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者
一
今年元旦,我參加了馬拉松迎春長跑比賽,至今我都無法解釋參與的動機。挑戰(zhàn)自我?鍛煉意志?強身健體?如此正確的理由,在我看來卻是荒謬的,我從未在奔跑中注入速度的概念、競賽的概念。為了獲得一套耐克的運動裝?我笑了。那天,三十九歲高齡的我在女子組中特別醒目,我是年紀(jì)最大的女選手。年輕的同事們表現(xiàn)出異常的興奮,齊聲一遍一遍地拍手喊著,塞老師加油,這讓很多陌生的目光投向了我。我忽然意識到,這是我畢業(yè)后第一次公開地跑步,在白天跑步。槍響之后,我淹沒在人流中,跟過去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樣,因為沒有夜色,原本緊貼我后背的那塊黑暗沒有如期而至,沒有慢慢渙漫到全身,當(dāng)睜著眼睛只看到黑暗的時候,心眼就開始打開,后來就有光照進來,有大塊大塊的影像在眼前晃動。在這肉身徹底消失的疾奔中,我是一匹馬,黑夜的長毛將我覆蓋,我縱蹄如飛,時光回溯,在那里,我看到了村莊、工廠,呼嘯而過的火車,一個人的童年,我看到了離別、遷徙,深夜的哭泣和一張一張原本已模糊的臉……可是那一天,我的肉身如此之重,越來越重,陽光太亮了,世界的喧囂洪水般涌向耳膜,濁重的喘息,我被清醒的規(guī)則引導(dǎo),被速度追趕,我的主體強烈地在場,由規(guī)則引申的意志集中在一個點上:超越。這是非常糟糕的一個體驗,沉重的肉身從未離開我一秒。一小時三十五分鐘之后,我到達了終點,按照規(guī)則,跑步由此結(jié)束。沮喪中,瞬間做出決定,我再也不會拿跑步去跟人比賽。
由于那次體驗的陌生感及不適感,我開始正視伴隨我多年的跑步習(xí)慣。不,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奔跑,它是那種關(guān)于精神、意志、飛翔、夢境、痛苦、迷茫、內(nèi)省以及完成靈魂自我修復(fù)的放逐。它是隱秘的,我從來不是因為鍛煉身體、訓(xùn)練毅力這樣的理由去奔跑,雖然,從另一方面來講,奔跑本身能夠獲得健康的體魄。站在鏡子前,我打量著自己的身體,一百五十五厘米,四十九公斤,乳房挺拔,小腹平坦,結(jié)實有力的臀部和大腿讓我有穩(wěn)健的底盤,球狀的小腿肚飽蘸著力量,仿佛每個毛孔都在呼吸,它時刻醒著、敏感,像只小獸,有一種特別狠的倔強氣息,仿佛隨時準(zhǔn)備應(yīng)對來自命運的暗算。相比十年前的四十二公斤,那薄薄的背影,全身滿是扎手的骨頭以及扎人的性格,干凈的瘦骨,靈魂滾燙。那個時候我是易碎的,烈性的。我認為,十年中身體增加的這七公斤,它既不是脂肪,又不是肌肉,它是某種歷練慢慢積累的生命之重,它包括靈魂的鈣質(zhì)及鐵性,它加重了血液之鹽。當(dāng)我在奔跑中,在黑暗的甬道里,我一遍一遍地把遙遠的、幾乎遺忘在歲月深處的時光一一擦亮,我要不斷地看見自己,打撈自己,重新面對過往、悲傷與幸福,我要確認,我是至始至終都沒有變的那個人。
