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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永濟論“填詞之事”

中華詩詞研究(第二輯) 作者:中華詩詞研究院,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 著


劉永濟論“填詞之事”(1)

陳文新

【摘 要】劉永濟論“填詞之事”,重心在三個方面:宮調(diào)、聲韻、歌辭。就宮調(diào)而言,一調(diào)有一調(diào)之聲情,調(diào)情與辭情相切合,才能獲得相得益彰的效果。就聲韻而言,嚴守聲律,不但有助于保存詞調(diào),且有助于研究唱法,對那些具體的技法,如上去之別、特定句式等,萬不可等閑視之。就歌辭而言,包括“總術”、“取徑”、“賦情”、“體物”、“結構”、“聲采”六項,每一項均有細致討論。劉永濟之所以關注這三個層面,既與其身為詞人有關,也與其教人作詞的著眼點有關。但其理論意義不限于填詞,也是詞體研究的重要成果,且兼具詞史研究的意義。

【關鍵詞】劉永濟 填詞 宮調(diào) 聲韻 歌辭

劉永濟是民國詞壇上的風云人物之一。他既是著名詞人,又長期從事詞的教學與研究,建樹甚豐。就詞學研究而言,其主要成果有《詞論》、《宋詞聲律探源大綱》、《唐五代兩宋詞簡析》、《微睇室說詞》。《詞論》在民國年間曾由武漢大學印行,流傳不廣,今已罕見。1981年3月,上海古籍出版社根據(jù)武漢大學印行本及后來劉永濟在書眉上所作補充,重加整理出版,中華書局2010年版、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均據(jù)此本收入?!啊对~論》兩卷,本是劉先生早年在湖南大學任教時的詞學講義,1940年,劉先生到時在樂山的武漢大學任教,所講授的課程仍有詞學一門,故續(xù)有增益,尤其是下卷,劉先生還準備以其為藍本,提要鉤玄,寫成幾十則詞話,作為學詞的綱領。然不知何故,我們后來從劉先生的遺稿中只看到已修改完成的《總術》、《取徑》兩節(jié)和文前的題記,書名則作《誦帚詞筏》。取修改后的這兩節(jié)與1981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據(jù)武漢大學印本《詞論》相較,可知修訂稿已比原稿有了較大的改動和補充?!?sup>(2)《宋詞聲律探源大綱》現(xiàn)存劉永濟手稿,中華書局2010年據(jù)以整理出版?!皠⑾壬缒暝谖浯笾v授詞選,曾編有《誦帚盦詞集》四卷,選錄作品較多,晚年由博返約,又擷唐宋詞的精華,寫成《唐五代兩宋詞簡析》?!?sup>(3)《唐五代兩宋詞簡析》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微睇室說詞》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中華書局2010年版據(jù)以收入。劉永濟的上述著述,卓有建樹的至少有三個方面:論“填詞之事”;詞史研究;唐宋詞細讀,尤其是對吳文英等詞家作品的細讀。

劉永濟論“填詞之事”,重心在三個方面:宮調(diào)、聲韻、歌辭。劉永濟曾說:“竊嘗思之:填詞之事有三:一曰宮調(diào);二曰聲韻;三曰歌辭?!?sup>(4)劉永濟之所以關注這三個層面,與其作為詞人的填詞生涯息息相關,也與其教人作詞的著眼點有關。但就其理論意義而言,又不限于填詞,也是詞體研究的重要成果,且兼具詞史研究的意義。

一、劉永濟論宮調(diào)

劉永濟《宋詞聲律探源大綱》一書,從漢魏古詩、永明新體詩、唐人律詩,直到宋詞的長調(diào),一一就其聲律作細致考察,得出七條重要結論。這七條中,關于宮調(diào)的結論是:“從檢查聲調(diào)中,可知詞一調(diào)有一調(diào)之調(diào)情,蓋名家制詞定譜皆煞費苦心,不可任意妄填,致令詞調(diào)聲情之美為之破壞。至于譜詞入樂尤與聲律有關,蓋樂譜必以聲律為根據(jù)也。昔人論聲音必與宮調(diào)相應,有南呂宮感嗟傷悲,正宮惆悵雄壯,黃鐘宮富貴纏綿,大石調(diào)風流蘊藉,小石調(diào)旖旎嫵媚,商調(diào)凄愴怨慕,角調(diào)嗚咽悠揚,越調(diào)陶寫冷笑等說。”(5)其《微睇室說詞·小引》亦云:“凡詞一調(diào)有一調(diào)之聲情?!?sup>(6)其《詞論》一書,卷上專列《宮調(diào)第三》一節(jié),論證宮調(diào)之不可廢:“或曰:填詞協(xié)律之事,今已等于絕學。則宮調(diào)之理雖明,字譜之用雖著,然欲于酒邊燈外擪笛高歌若宋賢之所為,亦不可得。且詞自蘇、辛而后,不過詩之新體,姜、吳雖欲返本,而后世終不能傳其法。則今日而言宮調(diào),亦摶沙作飯而已。雖然,有二義焉,亦學者所當知也:器數(shù)雖異,人聲具存,歌詞之法不傳,唱曲之事可考,茍能由曲而溯詞,因今以追古,亦未見其不可階,此一義也;六宮十一調(diào),調(diào)各有情,人心之哀樂應之則諧,故感嘆傷悲者宜用南呂,惆悵雄壯者宜用正宮,是故天籟之發(fā)者然,此又一義也。宮調(diào)之說,安可過而廢之哉?!?sup>(7)《詞論》卷下《聲采第六》一節(jié)亦云:“例如《醉翁操》之寫放琴聲,《壽樓春》之抒情沉而悲,皆于字音之中吟諷可得。而《六州歌頭》之繁音促節(jié),尤足見沉郁悲涼之情。凡此諸調(diào),雖未付之管弦,而能得其音節(jié)。推之如《秋思耗》、《花犯》、《倒犯》、《看花回》、《鶯啼序》等,一調(diào)有一調(diào)之聲情,一調(diào)有一調(diào)之節(jié)奏,即一調(diào)有一調(diào)之韻味,一調(diào)有一調(diào)之境界?!?sup>(8)《宋詞聲律探源大綱》還列舉了若干具體例證,如史邦卿(達祖)《雙雙燕》:“此梅溪自度曲,調(diào)情與辭情相切合,詞中多用上聲,故讀來亦像燕子之輕俊。此詞多用上去聲葉韻,上聲由低而高,去聲由高而低而配合之,故能輕俊。十二韻中有六上聲字,六去聲字。”(9)又如史邦卿《壽樓春》:“此詞乃邦卿自度曲,調(diào)情非常沉著,表示一種悲痛之情,蓋邦卿悼其夫人而作者。詞止一百零一字。而用平聲字至六十五,五字皆平者亦有二句,其中前半第三行第四、五字與第八、九字,后半第九行第四、五字與第八、九字,或用雙聲或用疊韻,乃定格?!?sup>(10)

劉永濟所說視詞為“詩之新體”的現(xiàn)象,南宋以來綿延不絕,至現(xiàn)代尤為普遍。比如,王鵬運《詞林正韻跋》曰:“夫詞為古樂府歌謠變體,晚唐、北宋間,特文人游戲之筆,被之伶?zhèn)?,實由聲而得韻。南渡后,與詩并列,詞之體始尊,詞之真亦漸失。當其末造,詞已有不能歌者,何論今日。”(11)林庚《中國文學簡史》論及宋詞,開頭一段便說:“唐代詩歌在集大成之后,需要在詩歌語言上有新的突破,才能繼續(xù)向前發(fā)展。于是,新興的詞便成為一個突破口。詞是隨著詩歌口語化的要求而興起的,正如七絕是最口語化最富有抒情性的一種體裁,與七絕密切有關的詞中的小令,也是純抒情的一種詩歌體裁。最早流行的小令多是五、七言體,如《菩薩蠻》、《浣溪沙》、《玉樓春》、《生查子》等,而它的口語化更勝過七絕。由于句式的富于跳躍性,更容易從口語中吸取新鮮的血液,獲得一種表現(xiàn)上嶄新的力量。所以詩歌創(chuàng)作的高潮最終便從詩轉而向詞,而詞在新興之初,正是以小令為先鋒的天下?!?sup>(12)林庚的說法,從語言的角度揭示詞作為“詩之新體”的特長,自有其新穎和深刻之處。但因此而忽略詞與音樂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忽略詞調(diào)的重要性,卻也是一個事實。[美]蘇珊·朗格《藝術問題》第六講,曾論及“各類藝術之間的真實關系和特殊關系”,例如詩與音樂結合時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情形?其答案是:“詩與音樂的結合,產(chǎn)生出來的或許是一首優(yōu)美的歌曲。人們也許會很自然地把這種令人滿意的效果同時歸功于詩的優(yōu)美和高超的音樂處理,但事實上卻并非如此,舉例說,舒伯特所創(chuàng)造的那些優(yōu)美的歌曲,其歌詞并不都是優(yōu)美的。雖然其中有些是來自海涅、莎士比亞和歌德的偉大抒情詩,但絕大部分卻是一些十分平庸的詩句,有些甚至還是取自于繆勒所創(chuàng)造的那些感情極其脆弱的抒情詩句。在歌曲中,歌詞只能起到某種間接的作用,換言之,歌詞起到的作用只是刺激起作曲家的興奮,使作曲家為它譜曲。當歌詞進入歌曲之中并與音樂結合為一體時,作為一件獨立的藝術品的詩詞便瓦解了,它的詞句、聲音、意義、短語以及它描寫的形象也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音樂的元素。在一首千錘百煉的歌曲中,其歌詞是完完全全地被音樂吞沒了的,在其中簡直就找不到任何有關歌詞的蛛絲馬跡。當然,這并不是說歌詞在歌曲中就不起任何作用,也不是說可以用其他任何歌詞來取代原來的歌詞而不對歌曲發(fā)生影響,而是說歌詞已經(jīng)被音樂所利用,并進入了一種全新的結構之中,從而使原來那獨立的詩句完全消失在歌曲之中了?!?sup>(13)蘇珊·朗格所說的這種情形,在中國古代的藝術活動中也是存在的,如一些人習慣于說“聽戲”而不是“看戲”,就表明了音樂的主導功能。只是劉永濟討論宮調(diào),其前提是詞已經(jīng)成為閱讀文本。在這個背景下,如林庚所說,關注其語言是理所當然的,詞調(diào)的講求真有那么重要嗎?

