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獎一等獎

獲獎?wù)?曬鹽人

曬鹽人：本名：高鵬程，寧夏人，現(xiàn)居浙江。中國作協(xié)會員，浙江青年文學(xué)之星，22屆青春詩會成員。魯院21屆高研班學(xué)員。在《人民文學(xué)》、《詩刊》、《中國作家》、《散文》等刊物發(fā)表作品。曾獲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第三屆人民文學(xué)新人獎、第四屆全國紅高粱詩歌獎、第三屆國際華文詩歌獎一等獎、第三屆李杜詩歌獎銀獎、第五屆徐志摩詩歌獎等獎項。著有詩集《海邊書》、《風(fēng)暴眼》、《退潮》、《縣城》、《江南：時光考古學(xué)》、《蕭關(guān)古道：邊地與還鄉(xiāng)》，隨筆集《低聲部》等。

博物館（組詩）

燈塔博物館

需要積聚多少光芒，才不至迷失于

自身的霧霾

需要吞吃多少暗夜里的黑，才會成為遙遠(yuǎn)海面上

一個人眼中的

一星光亮？

我曾仔細(xì)觀察過它的成分：一種特殊的燃料

混合著熱愛、絕望和漫長的煎熬

終于，在又一個黎明到來之前

燃燒殆盡

之后，是更加漫長的寂寞。

它是光燃燒后的灰燼

作為

自身的遺址和廢墟

現(xiàn)在，它是燈塔。燈塔本身

握在上帝（大海）手中廢棄的

手電筒。被雨水用舊的信仰

2014.12.12

臺風(fēng)博物館

把臺風(fēng)關(guān)在一間房子里。怎么可能？

但有人做到了

在岱山海島，借助一場有關(guān)臺風(fēng)的4D電影

我重新經(jīng)歷了一次虛擬的毀滅。

有時，我也想成為一座臺風(fēng)博物館，保留一場臺風(fēng)

刮過的痕跡、潰敗的堤壩、碼頭和一片被潮水重新?lián)嵛康臑┩?/p>

或者，我只是想保留一個平靜的臺風(fēng)眼，肚臍一樣的

漩渦、緊閉的雙唇以及遠(yuǎn)處

一只蝴蝶扇動的翅膀

——事實上，我其實只想保留一場臺風(fēng)再次到來的可能

一場在毀滅中重新誕生的愿望

2013.12.12

海鹽博物館

首先需要以陽光的名義，讓海水和曬鹽人

經(jīng)歷雙重的煎熬

納潮。制鹵。測鹵。結(jié)晶。歸坨。終于

多余的水分消失了，曬鹽人

交出了皮膚里的黑

而大海

析出了它白色的骨頭

無需青花和白瓷

陶罐、鹵缸以及任何一種尋常器具

都是盛殮大海舍利的佛塔

由此，人間有一種至味被稱為清歡

有一種日子被叫做清白。

而更多的事物還將被

一再提純

海水平靜。曾經(jīng)的沸騰冷卻了

那些結(jié)晶的事物，

將成為我們身體的一部分：

眼眶中的咸，骨骼中的釉色以及血液中的黏度

2014.12.12

漁業(yè)博物館

在冬天，模仿礁石的生活

把冷穿在身外

留出中間的部分，讓魚群和光線穿過冬眠的身體

在冬天，把漁網(wǎng)豎在空中，任憑風(fēng)