我最初從奔跑中收獲的是自我的調(diào)息,包括平衡與遏制。最終在疾奔的慣性中,我獲得了安寧,安寧永遠屬于低溫,啊,那冷卻之后的空曠的心靈廣場。我遏制了妄譫、偏執(zhí)還有瘋狂。表面上,我沉靜,善于微笑,給人的印象一直是怯懦、沒有聲息的??墒牵覍嵲诓皇且粋€安靜的人,焦慮,躁動,沒有定力,游移,而且粗暴。最要命的,我似乎只對自己施暴。我記得第一次坐立不安、無助、悲痛、恐懼的那一天,那是1991年春天的一個下午,我的堂兄軒子遭遇車禍當(dāng)場去世了。我至今沒有為他寫一個字,曾嘗試著去寫,可是瞬間我就會看見他的臉,那張躲不掉的讓人心碎的年輕的笑臉。我的哥哥軒子二十歲就走了。那天我的家人們都趕到現(xiàn)場,現(xiàn)在,這個現(xiàn)場再一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這么多年過去了,那慘烈的一幕依然觸目驚心。緊接著我嬸娘一聲凄厲的哀號,我立刻把這個畫面切換過去,然后閉上雙眼,任眼淚長流。我哥哥騎著摩托車被迎面而來的汽車撞飛,身體飛出兩丈遠。人是無法去細述這個畫面的,就像無法寫出告別。
每年漲水的季節(jié),長江都會往下漂來一些尸體,這些尸體腫脹,發(fā)臭,令人作嘔。在江邊長大,我們從小見慣了這樣的死亡。這些與己無關(guān)的死亡總是能為我們這些孩子帶來獵奇的愉悅。啊,是個女的,手上還戴了個鐲子;是個孩子,雙手被捆著呢;這是一男一女,手腳綁在一起呢……我們議論紛紛,猜測關(guān)于死亡的種種可能。我從來——我竟然從來都沒有為這些生命發(fā)出過惋惜和感傷。而我哥哥的死才第一次讓我感知什么叫死亡。那么近,那么真實,那么痛徹心扉。仿佛有人從你身上偷走了什么東西,就像春天抽走綠,玫瑰抽走香氣。我快要失控了?!爱?dāng)初是誰同意給他買摩托車的?”“那天下午到底是因為什么事情一定要他出去一趟?”“撞人的家伙他必須償命……”我不知道為什么會變得如此不可理喻。面對這連珠炮般的質(zhì)問,可憐的嬸娘只得嗚咽著抱住我。我精神恍惚,并沒有過分哭喊,嗓子卻啞了,嘴唇干裂,說不了話,我突然沒了睡眠,整夜地睜著眼,還長了滿臉的痘。我應(yīng)該是全身著火了,覺得一刻也不能那樣呆在屋子里。多少年后,我南下廣東,火車在夜晚疾馳,車頭的燈光閃爍,這多像燒著了自己痛得使勁奔跑啊。當(dāng)我看到這個意象,我就想起那些個夜晚,寒冷的春夜,月光泛濫,我先沿著田埂跑到鐵路邊,沿著鐵路,耳邊是樟樹葉颯颯的風(fēng)聲。我拐進村里的民辦小學(xué),然后,我開始在空無一人的操場上無休止地轉(zhuǎn)圈,直到筋疲力盡摔倒在地。在機械的奔跑中,殯儀館那震耳欲聾的哀樂在頭頂盤旋——是那種銅管樂器吹奏的,它散發(fā)著招魂般的死亡氣息,恐怖多于悲傷。我哥哥從太平間抬出來然后又被送進冰庫里,我們匆匆瞻仰了遺容,接下來的火化,我看到的是火葬場上空的兩個大煙囪排出長長的黑煙,而周遭綠樹蔥蘢得可疑。我哥哥死了,我毫無準(zhǔn)備。然而最讓我毫無準(zhǔn)備的是,這人世間存在著死亡、孤獨,及生離死別,我——也身在其中,且無從逃離。那一年,我十七歲。我目睹一個人的死亡至入土的全部過程,然后被迫接受,一個人如同障眼法一般,無端地消失。
奔跑就這樣開始伴隨著我。這獨自面對魂靈的精神之旅。時間消失了,肉身消失了,多年以后,我只在寫作中找到類似的體驗。當(dāng)我回望少女時代、青年時代的每一次奔跑,我看到的是,在與孤獨的博弈中,我一次次嘗試對迷茫人生的突圍,自我警醒、激勵,以及重申對未來的希望。奔跑,奔跑,在大學(xué)的校園,在工廠空曠的料場,在家鄉(xiāng)一望無際的水稻田埂。在失戀、失業(yè)中,在書里讀到了卡夫卡、喬伊斯、馬爾克斯、??思{、米沃什、艾略特、萊蒙托夫和曹雪芹們,在沒有信賴的人、沒有可以實現(xiàn)靈魂對話的令人窒息的漫長的青春期,我在工廠與村莊之間猶疑,不甘貧乏的心被卑微籠罩,我不斷地點燃自己又澆滅自己。我一次又一次地在黑夜里奔跑著,在那里,總會有一道光向我照過來。
二