詞調(diào)就是詞的腔調(diào)。詞人作詞必須選用詞調(diào)或創(chuàng)制詞調(diào),所以作詞又叫倚聲填詞。據(jù)康熙《欽定詞譜》,現(xiàn)存的詞約有820余調(diào),就其來源而言,大體有六個方面。或來自域外、邊地,如《菩薩蠻》來自古代緬甸,《霓裳羽衣曲》源自印度《婆羅門曲》,《八聲甘州》、《梁州令》等來自邊地?;騺碜悦耖g,如《竹枝》、《麥秀兩岐》、《赤棗子》等?;蚬?jié)取隋唐的大曲、法曲增損而成,如《水調(diào)歌頭》、《六州歌頭》、《齊天樂》等?;蛴蓸饭じ杓藙?chuàng)制,如《雨淋鈴》、《還京樂》等?;虺鲇诠俜揭魳窓C構,如《徵招》、《角招》、《黃河清》等均為宋代的大晟樂府所制?;驗樵~人的自度曲,如姜夔《白石道人歌曲》卷四《揚州慢》、《長亭怨慢》、《淡黃柳》等十七調(diào),題為“自制曲”,是宋代流傳下來唯一完整的宋詞樂譜。而就“調(diào)名緣起”而言,如劉永濟所分,有十余種之多:“有因樂府舊曲而名者,如《柳枝》出于《折楊柳》,《江南好》出于《望江南》,《采桑子》出于《楊下采?!?,是也;有用前人詩賦為名者,如《蝶戀花》用梁元帝‘翻階蛺蝶戀花情’,《滿庭芳》用吳融‘滿庭芳草易黃昏’,《惜余春》取太白賦語,《青玉案》取平子詩句,是也;有取本詞字句為名者,如《如夢令》因唐莊宗詞句有‘如夢,如夢,殘月落花煙重’也,《魚游春水》因古詞句有‘鶯囀上林,魚游春水’也,而《念奴嬌》以東坡詞而改名《大江東去》,《臨江仙》以方回詞而改名《雁后歸》,則又文人好奇之習也;有以作者本事而名者,如《憶余杭》因潘閬憶西湖而作也,《菊花新》因陳源念菊夫人而作也,《醉翁操》因東坡追思六一翁而作也;有以地名者,如《甘州子》、《伊周令》、《梁州令》、《青門引》、《氐州第一》等;有以物名者,如《蘇幕遮》、《菩薩蠻》、《尉遲杯》等;有以古事名者,如《阮郎歸》、《惜分釵》、《華胥引》、《高陽臺》等;有以時序名者,如《秋霽》、《夏初臨》、《湘春夜月》、《春從天上來》等;有以音節(jié)名者,如《聲聲慢》、《字字雙》、《三字令》、《一七令》等。它如偷聲、減字、攤破、促拍、摘遍、哨遍之名,引、近、令、慢、鬲指、過腔、轉調(diào)、犯調(diào)之目,而犯調(diào)又有倒犯、側犯、尾犯、花犯、三犯、四犯、八犯之分,皆從宮調(diào)而別者也。有合二調(diào)為一調(diào)者,如《江月晃重山》合《西江月》、《小重山》而成也,《江城梅花引》合《江城子》、《梅花引》而成也;有一調(diào)犯數(shù)調(diào)而未明言犯者,如《六丑》共犯六調(diào)而成也?!?sup>(14)

1928年,世界書局出版了劉坡公《學詞百法》一書,上海古籍書店曾于1982年影印出版。其中《選擇調(diào)名法》一目指出:“詞之題意,不外言情、寫景、紀事、詠物四種,題意與音調(diào)相輔以成,故作者拈得題目,最宜選擇調(diào)名。蓋選調(diào)得當,則其音節(jié)之抑揚高下,處處可以助發(fā)其意趣。其法須將各調(diào)音節(jié),爛熟胸中,而后始有臨時選擇之能力。惟是詞調(diào)多至千有余體,何題宜用何調(diào),豈能一一記憶,神而明之,仍在學者。”(15)為了指導初學填詞的人,劉坡公舉了若干詞調(diào)為例:“《滿江紅》、《念奴嬌》、《水調(diào)歌頭》三體,宜為慷慨激昂之詞。小令《浪淘沙》,音調(diào)尤為激越,用之懷古撫今,最為適當?!薄啊朵较场?、《蝶戀花》二體,音節(jié)和婉,作者最多。宜寫情,亦宜寫景?!薄啊杜R江仙》、《凄清道上》二體,最宜用于寫情。對句兩兩作結,句法更見挺拔?!薄啊抖聪筛琛?,宛轉纏綿,可以寫情,可以紀事。一疊不足,作若干疊者更妙?!薄啊蹲S⑴_近》,頓挫得神。用以紀事,亦甚佳妙?!薄啊洱R天樂》,音調(diào)高雋,宜用于寫秋景之詞。”“《金縷曲》,宜用于寫抑郁之情。此調(diào)變體甚多,別名《賀新郎》,可賦本意,用以賀婚?!薄啊肚邎@春》,多四字對句,宜于詠物。別名《壽星明》,可賦本意,用以祝壽。”“《高陽臺》,跌宕生姿,亦為寫情佳調(diào)?!薄啊督鹁諏饺亍芬徽{(diào),有回鸞舞鳳之姿。用以紀事詠物,皆流利可愛。”(16)其核心理念是,如欲填詞,必須注重每一詞調(diào)的聲情。

1934年,龍榆生作《我對韻文之見解》一文,“因有感于近世之言詩歌者”多忽略“聲”、“情”、“詞”三者之間的“相應相稱之理”,慨然寫道:“韻文之妙用無他,‘聲’‘情’相應,‘詞’‘情’相稱而已。白香山云:‘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淖?,死物也。有‘情’有‘聲’,斯活矣。豐富之感情,與壯烈之抱負,必假言辭以表達之,文字以傳布之,而聲調(diào)之組織為尤要:此研究韻文者,所以貴乎諷詠也?!薄绊嵨闹蕾p與創(chuàng)造,良非易言,歧而二之,無有是處。取古今名作,密詠低吟,然后證之以人生經(jīng)驗,與一切觀感所得,使吾身入乎其中,與之相浹而俱化,斯可與言欣賞矣。關于某一作品之聲調(diào)組織,與作者情感緩急相應之處,有深切之理會。一旦有所感觸,形于言詞而莫不中節(jié),表于文字而但覺真趣之流行,斯可與言創(chuàng)作矣?!?sup>(17)1937年6月,龍榆生作《填詞與選調(diào)》一文,亦從“詞情與聲情相應”的角度闡發(fā)宮調(diào)選擇在填詞中的重要性。其立論的前提是:“一種曲調(diào)之組成,必其人之心有所感,而藉抑揚抗墜之音節(jié)以表達之,所謂相應生變,變而成方者是也。依曲調(diào)以填詞,則歌詞所表之情,宜與曲中所表之情相應。若但以‘依曲拍為句’,謂之盡填詞之能事,則亦等于作長短句之律詩耳?!?sup>(18)詞之所以不是“句讀不葺之詩”,在于它除了詞情外,還有調(diào)情,且詞情與調(diào)情還須相應。“詞是依附唐、宋以來新興曲調(diào)的新體抒情詩,是音樂語言和文學語言緊密結合的特種藝術形式。它的發(fā)生和發(fā)展,由詩的‘附庸’而‘蔚為大國’,是和樂曲結著‘不解之緣’的。它的長短參差的句法和錯綜變化的韻律,是經(jīng)過音樂的陶冶,而和作者起伏變化的感情相適應的。一調(diào)有一調(diào)的聲情,在句法和韻位上構成一個統(tǒng)一體。它是順著人類發(fā)音器官的自然規(guī)律,從而創(chuàng)造各種不同的格式,通過這些格式來表達各種不同的感情。把它詠唱起來,是會使人感到‘漸近自然’的。它之所以不同于一般五、七言古、近體詩,乃至夾有長短句的樂府詩,也就只在它的句法和韻律是要受曲調(diào)的約束,而這種約束是循著人類語言的自然法則來制定的。我們要了解詞的藝術特征,仍得向它的聲律上去體會,向各個不同曲調(diào)的結構上去體會。作者能夠掌握這些規(guī)律,選擇某一適合表達自己所要表達的感情的曲調(diào),把詞情和聲情緊密結合起來,也就會產(chǎn)生各種不同的風格和面貌,引起讀者的共鳴?!?sup>(19)