一遍又一遍穿過它

而雁陣，像又一列魚群。劃過虛無的列車

在冬天，波浪靜止，凝固。

藤壺在稀薄的陽光下緊閉火山狀的硬殼

哦，在冬天

你胸腔中的深海，眼神里的風(fēng)暴以及

嘴唇邊，擱淺的船

都消失了

被寒冷擊打的漢字，像一排風(fēng)干的魚排

鑲嵌在人世，這片更大的汪洋里

2014.12.15

注：藤壺，附著在礁石上的一種圓錐形的貝類。

茶葉博物館

其實，只要一只青瓷蓋碗或者

一只紫砂陶壺就夠了。

無論紅茶綠茶，還是烏龍普洱

核心的關(guān)鍵詞

都只是同一個：煎熬

最好的，來自春風(fēng)喚醒的

最嫩的牙尖：雀舌、旗槍、鷹爪

從來佳茗似佳人

這是不是說，一只紫砂壺內(nèi)浸泡的

就是一位受難的少女？

壺內(nèi)的人在煎熬

壺外的人，在清談、闊論，并且把壺內(nèi)的沸騰

聽成了滿山的松濤。

把一縷春天的芳魂

聽成深秋的氣象

世事大抵如此：

熄滅的爐火。涼掉的茶

這是個簡單的比喻。但可以繼續(xù)延伸

一片神奇的東方樹葉，暗含著更多

古老的辯證法

它是生活的。也是宗教的。

是茶禪一味。也是澡雪精神。

而靈魂的香氣都需要干枯的肉體為代價

而重新喚醒它的，同樣是

又一次的煎熬

沸騰之后，同樣會有人，嗅著香氣慢啜細(xì)飲

直到爐火熄滅，人走茶涼

直到杯底露出殘山剩水

我說的也許是一個女子的香消玉殞

我說的，也許是一個王朝的榮枯興衰

2015.3.11

絲綢博物館

首先要布下一條河流。遠(yuǎn)古的織機

一片桑葉里

文明的脈絡(luò)。要布下一片史書縫隙里的燈光

燈下的慈母

游子行囊里密密的針腳

要布下馬王堆里的帛畫。帛畫上的朱雀

青龍、白虎、玄武

布下絲綢的傘蓋、扇面、尺素

尺素上游走的另一種針腳

布下它瓷器的左鄰茶葉的右舍

布下漫漫黃沙。

連綿起伏的沙丘。沙丘上

一縷金色的光線。要布下一列駝隊

沿著沙丘隆起的山脊，在東西大陸版塊之間穿針引線

布下沿途紐扣般的邊關(guān)要塞

布下帝國邊境一盞搖搖晃晃的馬燈

絲質(zhì)的營帳

帳下的歌舞

布下胡女寬大的水袖，袖袍內(nèi)包藏的禍心

布下一聲漁陽鼙鼓，昏聵的山河

最后，要布下一個貴族女人的

千般繾綣萬種風(fēng)情

布下她絲綢的皮膚

皮膚下裂帛般的驚聲尖叫

布下一個末代君王一匹絲質(zhì)流水一樣的詩行和失意

2014.12.16

刀劍博物館

時間帶來了銹跡。

也洗凈了血跡和仇恨。

馬放南山。鳥盡弓藏。刀劍

進入了博物館。

用柴薪鋪作它的展床。

懸黑熊膽以為燈。

黑暗的劍匣中，一柄劍收斂了它的鋒芒。

承影、純鈞、魚腸、湛盧、干將、莫邪之外

有過另外幾把絕世的刀劍：

一把曾在越溪浣紗，另一把在溫泉沐浴

另外兩把，曾經(jīng)讓月色失去了光芒

讓凌空的雁陣，忘卻了劃動翅膀……

刀劍無辜。它們

以人心為鞘。以人的膽魄、貪婪和私欲

作為它的鋒芒

它們都曾是光的主人。而現(xiàn)在

它們是黑暗的囚徒。在我們身體

某個隱秘的角落。一個枕劍昏睡的君王

化妝成盛世的書生

一個憂郁的女子

從一柄寒芒上，照見了自己的前世。

2014.12.17

瓷器博物館

想象一場數(shù)千年前的窯火。

想象窯工結(jié)實的胸肌和被爐火映紅的臉龐。

石英。絹云母。長石。高嶺土。

想象它們神秘的配方

想象一場泥土與火的戀愛，生殖。

想象雨過天青云破處的

那一抹神秘的釉色

一個東方民族精神內(nèi)質(zhì)的閃耀。

想象這青銅的遠(yuǎn)親。詩歌和茶葉的近鄰。

想象只有少量銀器和木器的歐洲

怎樣被盛到一只光潔的瓷盤里。

想象一艘宋朝的商船。一場風(fēng)暴。海難和沉船。

想象海面的封條。封條下

被時光埋藏的珍寶

想象它浮出水面時散發(fā)的光彩。

想象一個美人怎樣被

一口古井一樣的梅瓶

埋下了一生的秘密和尖叫。

想象一個羸弱、挑剔的君王

他的金甌一樣完整瓷器一樣易碎的江山。

想象那些被淹沒在時間和荒草中的窯口。

劫后余生。現(xiàn)在，請拋開想象

到瓷器博物館里，仔細(xì)聆聽

只有午夜的開片聲里，傳來的

微弱的聲響：中國瓷器，小心輕放，請勿倒置！

秤砣博物館

首先要專注于對一枚出土秦權(quán)的凝視

它銹蝕、敦實，重約四兩

據(jù)說它由始皇帝收天下之錢镕而鑄之

面目漫漶的銘文里似乎隱藏著

某種不可言說的秘密

在西方，它是一架被稱為天平的衡器

具有一個固定的支點

它的另一邊

必須要用相同重量的砝碼，才能維持惟一的平衡

而在東方，它是一種四兩撥千斤的游戲

一枚小小的王權(quán)，壓住的

是普天之下的王土和無數(shù)小民的頭顱

只要控制好人心的變動，就能保持動態(tài)的平衡

但事情總是有失手的時候——

當(dāng)秤盤中的頭顱越堆越多，一枚小小的秤錘

膨脹成虛空的云朵

再高明的玩法

也無法阻止它的傾覆

等到跌碎的山河重新

恢復(fù)平靜，游戲也將重復(fù)上演

從秦權(quán)到漢鐸再到唐砣

變化的，只是它的形狀和稱呼

而所謂的明君、暴君，只不過是秤桿上戥星的游移

據(jù)說它最早的起源，與某種可以充饑的

植物的種子有關(guān)

所謂“秤之所起，起于黍”；所謂“權(quán)者，本起于黃鐘之重?！?/p>

正本溯源，先祖黃帝的發(fā)明

暗藏著東方古老的智慧

而后世，它逐漸演化為

對王權(quán)的掌控。所謂“十黍一絫，十絫一銖”

所謂“銖、兩、斤、鈞、石”

它權(quán)衡的，

僅僅是錙銖之間的欲望

是破碎山河和人心變動之間的支點

看得久了，我摸向了自己的身體——

那里，也有一片失衡的江山

那么，什么是能平衡它的秤錘，什么又構(gòu)成了

那秤桿上游移不定的戥星？

2015.4.2

天空博物館

“天空沒有痕跡，而鳥已飛過?！?/p>

天空的博物館里，除了鳥翼，除了

被鳥翼擦破的空氣還有什么？

“天空空空蕩蕩，但并非一無所有?！?/p>

在那些看不到頭的空洞里

也有臺階，有不為我們所知的陡峭

無法探知的深淵

它有棉花但不給我們溫暖

它有烏云，也有埋藏在其中的金子

有滿月的真誠也有不測的風(fēng)云。

有我虛構(gòu)過的星空一樣的夢想

閃爍、誘惑

但卻無法被觸摸

天降瑞雪也會降下冤屈。

天降甘霖也會有冷雨、冰雹。雷霆

永遠(yuǎn)打不死真正有罪孽的人

閃電的封條撕下后，是一道深不見底的傷口

事實上，天空再大也大不過地上

一個人的野心

天空再空也空不過

一顆被傷害過的心

所以，都拿去吧

你這用舊的閃電。過期的雨水。色厲內(nèi)荏的雷聲

以及一張無辜的乏善可陳的蔚藍的臉

2014.12.18

注：引號內(nèi)為泰戈爾詩句。

秋風(fēng)博物館

首先要安放被它催熟的萬物。表面的斑斕

內(nèi)部的衰敗以及隨之到來的霜雪

人世間的天氣涼了。要安放下一條江和它

隔開的廣大的北方和南方。

安放一棵樹和一縷北風(fēng)

