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島紀(jì)行

京都之貞室往須磨之濱賞月，吟詠“松樹明照眼，三五夜中月團(tuán)團(tuán)，追憶中納言”。念此風(fēng)流之士何等雅趣，乃于今秋意欲前往鹿島賞月。同行者二人，一為浪人武士，一為云水之僧。禪僧身披色如烏鴉之緇衣，脖掛褡褳，背負(fù)安置有釋迦如來悟道成佛出山圖像之佛龕，手持錫杖，鐵環(huán)輕響，猶如過無門關(guān)，獨(dú)步天地，自在上路。另有一人，非僧非俗，介于鳥鼠之間，名曰“蝙蝠”，乃言前往“無鳥之島”,爰于門前乘船，抵達(dá)行德。棄船上岸，亦不騎馬，欲試鶴脛之腳力，乃徒步前往。

《六十余州名所圖會 常陸 鹿島神宮》

三人均頭戴甲斐某人所贈扁柏斗笠。過八幡，入鐮谷原，平野廣袤。所謂“秦甸一千里”,可極目遠(yuǎn)眺。筑波山巍峨矗立，雙峰并峙。聞言唐土有“雙劍之峰”，乃廬山之峰也。

雪景不待言，

紫靄輕籠筑波山，

初春亦芳妍。

此為門人嵐雪之句。此山傳自日本武尊之歌，連歌者以此為源，且緣以命名。見此山不宜無歌，過此山不宜無句。真乃尊崇之山也。

胡枝子似錦鋪地，誠如為仲將其裝入衣箱送與京城以為禮物，風(fēng)流至極，心甚羨之。桔梗、龍牙、苓草、芒草百花繚亂。公鹿呦呦，戀妻之情，不勝愛憐。放牧之馬，悠然自得，妙有情趣。

暮色將臨，抵利根川岸邊之布佐。川中置有捕鮭之魚梁，鮭魚售往武江市集。夜宿漁家，腥味撲鼻。長空皓月，萬里朗照。是夜乘舟而下，至鹿島。

翌日，正午起降雨，恐賞月無望。聞根本寺前住持現(xiàn)今遁世，隱居于山麓，乃前往拜訪借宿。實(shí)如古人所吟“使人發(fā)深省”,似頗得一時(shí)清凈之心。拂曉，天色稍晴。和尚叫醒起身，卻見眾人皆起。唯有月色、雨聲之美景充溢心胸，卻難以成吟。遠(yuǎn)道前來賞月，未能如愿，實(shí)乃憾事。然彼女亦未能吟詠郭公一首，怏怏不樂而歸，其與余不啻為同病相憐者也。