《念奴嬌》、《永遇樂》、《水龍吟》、《滿江紅》、《賀新郎》五曲,世人已習慣于用來抒寫豪壯之情。龍榆生以這五曲為例,梳理了其宜于書寫豪壯之情的原因:“上列五調(diào),細玩其句度聲情,并見拗怒之勢?!队烙鰳贰?、《水龍吟》皆多用四言句,而《永遇樂》每句用仄聲字結者,除協(xié)韻句外,尚有十一句之多?!端堃鳌烦烨Ю锴迩铩ⅰ淙諛穷^’、‘可惜流年’三句外,亦全以仄聲字住。偶句數(shù)倍于奇句,于拗怒中見和諧,讀之自感雄強之態(tài),宜蘇、辛一派作家,喜拈此類曲調(diào),以抒寫其郁勃豪放之情也。至《念奴嬌》、《滿江紅》、《賀新郎》三調(diào),例以入聲韻為準,取入聲之逼側,以盡情發(fā)泄壯烈之懷抱。其有改用上、去韻者,則雖作壯語,往往郁而不宣,無裂石之奇聲,而有沉抑之情態(tài)?!?sup>(20)后來龍榆生在《語文教學》1957年6月號發(fā)表《談談詞的藝術特征》一文,“就一般常用的幾個曲調(diào),也就是現(xiàn)行文學課本中所能見到的幾個曲調(diào)”(21),如蘇軾赤壁懷古的《念奴嬌》、辛棄疾所曾用過的《摸魚兒》、柳永的《八聲甘州》,作了更為詳盡的分析。龍榆生所論證的,正是所謂“一調(diào)有一調(diào)之聲情”。劉永濟也在不同場合舉了若干例子就此加以說明,如《微睇室說詞·小引》:“名家制調(diào)定譜,皆煞費苦心,大抵調(diào)聲必與人情切合,然后可以表達人心各種情感。此如史達祖的《壽樓春》詞,乃其自制以悼亡者,其詞聲情沉郁,有連用四陽平之句曰:‘算玉簫猶逢韋郎?!q逢韋郎’四字皆陽平,其聲低沉,恰與其悲悼之情切合。舉此一例,以概其余。但詞人亦有用調(diào)不切合情者,不可為法。后人見史詞調(diào)名有‘壽’字,遂用為祝壽之詞,則更錯了?!?sup>(22)龍榆生和劉永濟所說,正是所謂行家所見略同。

唐宋詞中有一種情形,即同一詞牌屬于不同的宮調(diào)。如“《虞美人》,《片玉集》入正宮,《尊前集》又入中呂宮;《菩薩蠻》,《尊前集》入中呂宮,《片玉集》又入正平調(diào);《木蘭花》,《尊前集》入大石調(diào),《樂章集》又入林鐘商;《傾杯樂》,《樂章集》入仙呂宮,《白石集》又入大石調(diào):此則其異在聲而不在詞也”。(23)劉永濟指出的這個現(xiàn)象,龍榆生也曾予以留意。1933年4月,龍榆生在《詞學季刊》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詞體之演進》一文,在引述了《碧雞漫志》列舉的“一種樂曲,歷時稍久,往往變易宮調(diào),舊曲翻新”的大量例證后,歸納道:“凡樂曲幾無不分隸數(shù)宮調(diào)者。觀上述,除《望江南》始終屬南呂宮外,并變易甚多。同一調(diào)名,因所隸宮調(diào)不同,往往依聲而制之歌詞,亦遂句讀參差,與曲中所表之情,相挾而俱變。故唐、宋人詞,有同用一調(diào),而所描寫離合悲歡之情緒,截然殊致者。此殆翻曲者之故弄狡獪。倚聲家選調(diào)之難,必于句度韻律及所屬宮調(diào),加以縝密之注意,庶幾能使聲情吻合?!?sup>(24)“同一曲名,而所屬宮調(diào)若是其不同,非身通音律者固應不敢輕于嘗試。蓋倚聲填詞,詞中所表之情,必與曲中所表之情相應;非若率意作五、七言詩,一任樂工之選調(diào)排入,其不相融洽者,獨可藉泛聲以資救濟。吾意新曲至唐大盛,而新詞必至唐末、五代,乃如春云之乍展,此必為其一大原因。”(25)宮調(diào)之聲情,對詞情有其規(guī)范功能,在詞附屬于音樂的時代是如此,即使在詞已成為閱讀文本的時代,仍有其顯著作用。

二、劉永濟論聲韻

劉永濟《詞論》卷上《通論》,專設“聲韻第四”,次于“宮調(diào)第三”之后,聲韻在其詞論中的重要性由此可見;卷下《作法》之《聲采第六》,所謂“聲”,亦就聲律而言:“按聲律之論,《通論》第四章已盡之矣。茲所采諸家,皆斤斤于守律之宜嚴。大抵以詞本歌曲,一調(diào)有一調(diào)之音節(jié),茍任意為之,則失按譜填詞之義矣。竊嘗思之,填詞之事有三:一曰宮調(diào);二曰聲韻;三曰歌辭。而聲韻介宮調(diào)與歌辭之間,既與唱曲相關,復與辭句密切。今唱法雖亡,而與之相關之聲律,尚可考見。嚴守聲律,不但保存詞調(diào),且可進而研究唱法。故諸家于此不憚反復申明也。至守律之法,沈、況兩君之言至確。不可托一二不合者以自恕,不可借蘇、辛諸賢亦自諉,二語尤深中時病。蓋不合者,或傳久而訛,或為嘌唱家所改,或作者本非專家也。蘇、辛之作,論詞品則誠高妙,辨詞體則非本色也。止庵列蘇、辛二公之作于變體中,此辨章之道宜然,非有所貶于二公也?!?sup>(26)

劉永濟《微睇室說詞·小引》以其《宋詞聲律探源大綱》為基礎,梳理了填詞者尤須留意的九個要點:“詞中去、上二聲因唱腔相反,分別當嚴(去聲從高而低,上聲從低而高,唱時要分別清楚故也),一也;入可代平、上、去,二也;上聲可代平,不可代去,三也;平聲字連用,當以陰陽聲相間相重為準,四也(如因情調(diào)關系,必須連用同聲字,如前舉史達祖《壽樓春》詞,則不在此例);有必用平、用上、用去、用入者,當知分別,五也;有短韻(即二字一韻者)須照填,六也;有句中韻者,不可忽略,七也;有當用雙聲或疊韻者,必須照填,八也;除上各項外,詞中平仄有可互換者,不必字字嚴守古詞四聲,九也?!?sup>(27)劉永濟如此重視聲律,與他的兩位前輩朱祖謀、況周頤的指授頗有關聯(lián)。陳子展論晚清四大詞人,有云:“王氏于詞宗尚體格,較為自由;況、朱的詞,側重聲律,便多束縛。況、朱一般人的詞守律綦嚴,想要做到悉根據(jù)宋元人舊譜,四聲相依,一字不易。填詞至于如此,聲律雖然不謬,卻已失了創(chuàng)作的精神?!?sup>(28)陳子展是擁戴胡適文學革命的學者,故對朱祖謀、況周頤用了鄙薄的口吻,但他所說的事實是真切的:朱祖謀、況周頤極為重視聲律。劉永濟對聲律的重視是這一傳統(tǒng)的延伸。

劉永濟所說的九條,簡要凝練,其中每一條均可展開討論。

比如第一個要點。何以上、去二聲分別當嚴?原因在于,“平止一途,仄兼上、去、入三種,不可遇仄而以三聲概填。蓋一調(diào)之中,可概者十之六七,不可概者十之三四,須斟酌而后下字,方得無疵。此其故,當于口中熟吟,自得其理。夫一調(diào)有一調(diào)之風度聲響,若上、去互易,則調(diào)不振起,便成落腔,尾句尤為吃緊。如《永遇樂》之‘尚能飯否’、《瑞鶴仙》之‘又成瘦損’,尚、又必仄,能、成必平,飯、瘦必去,否、損必上,如此然后發(fā)調(diào)。末二字若用平、上,或平、去,或去、去,上、上,上、去,皆為不合。元人周德清論曲有煞句定格;夢窗論詞,亦云某調(diào)用何音煞。雖其言未詳,而其理可悟?!w上聲舒徐和軟,其腔低,去聲激厲勁遠,其腔高,相配用之,方能抑揚有致”。(29)“上去二聲,其音絕然不同。上聲輕清而高,去聲重濁而遠。而在曲調(diào)中則反是,調(diào)之高者,宜用去聲字,調(diào)之低者,宜用上聲字。故詞中逢上去二聲連用之處,用去上者必佳,用上去者次之。學者須剖析清楚,用之得當,而后所填之詞,方能抑揚有致矣”。(30)去聲從高而低,上聲從低而高,唱時務必分別清楚,故填詞者不可疏忽。