2004年以前,我叫紅。那個時候,我的世界里沒有文學(xué),而且從未想過此生會與文學(xué)結(jié)緣。十年了,我成了一個作家,我不只一次地想,如果拿掉文學(xué)的部分,我的生命還剩下什么,我真的是通過寫作來確立自我的存在嗎?如果不寫,那是不是意味著,我將什么都不是?不,我不同意這個說法。我怎么能去輕易否定自己曾經(jīng)是一名出色的吊車司機,一名優(yōu)秀的鋼鐵光譜驗質(zhì)員,一名堅持新聞理想的正直記者,辣手文案,職業(yè)經(jīng)理人,以及混跡于廣州、深圳、佛山、福州、東莞的那些流浪的歲月,我曾熱衷于職場的打拼,深陷兩情相悅的甜蜜愛情,所有的這一切,在我的生命中,它們毫無意義嗎?我結(jié)識了萍水相逢但終生難忘的朋友,我歷盡他人即地獄的黑暗深淵,美好及短暫的獨自旅行,還有那些在陌生的城市醒來的第一個清晨,躊躇滿志緊握拳頭下定決心人生再一次重來的錚錚誓言。盡管我一路走來,一路丟棄,把它們埋進時光的廢墟。這里面沒有刻意的擇揀成分,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行為。然而,從2004年至今,我居然定格于寫作,不離不棄。我得說,即使我不寫作,我依然是一個豐富的人,精神世界始終響亮地存在,我的主格在場,我始終在路上,在奔跑,像被火灼燒,痛得使勁奔跑,我奔向那扇只為我敞開的門。
二十歲那年,我進入本地最大的國營鋼鐵公司上班,分配到一個露天鋼鐵料場上工作。我先是開龍門吊天車,緊接著拿起激光光譜儀驗鋼。那個時候的我,多么厭棄生為普通工人的紅,藍色工裝,紅色安全帽,脖系白毛巾,笨重的絕緣靴,帆布手套,青春被灰色的情緒籠罩,卑微,還有對命運滿腹的怨懟。我的幾位進入政府事業(yè)單位的同學(xué)來鋼鐵廠看我,我正從料場返回,沒來得及更衣,滿面灰塵,雙目呆滯,腋下夾著沾滿機油的帆布手套,手里拿著一個舊搪瓷茶缸。因為風(fēng)的緣故,我迎面給他們帶來了料場上生冷的寒意和濃濃的鐵腥味。我的同學(xué)都笑了,當(dāng)然,這笑聲里并沒有嘲諷的意思??墒俏以谝凰查g意識到,我有了截然不同的氣味,那種底層人生的氣味。黑暗的一天,緊接著是黑暗的第二天,第三天。我開始了奔跑,在奔跑的漩渦中,我的憋屈、憤怒慢慢滋生出兇狠的狼性:我要想盡辦法奔到高處,離開這里。
我是多么不喜歡那個時候的紅啊,投機、虛榮、膚淺、偏激,最要命的還自命不凡。那個時候,我從來沒有意識到鋼鐵工業(yè)、勞作、技術(shù)、機械設(shè)備、馬達、火車、激光、電焊以及滿是機油味的藍色工服,所有這些,它們對于一個女人的青春來說是多么彌足珍貴的給予啊。多少年之后,它們讓一個名叫塞壬的作家引以為豪,并時常矯情地玩味這其中的暴力美學(xué)。離開之后,我再也沒有去過那個鋼鐵料場,我的生活從此也遠離了鐵腥、激光,遠離了機械馬達以及跟體能、汗液相關(guān)的粗礪元素。而現(xiàn)在,我要說起那個鋼鐵料場,我竟激動得雙手在鍵盤上抖動,有淚涌出。那么多的夜晚,澄澈的星空下,紅,像一匹發(fā)著光的黑馬,在奔跑。掀開的勁蹄如翅膀一般,用倔強擎著薄薄的命運,那孤獨,讓人心碎。