讓擦著山脊的雁陣返回。一匹淹留在南方的馬找到依靠

要安放下雁痕擦過后天的藍和空

安放一座南方的園林

安放下紅酥手和黃藤酒

人世間的天氣涼了，要安放下最后的歡愉和薄情

要安放下一條打馬而歸的北方的河流

名字就叫清水河或者無定河

要在河邊安放脫光葉子的柳樹，上游

白了頭的蘆葦和愛情

安放一個被風(fēng)吹空的人

單薄身影和不死之心

安放下一縷琴聲里的荒闃家園，小小墳塋

2015.3.9

冬天博物館

需要放入黑。冰冷的鐵。燕山

席子一樣大的雪花

夠冷了嗎？還不夠

還需要放入后媽的心腸，孩子

姜芽一樣紅腫的手指

夠冷了嗎？還不夠。

還需要放入人走后茶的涼

落于井下的石頭、過河后拆掉的橋

烹掉的狗藏好的弓

討債人的逼迫，六月飛雪，人世間

所有的冤屈

夠冷了嗎？還不夠

需要放入哈爾濱的冰雕，黃河的凌汛

西伯利亞的寒流

還需要放入駛向古拉格群島的白色航船

通往奧斯維辛的列車

籠罩在黑土地上空的黑太陽

1937年12月13日后的金陵故都

夠冷了嗎？還不夠

需要放入北冰洋的冰凌

南極洲的冰川喜馬拉雅山上亙古不化的

暗藍的冰晶

放入一個人離去后，世界

突然到來的空曠和死寂

2014.12.16

身體博物館

需要用骨架支撐起它的穹頂。需要有一盞

被稱作愛

或者信仰的燈盞照亮它的展廳：

這是肺。吸過粉塵。霧霾。人間煙火和岫中白云

但

只有一支好煙和一首好詩同時出現(xiàn)時

它才知道什么叫做感人肺腑

這是肝。替他化解過多少幽憤。郁結(jié)在胸口

和血液中的余毒。

這是膽。有時候很小。有時候

曾經(jīng)包住過天。如今，安靜地靠在肝臟的下面

只有遇到一杯好酒，一個好兄弟

它們才又一次明白，什么叫做

肝膽相照

這是腸。盤旋、糾結(jié)、扭曲。仿佛命運。仿佛

他一生道路的隱喻。一聲離歌，讓他

柔腸千轉(zhuǎn)。一聲楚歌又能讓他

蕩氣回腸

這是胃。它替誰嘗過那么多

甜酸苦辣。它把那么多堅硬的牙齒、柔軟的情話

苦水、牢騷

統(tǒng)統(tǒng)稀釋在強大的胃酸里

也讓自己的胃壁千瘡百孔。多年來一直

隱隱作痛

這是心。不是很紅，可也

算不上黑。被憤怒淹沒過，被背后的刀子

暗算過。但始終

不肯死心。依舊在黑暗中

孤獨地跳動。并且相信，在另一座黑暗的

博物館里，有一個孤獨的心，在期待和它

心心相印

2015.3.20

愛情博物館

想象它是沈園。大觀園。

也可以是桑菲爾德莊園?；蛘吆魢[山莊。

在東方語境里，它也許是某一首詩。

一小片朦朧的月色。

一個眼神。

在另一個故事里，它等同于性與毀滅。

等同于維洛那王國，蒙特鳩與卡布雷特家族之間的

不可逾越的鴻溝。

它更多地存在于夜晚或者

云端

通往它的道路曲折，

需要一雙水晶鞋、南瓜馬車

或者一張牛皮飛毯，喜鵲羽毛撐起的幻象。

它是維特的煩惱。

也是柳夢梅的夢囈。

也許，還有某個人一生的承諾。

它是輕盈的，也是沉重的

王子愛上灰姑娘，窮小子

切慕富家女

東西方版本里男女主角的身份原本就耐人尋味。

而更有意思的在于故事的結(jié)局

往往在他們幸福地相擁在一起時

戛然而止。

兩片焊接在一起的嘴唇仿佛兩扇博物館的大門

封鎖了它滑向庸常的真相和秘密。

2015.3.20

蝴蝶博物館

它曾在一個西方詩人的詩行里跨海飛行

作為某種神秘的力量之源

它果真策動過一場遙遠(yuǎn)海岸的風(fēng)暴？

它脆薄翼翅上閃爍的

粉末，用來提供女巫制造的蠱毒迷幻劑

構(gòu)成了一個未來詩人眼中世界的幻象

而在東方古老的傳說中，它之所以能夠

化身為愛情

在于它的輕盈、美麗，看上去

更加接近靈魂

或者它只是靈魂

蛻去了肉體的丑陋和生活的沉重

蝴蝶飛舞。

在某這個具體的故事中

它們曾經(jīng)替一對死去的情人，馱起了兩扇

沉重的愛情墓門

蝴蝶飛舞。

炫目的光斑里，有迷幻的圖案，也有

枯葉一樣的紋理

——莫非靈魂也會黯淡、枯萎？

現(xiàn)在，這些飛翔都是靜止的，

肉體消弭了

靈魂也凝固在一小片玻璃里，

它來自天堂？

一束薄薄的光打過來，這使它們看上去更加接近

某種真相：

那薄如蟬翼的想象

帶著死亡的甜味

2015.4.7

廢墟博物館

文明最后的容器。

用時間、雨水、荒草和最后出現(xiàn)的一抹

夕陽布展。

與其說是磚石、朽木、泥土

不如說是時間

構(gòu)成了它的建筑材料

更多的時候，它是廢棄的王陵。毀于大火

的神廟和兵燹中消失的城堡

一塊馬蹄鐵里隱藏著一個帝國的疆域

一片碎瓷里隱閃爍著一座王朝

盛世的繁華

而館中的陳列，并不由我們決定。

盔甲銹蝕、腐爛。碑刻斑駁、破損

那些被精心修飾和描繪過并試圖傳之后世的功業(yè)

一并模糊漫漶，無稽可考。

只有殘缺的瓦當(dāng)、基礎(chǔ)、廊柱

散落在荒煙暮草之中

看得久了，有時候，從廢墟上移出的目光

會變得恍惚：那些完整、高大的建筑

同樣，被我看成了一座座廢墟

那些道貌岸然的，還在夸夸其談的人

仿佛穿著金縷玉衣的行尸走肉

而那個在秋風(fēng)中痛飲夕陽的人

看上去，像極了古代一座正在燃燒的烽堠

2015.3.6

塵埃博物館

它是最初

也是最后的形式：落在瓷器上的灰塵，青銅上的銹

絲織品上，最后一聲裂帛之后的沉寂

伴隨光線產(chǎn)生。它帶來霧霾、烏云也制造我們

司空見慣的神跡：天的藍，朝霞或者余暉

以及雨后，一抹炫目的彩虹

它部分地存在于空間但更多地

存在于時間：史書上被忽略的書頁，英雄以及小丑內(nèi)心

幽暗的一面

塵埃落定。在青銅或水銀的鏡面上

它讓美和愛情黯然失色

它使事物看上去更加模糊，但其實

更接近本質(zhì)：

正是這些灰塵構(gòu)成了時間以及

真正作用于這個世界的神秘力量

我們所有的努力只不過是在延緩

或者加劇它的過程

它無處不在卻又不在我們的視野之內(nèi)

只有孩子的眼睛不曾被蒙蔽

只有孩子天使般的眼睛看見它的秘密：

在博物館空曠的大廳，透過

天窗漏下的光線

只有它們還在飛舞。寂靜旋轉(zhuǎn)

約等于原子內(nèi)部以及整個宇宙的形態(tài)

2015.3.6

油漆博物館

我熟悉這危險

而古老的職業(yè)。它們的痕跡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七千年前

一只木胎漆碗上。而接下來的所有歷史

都可以概括為一部髹漆史

伶人。樂伎。附會在

帝王和權(quán)貴帳前的翰林、門客、幕僚、史官

他們作為漆匠的身份不停地變化

他們使一個時代

看上去更加光鮮。在某種程度上，正是他們

披著華麗光澤的文飾，替代了歷史真實的書寫

但他們，并不屬于其中的部分

一具棺槨髹漆之后，一個漆匠成為眾多陪葬品之一

一個強盛的王朝背面

一個史官受盡宮刑

一曲羽衣霓裳幕后，是一個詩歌天才黯然的身影

當(dāng)無數(shù)王朝湮沒于荒草古丘

一只漢代朱砂木碗

一件唐代金銀平脫鏡盒、一盞宋代素漆茶杯

以及明清家具上的雕漆

依舊鮮亮

吊詭的是，恰恰是這些文過飾非的花紋

幫助我們恢復(fù)了對于歷史的想象

一個古老的職業(yè)。在今天，依舊有著

強大的生命力

如同眼前船廠里的一群，繼續(xù)在數(shù)十米高空里涂抹著一艘大船

他們被普通話改造過的方言，混合著吸進喉嚨里的漆氣

聽上去五顏六色

生動、鮮艷，卻又充滿毒素

午休時他們沾滿油漆的身體

躺在巨大船體的陰影里

看上去

更像是一個白日夢，與高大船身構(gòu)成的某種隱喻

2015.7.10

時光考古學(xué)（組詩）

遙遠(yuǎn)的，親愛的

我固執(zhí)地給我抒寫的對象，都加上這個修飾。

仿佛這樣，就可以把

身邊的事物推遠(yuǎn)。把遠(yuǎn)處的

推得更遠(yuǎn)

一直到達，想象的邊沿

近處無風(fēng)景。

現(xiàn)世里也沒有我的所愛

這些年，我虛構(gòu)馬匹、船帆、一匹駱駝或者

一只瘦小的螞蟻

仿佛這樣，才能把自己從生活的泥淖中拔出

仿佛

只有遙遠(yuǎn)的，才會是親愛的

那些近乎虛幻的

從來無法抵達之處、之人、之事

那一滴海水中殿堂

一粒沙子中的廟宇

哦，那些沉默的沙丘和波浪的言辭無法說出的

遙遠(yuǎn)的、沉默的天際線

遙遠(yuǎn)的沉默的嘴唇

2015.10.8

牛皮信封

它裝好消息。也裝噩耗。

樸素年代里，它裝一個人一生的承諾。

它有泥封的唇印

銅、鉛和錫押蓋的火漆

它裝閃電、愛情、連天烽火里抵得上萬金的

老母妻兒的囑托

燈火昏黑的驛站或者

荒煙蔓草的古道上

徹夜響著的馬蹄

有時候，它以另一種形式出現(xiàn)。

它包住秘密的火。交通站、暗語。穿過幽暗雨夜的

匆匆腳步。綠皮火車。模糊的車窗，一閃

而逝的身影

哦，曾經(jīng)

