扎地,成了非洲輕騎兵一團的一員。他現(xiàn)在和家人遠隔重洋,用七年兵役讓父親碰了壁,資產(chǎn)階級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固然舒適安穩(wěn),但他寧愿面對海外執(zhí)行任務可能帶來的風險。至少,他想到,非洲的天空是畫家的天空。他會變得更強,就像浪漫主義畫家德拉克洛瓦。

勒阿弗爾的舊外港(莫奈)

勒阿弗爾碼頭(莫奈)

弗雷德里克在他選擇加入佐阿夫團時想起了這一切。他做了和莫奈一樣的事,他要去非洲證明自己的男子漢氣概,還要豐富自己的眼界。在巴黎灰蒙蒙的四壁間,莫奈常常和他還有雷諾阿提起非洲大地上那無與倫比的耀眼光線。他是個追求轟轟烈烈的青年,同樣也是愛國青年和畫家,這三重身份都會做出同一個選擇。如同先前的莫奈,現(xiàn)在的他要代替莫奈前往非洲。這一次,是他,是弗雷德里克·巴齊耶這個替代者將要離開父輩的庇護、海邊、石灰質(zhì)土地,套上紅色燈籠褲和白色護腿套、腰間圍上羊毛腰帶、穿上藍色外套、戴上茜紅色的圓帽,奔赴戰(zhàn)場。

巴齊耶中士和他的部隊在10月底被派往法國東北部。部隊沿羅訥河河谷而上,接著取道索恩河河谷,行軍至貝藏松。他們在弗朗什-孔泰停留了一個月,在當?shù)貋砘貟呤帲瑳]有碰上敵軍。之后,巴贊元帥投降,圍困在梅斯的五萬士兵被擒,10月27日,敵軍包圍巴黎,想要一舉奪下首都,盡快結(jié)束戰(zhàn)斗。諸圣瞻禮節(jié)過后數(shù)天,佐阿夫三團急行奔赴勃艮第南部,共和國政權(quán)覺得剩余的兵力相當可觀,要在那里集結(jié)起打散的兵力。沙尼鎮(zhèn)邊上,成百上千的帳篷散布在索恩河畔沙隆以北的平原和高原上。載滿了士兵的列車從東、南、西各方向匯聚到此處的鐵路樞紐站。運來的部隊沒有大炮,沒有戰(zhàn)馬,沒有武器,帝國早在倒霉的夏季戰(zhàn)役中就把家底糟蹋得所剩無幾,根本來不及補給裝備。弗雷德里克所在的佐阿夫軍團人員齊整,還配備了鼓手和短笛手,士兵四人一行,由軍官和士官分別打頭陣和壓隊,弗雷德里克感覺自己就像是共和2年的老兵,誓要把敵人趕出法國。他迫不及待地想投入戰(zhàn)斗,他和所在的部隊登上列車,連夜穿過莫爾萬高原,沿盧瓦爾河行駛,11月20日到達了濟安火車站。他的生命還有不到一周的時間。

駐扎在盧瓦爾河畔的共和國軍隊將領利用拿破侖三世一手締建的鐵路網(wǎng)絡,僅僅三天時間就在加蒂奈地區(qū)集結(jié)起十萬大軍,準備向北部的巴黎進軍。普魯士軍隊也在該地區(qū)集中了幾個師的兵力,但現(xiàn)在為了避開法國軍隊的進攻,退避到巴黎公路沿線的村鎮(zhèn)內(nèi),堅守陣地。巡邏小分隊和零星的小規(guī)模沖突已讓敵我雙方知道了對方的確切位置。兩軍就等著一聲令下,投入戰(zhàn)斗。

弗雷德里克生平第一次感到初生牛犢不怕虎。戰(zhàn)爭中的所見所聞在這種情緒的刺激下變得更加鮮活。身處亂哄哄的軍隊,他看到了成批的戰(zhàn)士在衣衫襤褸之下爆發(fā)出原始的力量。勃艮第的農(nóng)民、鐵路工人和煉鋼工人,老人和婦女,都在鼓舞他們,給他們送去自家菜地里的蔬菜、自己過冬儲備的蔬菜,有韭菜、白菜、土豆,還有雞蛋和紅酒。每天都有少年和老人自告奮勇,要求參軍。敵人的侵略行徑攪動了人們內(nèi)心的愛國主義情懷,那些最樸實的人,他們不會算計,也幾乎一無所有,卻是最早行動起來表明自己愛國之情的人。人們從谷倉里面找出蹩腳的步槍,還有銹跡斑斑的馬刀,這些都是拿破侖時代的遺物了。風燭殘年的身軀又煥發(fā)出年富力強的生機,幾乎洋溢著喜氣。鑒于弗雷德里克的上司是名驍勇的職業(yè)軍人,他對戰(zhàn)爭充滿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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