料場臨江,風(fēng)從江面上嗚咽著吹過來,打著旋,然后深入鋼鐵的腹地。一米多高的厚鐵墩圍成的料倉延綿兩百多米,并列四條線,五個料倉,天車像莊稼一樣林立在那里,鐵軌靜臥,遠處的探照燈時常瞬間掃過料場,總會引起猝不及防的響動,光著屁股的男女倉皇失措,天車高處傳來怪異的哈哈大笑。紅是多么不屑跟這樣一幫粗俗的人為伍啊,她總是清高地拿著本書,擺著臭臉,誰也不理。車間班組的那種工作生活偶爾也會讓紅感到心頭一亮,但那僅僅是偶爾。想要奔往高處的心,一刻也沒有動搖過。每一個工人的性格都清澈如水,他們幾乎沒有秘密,拿一樣的工資,干一樣的活,他們的快樂和憤怒簡單而直接。在那樣一個世界里,更大的人生奔頭已經(jīng)沒有了,在那種被限死的命運里,人們整天圍繞著獎金,性,想方設(shè)法占國有企業(yè)的便宜以及為一點點好處投機,人跟人之間的溫情、善意與屌絲人性爆發(fā)出的尖銳與頑劣都合情合理地上演。因為不隨和,我是落單的。幾乎沒有朋友。有男人曾在我面前開色情玩笑,被我摑過臉。啊,那個時候的紅,真叫我不喜歡——我為了不再當(dāng)一名低級的天車工,竟借口眼睛近視無法在高空作業(yè)為由,向廠工會一連寫了四封申請書,強烈要求換崗,最終,在我頻頻制造的幾次工作失誤后,這可恥的伎倆得逞了,我拿起了激光光譜儀。這個工作,聽上去,多少有一點科研的成分,要高端得多。但是,我依然是苦悶的。唉,那個時候的紅,真叫我不喜歡。
我是長期上夜班的。從晚上十一點到第二天早上七點,兩趟活,分別在十二點和凌晨兩點?;疖囘\來的鋼料被天車工卸進料倉,然后我們拿著光譜儀進倉檢測鋼料,把它們分類,并作好標(biāo)記。四點多鐘活就干完了,工友們各自回班組睡回籠覺。而我,開始了在空曠的料場上奔跑,我睡不著,我的青春大片大片的精力被荒蕪,我的激情無處安放,奔跑,被放逐的青春,我梳理閱讀的書籍,念叨著一詞一句;無望的愛情,暗戀團委那英俊的宣傳干事,因為自尊不屑暗示,因為自卑而強壓思念;那些日常的小煩惱會在此時被我無限放大,奔跑,在黑夜無止盡的深水里泅渡。泅渡,直到江面上空出現(xiàn)魚肚白,直到朝霞染紅一片天空。
有一次我聽到身后有奔跑的腳步聲在緊跟著我,一陣驚悸掠過全身:變態(tài)狂?我猛地回頭站住,故作鎮(zhèn)定地與來者對峙。黑影近了,看身形,我認出是班組的小菊姑娘,她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氣:紅,我是小菊啊。這位小菊姑娘長得很胖,雙手只好撒著,夏天大腿內(nèi)側(cè)因走路而擦傷,潰爛。她雙頰肥碩,高過鼻尖,眼睛總是流露出因做錯了事情才有的那種深深的抱歉感,仿佛在等待你的責(zé)備和訓(xùn)斥。小菊在班組技術(shù)最差,沒有人愿意跟她搭伙干活。她是弱勢的,自卑,少語,沒有朋友。紅跟其他人一樣,是勢利的,這又丑又蠢的姑娘,我從來都不屑一顧,更不會去跟她交朋友。我繼續(xù)奔跑,完全當(dāng)她是空氣,然后進入自己的個人世界里。然而,這又胖又笨的小菊似乎也當(dāng)我不存在,她居然跟我一起跑到了天亮。在以后的幾個夜晚,她都來了,我們照例不說話,各自悶頭奔跑??墒?,我并非每晚都跑,如果身體累,或者下雨,抑或某種不安的情緒以及無可名狀的沮喪與焦躁,都會讓我放棄奔跑。我的奔跑被工友解讀成鍛煉身體,且由來已久,雖然有時被戲謔成“發(fā)神經(jīng)”,但至少,沒有人圍觀注視我,然而,這個小菊加入進來后,我開始有點不自在了。我覺得,在夜幕下,兩個年輕女孩一言不發(fā)地在鋼鐵料場上奔跑,這個畫面太詭異了,無法解釋這其中的荒謬,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傻子。于是,有一天夜晚我中途突然抽身離去?;氐桨嘟M休息室,天下起了大雨,心里好生慶幸自己跑回來,沒有淋到,而那個傻子在無處藏身的料場一定被大雨澆了個透心涼。等我從澡塘子出來,雨勢已收住,小菊還沒有回來。瞬間,好奇心頓起,我扔下毛巾,一口氣狂奔至料場,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被大雨淋透的胖子,打濕的工褲緊貼在她水桶般的大腿上,她昂著頭,雙腳不知深淺地亂踩,毫不規(guī)避地面的水坑,她緩慢而笨拙地奔跑著,像被放慢的電影鏡頭,她的表情看上去很陶醉,我讀出,她在享受飛翔,且旁若無人。這個美妙的狀態(tài),我感同身受。更要命的,我忽然有種物傷其類的悲涼:我們都是那么孤獨。