它裝著另一個我試圖敲開這個世界大門

一封過去的牛皮信封里

有我所有

對于遠(yuǎn)方的想象。

但這些

都過去了?，F(xiàn)在，它被一根光纖拉下了馬

現(xiàn)在，它更像一個時間的棺槨

癟下去的空殼

比人世空虛，比人情更加涼薄

2015.9.24

邊疆

一部名叫《邊疆》的電影

故事發(fā)生在某個邊疆。具體在哪里

我并不感興趣

一個人可以是另一個人的邊疆

一個人也可以是自己的邊疆

它也許就在你生活的中心

我的意思是，一個正在生活的人

也許一直活在自己的邊疆

他離自己的中心很遠(yuǎn)

就像這部電影里出現(xiàn)的遙遠(yuǎn)的西伯利亞

火車也難以抵達的地方

另一種可能是，一個人

也許是另一個人的中心，當(dāng)他

意識到孤獨

意識到生活在自己的邊疆

這樣說似乎有點繞，但事實的確是這樣

就像電影中的邊疆

荒涼是一種生活，遼闊是另一種

還有想象中的古斯塔夫

還有風(fēng)，還有愛

2015.9.23

注：古斯塔夫，俄羅斯電影《邊疆》中的一列火車名字。

在深夜看一部老電影

我在看一部老電影。有關(guān)戰(zhàn)爭，愛情

和離別。

準(zhǔn)確地說，我是在深夜，一個人

反復(fù)觀看一部老電影

我用這樣的方式，

一次次讓死去的女主角復(fù)活，重新回到電影

和我的生活中。

她是瑪拉還是費雯·麗

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戰(zhàn)爭開始了。愛情

也同時到來

是的，戰(zhàn)爭開始了而戒指

還來不及戴在有情人的手指上

年輕的軍官被列車帶走。

而年輕的女主角也開始經(jīng)歷另一場戰(zhàn)爭。

貧窮、饑餓以及

心上人戰(zhàn)死疆場的噩耗

絕望的情緒籠罩在銀幕內(nèi)外

是的。戰(zhàn)爭，并不一定發(fā)生在戰(zhàn)場上

也可以在一幢房子，一間臥室甚至一個人

的體內(nèi)。一個人，可以是自己的將軍、士兵。

也可以

是他的敵人和俘虜

后來，戰(zhàn)爭

終于結(jié)束了。愛情

卻走到了懸崖邊

一座著名的橋。隆隆駛過的軍車使橋面震動

接下來是雨夜里晃眼的車燈和劇烈的剎車聲

接下來，只有碎裂的吉祥符

躺在燈火稀薄的橋面上

觀眾靜默。無聲的哀傷

和硝煙一起在一個人的電影院里彌漫

音樂靜止。而他在黑暗中依舊大睜著眼睛，雙頰上

布滿了淚水的彈坑

而屏幕上面，是一個毫無表情的男子面部特寫

接下來，請允許我寫下：如果

我的體內(nèi)沒有經(jīng)歷同樣的雪崩

一切皆為虛構(gòu)

如果我不曾站在一座類似的橋上，我不配寫下這首詩

2015.4.25

掛在墻上的外套

并排掛在墻上。它們屬于不同的身體和主人。

偶爾，借助從窗戶外

刮來的風(fēng)，左邊外套的一只衣袖和右邊的另一只

碰到一起——

它們只能依靠纖維感知彼此。但已很滿足。

它們想起不久前，在小樹林里

那兩棵樹，近在咫尺卻無法觸碰

只能靠落葉的嘴唇交談

比起那兩棵樹，它們是幸福的

它們曾借助兩個人的擁抱完成了自己

想要的擁抱

當(dāng)然，那兩個人，他們還擁有另外的，不同的外套

他們穿上它們?nèi)ゲ煌牡胤?。遇見不同的人，有?/p>

不同的擁抱。

現(xiàn)在，床空著。房間空著。

只有兩件掛在墻上的外套，借助一陣

來自窗外的風(fēng)