去聲字的重要性,南宋沈義父《樂府指迷》已經(jīng)作過強調(diào):“看句中用去聲字,最為緊要,然后更將古知音人曲一腔三兩只參訂,如都用去聲,亦必用去聲,其次如平聲卻用得入聲字替,上聲字最不可用去聲字替,不可以上去入盡道是側聲……”(31)劉坡公《學詞百法》曾舉周邦彥《花犯》(詠梅)一詞為例:

粉墻陰,梅花照眼,依然舊風味。露痕輕綴。疑凈洗鉛華,無限佳麗。去年勝賞成孤倚。冰盤同宴喜。更可惜,雪中高士,香篝熏素被。

今年對花太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飛墜。相將見、脆圓薦酒,人正在、空江煙浪里。但夢想、一枝瀟灑,黃昏斜照水。

劉坡公說:“前段第一句‘粉’字,必用上聲。第二句‘照眼’二字,必用去上。第三句‘舊’字,必用去聲。第五句‘凈洗’二字,必用去上。第六句‘麗’字,必用去聲。第七句‘勝賞’二字,必用去上,‘倚’字必用上聲。第八句‘宴喜’二字,必用上去。第九句‘更可’二字,亦必用去上,‘士’字必用上聲。第十句‘素被’二字,必用去上。后段第二句‘有恨’二字,必用上去。第三句‘悴’字,必用上聲。第四句‘望久’二字,必用去上。第六句‘旋’字,必用去聲。第七句‘見’字,亦必用去聲,‘薦酒’二字,必用去上。第八句‘浪里’二字,亦必用去上。第九句‘但夢想’三字,必用去上,‘灑’字必用上聲。第十句‘照水’二字,必用去上。此調(diào)凡上去聲之必須遵守者,共三十四字,學者宜奉為圭臬也。”(32)作為填詞一法,“上、去二聲分別當嚴”,這是經(jīng)驗,也是規(guī)則?;蛘撸@是基于經(jīng)驗的規(guī)則。

1936年6月,龍榆生在《詞學季刊》第三卷第二號發(fā)表《論平仄四聲》一文,指出萬樹所謂“名詞轉折跌宕處,多用去聲”,往往表現(xiàn)為以去聲作領字,或者用于結句。龍榆生所舉的例證如秦觀《八六子》“念柳外青驄別后”之“念”字,“正消凝”之“凝”字;周邦彥《蘭陵王》“望人在天北”之“望”字,“漸別浦縈回”之“漸”字,“念月榭攜手”之“念”字;姜夔《揚州慢》“過春風十里”之“過”字,“自胡馬窺江去后”之“自”字,“漸黃昏清角吹寒”之“漸”字,都屬于這一類情形。龍榆生發(fā)表于1957年的《談談詞的藝術特征》一文,在分析柳永的《八聲甘州》慢詞何以如此“激壯蒼涼”時,對其去聲字的使用尤為留意:

且看他一開頭就用一個強有力的去聲“對”字,領起“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兩個七、五言句子,接著又用一個去聲“漸”字,頂住上面兩句,領起下面三個波瀾壯闊的四言句子。后面“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兩句一韻一個轉折,“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又是兩句一韻一個轉折。這前半闋的長短句法,只是參差錯落的安排,而在開頭放上一個去聲“對”字,就近領下兩句,接著又放上一個去聲“漸”字,作為上面兩個參差句子,下面三個整齊句子的關紐,把它換一換氣,使“對”字一直貫到“無語東流”為止,這聲情是十分凄壯的。換頭“不忍登高臨遠”,用一個不押韻的句子拓開局勢,緊接一個去聲“望”字頂住上句,領起下面“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兩個四言句。這“望”字作為又一關紐,又和開頭的“對”字取得呼應。下面又用一個去聲“嘆”字頂住上文,轉出“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一個四言、一個五言句子,又是一個錯綜變化,顯得非常有力。……這個曲調(diào)的藝術特征,主要在它的句法變化,而且在重要環(huán)節(jié)放上許多有力的去聲字。(33)

龍榆生的宗旨在于闡發(fā)“一調(diào)有一調(diào)之聲情”,而他對《八聲甘州》之聲情的具體說明,卻讓我們充分領略了去聲字的特殊功用。這里所舉的例證,龍榆生1942年3月刊于《真知學報》第一卷第一期的《創(chuàng)制新體樂歌之途徑》一文中也曾提及。吳熊和《唐宋詞通論》第二章《詞體》,在舉例說明“去聲字常用作領字,或用于結句”時,則引用了姜夔《揚州慢》:

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v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這首詞中的“過”、“自”、“漸”、“算”、“縱”、“念”均為去聲。姜夔的其他詞作如《長亭怨慢》:“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薄暗谝皇窃缭鐨w來,怕紅萼、無人為主?!薄八憧沼胁⒌叮y剪離愁千縷?!薄兜S柳》:“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怕梨花落盡成秋色?!币浴皹洹?、“第”、“怕”、“看”等去聲字在兩韻之間發(fā)揮轉折振起的作用,與上述情形相近。“領字處于一韻之首,在兩韻之間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在樂曲上說,它是一段音樂的開頭,或發(fā)調(diào)定音,或轉折跌宕。這些地方就必用去聲,方能振起有力?!?sup>(34)這些例證,都可與劉永濟所說的第一個聲律要點相發(fā)明。

三、劉永濟論歌辭

“歌辭”是填詞的第三個要素。劉永濟《詞論》卷下《作法》,專論填詞“途軌”,(35)包括“總術”、“取徑”、“賦情”、“體物”、“結構”、“聲采”六項。

“總術”圍繞幾組關鍵詞展開:清空、質(zhì)實;襟抱、胸次;風度、氣象、氣格;詞境、意境、境界;性靈、寄托。關于詞史上的清空、質(zhì)實之爭,劉永濟睿智地指出,其倡導者雖然看似立場迥異,其實都有一個共同的出發(fā)點,即糾正不同時代的詞壇之弊;針對的弊端不同,所以主張也不同。因而,清空、質(zhì)實之爭并不是理論的對立使然,而只是境遇的不同所致?!鞍辞蹇罩摚l(fā)自玉田,至秀水朱竹垞氏病清初詞人專奉《草堂》,乃選《詞綜》,以退《草堂》而崇姜、張,以清空、雅正為主,風氣為之一變,是曰浙派。及毗陵張皋文氏出,復以微婉相高,以求當言外意內(nèi)之旨;其后周止庵氏益推闡之,退姜、張而進辛、王,尊夢窗而祖美成,風氣又為之一變,是曰毗陵派。然觀玉田之論,特以救一時質(zhì)實之失,初未自標一派也?!?sup>(36)在劉永濟看來,無論是主清空,還是主質(zhì)實,都有其合理之處,但又都有可能帶來新的弊端。任何一個主張,都只在具體的歷史情境中有其合理性。而就具體的寫作而言,詞作者務必在清空、質(zhì)實之間把握好一個恰當?shù)亩?。這個恰當?shù)亩?,即“意足以舉其辭,辭足以達其意。辭、意之間,有相得之美,無兩傷之失”(37)。關于襟抱、胸次,劉永濟強調(diào),它實際上是作者人格在詞中的呈現(xiàn),因而“學詞功力”并不能保證襟抱、胸次之超塵脫俗,“特功力深者始能道出之耳”(38)。而“道出之時,非止不可強作,且以無形流露為貴”(39)?!耙詿o形流露為貴”,所以劉永濟特別推崇蘇軾的《定風波·沙湖道中遇雨》:“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蘇軾這首詞的魅力,一方面在其襟抱、胸次之“自然超塵”,另一方面在其表達之“無形流露”,“能于不經(jīng)意中見其性情學養(yǎng)”:“誦之數(shù)過,而禍福不足搖之之精神自然流露。其沖虛之襟抱,至今猶能仿佛見之。此等處,在詩家惟淵明最勝。古人高處在此,其不易學處亦在此;而后人所當學處尤即在此?!?sup>(40)關于風度、氣象、氣格,劉永濟注意到,這一組關鍵詞,與襟抱、胸次有共通之處,都涉及作者的人格層面:“皆指性情得所養(yǎng),而形諸筆墨者言也。性情有高明沉潛之異,得書卷以養(yǎng)之,則外物不能移易。及其涵濡既深,形而為文藝,則如春氣之在林、光澤之在玉,使人寶玩無繹,如接其謦欬而瞻其風采,乃得從而品目之。”(41)同時,風度、氣象、氣格,又與襟抱、胸次有顯著差異:“襟抱、胸次,偏于論人,得之詞外;風度、氣象,即人即詞,渾然不分。是故其人之風度、氣象,即其詞之風度、氣象。人之風度、氣象各殊,其詞亦隨之而異。故遺山追跡東坡者也,而遺山得東坡之渾厚,而無其豪雄(蕙風語);中仙匹敵叔夏者也,而中仙有叔夏之清空,而遜其深遠(止庵語)。學者于此體認分明,自有悟入處矣。”(42)劉永濟對風度、氣象、氣格與襟抱、胸次的區(qū)分,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有助于從不同層面把握“文如其人”的命題。詞境、意境、境界這一組關鍵詞是對王國維境界說的回應,劉永濟在采納王國維的說法時,也適當借鑒了況周頤的思路,故云“況君之言最微妙,王君之言最明晰”(43)。其結論是:“即性靈,即寄托”乃是詞的最高境界?!爸磷髡弋斝造`流露之時,初亦未暇措意其詞果將寄托何事,特其身世之感,深入性靈,雖自寫性靈,無所寄托,而平日身世之感即存于性靈之中,同時流露于不自覺,故曰‘即性靈,即寄托’也?!?sup>(44)綜合以上內(nèi)容,可以看出,“總術”的核心理念是:一個詞人,人格涵養(yǎng)和學詞功力是不可偏廢的兩個方面。而他集中討論的幾組關鍵詞,如清空、質(zhì)實;襟抱、胸次;風度、氣象、氣格;詞境、意境、境界;性靈、寄托,則從不同側面展現(xiàn)了人格涵養(yǎng)和學詞功力的理想境界。