隨后的幾天里,我沒有去料場奔跑。但我忍不住去留意那個胖子。她每晚都準(zhǔn)時在料場奔跑,風(fēng)雨無阻,從凌晨四點到早上六點半。算起來,有十幾天了。我忽然很想走進一個人的心,一個一直沒讓我正眼瞧過的人的內(nèi)心。因為現(xiàn)在我可以肯定,小菊不會放棄這樣的奔跑。我非常清楚能夠真正做到這一點是極不容易的,它需要魔鬼般的意志,強大的信念,并在肉身疲累的煎熬中進入純粹的精神世界,飛翔,讓肉身和時間消失。這是一個足以讓我仰視的靈魂。而我,竟恥于跟她一起奔跑,竟覺得這一切荒謬。
我來了。我一次一次地超越她,又一次一次地在下一回程中與她迎面相逢,無聲,但是默契已經(jīng)在我們之間形成,我們彼此在心靈上有了某種微妙的感應(yīng)。以致我經(jīng)過她身邊會輕聲地說,小菊加油。我們終于坐定聊開了。如果說,當(dāng)時二十三歲的我對于自己是一名普通工人而感到人生灰暗無望,那么,在面對長期深陷自己的失敗感、焦慮感而無法自拔且無視他人世界的青春,我第一次,為自己感到羞恥。小菊跟我說,鋼廠馬上要裁員了,如果她被裁掉,不,自己肯定會被裁掉,那么她活在世界上,將會成為家人的累贅。她必須減肥才有可能在社會上找到工作。這是唯一的活路。這讓我的人生如此失敗如此毫無光彩的工作,竟然有人以拼命的姿態(tài)去爭取,過往所謂的清高,不屑,對這份工作的嫌棄,種種細節(jié)此時歷歷在目,我的人生,還從未拉低到考慮活路這一命題上,然而,除了小菊,班組應(yīng)該不止一個人在考慮活路及下一個人生的去處,危機籠罩著人心,恐懼漶漫。我跟這樣的人同處一個時代,跟這樣的人鼻息相聞,而我卻活得像個局外人,還恥于跟他們一起面對這共同的命運。人們都小心翼翼地隱藏著這份恐懼,假裝對裁員毫不在意,人跟人的微妙就在這里??墒切【?,她已經(jīng)無所謂隱藏了,所有的人都拿她當(dāng)裁員的墊底。
我第一次主動地做出了一個無關(guān)自己利益的決定。不,應(yīng)該說,是關(guān)乎一個人的靈魂質(zhì)量的決定。因為小菊初中未畢業(yè),物理化學(xué)方面的知識幾乎等于零,所以她對光譜的技術(shù)難以掌握。師傅也沒有耐心去教她。因為自尊,也因為怕給別人添麻煩,她也不敢開口請教。我決定手把手地教她學(xué)習(xí)激光光譜驗鋼技術(shù),我把料場常見的鋼種挑出來,讓她練習(xí)。我為她打開了鉻、釩、鎳、鉬、鎢、錳的世界,在藍、綠、橙的光譜變幻中,小菊第一次體驗到技術(shù)帶給她的快樂。她激動地把我抱起來轉(zhuǎn)圈。當(dāng)你凝視著她的笑臉,你會百感交集,你終將體會一個長期備受歧視的人對生活那種熱切的渴求。一個很小的進步,一句漫不經(jīng)心的贊許,對她來說希望的口子在慢慢變大。我從來沒有這樣活過。在這個過程中,我對講述一個又胖又笨的姑娘的勵志故事毫無興趣,我更不覺得自己具備某種美德。不到一年,她最終成功瘦身,并且留在了鋼鐵廠。這種故事絲毫沒有所謂正能量的代表性,它只是一個極端的個例,我相信,極少有人能擁有那種可怕的毅力。包括我,在她那種堅不可摧的意志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風(fēng)。