緊緊靠著，像一對情侶——

帶著外套下空蕩蕩的空間以及逐漸消失的兩個人的體溫

2014.2.24

圖書館

如今它在我日漸昏聵的記憶中。

臨街公園的后背。一幢不起眼的灰色建筑。然后是

水磨石的樓梯。木格窗潮濕、濁重的光線里

昏昏欲睡的圖書管理員。

“有些書頁是甜的?！钡行?/p>

不是。進入窄門的途經(jīng)，往往比書脊更加陡峭

需要付出全部的少年光陰以及盜火者

失明的代價。

他想起一個，曾經(jīng)在自己的迷宮里打盹的人

期間不同的是：他的夢里

藏著一個更大迷宮，一個圖書館。

木桌上的油燈仿佛他

失明的眼眶，照亮著一本書的封面

翻卷著頁邊的舊書里傳來無聲喧嘩

那是一些依舊活著的

逝去的人。

一些頁碼缺失了，書本中

一些人物的命運是否會因此改變

一個圖書管理員疲憊的目光是否

平添了幾分警覺？

窗外，法國梧桐帶來了不確定的起伏

靠近窗口角落的一把靠背椅子還保持著

一個青澀少年習(xí)慣的姿勢

時間消失了

桌面上，一層薄薄的灰塵，隔開了它

和一個龐大時代的背影。

2014.9.21

熬藥的人

他習(xí)慣在夜晚干活。習(xí)慣把滿懷憂憤

和黏稠的夜色一同倒入砂鍋。

像一個熟練的藥劑師，

他熟悉每一種藥材的屬性

也懂得火候的把握

此間不同的是，他使用的藥材，采自

古老的詩經(jīng)。那些前世的草木

帶著山野和漢語的芬芳

他小心地收集它們，耐心地

安排起承轉(zhuǎn)合，仿佛

用恰當(dāng)?shù)幕鸷蜣D(zhuǎn)化一幅湯藥中的君臣佐使

夜色太濃，也許

還需要加入三克淚水，七錢淡薄稀釋

膽汁太苦，

有時，還需要加入更多的熱愛作為蜜煉

數(shù)不清有多少個這樣的夜晚，

他熬燈泡里的鎢絲，頭發(fā)里的黑

他熬煉著這些漢字的藥丸

直到鬢角和天色一樣稀薄、發(fā)白——

當(dāng)更多的藥被取走，作用于這個世上的某處病灶

熬藥的人

形銷骨立，像一堆被榨干的藥渣

2015.7.11

遺物記——兼致商略

我不配再提愛

這人間最珍貴的詞

我辜負(fù)了所剩不多的吉日。良辰。某人

誰在按照自己意愿生活？我們都是那個

我們不想成為的人。

世事寒涼。

山石，草木，殘碑上

漫漶的字跡有美。有無言的暖意

幾張法帖。

碑拓。瓦當(dāng)。頑石

年代無考的墓磚。這些年

我的興趣逐漸移向了這些無用之物。

這人間遺物。時間的殘骸

是什么在消費我們。消耗我們。消解

我們？

我們活著。但只是一部分

屬于遺物。

屬于為將來的死所做的準(zhǔn)備

而它，并不由我們自己選擇

正如今天。我們提到那些

離去的人。我們提到他們。其實只是提到

一些殘留之物。一些文字內(nèi)的

未竟之意。一些枯黃

畫卷中的美人。

他們自己早已

徘徊在星星的國度。真實，卻已無法觸摸

不久以后，我們也將部分地存在于

一些人的夢中以及另一些人

酒后的閑談。

幾句唏噓或者一聲嘆息之后剩下的

古老的敵意以及恒久的沉默

此后，潮水持續(xù)拍打海岸。光線自林間透出

世事靜默如迷。

惟有

偶爾的夜晚

偶爾的遺物在人世閃閃發(fā)亮

2014.1.29

鐘聲

鐘聲，住在鐘里面。

一小團火，住在一盞青燈里。

一個枯寂的人住在自己身體的寺廟里。

一根黃昏或黎明的光線反復(fù)撞擊著

肉體的殿堂。肋骨的穹頂以及

心臟里的銘文

一個沉默的人。有泥質(zhì)，封印的嘴唇

他不會讓鐘聲泄露

他耐心地收集著來自生活的撞擊

那么多的暗傷。那么多

無處傾訴的悲苦

在他的內(nèi)部

回旋、奔突，但它

不會腐爛，時間久了，它會變成固體的光

沉淀下來

偶爾，它滲出體外，在一張臉上

幻化出

異樣的光澤

更多的時候，它像埋在我們腹中的一粒

藥丸。在發(fā)炎的潰瘍面

逐漸緩釋的膠囊

2014.2.6

起初與最終

起初是你漲滿綠色血液的手指

擦去我臉上的積雪

最終是一根枯枝，撥開我墓碑上的落葉

讓黑色的大理石，露出新鮮的鑿痕

起初是一根新生的光線，

喚醒地下沉睡的蛹

讓白蝴蝶的翅膀，在一座豌豆花上掀起漣漪和風(fēng)暴

最終是陳舊的雨水，

洗凈了人間恩仇

一陣晚風(fēng)，帶來了永世的安寧和沉沉的暮靄

起初……最終。中間

是廣袤、狹窄。是疼痛、麻木、纏繞。是縱有萬千語。

是茫茫忘川……

當(dāng)最后一粒

人間燈火被帶入星空

死去如我者，也如靜默的山巒微微抬起了頭顱

2014.10.14

在青瓷小鎮(zhèn)

這是哥窯。這是弟窯。

這是冰裂紋。

這是高級的梅子青或者粉青。

在青瓷小鎮(zhèn)，

我們聊到詩。好文字的質(zhì)地，仿佛

青瓷釉色上的那一抹清涼。

但我們很少提到

在它產(chǎn)生的過程中，我們內(nèi)心經(jīng)歷過的類似窯火

一樣的炙烤和煅燒。

2014.10.27

在大港頭談?wù)撪l(xiāng)愁

一個寧靜的小鎮(zhèn)。一條江水穿鎮(zhèn)而過。

村口，幾個閑散的人。一棵古樹。一個埠頭。流水

晃動著一些古老或者

新鮮的光陰

伊甸說，這個村口，符合中國人

鄉(xiāng)愁的理念

我扭頭看江面，看山氣。又看村口。然后

點頭稱是

這鄉(xiāng)愁忽焉似有。但很快會轉(zhuǎn)濃。如果有人從這里走出。很多年

如果山嵐轉(zhuǎn)淡，江面上的霧氣

能散去一些，如果那艘來接我的船已經(jīng)抵達埠頭

當(dāng)然這鄉(xiāng)愁也可能會更濃一些，如果上面的第三

到第四行詩是這樣：一些新鮮的日子正在老去，或者

已經(jīng)古老

如果這鄉(xiāng)愁要刻骨銘心，那么上面的第一

到第二行詩

要這樣寫：埠頭下的船

已經(jīng)走遠(yuǎn)

江水繼續(xù)流淌。村口，只有一棵老樹。已

沒有人

2014.10.27

秋分辭

今天秋分。

書上說：燕將明日去，秋向此時分。

這話沒錯。但以前我不明白

為什么要倒著說。

現(xiàn)在，我懂了。

說這話的，是一個北方人

經(jīng)歷過別離和深秋的氣象

人世至此漸趨寒涼

人生也是

有些事既然注定要到來，就不妨提前說出

我也是

剛剛在北方的山崗上

安葬了父親

當(dāng)我爬上故鄉(xiāng)的古雁嶺

看見一行大雁向南飛去

忽然就有了身世之感

燕雁大致相同

此間不同的是，它們

飛向了溫暖的巢穴

而我還走在與還鄉(xiāng)相反的路上

2015.9.23

時光之門

和平門外，匆匆涌入的暮色

迅速拉暗了這座西域小城的面目

昏暗路燈下，一場持續(xù)鏖戰(zhàn)的象棋

還在收拾當(dāng)年

宋夏那場戰(zhàn)爭的殘局

車流替代了邊角。

暮鴉替代了歸雁。

入夜，城墻根下酒吧里暗紅的光，替代了城堞上的烽火

電吉他替代了胡笳。重金屬電子音樂

替代了鼓角爭鳴

來回穿梭的賣唱女郎

替代了出塞的昭君或者蒙面的胡姬

只有一個低吼著西域情歌的醉漢

嗓音里，傳出馬蹄鐵的噠噠聲

仿佛其中埋藏著一條通往西域的道路

有那么一陣子，借助血紅葡萄酒帶來的恍惚

我像一個被時光打敗的戰(zhàn)俘，

被押解到了馬蹄踏破的故國街頭

2015.9.17

注：和平門，寧夏固原高平古城的城門之一

中秋辭

兩個月前，我還默念

你給姐姐的叮囑：“等到立秋天涼，熬一碗?yún)?/p>

我一喝就好了”

可是父親

你到底

還是沒有等到那一天

我記得宋元祐年間，宮人依例

把盆栽的梧桐移入殿內(nèi)

等到“立秋”一刻，便高聲奏道：“秋來了?！?/p>

梧桐便應(yīng)聲落下一兩片葉子

但是父親，

我們的秋天卻提前到來

在你像一片樹葉跌落在塵土之后的第一個

立秋日

我端著一碗熬好的參湯卻不知遞給誰人喝下

父親

我記得你走之后的第一個中元

月亮升起來，照著靈前那只碗里漸漸蒸發(fā)的

淡黃色液體

同樣空洞、稀薄的遺憾

我返程之后，

你是否千里迢迢趕來

從我在異鄉(xiāng)街口燃盡的紙灰里取走冰冷的銀兩

今天又是一個與秋有關(guān)的日子

我在海邊看月亮升起

依舊

又大又圓

但以前所有對它的比喻都已作廢

彎了不再是鄉(xiāng)愁的釣鉤

圓了也不再是回家的車輪

月亮只是我永遠(yuǎn)無法燒給你的一枚紙錢

2015.9.25

雙向列車

孩子在讀一本《水滸》。

我翻著特朗斯特羅默的詩集，

目光停在一首名叫《車站》的詩里。

K1333次列車?yán)^續(xù)向西奔馳

單調(diào)的哐當(dāng)聲里

我的孩子逐漸進入了書本中的江湖

而我，順著被翻譯后的詩行

摸到了另一條軌道

此刻，有一列火車正在其間奔跑

沿著漢字和瑞典文之間的裂隙

這是我?guī)е⒆佑忠淮芜€鄉(xiāng)