一個有志于填詞的人,該如何涵養(yǎng)人格和提高學詞功力?“取徑”圍繞這個主旨,從下述幾個層面展開說明。一、涵養(yǎng)性情,即所謂“求詞于詞外”,其路徑可分為三個層級。第一個層級,多讀兩宋名作,“況君論讀詞之法,在取古人意境絕佳者,與己之性靈相浹而俱化,可謂于此道之秘奧盡宣之矣”。(45)第二個層級,從其他體裁的文學作品中吸取靈感。“且不獨詞然也,一切文藝,其意境超妙者,皆當用以涵養(yǎng)吾之性情也。憶昔年旅滬,嘗與況君過從。一日,君誦太白《惜余春》、《悲清秋》二賦,謂余曰:‘此絕妙詞境也?!帧掇ワL詞話》有一節(jié)引《織余瑣述》云:蕙風嘗讀梁元帝《蕩婦思秋賦》,至‘登樓一望,唯見遠樹含煙,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幾千’,呼娛而詔之曰:‘此至佳之詞境也??此破降瓱o奇,卻情深而意真。求詞詞外,當于此等處得之?!?sup>(46)第三個層級,從生活中吸取靈感。“又不獨文藝然也,舉凡天地之間,人情、物態(tài),何莫非至妙之詞境。靈心慧眼之人,自能隨處得之。昔人有對歐公誦文與可佳句者。歐公曰:‘此非與可語。世間原有此句,與可拾得?!焦纫嘣唬骸篱g清景,初不擇賢愚而與之遇。然吾特疑端為吾輩設?!泊私栽~外求詞之法也?!?sup>(47)劉永濟所論詞外求詞之法,不同于我們所說的生活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唯一源泉,而另有其深意在。宗白華在回憶其寫詩的經(jīng)歷時曾說:“1921年的冬天,在一位景慕東方文明的教授夫婦的家里,過了一個羅曼蒂克的夜晚;舞闌人散,踏著雪里的藍光走回的時候,因著某一種柔情的縈繞,我開始了寫詩的沖動,從那時以后,橫亙約莫一年的時光,我常常被一種創(chuàng)造的情調(diào)占有著。黃昏的微步,星夜的默坐,大庭廣眾中的孤寂,時常仿佛聽見耳邊有一些無名的音調(diào),把捉不住而呼之欲出。往往是夜里躺在床上熄了燈,大都會千萬人聲歸于休息的時候,一顆戰(zhàn)栗不寐的心興奮著,靜寂中感覺到窗外橫躺著的大城在喘息,在一種停勻的節(jié)奏中喘息,仿佛一座平波微動的大海,一輪冷月俯臨這動極而靜的世界,不僅有許多遙遠的思想來襲我的心……我的《流云小詩》,多半是在這樣的心情中寫出的?!?sup>(48)宗白華所描繪的這種情形,其實就是詩意和詩境積蓄在心中,急于表達的一種狀態(tài)。這種詩意和詩境,無論是否表達出來,都存在于人類的心靈之中。所以,一個人有了詩意和詩境,他不一定能夠表達出來;但一個人沒有詩意和詩境,是萬萬寫不出好詩的。先有詩意和詩境,這是寫詩獲得成功的基本前提。劉永濟所謂“求詞于詞外”,旨在涵養(yǎng)一顆詞心,旨在將豐富的詞意和詞境涵育在填詞之前。

“求詞于詞外”分三個層級,填詞的造詣也分三個層級?!鞍次募以煸?,略有三境:其初純?nèi)涡造`,彌見聰慧,其長處有非專恃學力者所能及,其弊也則或入于纖巧而傷格;及年事日增,學力日進,其長處則組織工煉、詞藻富麗,而弊在質(zhì)實而傷氣;惟有性靈而不流于纖巧,有學力而不入于質(zhì)實,以學力輔性靈,以性靈運學力,天人俱至,自造神奇之境,斯為最上,斯為成就?!?sup>(49)在初學填詞階段,劉永濟主張以南宋為取法對象,蓋因其有法可循也?!俺鯇W填詞,取徑宜慎。古人高處,未可一躋而至。大抵詞至南宋,法度森然,于初學最便。北宋初期,歐、晏諸公,品格極高,而渾融超妙,不易窺其涯際。唐、五代為詞家星海,然不易窮其究竟?!?sup>(50)確立取法對象,和評價詞人的成就,這是兩個雖有聯(lián)系卻畢竟有所不同的領域。就詞人的成就而言,劉永濟對唐、五代、北宋詞評價甚高,對歐、晏、蘇、辛等尤為尊崇;但就取法而言,唐、五代、北宋詞渾融超妙,不易尋覓其寫作門徑,初學者無從仿效。而南宋詞則章法森然,便于揣摩學習?!霸~學與學詞,原為二事。治詞學者,就以往之成績,加以分析研究,而明其得失利病之所在,其態(tài)度務取客觀”,“學詞者將取前人名制,為吾揣摩研練之資,陶鑄銷融,以發(fā)我胸中之情趣”。(51)詞學與學詞,兩者的入手之處宜有不同。

“賦情”與“體物”是填詞的兩個核心內(nèi)容。“抒寫情感是文學家最普遍和最主要的工作,因為情感是千變?nèi)f化,曲折復雜,常常蟠結在作者心坎深處,既不易捉摸,又不易吐露。因此,歷來詩人、詞客都費盡無限的心力,創(chuàng)出許多方法,來達到他們傾吐為快的愿望?!?sup>(52)《詞論》所列舉的抒情手法,包括寓情于景、純作情語等不同類型,而不同類型又有其不同的境界。寓情于景以含蓄為貴,如《詩經(jīng)》之《陟岵》:“不寫我懷父母及兄之情,而反寫父母及兄思我之情,而我之離思之深,自在言外。后世詞人,神明用之,其變乃多。如歐公《踏莎行》(‘候館梅殘’),前半闋寫行者,后半闋寫居者;柳永《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先寫行者念居者,復想居者思行者,而兩地之情,一時俱極:皆此法也?!?sup>(53)而純作情語,則不妨本于自然,摒去矯飾。“一者,純作情語,比托情景中為難工也。此類佳者,如:李后主‘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范希文‘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李姑溪‘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李易安‘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又‘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又‘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之類:皆非至情不能道出。且情果淳至,則詞雖樸質(zhì)亦不傷雅,玉田、伯時所訶,蓋猶不免有習氣存也。二者,抒情固以含蓄為貴,有時任意作決絕語,亦不失其為佳。此類如陳以莊《菩薩蠻》云:‘舉頭忽見衡陽燕,千聲萬字情何限。叵耐薄情夫,一行書也無?! ∑鼩w香閣恨,和淚淹紅粉。待雁卻回時,也無書寄伊。’與‘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同為不可以常理論,而實人間之真情。蓋所謂流為‘怨懟激發(fā)’,而不可為訓者也。雖為理之所無,不可謂非情不所有也?!?sup>(54)1962年4月,劉永濟寫《略談詞家抒情的幾種方法》,將上述要點細化為六種方法:“有辭愈質(zhì)樸情愈真實的”;“有辭愈說盡情愈無窮的”;“有辭愈無關情愈難堪的”;“有辭愈從容情愈迫切的”;“有辭雖曠達情實郁抑的”;“有辭雖含蓄情卻分明的”。(55)無論是粗略的分法還是細致的分法,宗旨都是一致的,即指導填詞者找到合適的技法?;蛟S有讀者以為,這些說法均卑之無甚高論,但作為填詞的指導,這樣的分疏才是管用的。辭章之學與文學史研究,兩者的區(qū)別在于,前者著眼于實際的寫作,后者著眼于文學史線索的梳理,目標不同,方法亦迥然相異。