二十三歲的我,目睹一個人在生死邊緣與命運較量,在激烈的掙扎中,生命的壯美與悲涼讓人戰(zhàn)栗。而我,真正看清了自己,并開始認知真實的世界。我不再回避,慢慢摩挲我所擁有的一切,此時它們都像寶貝那樣發(fā)著光,我的藍色工裝、白毛巾、紅色安全帽、絕緣靴、帆布手套以及冰冷而優(yōu)雅的激光光譜槍,還有我的塑膠飯票、搪瓷飯盆,我的廠牌。對著鏡子,我還有一張鮮艷的年輕的臉,朗目紅唇,散發(fā)著清新、健康的氣息。我的命,由這一串卑微的名詞鑄就,它只能屬于奔跑的紅,屬于有體積、有重量,迎面飛奔撞痛青春的紅。而奔跑繼續(xù)。
三
來廣東十三年,在很多次的夢境里,隆隆的火車聲,我瘦弱奔跑的身影在眼前晃動,濁重的喘息、倉皇的腳印踏遍我熟睡的臉。在陌生的城市醒來,這漂泊不定的命運、落魄的氣息,唯有影子相伴。枯坐,獨對四壁是可怕的,你會感到它們由四周向你的肉身擠壓,縮小周遭有限的空間,然后把人困在窒息的墓穴里。我需要旋轉(zhuǎn),奔跑,需要不停止地跳動。每到一個陌生的城市,租房,我會選擇靠近廣場的地方,如果是小區(qū),就選擇有籃球場、環(huán)形跑道或者有林蔭道。2008年,我在東莞某鎮(zhèn)一家大型商城的市場部工作。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是作家塞壬了,在寫作中,我找到了另一種奔跑,它讓我實現(xiàn)穿越個人黑暗地獄而抵達天堂的澄明。然而,即便我找到了寫作這種表達方式來消解孤獨,但留給我的時間空白依然巨大地籠罩著我。我不善交友,因為這需要講很多話,還要經(jīng)常出門,我不看電視,它的噪音和明晃晃的光影那么赤裸地照見一個人的孤單。而閱讀,時常會讓我激動得不能自已,在深夜大笑,或者大哭,狂拍大腿,捶床,有時從床上一躍而起,繼而,身體喚起奔跑的記憶,在此刻,我需要的是,奪門而出。啊,我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啊。
有一段時間,我的作息變得無序,晚上八點我就犯困,一直睡到凌晨一點。醒來后,如同滿血復(fù)活,打開電腦,管涌般的語言涌向雙指,我感受寫作帶來瀑布般的激蕩與飛揚。而有時,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于是穿上寬松的睡衣,下樓,直奔籃球場。跟我同住一個套間的同事南茜姑娘曾經(jīng)跟我提過,她說,其實我可以通過性愛來緩解。她以啟蒙般的語氣神秘地告訴我,作為作家,性愛帶給我的體驗將是一種難以言表的肉體與精神的雙重狂歡。這是跑步所無法企及的。因為她從未看過我?guī)腥嘶貋磉^夜,在公司也沒有男人來找過我。面對她的建議,我友好地笑了笑。我實在沒有必要在一個不相干的女人面前表達我對性愛的見解。在我看來,這個世界上最為孤獨的事情莫過于男女之間的性交了。甚至包括兩個相愛的人。我希望,性愛可以實現(xiàn)讓兩個人成為一個人,在接通的瞬間,可以融進對方的生命與血液。撕咬、揉搓,瘋狂與溫柔,不顧一切地把身體嵌入對方,融成為一個人。這不是單純的生理行為,是因為我們太渴望彼此相擁的靈魂了。而事后的沉默與傷感,是因為我們?nèi)庾R到,我們不是一個人,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像左耳和右耳,兩個獨立的單元體,孤獨依舊??墒俏?,總是希望長久地與一個人連為一體,需要從他那里取暖,需要成為彼此生命的一部分,成為他的魂器,進入他的命運。我一次一次地說,再來,再來一次,我需要再來一次,需要這樣死去。