感謝命運

現(xiàn)在，我們還在奔向共同的源頭。

如果一切順利，午夜即可抵達

但這樣的機會已經(jīng)不會太多

我將在一次次還鄉(xiāng)的途中老去

逐漸成為 孩子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而我的孩子，將進入真正的江湖

成為我試圖經(jīng)歷 但卻無法抵達的遠(yuǎn)方

“這是命運

必然的結(jié)果?！鄙裆拇髱?/p>

用精確的詩行 宣告了它的無可置疑。

列車還在繼續(xù)奔馳。

我的孩子還沉浸在書中的情節(jié)里面

我合上了疲倦的書頁

——也許，我們還會有另一次的相逢：

當(dāng)我的孩子從她暮年的江湖驚醒而我

能在一本書里給她留下秘密的入口？

2014.8.16草于K1333次列車

時光考古——與萬俊諸詩友一席談

早年的愛情詩人，現(xiàn)在癡迷于考古。

貌似巨大的反差里，其實有著

某種必然：世間多數(shù)愛情，到最后

都會像某個遺址。相關(guān)的人事大都下落不明。

這個下午，我們談到黑風(fēng)寨?；R池。以及最后

一批黨項人的去向。

一個強悍的種族忽然消失了。連同一些神秘的地名

一處古老的宅院。彌漫的荒草，超過

幾人合抱的古木。

在說到一個隱秘洞窟時氣氛

有些凝固

——時光也許是最嚴(yán)密的封土但也可能

存在著盜洞。但我們

可能都是些失敗的考古者：一個

王朝的陷落了，留下的蛛絲馬跡也難以考證

而我們卑微、單薄的個體，更加無足輕重。

如同眼前的一堆宋代銅錢，

它們被一根繩索串起的

共同的命運已經(jīng)各自散落。

如同你曾挖出的一窟糜子，重見天日之后

外表保持著新鮮的金黃而內(nèi)部已經(jīng)被時光淘空

只剩下一層空殼，被風(fēng)輕輕吹飏。

2015.9.6

在磁窯堡廢墟里審視一只陶罐

很顯然，它和鼓腹的女人有著天然的隱喻

它腰腹間的紋飾

和妊娠紋并無區(qū)別

它喝鴛鴦湖的清水

就懷孕清水，就會為我們產(chǎn)下清潔的日子

她懷孕谷物，就會產(chǎn)下東塔、臨河、郝家橋

和更多的子嗣

它喝黃河的水和泥沙

就會孕育黃色的種族、血脈

就會產(chǎn)下興慶、興武、中原、西夏……一條

更加斑駁的河流

它懷孕鹽，為我們產(chǎn)下白色的骨頭

就會為我們血液

和淚水的濃度提供保證

現(xiàn)在，在磁窯堡的廢墟里

她懷孕一壇空虛

——噓，安靜點

她就要為我們產(chǎn)下方圓數(shù)百里的遼闊和寂靜

2015.9.5

磁窯堡

幾年前我曾如此設(shè)喻：

用瓷器上的一抹清涼，來形容好文字的質(zhì)地

用封閉窯口內(nèi)

烈焰的煅燒來隱喻一首詩

誕生的過程

但我們?nèi)サ拇鸥G堡，已經(jīng)沒有窯址

窯火，也早就熄滅。

站在遍地碎片的廢墟里

我盯著瓦藍的天

看了很久

終于發(fā)現(xiàn)了它窯頂一樣的穹宇

發(fā)現(xiàn)了盤桓在碎片和荒草之間的

一縷清風(fēng)的秘密：它的前世

其實就是一團窯火

只不過，它用漫長的時間代替了窯口內(nèi)

高溫的煅燒

其中用來作為證據(jù)的是：

我在廢墟中見到了

被時光處理過的一小片牛骨

潔白、干凈，像極了一塊磁窯堡的殘片

2015.9.5

注：磁窯堡，在寧夏靈武境內(nèi)。西夏磁燒制地。

清水營

清水營里已沒有清水。也沒有營

但肯定

曾經(jīng)有過。

能夠想象的場景是：一場數(shù)百年前的鏖戰(zhàn)

戰(zhàn)事慘烈。到最后，作為敵我

雙方的軍士都已精疲力竭。

焦渴的嘴唇

死死盯住了營口內(nèi)最后一罐清水……

清水灑落。人頭落地。

一場時間的風(fēng)暴迅疾

而緩慢地席卷了整個營盤

……若干年

清水營，

虛無的營盤內(nèi)依舊蓄涵著一罐虛無的清水

豢養(yǎng)青草，白云的嘴唇以及

時間的馬匹

又若干年后

我和詩人楊森君一行再次到來

兩個男人惺惺相惜，但他們的眼眶內(nèi)

也不會滴下清水

而當(dāng)他們離去

清水營的清水，并不會多出兩滴

當(dāng)然，也不會因此少去

2015.9.5

注：清水營，寧夏靈武境內(nèi)一座荒廢的城堡。始建于宋，曾為絲綢之路上軍事要塞和邊境貿(mào)易集散地。

青石峽

對它的追尋源自峽谷內(nèi)一幢建筑的記憶。

值得慶幸的是，四十年后

它依舊保留著舊時的名稱。

一座停留在時光中的拘留所

但卻無法為我們留住四十年的光陰。

四十年了，命運

到底拘留住了什么，又放走了什么？

這些，目前依舊無法辨識。

時光如豹，縱身去了更深的峽谷。而我們

只能逆流而上，繼續(xù)追尋那一段流逝的蛛絲馬跡。

峽谷盡頭的水庫，保持著完整的平面

它依舊擁有完整的記憶。擁有

修復(fù)被一粒石子劃破的水面的能力

而我們的記憶卻如水中晃動的光影，模糊、動蕩

注：青石峽，寧夏固原南郊的一處峽谷。峽谷內(nèi)有一所拘留所。上游有青石峽水庫。40年前母親帶我們姐弟曾暫居于此。

靖朔門

五百年前，城內(nèi)，是滿城飛絮，一池?zé)熁稹?/p>

而城門之外，是荒野。古道。鋪天蓋地

被稱作薇菜的野豌豆苗。

五十年前，出城之后，

是高粱地。稀疏的土坯人家。

后來，城毀了。但門

還在。圍困在一座敞開的大城中間

門的尷尬在于：進門，是進城。出門

也是進城。到底

怎樣才能走出城門？到底怎樣

才能走進一座消失了的

城池之內(nèi)？

有種

保留荒野的辦法是：畫地為牢。然后，開一扇門

讓城外的風(fēng)霜不期而至

有種抵御世事變化的辦法是：

煮雪烹茶

把滿城風(fēng)雨收縮于一盞茶杯內(nèi)的波瀾不驚

2015.9.1

注：靖朔門，寧夏固原古城西北角的城門。固原古城遭毀損后，因其附近時有一所監(jiān)獄而得以幸存。如今，城門已被包裹在城市中間。

石門關(guān)

一個天然的隱喻：一座著名的關(guān)隘和一尊

20余米高的石佛造像

相會于同一塊突兀的山巖

一個殺人如麻的將軍

放下屠刀，轉(zhuǎn)身

就成了佛

血跡隱于巖石。哀嚎散于風(fēng)聲。

只有峽谷內(nèi)瘦小的流水

因為吞吃了太多的悲憤而變苦、變咸

落日：挑在刀尖上的最后一滴血

落日：佛祖身后逐漸消隱的光芒

……都在逐漸下沉、直到暮色閉合了四野

直到最后一聲：“咔嚓”

讓一列消失于絲綢古道上的駝隊

和一匹

依舊在塵世中奔波的螞蟻，有了共同驚懼的停頓

注：石門關(guān)，在寧夏固原黃鐸堡境內(nèi)，為唐宋時期著名關(guān)隘。唐與吐蕃，宋與夏常年在此交戰(zhàn)，史不絕書。

火石寨

燒紅山巖的那場駭人的大火早已熄滅

香火冷清?；覡a冰涼

佛龕中的神像，也不知去了哪里云游

現(xiàn)在，只有風(fēng)吹著火石寨暗紅的沙丘

風(fēng)吹沙土也吹絲綢。

風(fēng)化的巖土里有銹蝕的箭鏃也有

野韭菜舉起的紫色花蕾

相對真實的地理因素

我更喜歡傳說中的神秘

相對冷兵器的殘酷，我更愿意相信其中香艷的成分

相信有過那么一段時期

愛情

曾經(jīng)大于信仰

——你看，月光下，那些渾圓的山丘

多像被諸神撫摸過的乳房

一半溫?zé)嵋话霛L燙

注：火石寨在寧夏西吉縣境內(nèi)。國家地質(zhì)公園，為西部中國一處罕見的丹霞地貌。景區(qū)內(nèi)有掃竹嶺、石城、云臺山、禪佛寺石窟等眾多人文景觀。

云臺金頂

“高處不勝寒?！?/p>

這些年，我受教于這樣的訓(xùn)導(dǎo)