劉永濟對慶賀之詞尤其是祝壽之詞這一類用于應酬的詞作并不忽略,在他看來,“介壽之詞,宋時最盛,亦人事所不能免。然必不諛不俗,而措辭渾雅,方為合作。至施之朋友、骨肉之間,則亦貴有真性情語,方見歡愉祝頌之誠。如況君所舉程文簡《臨江仙》、劉靜修《菩薩蠻》二詞,皆真性情中語,讀之使人增倫常之重?!?sup>(56)“真性情”是一切好詞都必須具備的要素,慶賀之詞亦不例外,所以劉永濟將之放在“賦情”部分加以討論。但慶賀之詞與其他詞相比又有其特殊性,故劉永濟指出,“雜以諧戲”是必要的點綴,否則就缺少“歡愉之意”,不能發(fā)揮慶賀的功能。他分別舉了辛棄疾、蘇軾的作品為例:“辛稼軒詞集中,此等處極多,有時雜以諧戲,尤足表歡愉之意。如《品令·族姑慶八十,來索俳語》云:‘更休說,便是個、住世觀音菩薩。甚今年、容貌八十歲,見底道、才十八。莫獻壽星香燭,莫祝靈椿龜鶴。只消得、把筆輕輕去,十字上、添一撇?!帧陡谢识鳌c嬸母王恭人七十》云:‘七十古來稀,未為稀有。須是榮華更長久。滿床靴笏,羅列兒孫新婦。精神渾似個,西王母。遙想畫堂,兩行紅袖。妙舞清歌擁前后。大男小女,逐個出來為壽。一個一百歲,一杯酒?!说仍~愈樸質(zhì)愈有真趣?!薄巴浦磺袘c賀之作皆然。故知古人雖尋常酬應語亦非可及。如東坡《減字木蘭花·賀李公擇生子》云:‘維熊佳夢,釋氏老君親抱送。壯氣橫秋,未滿三朝已食牛?! ∠X玉果,利市平分沾四座。多謝無功,此事如何著得儂?!┚溆脮x元帝生子,宴百官,賜束帛,殷羨謝曰‘臣等無功受賞’,帝曰‘此事豈容卿有功乎’語意。雖戲謔之詞,而吐屬嫻雅如此。今日誦之,猶能想見當時舉座絕倒光景也?!?sup>(57)

關于“賦情”,劉永濟強調(diào)感情抒發(fā)的方式與“時會”的密切關聯(lián),言下寓有深重的現(xiàn)實感慨?!对~論》一連引了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三的三則詞話:

元遺山以絲竹中年,遭遇國變,崔立采望,勒授要職,非其意指。卒以抗節(jié)不仕,憔悴南冠二十余稔。神州陸沉之痛,銅駝荊棘之傷,往往寄托于詞。《鷓鴣天》三十七闋,泰半晚年手筆。其《賦隆德故宮》及《宮體》八首、《薄命妾》辭諸作,蕃艷其外,醇至其內(nèi),極往復低徊、掩抑零亂之致。而其苦衷之萬不得已,大都流露于不自知。此等詞宋名家如辛稼軒固嘗有之,而猶不能若是其多也。遺山之詞,亦渾雅,亦博大。有骨干,有氣象。以比坡公,得其厚矣,而雄不逮焉者。豪而后能雄,遺山所處不能豪,尤不忍豪。牟端明《金縷曲》云:“撲面胡塵渾未掃,強歡謳、還肯軒昂否?”知此,可與論遺山矣。設遺山雖坎坷,猶得與坡公同,則其詞之所造,容或尚不止此。(58)

元詹天游(玉)《送童甕天兵后歸杭·齊天樂》云:“相逢喚醒京華夢,吳塵暗斑吟發(fā)。倚擔評花,認旗沽酒,歷歷行歌奇跡。吹香弄碧。有坡柳風情,逋梅月色。畫鼓紅船,滿湖春水斷橋客?! ‘敃r何限俊侶,甚花天月地,人被云隔。卻載蒼煙,更招白鷺,一醉修江又別。今回記得。更折柳穿魚,賞梅催雪。如此湖山,忍教人更說。”升庵《詞品》謂:“此伯顏破杭州之后,其詞絕無黍離之感,桑梓之悲,止以游樂為言。宋季士習,一至于此。”升庵斯言,微特論世少疏,即論詞亦殊未允。當元世祖威棱震疊,文字之獄,在所不免,第載籍弗詳耳?!而P林書院草堂詩馀》無名氏選至元、大德間諸人所作(天游詞錄九首),并皆南宋遺民詞。多凄惻傷感,不忘故國,而于卷首冠以劉藏春、許魯齋二家,以文丞相、鄧中齋、劉須溪三公繼之,若故為之畦町。當時顧忌甚深,是書于有所不敢之中,僅能存其微旨,度亦幾經(jīng)審慎而后出之。天游詞歇拍云:“如此湖山,忍教人更說。”看似平淡,卻含有無限悲涼。以此二句結束全詞,可知弄碧吹香,無非傷心慘目,游樂云乎哉!曲終奏雅,吾謂天游猶為敢言。升庵高明通脫,其于昔賢言中之意,不耐沉思體會,遽爾肆口譏評,是亦文人相輕,充類至義之盡矣。天游它詞,如《滿江紅·詠牡丹》云:“何須怪、年華都謝,更為誰容。銜盡吳花成鹿苑,人間不恨雨和風。便一枝流落到人家,清淚紅。”《一萼紅》云:“閑著江湖盡寬,誰肯漁蓑?!敝覒嵵燎?,流溢行間句里。《三姝媚》云:“如此江山,應悔卻、西湖歌舞?!眲t尤慨乎言之。升庵涉獵群籍,大都一目十行,或并天游《齊天樂》詞未嘗看到歇拍,它詞無論矣。其言烏足為定評也。(59)

劉起潛《菩薩蠻·和詹天游》云:“故園青草依然綠。故宮廢址空喬木。狐兔穴巖城。悠悠萬感生?! 『沾禎h月。北語南人說。紅紫鬧東風。湖山一夢中?!眱H四十許字,而麥秀、黍離之感,流溢行間。所謂滿心而發(fā),頗似包舉一長調(diào)于小令中。與天游《齊天樂·送童甕天兵后歸杭》闋,各極慷慨低徊之致。(60)

從況周頤的舉例說明,劉永濟概括出了兩個重要論點。其一,“文藝與時會相關至切也。遺山之不能豪雄,時為之也;天游之含情凄惻,亦時為之也。二人皆身丁亡國之余,無可告訴之時,雖有滿腔忠憤,而終莫可為,故其泄之于詞,極掩抑零亂、低徊往復之致,而不能軒昂激烈。此文家所謂優(yōu)美也。晚唐詩人之作,大都如此。若夫時當可為,國猶有主,中心感激,不妨大聲疾呼,以覬可追改,則其辭必雄豪奮發(fā)、悲壯淋漓。此文家所謂壯美也。唐之杜、韓,蓋其著也。在詞家,則稼軒足以當之。蓋時會影響人心,其力至大;而人心轉移時會,雖非不可能,要未可責之破家亡國之士也”(61)。一個作者的情感表達,并不是自由的,尤其是在專制政權肆意鉗制輿論,文字獄盛行的背景下,作者非但不敢表達真實的感情,甚至還要刻意表達一種虛假的感情,以免于權力的迫害。劉永濟曾在《元人散曲選·序論》中說:“文學之士,發(fā)為詩歌,欲以起衰敝,發(fā)忠憤于破家亡國之后,其效殊不可必。萬一彼箝制之樞終不可搖,壓制之勢終不可移,或且求為元曲諸家之所為而終不可得,則又何從激發(fā)忠烈而摧陷傾覆之邪!”(62)劉永濟的這些話,包含了豐富的現(xiàn)實人生感慨。在專制體制下,一個人很容易失去表達的自由,我們不能要求作者將其感情無所顧忌地表達出來。其二,“評騭文藝,當考其時、論其心,尤當合觀其全集。蓋文家用情至為深曲,故其立言亦至為微妙。窺一斑固易失真,即觀全豹,而以鹵莽出之,亦不能探其隱曲深微也。不能得其隱曲深微,則必誤會而生歧見。其極也,古人之美不由我而損其絲毫,獨我之所失將無從償其萬一。學者于此,其可忽諸!”(63)藝術表達的“隱曲深微”,其原因是多種多樣的,或因為時局不容自由地表達,或因為作家偏愛含蓄的風格,無論屬于哪一種情形,都要求讀者在知人論世的前提下,深入閱讀作者的全集,以求得完整準確的理解。劉永濟歷經(jīng)晚清、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三個歷史階段,對于社會生活的復雜性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復雜性體驗深切,故其立論耐人尋味。

