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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不要以為你能改變別人的人生

中國當代文學經(jīng)典必讀:2010中篇小說卷 作者:吳義勤 編


九、不要以為你能改變別人的人生

很多年過去了。八年或是十年。

住在紐約的魯昌南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那時候他正專注地看一份文稿。這是一個華裔女作家為他寫的傳。國內(nèi)已有出版社答應為他出版了。對于魯昌南來說,這是件重大的事。魯昌南說,我是魯昌南。電話那頭便傳來興奮的聲音,魯昌南聽到的幾乎像是歡呼:大叔,你還記得我嗎?這腔調(diào)何其親切熟悉。魯昌南立即反應過來,說啊呀,李亦簡!

李亦簡大笑出聲,說大叔我總算找到你了。我正在紐約。你買了大房子嗎?我來給你做衛(wèi)生的。魯昌南想起往事,哈哈大笑起來,說當然。你在紐約哪里?李亦簡說了他的所在地,但魯昌南卻不知何處,便忙不迭地說,我叫一個人來聽電話,你認識的。

這個人便是明娜。她現(xiàn)在是魯昌南的太太。在美國生活多年的魯昌南仍然不會英語,不會開車,甚至也不熟悉道路。

李亦簡在電話里驚訝地大聲說:怎么會是你?明娜笑道:為什么不是我?

魯昌南和李亦簡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聯(lián)系了。不是故意的,只是自然而然。李亦簡畢業(yè)后便去了柏林,在一家建筑事務(wù)所工作。一忙起來,什么也顧不上。而魯昌南連續(xù)地搬家換房,舊址沒了,新址無處相告,于是就失去了對方。當他失去李亦簡的時候,自然而然也就失去了費舍爾。

魯昌南住在紐約郊區(qū)的一幢帶花園的洋房里。這房子沒有費舍爾家那樣久遠的歷史,但卻豪華和實用許多。他的花園遠遠大于費舍爾的。魯昌南在花園里種植了四季的花草。他還有兩條狗。有一條斑點狗,他為它取名米拉。當他牽著自己的狗在附近閑轉(zhuǎn)時,偶爾還會想起遙遠的慕尼黑那個溫順可人的米拉。

德國生活雖然不足兩年,卻是天天都伴隨著他的思想。費舍爾把他引到德國,幫他租下房子,讓他周游世界,替他聯(lián)系畫廊,為他尋求畫展,最后送他來到美國。做完這一切,他們便斷了往來。他什么東西都沒有損失,而費舍爾什么好處都沒有得到。魯昌南經(jīng)常會在半夜醒來,驀然間想到這個問題。這么多年來,琢磨這件事已成他的習慣。他始終追尋著,但他一直沒有得到答案。初到美國時,他甚至為此備受折磨。心里的困惑像一棵瘋長的樹,不管不顧日夜生長。他甚至每夜細想自己值得費舍爾算計的東西。他很長時間覺得自己的頭上懸著一把劍,他認定這把劍必然會墜落下來。他耐心地等待它的落下,等了許久,這劍非但沒有落下,反倒是不知去向。這樣的結(jié)果令他失望,此外還有沮喪和憤怒。他從不覺得費舍爾有恩于他,對他來說,費舍爾只是一道未曾解開的難題。直到一年后,明娜來到他的身邊。明娜和時間一起,緩解了他思索的痛苦。漸漸地,他開始淡忘。

明娜把李亦簡接到家里,魯昌南的兩只狗對著他一通狂吠。李亦簡說,大叔,你得管教一下它們,這可比費老頭家的狗兇多了。魯昌南笑道:德國的狗都上過學,我家的狗沒什么文化。

這天李亦簡住在了魯昌南家里。魯昌南帶著他參觀他的房子和花園。李亦簡感嘆道:大叔,你果然做到了,真了不起呀。我可不敢給你打掃衛(wèi)生了。這么大的地方,我非累死不可。魯昌南豪邁地一揮手,指著他一塵不染的家說,這樣的程度,還需要你來打掃嗎?每天都有工人來做。不過我不會用我的畫來抵工錢。李亦簡大笑,笑完說,我想問一下,大叔的早期畫作現(xiàn)在值多少錢呀?魯昌南笑,說這個你要問明娜。我說過你會賺翻的,還記得吧?李亦簡說,是呀,早知道不光打掃衛(wèi)生,連大叔的飯菜也包下來,現(xiàn)在我恐怕就成大富豪了。魯昌南說,別貪心呀,你已經(jīng)夠有眼光了,那時候就知道我的價值。李亦簡說,不是我,是費舍爾。我真挺佩服老頭的。眼光毒呀,一眼就看中了一個天才。