選擇了低處的生活

而現(xiàn)在，云臺之上

卻有著意料之外的安逸和開闊

山脊如砥，寺舍儼然

棧道和鋼索

構(gòu)成了盤根錯節(jié)的便利交通

那些無所事事

被香火豢養(yǎng)的肥胖、滋潤的神仙

看上去

與人間官員并無二致

沿途，那些匆匆趕到的游客，

和我一樣，帶著

遠(yuǎn)方和低處的風(fēng)塵

除了烏鴉和蝙蝠比我更早到達，他們

和我一樣，歷經(jīng)了艱苦的攀爬

但卻只能留下匆匆一瞥，重新奔赴

更低的生活

因此，在高處，

我有不平之心

直到被暗下來的暮色，填平胸中溝壑

我有被落日煮沸的怨憤

直到夜色轉(zhuǎn)濃，才被清涼的月色漸次澆滅

注：云臺金頂，火石寨景區(qū)內(nèi)的一座山頂古建筑。

東岳山

我從少年時代一直仰望的事物?；液稚慕ㄖ?/p>

仿佛直接從山頂長出。

隆起的屋脊像蹲伏在暗藍天宇里的鳥群

逼視著山下的小城

冷峻、靜默。伴隨準(zhǔn)時響起的晨鐘暮鼓

構(gòu)成了一個鄉(xiāng)下少年

最初的敬畏。直到

很多年后的一次登臨。一切并不如

想象中神秘：青磚灰瓦，破敗的廟宇以及

蒙塵的神像，與俗世中

古舊的建筑并無二致。側(cè)面的殿堂內(nèi)，

幾個據(jù)說從青年時代就長居于此的道士

看上去，和山下的人們，并沒有什么不同。

那些被我在山下

無端想象成的繚繞的香火。其實只是

他們?nèi)粘５拇稛?。而那些始終

保持沉默的神像，恰恰也因為沉默

加重了神秘的重量。

這些年，我到過更多的地方，也登臨過更多的山頂

那些居住在高處的，并非都是值得尊重的神靈

相反，在生活的低處，在人間煙火內(nèi)部

卻有著我們不該觸碰的禁忌

有我們內(nèi)心真正值得敬畏的事物。

注：東岳山，位于固原城東2.5公里（千米）處，為原州區(qū)的一大景觀，也是佛道兩家常年活動的場所。嶺古稱鐵神嶺，上有玉皇、達摩、韋陀、如來諸殿和孟公生祠。

老戲臺

沒有比戲臺更大的人世。

方寸之間，裝得下世上所有的離合悲歡

馬鞭一揮，數(shù)十個朝代就過去了

水袖一甩，才子、佳人，將相王侯

轉(zhuǎn)眼成了蒼狗白云

唱戲的，仿佛同樣經(jīng)歷了富貴、榮華

最后，看淡了風(fēng)波。

也有些去了別的地方，去找別的戲臺

繼續(xù)演繹另一出悲喜。

那些看戲的，為戲里的悲歡，嬉笑或者垂淚

但抹完眼淚后，也就散了

繼續(xù)躬耕于一畝二分田地。

他們不會意識到，自己也是一出戲文中的人事

現(xiàn)在，時間成了主角。也成了觀眾

被水袖揚起的灰塵，重新落到了戲臺上

仿佛那些在田野上勞作的人，重新回到塵土

降下了一生的帷幕。

薄雪

一場發(fā)生在春天的落雪是否說明

這個世界上依舊有沒有被寒冷填滿的縫隙？

而它的薄，是否意味著它是

最后的冷？

雪落到屋檐下，人世間的苦難被壓得更低。

落到屋內(nèi)的酒桌上

代替一杯薄酒衡量著人情的溫度

雪落進山野，一個一直沉默的人

微微抬起了蒼茫的額頭

它骨骺內(nèi)的雪線同樣在緩慢地抬升

雪落進一棵白楊樹的體內(nèi)

雪落到電線上

這帶電的事物出現(xiàn)了一陣些微的顫栗

像我鄉(xiāng)下的窮親戚，眼神里閃過的

最后一絲寒涼

2015.2.23

古雁嶺

最后一只孤雁不知在什么時候飛離。

長久以來，古雁嶺被寂靜統(tǒng)治

現(xiàn)在，寂靜被一條公路劈開了缺口

一座城池的喧嘩突然傾瀉到了

兩千年前的時光之上

但我還是喜歡在薄暮時分，登上嶺頭的高塔

去俯瞰它背面的荒涼

向上，是雁鳴擦過后，天的藍和空

向下，是一座漢墓之上崛起的年輕城池

而它背面延伸的遠(yuǎn)方，依舊是褐色的山巒

和隱藏其中的馬匹

是的，現(xiàn)在，一座塔

一條切開山嶺的公路和一束人間燈火

構(gòu)成了一個模糊而精確的三維坐標(biāo)

讓一個返鄉(xiāng)的游子借以完成了對故鄉(xiāng)前世今生的眺望：

而我自己

只是坐標(biāo)上一?；瑒拥暮邳c，一芥微塵，一只不知所終的孤雁

注：古雁嶺，寧夏固原城西的一條山嶺。

麻雀之歌

一粒會飛的土豆。

它的小腦袋里先天少一根筋

缺少一種

叫做記仇的東西。

與彈弓和掏鳥窩的孩子為鄰。尤其是

與1958年的人間為鄰

并未把他們變成仇敵

相反，靠近人間煙火，已經(jīng)成為基因里

基本的生存法則。

先天的樂天派。先天的嘰嘰喳喳。

活著。謀食。生兒育女

它的快樂如此簡單。

仿佛生活，只是從楊樹梢跳到

柳樹梢。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它小小的身體里

究竟有沒有屬于自己的想法

有沒有不為人知悲苦？

寄人檐下。但比起那些

穿燕尾服的芳鄰，它總也學(xué)不會賣萌

也不懂得向春天，吐出呢喃的情話

這是從前鄉(xiāng)間司空見慣的景觀，如今

卻不再常見。

一粒會飛的土豆，一再被驅(qū)趕

從屋檐到草垛，從草垛到郊外

再到更遠(yuǎn)的荒野。

直到多年后，我在春節(jié)前的墳場里邂逅

北風(fēng)中，瑟縮的小腦袋，一小團灰影

相對人間節(jié)日的盛大

它的孤獨依舊那么小，悲苦

依舊可以忽略不計。

2015.3.10

斷章：有關(guān)長城的長短句

一

……現(xiàn)在，它能否被我想象成一條在山嶺晃動的扁擔(dān)？

一個習(xí)慣負(fù)重的民族，一頭挑著山海關(guān)樓頭的一輪落日

另一頭，擔(dān)著嘉峪關(guān)檐角的一彎殘月

如果再從更遠(yuǎn)一點的位置打量，它只是穿行在漢裝和胡服

之間的一根絲線

破綻處，是幾粒風(fēng)化的紐扣

嘉峪關(guān)：祁連山上的一粒無法扣緊的風(fēng)雪

山海關(guān)：衣領(lǐng)下的一滴化不開的淚痕

二

冷兵器時代的奇跡。在今天

淪為一件裝飾品

這是一個游覽長城的時代。一個

似乎誰都可以把它踩在腳下，并且再跺幾下腳的時代

八達嶺上

一塊被無數(shù)鞋底磨成鏡面的地磚

映照著一張張因頭輕腳重而變形的身影

三

你見過一條能在山脊上蜿蜒、奔涌的河流嗎

你見過一座一萬里長的

墓碑嗎？

你能體會到一滴祁連山上的雪水抵達東海時的嗚咽

和疼痛嗎

沿途，那些流水和亡魂的身影

都變成了方形的水滴，凝固在了它夯土筑成的河床里

四

如同眼前的這一截殘垣

我們看到的長城

只是它的殘骸和遺址

這座由磚石、強權(quán)、雄略、血肉和白骨砌成的建筑

肯定還有

另外一種存在的形式

也許，它只是

史書上一個長長的病句

不符合語法，更不符合邏輯

只適合抒情。

沉郁、悲愴、憤怒的抒情

但它們最終，都置換成了一聲蒼涼的嘆息

五

“北方有佳人，一笑傾人城

再笑傾人國”