對“體物”的重視源于南宋詠物詞的勃興,姜夔、吳文英、王沂孫等詞人,均為詠物高手。常州詞派從周濟開始,對吳文英、王沂孫尤為推重,詠物因而成為學詞的一個重要門目。劉永濟承繼常州統(tǒng)緒,對詠物亦極為關注?!鞍垂?jié)序風物,感人彌深。故詞人每有所作,但貴能直寫我目、我心此時、此際所得,方不落套。故同一元夕也,少年與遲暮不同趣,盛世與晚季不同感;同一陽春也,歡愉與愁苦異其域,吉士與思婦分其疆。各就所得措辭,各從所感設境,乃為上乘。玉田所舉諸作,大抵工麗之作,于題中精蘊可無遺憾,然尚不如東坡之‘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山谷之‘黃菊枝頭破曉寒’,白石之‘巷陌風光縱賞時’,稼軒之‘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為得題外遠致也。大抵南渡以后,王(碧山)、史(梅溪)、張(玉田)、周(草窗)諸公慢詞,其體勢辭句率如小賦,綿密工麗有余,而高情遠致微減矣。其間惟稼軒才情俱勝,白石格調(diào)獨高,猶存北宋風流。好學深思之士,自不難通其消息也?!?sup>(64)詠物詞貴在有寄托,即運用比興手法,以傳達弦外之音。北宋詞人以高情遠致取勝,南渡詞人以綿密工麗見長,雖然都致力于體物,但在表達方式上各擅勝場,風格魅力互有不同。王(碧山)、史(梅溪)、張(玉田)、周(草窗)之所以“體勢辭句率如小賦”,一是多為慢詞,二是托意幽隱,三是多用典故,而尤其重要的是,“亡國之音哀以思”,情調(diào)凄黯。南宋詠物詞的讀者群不大,與其偏于綿密工麗有關。

詠物詞必須兼顧兩個方面,即“題中之精蘊、題外之遠致”(65),以“即物即人,兩不能別”為理想境界(66)。劉永濟以此為尺度,舉例分析了史達祖(邦卿)《詠燕》,姜夔(白石)《暗香》、《疏影》,蘇軾(東坡)《水龍吟》等詞:

邦卿《詠燕》余語皆題中精蘊,惟“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暝”,得題外遠致。讀之覺所詠之物與詠物之人融而成一,而“柳昏花暝”四字中,包涵無限之事,此無限之事,或不能說,或不忍說,或不敢說,而又不能不存之胸中,不能不形之筆墨,而“昏暝”二字,適足以盡之。此等句,必凝思至深而忽然得之。荊公所謂“成如容易卻艱辛”,少陵所謂“下筆如有神”,是也。

白石《暗香》、《疏影》,則通首取神題外,不規(guī)規(guī)于詠梅?!罢丫本?,用徽宗在北所作《眼兒媚》詞“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也,故有“暗憶江南江北”及“又卻怨、玉龍哀曲”等句,其指二帝之蒙塵乎?惠言所論盡之矣。靜安乃譏其無一語道著,其失與公勇同。

東坡詠柳與質(zhì)夫唱和二詞優(yōu)劣,王君之言允當。蘇詞得題外遠致,章詞盡題中精蘊;蘇詞即物即人,章詞純寫物態(tài),此所以不及也。白石、功甫詠蟋蟀二詞,賀黃公之品評亦是姜不及張者,張詞結句能將以前模寫之筆盡成感慨之音,非詠蟋蟀,實自道胸臆耳。其不及東坡者,彼即物即人,兩不能別,此物物而不物于物也。(67)

劉永濟對這些詞的舉例分析,為解讀詠物詞確立了可資揣摩的范例。

結構也是填詞必須留意的方面。詩文的結構,無論其體裁之間有多少差別,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都要注重頭、腹、尾的協(xié)調(diào)完整:開端務必籠罩全局,中間務必內(nèi)容豐滿,結尾務必收攝有方。具體到一首詞,劉永濟指出:起、結、過拍最為重要。(68)“起”就是詞的開頭,名為起調(diào);“結”就是詞的結尾,名為歇拍;“過拍”是上片的結尾,所以它兼有兩種功能,既要收煞上片,又要引起下片,關涉的是詞的主體部分。“詞中吞吐之妙,全在換頭煞尾。換頭多偷聲,須和緩,和緩則句長節(jié)短,可容攢簇。煞尾多減字,須勁峭,勁峭則字過音留,可供搖曳?!?sup>(69)劉永濟在填詞方面經(jīng)驗豐富,為引導讀者,舉了大量實例。比如關于詞的開頭,他說:

發(fā)端之辭,貴能開門見山,不可空泛。如能從題前著筆,精神尤易振起。

又有以掃為生之法,如歐陽永叔《采桑子》“群芳過后西湖好”,周清真《齊天樂》“綠蕪凋盡臺城路,殊鄉(xiāng)又逢秋晚”之類是也(譚復堂《詞辨》評語)。

有先將題意說了,隨即側入另生一意者,如吳夢窗《憶舊游》“送人猶未苦,苦送春、隨人去天涯”,張玉田《解連環(huán)》“楚江空晚,悵離群萬里,恍然驚散”之類是也(復堂謂為飛鳥側翅式)。

有先說一層,隨即歸到題意者,如姜白石《齊天樂》“庾郎先自吟愁賦,凄凄更聞私語”,張玉田《臺城路》“十年前事翻疑夢,重逢可憐俱老”之類是也。

有起句之前似有無限之語,而起處乃從千回百轉中突然而發(fā)者,如李易安《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辛稼軒《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徐干臣《二郎神》“悶來彈雀,又攪碎、一簾花影”之類是也。

至一起籠罩全首之語亦自有別,東坡之“大江東去”、“明月幾時有”與梅溪之“巧沁蘭心,偷粘草甲”、“草腳愁蘇,花心夢醒”有天工人巧之殊,而東坡之“似花還似非花”與質(zhì)夫之“燕忙鶯懶芳殘”尤覺有河伯見海之嘆。(70)

這種技法指點,具體明白,其效果卻是顯而易見的?!对~論》卷下《作法》旨在“為初學啟示途軌”(71),其長短也應從這個角度加以說明。

《詞論》卷下《作法》之《聲采第六》涉及聲韻和修辭?!奥曧崱鼻懊嬉延懻撨^了,此處從略。“修辭”所肯定的兩個方面,用事和代字,是以南宋詞為表率而盛行開來的填詞技巧。在劉永濟看來,一首好詞,不僅要以“情思”取勝,而且要以“色澤”見長?!疤钤~純重情思與兼尚色澤,皆為要論。惟僅有色澤,而情思平凡,乃為下乘。至敷色濃淡之間,亦有斟酌。大抵須與情思相發(fā),所謂‘連情發(fā)藻,侔色揣稱’也。此中分寸,全在作者臨時自己商略?!?sup>(72)劉永濟是贊成“兼尚色澤”的,所以他對“用事”和“代字”之法詳加論述,并在理論上一再申說其合理性:“詞至南宋,作家于情思之外,兼重敷藻之功,于是修辭之技亦在所精研。吾輩但觀其是否與情思相發(fā),是否犯曲、滯、晦之忌而已。前人毀譽,自別有故。大抵意在救時弊者,立言或不免有偏宕之處,亦不可不細辨也。”(73)“詞家抒情攄思有白描與設色兩種方法。白描者,純用樸素的語言直接表達情思,設色則與之相反,不直接表達而用典出之。用典有用古事與用成語兩項。用古事的主旨在于以古事表今情,用成語的主旨在于借古語達今思。二者皆可以增加語詞的力量與色澤,有時且可以表達難言之情和幽深之思。”“用古事包括用事與隸事兩項。用事是取與我情思相合的古事用之,以求得到表達我情思更加分明和有力的效果。隸事則但將古事之隸屬于本題者用之,使語詞的色澤加倍秾麗而已?!薄坝贸烧Z亦包括取義與借字兩項。取義是取古語含義可表明我情思者用之,以求做到以少字明多意的效果。借字則但取古書中字面美麗的字,藉以增加我語詞的色澤的秾度。”(74)劉永濟論用事和代字,始終強調(diào)其表達情思的功能。其要旨是:“敷藻之功”只要與“情思”相發(fā),只要不犯轉折太多、隱晦呆板之弊,就沒有必要一味指斥。

劉永濟所說“大抵意在救時弊者,立言或不免有偏宕之處”,指的是王國維和胡適。自王國維《人間詞話》始,“用事”和“代字”之法就已被評判為造成詞境之“隔”的原因。王國維認為:“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sup>(75)“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sup>(76)而衡量境界高下的一個核心尺度在于“隔”還是“不隔”:

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樓連苑”,“繡轂雕鞍”,所以為東坡所譏也。(77)

沈伯時《樂府指迷》云:“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詠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宜其為提要所譏也。(78)

美成《青玉案》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贝苏婺艿煤芍窭碚摺SX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79)

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薄皵?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彪m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流,渡江遂絕。抑真有運會存乎其間耶?(80)

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闋云:“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闭Z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氣”,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81)

人能于詩詞中不為美刺投贈之篇,不使隸事之句,不用粉飾之字,則于此道已過半矣。(82)