說話間,李亦簡突然說,不然我們給費老頭打個電話?魯昌南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好吧。

李亦簡立即撥通電話,但是費舍爾家卻沒有人接。

魯昌南親手為李亦簡做了一桌菜,明娜前前后后地為他張羅。李亦簡說,我真是蒙了,明娜怎么成了你的老婆?魯昌南笑道:在慕尼黑時,有一天喝啤酒喝多了,兩個人就住在了一起。那時連戀愛都沒談。李亦簡說,大叔現(xiàn)在說話語氣里很有幸福感哦。記得我以前問過大叔年輕時的生活感受是什么。大叔說是刀鋒上的螞蟻!這話真是把我震得不輕。現(xiàn)在呢?魯昌南淡然笑了笑,說現(xiàn)在是刀鋒下的螞蟻。李亦簡大驚,這話怎么講?魯昌南說,就是頭上有刀。李亦簡說,這刀指什么?魯昌南說,一切。以前小螞蟻每爬一步,就會受傷,但卻不需要提防什么?,F(xiàn)在小螞蟻每爬一步,都要有所提防。因為對手太多,恨你的人也太多,四處都有飛刀,稍一松懈,就會被腰斬。李亦簡倒吸一冷氣,說大叔,你是不是太緊張了?人生沒有這么嚇人。

明娜一邊為他們開啤酒一邊說,他就是這么緊張,一直這樣。年輕時的記憶左右著他的生活,他永遠都有擔心。魯昌南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李亦簡說,既然這樣,大叔,干脆還是做啤酒里的螞蟻吧。魯昌南和李亦簡都要了大杯,兩人碰過杯一口干罷,幾乎同時說:還是慕尼黑的啤酒好喝呀。

整個夜晚,魯昌南和李亦簡還有明娜都坐在露臺上閑談往事。費舍爾是他們的主要話題。還有一個人,便是魯昌玉。

李亦簡說,阿姨現(xiàn)在怎么樣了?她實在是一個有趣的人。魯昌南頓了一頓,才說,我們很久沒有聯(lián)系了。李亦簡張大嘴巴,說不會吧?阿姨當初對大叔崇拜得五體投地呀。魯昌南說,我中間回家過一次,你也知道她的個性,以為我在美國是名畫家,什么事都能辦成。結(jié)果弄出很多人來找我,又是要畫的,又是留學的,又是移民的。我完全沒有招架能力。我一個同學叫甲臣,想把他的兒子和侄兒都弄到美國來,讓我又是推薦又是擔保。我說沒辦法辦到,昌玉不信,夾在中間不斷撮合,說別人的忙不幫可以,但甲臣的忙還是得幫。結(jié)果明娜出面說了她幾句,她不高興了。李亦簡說,就為這事,你們不來往了?明娜說,他妹妹以為是中國,有名聲就可以隨便開后門。她完全不體諒她哥哥的難處。居然提出要幫她的鄰居一家要一張畫。她也不想想,這一張畫價值多少。李亦簡仿佛還是不信,又追了一句:大叔真的不跟阿姨來往了?魯昌南說,有好些年了。也是沒辦法。

露臺上便出現(xiàn)了長時間的沉默。好半天,李亦簡才說,你們這代人,好復雜好殘酷。魯昌南說,因我們始終面臨復雜局面,而又始終身不由己。李亦簡說,有時候是你們想得復雜,而事實上可能沒那么復雜。