事實上，如果能回到古代

我同樣愿意我的女人

再次點燃一柱狼煙

我愿意為她再一次遺臭萬年

面對所有的道德質(zhì)問

事實上，兩千多年了，有關(guān)長城最動人的描繪

依舊由以下幾個詞語組成：烽火、諸侯、美人、傾城

她回眸一笑的瞬間，山河搖搖欲墜

就連充血的落日也黯然失色

六

那些馬蹄沒有壓住的

被一輪大漠的殘月壓住

那些青磚沒有封住的

被一層褐色的苔蘚封存

只有一柱狼煙，支撐著帝國邊塞傾斜的天空

只有幾行磚石一樣

方塊的漢字

固守在一個民族因潰瘍出現(xiàn)的豁口

抵御著精神異族的入侵

七

到底該用怎樣的比喻來描繪這道殘損的

讓我們熟視無睹的

讓我們面臨尷尬避而不談卻又永遠(yuǎn)無法繞開的

拙劣的、偉大的墻？

它既是一條刀疤

也是一道焊縫

它是帝國的邊境

也是一首詩的邊境

但同時也可能是它們的核心和起點

套用一句話：我們看到的遼闊，只是遼闊的一部分

我們看到的長城，也只是長城的一部分

八

也許，長城早就流往別處

它在另外的地方，建筑自己的領(lǐng)土、尊嚴(yán)和榮耀

它在某種境遇的最低處

建筑自己的高度

2014.8.30

《曬鹽人的詩》授獎辭

當(dāng)代中文詩期待著成熟。一首成熟詩作，應(yīng)像一粒結(jié)晶，玲瓏剔透，折射出真切的人生體驗、深邃的哲理思考、精美的書寫形式。它是現(xiàn)代的，又含蘊著傳統(tǒng)的精髓。它是中文的，又對理解整個世界有效。獲得2016年北京文藝網(wǎng)國際華文詩歌獎一等獎的《曬鹽人的詩》，就是這樣一組杰作。它們言語清晰，海流縱橫，海底嶙峋。閱讀它們，就像躍入海水，去品嘗那無所不在又隱身無形的鹽。鹽，像大海的思想，令整個大海有了滋味。曬鹽人這八首詩，展示出一個詩歌寫作“曬鹽”過程：詩句含著苦澀的美感、艱辛的亮度，陳述疼痛，卻不訴諸嚎嚎；經(jīng)受煎熬，而提煉出詩的純度和力度。一種沉穩(wěn)的聲調(diào)，從沉淀的生命中析出，正如《海燕博物館》詩中所寫：“曬鹽人/交出了皮膚里的黑/而大海/析出了塔白色的骨頭……曾經(jīng)的沸騰冷卻了/那些結(jié)晶的事物/將成為我們身體的一部分”。激情與哲思的鹽粒，儲存著風(fēng)暴和海濤，閃耀出詩意的冷艷?！皶覃}人”一詞，由此與提純同義。這些“被寒冷擊打的漢字”，把生存提純?yōu)樵娮?，從詩作提純出詩學(xué)。每一步深化，都經(jīng)完成于“個體”之內(nèi)：一個人經(jīng)驗生活，一種性感獨自灌注，一個思考孤寂蒸曬，最終留下固體的精華。所謂“個體詩學(xué)”，正是這重重追問形式的深刻的創(chuàng)作自覺。《曬鹽人的詩》以其生命的含量、文本的純凈，跨出美麗的一步，讓《詩經(jīng)》的質(zhì)樸、杜甫的渾厚、李商隱的精雅，在二十一世紀(jì)生生不息。同時，這粒中文之鹽，也迎向更為風(fēng)波詭訛的全球化大海，提醒著人生與詩須臾不可離棄的靈魂血緣，其世界性意義由此而來。當(dāng)代中文詩人的成熟，正在于覓得那個屬于自己的全稱：“全球意義的中文詩人”。

曬鹽人獲獎感言

感謝各位評委錯愛，把一個如此重要的獎項頒給我。兩個月前的一天我從一個朋友發(fā)來的短信里獲知這個消息時覺得他是在開玩笑。直到今天站在這里，我依舊覺得這是時間里的一個幻覺。

據(jù)說在法國巴黎最繁華的香榭麗舍大街上，有一塊蒙馬特墓地，是公墓，也是公園，印象派畫家德加、音樂家柏遼茲，作家大仲馬、小仲馬、左拉等人葬在那里。那里同樣也安葬著茶花女的原型黛莉達的一縷香魂。墓地的入口有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我曾經(jīng)和你們一樣。在墓地出口，同樣有一塊牌子，上面寫著：你們終將和我一樣。在生性浪漫的法國人看來，并不可怕。仿佛死亡、只是安詳?shù)拈L眠，只是從時間里來，回到時間里去。

中國人是忌諱談墓地或者死亡的。但是，中國人又是如此敬畏時間。而博物館就是向時間致敬的一種方式。

這幾年，因為各種因緣，我有機會走進很多地方的大大小小的博物館。我尤其難以忘記的，是在京城期間參觀國家博物館的中國歷史文化精品展帶給我的震撼。那么多的不同時段的展品，或樸拙或華美、或渾穆或纖巧，它們都是各個歷史時期我們這個民族乃至整個人類社會文明的瑰寶，大美不言，閃耀光華。

這應(yīng)該就是博物館真正的精神所在。它為時間提供展臺，也我們的記憶提供實證。更重要的，它替我們保留了那些真正經(jīng)得起時光和人心檢驗的核心價值。

基于這樣的理由。我想我應(yīng)該用自己的方式，用詩歌的方式把它們記錄下來。這就有了我近兩年來所寫的時光考古和博物館系列的詩歌。并試圖在這些詩歌中，以當(dāng)下的視角探究歷史風(fēng)物，也用一雙記憶之眼，在時光的縱深坐標(biāo)里審視當(dāng)下的事物。

“博物館被擠在城市的角落，我們龐大的生活和事業(yè)，最終只占它展館里微小的一角?！边@是我很多年前參過一家博物館后寫下的句子。現(xiàn)在看來，它并不過時。當(dāng)我們面對今天龐大的城市和紛繁的當(dāng)下生活而無所適從時，參照博物館里的展品，或許可以幫助我們從紛亂的世相里去選擇自己行走的方向，完成自我價值的判斷。

當(dāng)然，它也為我的詩歌寫作提供方向和價值判斷。在國家博物館參觀時，我曾試圖去聆聽一件宋代汝窯瓷器開片的聲音，但事實證明我是徒勞。沒有一件展品會開口說話。如同一句古老的印度諺語：我們說的一切都是借用，只有沉默才是原創(chuàng)。

如果我對自己的詩歌寫作抱有什么志向或者野心的話，那么我希望我寫下的某一首詩或者某一個句子，能夠通過時間的海關(guān)最終抵達博物館，成為它展館內(nèi)一粒沉默的微塵。在我不在的時候，我存在于我寫下的文字中。我存在于我的文字保存的那一部分沉默中。

最后，再次感謝各位評委老師，我寧愿相信，你們把如此重要的一個獎項頒給一個尚不成熟的詩人，更多的是出于期待。

謝謝大家！

2015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