王國維關于隔與不隔的闡發(fā),確立了一種評價標準,即重白描而輕“色澤”;即使用典和代字,也要用那些含義明白易懂的典和字。在王國維之后,胡適的《詞選》,進一步擴大了這一導向的社會影響。胡適曾批評南宋代表詞人吳文英說:“《夢窗四稿》中的詞幾乎無一首不是夢窗靠古典與套語堆砌起來的?!甑脑~人多中夢窗之毒,沒有情感,沒有意境,只在套語和古典中討生活?!?sup>(83)時至20世紀五六十年代,因注重作品內(nèi)容,提倡向民間文學學習,而愈加注重表達的明了和通俗,劉永濟的宋詞格律教學也不免遭遇極度的尷尬。其弟子姜為英回憶說:“弘老講授屈賦、唐宋詞都很有新意……但宋詞格律的確難懂,我就自認是聽不懂的人之一。弘老當時也有覺察,當堂問同學們是否能聽懂?同學們不敢貿(mào)然回答。沉默幾秒鐘后學生黨支部書記許文慶回答說:可以聽懂。但我懷疑這是為了安慰老師。他真的聽懂否,我無法判斷。當然這不是說弘老講課不當,而是我們水平參差不齊,故此有不少人不懂?!?sup>(84)這里,姜為英采用了一種禮貌的表述。所謂“聽不懂”,實際上是說沒有聽的興趣。要是有興趣聽,怎么會聽不懂呢?的確,在一個填詞已被視為遺老遺少行徑的時代,在一種“聲韻”和“色澤”被鄙薄的風氣中,既很少有人愿意留意,也缺少應有的氛圍跟功力,學生們聽不懂或者懶得聽懂,正是題中應有之義。個人對老師的尊重,到底拗不過時代的引導或制約。

“劉先生撰為《詞論》,其初衷固然主要是教人學詞。然而,我們看他上卷通論詞之名義、緣起、宮調(diào)、聲韻和風會,下卷專論作詞方法,分為七節(jié):總術、取徑、賦情、體物、結構、聲采和余論,從詞的起源、聲律、詞史的發(fā)展,到詞的創(chuàng)作論的諸多范疇,幾乎涉及詞學理論的所有重要方面;而其中每一節(jié)的撰寫,又必先對有關的詞學文獻進行全面細致的考察,然后嚴加選汰,擇取具有代表性的說法,進行歸納排比,或疏通印證,考辨得失,或發(fā)明引申,從容立論,多精詳周密,平正通達,要言不煩。因此從總體上看,它實已建構起一個相當完整的詞學理論體系?!?sup>(85)這個評斷無疑是對的,但《詞論》一書的價值,尤其是《詞論》卷下的價值,首先還是教人作詞。只是,在20世紀,教人作詞是一件越來越不合時宜的事情,教人用吳文英的方式填詞就更加不合時宜了。

【作者簡介】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


(1)本文為中央高?;緲I(yè)務費資助項目“劉永濟著述整理與研究”(111—274109)成果。

(2)程千帆、鞏本棟:《劉永濟先生的詞學研究》,見南京大學古典文獻研究所編《古典文獻研究》第五輯,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1頁。

(3)同上書,第12頁。

(4)劉永濟:《詞論 宋詞聲律探源大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08頁。

(5)同上書,第192頁。

(6)劉永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 微睇室說詞》,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24頁。

(7)劉永濟:《詞論 宋詞聲律探源大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23—24頁。

(8)同上書,第113頁。

(9)同上書,第180頁。

(10)同上書,第181頁。

(11)王鵬運:《詞林正韻跋》,見王鵬運輯《四印齋所刻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328頁。

(12)林庚:《中國文學簡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387頁。

(13)[美]蘇珊·朗格:《藝術問題》,滕守堯、朱疆源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79—80頁。

(14)劉永濟:《詞論 宋詞聲律探源大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28—29頁。

(15)劉坡公:《學詞百法》,上海古籍書店1982年版,第46頁。

(16)同上書,第46—47頁。

(17)鄭振鐸、傅東華編:《我與文學》,上海書店1981年版,第240—241頁。

(18)龍榆生:《龍榆生詞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76頁。

(19)龍榆生:《談談詞的藝術特征》,原載《語文教學》1957年6月號。見龍榆生《龍榆生詞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43—44頁。

(20)龍榆生:《填詞與選調(diào)》,見龍榆生《龍榆生詞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85頁。

(21)龍榆生:《龍榆生詞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51頁。

(22)劉永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 微睇室說詞》,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24頁。

(23)劉永濟:《詞論 宋詞聲律探源大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29頁。

(24)龍榆生:《龍榆生詞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9—20頁。

(25)同上書,第21頁。“獨”,當是“猶”之誤植。

(26)劉永濟:《詞論 宋詞聲律探源大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08頁。

(27)劉永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 微睇室說詞》,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25頁。《宋詞聲律探源大綱》的總結第七條與此大略相同,見劉永濟《詞論 宋詞聲律探源大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93頁。

(28)陳子展:《中國近代文學之變遷》,見陳子展撰,徐志嘯導讀《中國近代文學之變遷 最近三十年中國文學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8頁。

(29)劉永濟:《詞論 宋詞聲律探源大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33頁。

(30)劉坡公:《學詞百法》,上海古籍書店1982年版,第5—6頁。

(31)沈義父:《樂府指迷》,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第3頁。

(32)劉坡公:《學詞百法》,上海古籍書店1982年版,第6—7頁。

(33)龍榆生:《龍榆生詞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56—57頁。

(34)吳熊和:《唐宋詞通論》,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72頁。

(35)劉永濟:《詞論 宋詞聲律探源大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55頁。

(36)劉永濟:《詞論 宋詞聲律探源大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57—58頁。

(37)同上書,第58頁。

(38)同上書,第59頁。

(39)同上。

(40)同上。

(41)同上書,第61頁。

(42)劉永濟:《詞論 宋詞聲律探源大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61頁。

(43)同上書,第63頁。

(44)同上書,第65頁。

(45)同上書,第66頁。

(46)同上。

(47)劉永濟:《詞論 宋詞聲律探源大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61頁。

(48)宗白華:《我和詩》,見宗白華《美學與意境》,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76—177頁。

(49)劉永濟:《詞論 宋詞聲律探源大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68頁。

(50)劉永濟:《詞論 宋詞聲律探源大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70頁。

(51)龍榆生:《今日學詞應取之途徑》,見龍榆生《龍榆生詞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04頁。

(52)劉永濟:《略談詞家抒情的幾種方法》,見劉永濟《詞論 宋詞聲律探源大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98頁。

(53)劉永濟:《詞論 宋詞聲律探源大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74頁。

(54)劉永濟:《詞論 宋詞聲律探源大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77—78頁。

(55)同上書,第198—203頁。

(56)同上書,第75頁。

(57)劉永濟:《詞論 宋詞聲律探源大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75—76頁。

(58)況周頤:《蕙風詞話》,見況周頤、王國維《蕙風詞話 人間詞話》合刊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第65頁。

(59)況周頤:《蕙風詞話》,見況周頤、王國維《蕙風詞話 人間詞話》合刊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第70—71頁。

(60)況周頤:《蕙風詞話》,見況周頤、王國維《蕙風詞話 人間詞話》合刊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第76頁。

(61)劉永濟:《詞論 宋詞聲律探源大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80頁。

(62)劉永濟:《宋代歌舞劇曲錄要 元人散曲選》,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46頁。

(63)劉永濟:《詞論 宋詞聲律探源大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80—81頁。

(64)劉永濟:《詞論 宋詞聲律探源大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87—88頁。

(65)同上書,第85頁。

(66)同上書,第86頁。

(67)劉永濟:《詞論 宋詞聲律探源大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85—86頁。

(68)同上書,第91頁。

(69)劉坡公:《學詞百法》,上海古籍書店1982年版,第40頁。

(70)劉永濟:《詞論 宋詞聲律探源大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94—95頁。

(71)同上書,第55頁。

(72)劉永濟:《詞論 宋詞聲律探源大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15頁。

(73)同上書,第116頁。

(74)劉永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 微睇室說詞》,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26頁。

(75)王國維:《人間詞話》,見況周頤、王國維《蕙風詞話 人間詞話》合刊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第191頁。

(76)王國維:《人間詞話》,見況周頤、王國維《蕙風詞話 人間詞話》合刊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第193頁。

(77)同上書,第206頁。

(78)同上書,第207頁。

(79)同上。

(80)同上書,第210頁。

(81)王國維:《人間詞話》,見況周頤、王國維《蕙風詞話 人間詞話》合刊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第210—211頁。

(82)同上書,第219頁。

(83)胡適:《詞選小傳》,見《胡適文集》第5冊《古典文學研究(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66—167頁。

(84)姜為英:《憶中文系“五老”風范》,見武漢大學校友總會編《武大校友通訊》2003年第1輯,武漢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74頁。

(85)程千帆、鞏本棟:《劉永濟先生的詞學研究》,見南京大學古典文獻研究所編《古典文獻研究》第五輯,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4—2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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