李亦簡第二天一早就離開了魯昌南家。明娜開車送他進城,他與魯昌南在屋門口分手。李亦簡想,以后他再也不會來這里了。

上車前,李亦簡突然說,在慕尼黑送你走的那天,你跟費老頭說,你改變了我的命運,但你有什么收獲呢?老頭說他收獲非常大。你還記得這個吧?魯昌南說,當然記得。李亦簡說,回家的路上,我問老頭,你的收獲到底是什么。你猜他怎么說?魯昌南說,我猜了這么多年,始終沒有猜到。李亦簡說,我想你會非常失望。老頭說他退休了,但仍然有能力干成一件事。他還說,以前的魯先生像是一只受傷的鳥,畏縮不振?,F(xiàn)在我?guī)退蜷_了翅膀,他可以在天空自由飛翔了。他看到這個,非??鞓贰K氖斋@就是他的快樂。一個非常簡單的想法。

魯昌南呆住了。他望著明娜的車漸漸消失在遠方,心想,難道就這么簡單了?

在李亦簡和魯昌南給費舍爾打電話的那天,費舍爾再度上了廬山。

事情的引發(fā)是二十天前。那天,費舍爾正坐在窗前看報紙。雖然是夏天,剛下過雨,風涼涼地吹過來,很是舒適。外孫海因茲回來看望他們。走近費舍爾跟前時,在他面前甩下一本雜志,這是歐洲一本很權(quán)威的美術(shù)雜志。費舍爾拿起來翻了翻,突然他看到了一張面孔,這張面孔上浮著笑意,這笑意中有自信,也有得意。他驚呼了一聲:魯昌南!

站在畫冊上滿面笑容的這個人正是魯昌南。這張面孔費舍爾何其熟悉,然而這面孔上的笑容卻令費舍爾十分陌生。他幾乎記不起來,什么時候魯昌南會心地笑過。

雜志的文章介紹了魯昌南曾經(jīng)有過的艱難生活以及他在紐約如何成為有影響的華人畫家的奮斗歷程。他的畫已經(jīng)很值錢了,當然,他也很富有了。文中提到他在德國待過近兩年,其他什么也沒有說。海因茲說,你看,沒你什么事吧?連慕尼黑三個字都沒有。費舍爾說,這有什么關(guān)系?他提不提慕尼黑以及他在哪里,他現(xiàn)在怎么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做了我想做的事。

莉扎聞聲而來,她看著魯昌南的照片,不由驚道:哦,魯先生長胖了許多呢,連皺紋都少了一點。然后在費舍爾的面頰上吻了一下,說你真了不起。

費舍爾淡然一笑,他想,最理解他的人還是莉扎。

這天的晚上,費舍爾卻沒有睡好。莉扎醒的時候,天剛亮。莉扎說,你似乎睡得很不安穩(wěn)。費舍爾說,嗯。好像是。莉扎說,我知道了。其實魯先生能有今天,我真的覺得你很了不起。費舍爾說,我在想,要不我們一起去一次中國?你從來沒去過那里,很可惜的。我?guī)愕轿业某錾厝タ纯?,那地方叫廬山,好不好?

莉扎想了想,說好吧。莉扎最后的一條狗米拉也已經(jīng)死去三個月了。沒有“孩子”拖累她,她想,她應該陪費舍爾去東方。

就這樣,費舍爾再次來到廬山。

第二天清早,他一起床便帶著莉扎朝長沖河走去。那里沒有人,沒有畫家站在岸邊畫那條鋪滿石頭的河流。費舍爾有點悵然。他跟莉扎說,不再有人站在這里畫畫了。莉扎說,會有的,只是你沒有看到。而且就算你看到,也不會是第二個魯先生了。費舍爾說,是呀。

費舍爾想要找到魯昌玉。他帶著魯昌玉當年送給他的照片。他和哥哥在魯昌玉的照片中沒有找到自家的房子,但他帶來了他家房子的舊照。那是母親抱著一歲的他和哥哥姐姐坐在家門口照的。房子的外廊和大門清晰可見。他想,魯昌玉看到這張照片,一定能認出這房子在哪里。

他按著記憶沿著脂紅路走到魯昌玉的家。令他驚喜的是魯昌玉居然還住在那里。那幢陳舊不堪的房子更加陳舊,里面依然住著三戶人家。正是中午時間,魯昌玉下班回來,看到站在門口的費舍爾大吃了一驚,她結(jié)巴了幾下才叫出來:你你你,你是費舍爾先生?費舍爾微笑道:謝謝你還記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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