《名所江戶百景 利根川交錯之松》

同是此月光，

卻因白云幻蒼狗，

斯須變無常。 （和尚）

雨霽云腳忙，

月亮如飛照樹梢，

水珠沐清光。 （桃青）

寺宿沉夢鄉(xiāng)，

清凈禪心發(fā)深省，

虔誠賞月光。 （桃青）

竹睡雨夜香，

聞道霽月翻身起，

欣看長空朗。 （曾良）

雨后靜廟堂，

屋檐水珠滴答響，

月色尤蒼涼。 （宗波）

神前

仰望此古松，

發(fā)芽生長自神代，

金秋謁神宮。 （桃青）

青苔生要石，

傳是明神降臨處，

欲將露珠拭。 （宗波）

神鹿亦跪膝，

虔誠恭敬對神明，

呦呦殷切啼。 （曾良）

田家

稻熟已開鐮，

鶴來覓食步悠然，

農(nóng)村秋正酣。 （桃青）

月明割稻天，

倘若邀我去幫忙，

趁此觀玉蟾。 （宗波）

微賤農(nóng)家子，

忽然停下脫殼活，

抬頭望明月。 （桃青）

芋頭葉搖曳，

一片翠綠旱地里，

只待明月夜。 （桃青）

原野

原野胡枝子，

褲上染花汁。 （曾良）

離離原上草，

放牧馬兒吃個飽，

悠然秋色好。 （曾良）

原野花開胡枝子，

也讓山犬睡一宿。 （桃青）

歸途，宿自準(zhǔn)宅

麻雀好友來，

干草做窩宿我家。（主人自準(zhǔn)）

墻邊插苗木，

杉樹成材秋色佳。（客人芭蕉）

欲去看明月，

叫住拖船載我行。 （曾良）

貞享丁卯仲秋（末五日）。

貞享四年（1687）八月十四日，芭蕉和弟子曾良、宗波赴常陸國鹿島賞月旅行。

安原貞室（1610—1673），名正章，京都人。貞門時(shí)代的代表性俳人，貞門七俳仙之一。編著有《正張千句》《玉海集》等。

貞室原文為“十五夜”，并非“三五夜”，芭蕉記憶有誤。“中納言”即被流放到須磨的歌人在原業(yè)平。

指貞享四年（1687）八月。

常陸國的鹿島神宮（茨城縣鹿島町）。

河合曾良（1649—1710），本名巖波莊右衛(wèi)門正字。信濃人，寄居于伊勢長島大智院。二十歲左右曾仕于伊勢長島藩，后致仕，去江戶，入芭蕉門下。

指住在芭蕉庵附近的禪僧宗波。

南宋無門慧開禪師撰《無門關(guān)》頌曰：“大道無門，千差有路，透得此關(guān)，乾坤獨(dú)步。”

芭蕉自指。

日諺有云：“島上無鳥，蝙蝠稱王?！保愃浦袊V語：“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保┌沤对溨C地比喻自己如蝙蝠前往鹿島。

江戶芭蕉庵不遠(yuǎn)處即為小名木川，有船直達(dá)行德。

江戶川的河口，位于今千葉縣市川市。

行德北面約四公里，位于今市川市八幡町。

位于今市川市東葛飾郡鐮谷町。

《和漢朗詠集》:“秦甸之一千余里，凜凜冰鋪……”甸，乃天子直轄之地。秦甸，指秦朝都城附近的土地。

茨城縣中部的山巒，有男體、女體兩峰。

服部嵐雪（1654—1707），江戶人，芭蕉高足，與寶井其角并稱。編著有《若水》《其袋》等。

連歌的產(chǎn)生可追溯到《古事記》《日本書紀(jì)》中日本武尊與秉燭人的唱和——片歌問答：“（問）經(jīng)過新治與筑波，到此已睡多少夜？/（答）算來睡過九夜晚，今日已是第十天?！彼?，連歌又稱“筑波之道”。

據(jù)鴨長明《無名抄》記載，平安時(shí)代，陸奧太守橘為仲任滿回京時(shí)，將宮城原野上的胡枝子裝在十二個大衣箱里作為禮物送人。

布佐，利根川沿岸的漁村，有船前往鹿島。位于今千葉縣我孫子市內(nèi)。

順?biāo)畡萦媚緲?、柴枝、竹條或編網(wǎng)設(shè)置障孔以捕魚的設(shè)施。

即武藏國江戶。

白居易《縛戎人》:“朝餐饑渴費(fèi)杯盤，夜臥腥臊污床席?！卑沤秾⒃娧匀说纳眢w的氣味改為魚腥味。

根本寺，臨濟(jì)宗寺院，位于鹿島神宮以西的下生。前住持，指第二十一代佛頂和尚，芭蕉的參禪法師。

指鹿島山山麓。

杜甫《游龍門奉先寺》:“欲覺聞晨鐘，令人發(fā)深省?！?/p>

指佛頂和尚。

《枕草子》記述，清少納言欲聽杜鵑，特地到郊外，卻連一首和歌也未作成，怏怏而歸。

桃青，松尾芭蕉的別號。

即鹿島神宮的神前。

日本神話中的神治時(shí)代，指神武天皇即位之前。

鹿島神宮內(nèi)有一塊約六十厘米的圓石，上部微凹，下部埋在土中，不知其大。傳說是鹿島明神降臨之處，稱為“石御座”，亦稱“要石”。

鹿島神宮的鹿被視為神的使者。

指鐮谷附近的原野。

山犬，即日本狼，現(xiàn)已絕跡?！锻饺徊荨氛f胡枝子花十分溫柔可愛，可以作為可怕的野豬的被窩。芭蕉將“野豬”改為日本狼，意為連兇惡的日本狼睡在胡枝子花上性情也會變得溫和。

小西自準(zhǔn)，芭蕉移居江戶后的俳友，當(dāng)時(shí)住在行德，任神職。

此為主人的發(fā)句。

此為芭蕉的脅句。

此為曾良的第三句。

即貞享四年（1687）八月?！澳┪迦铡睘槎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