這是紅,或者塞壬所認知的人世間的性與愛情,悲涼,被孤獨浸透,是薄薄的命運里危險的毒藥。此外,我還流連過賭坊,我活著,始終與時間為敵。在骯臟、煙霧繚繞的私密麻將館,我跟妓女、二奶、飯館老板娘、有錢的閑女人一起,沒日沒夜地沉淪,天昏地暗,直打得自己只剩下一副髏骷的身子。卡里的錢,成千上萬地消失。在經(jīng)歷割肉般的痛苦的同時,我開始老老實實地找公司上班,寫稿,維持著生計。然而過不了一年半載,我就會再發(fā)作一次,去輸?shù)粢淮蠊P錢,然后再一次地惡性循環(huán)。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生活總是失控,我非常清楚,愛情、賭博、寫作這三樣,足以讓我走向毀滅。一個人,只要對一樣?xùn)|西上癮,他的人生就會失控。然而,奇怪的是,這么多年,我極少遇到一個讓我膜拜的癡人,一頭栽進致命的信念里,直奔死亡,而這樣的人只存在于梵高、三毛、川端康成、杰克·倫敦、芥川龍之介、托爾斯泰、海明威、海子等這一長串卓越而天才的名字。我們活得如此理性、平庸,善于懸崖勒馬、見風(fēng)使舵,精于算計得失。我注定是失敗者,緣于不可救藥地上癮、失控。然而,我終究是個俗人,我絕不會自殺,我要死皮賴臉地活著,平庸而絕望地活著。頂多,落得個別人在背后里指指點點:那個神經(jīng)病。但是,奔跑,這唯一使我重拾希望,一次一次躊躇滿志,發(fā)著誓言人生要再一次重來的精神之旅,在愈跑愈勇的黑夜里,我攥著對人生的信念,一次一次從深淵中突圍。
凌晨一點半,我醒了。我再次穿上干凈的睡衣、球鞋,快步奔向宿舍樓下面的籃球場。然而這次我又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了一個人在那里奔跑。是企劃部的設(shè)計師羅生。我喊了他三遍,他才回應(yīng)我。我是不會將自己的奔跑曝于他人的視線中的,既然這地方又被人占了,我只能去廣場。羅生突然慢下來走到我跟前,問我是否可以跟他一起去宵夜。這個邀請是很難拒絕的,面對羅生,我相信公司的每一個人都不會拒絕多陪他一會。
這是2008年的8月,公司企劃部設(shè)計師羅銘文是四川汶川人。他的妻子和七歲的女兒死于那場地震。公司曾為他發(fā)起募捐,但被他拒絕了。從此,羅生就陷入了無法自拔的巨大悲痛中,辦公室很少見到他的人影,時常喝得爛醉如泥。即便如此,公司領(lǐng)導(dǎo)也沒有炒掉他,還帶著禮品來宿舍慰問過幾次。所有的人對他說話小心翼翼地,生怕觸到了那根悲痛的神經(jīng),可是,對羅生來說,他全身每一塊地方都是那悲痛的神經(jīng)。
我們來到一家潮汕牛肉火鍋店,他點了肥牛片,牛肉丸,牛百葉和一堆青菜。我注視他的臉,干黃,雙頰凹削,一張皮繃在顴骨與兩腮上,雙目無神,布滿血絲,嘴唇起皮。油膩的長發(fā)搭在他的額頭,由于剛剛結(jié)束了跑步,他身上濃烈的汗臭陣陣散發(fā)開來,但我沒有扭開臉。鍋底冒著熱氣,他用網(wǎng)給我撈起兩顆牛肉丸。
“因為不愿意進入睡夢中,我才起來跑步的。”他訕訕地跟我解釋。“酒精也不能阻擋那些可怕的夢。只有跑得筋疲力盡,我才能勉強睡上一會?!?/p>
我不想看他的眼睛,也沒有問那些是什么樣的夢。但是他卻自顧自地說起來。他說,妻子和女兒的尸體沒有找到,那應(yīng)該是埋在地底。羅生跟我說起他那奇怪的夢,說作家大概是可以理解的。夢境是在一個類似于倒塌的廢墟般的舊廠房,像墓地那樣荒涼,他趴在地上,盯著一個縫,他的妻子和女兒被埋在倒塌的建筑堆里,她們向外面的縫伸出求救的手,她們只是用恐懼的眼睛盯著自己,不,用恐懼的眼睛盯著死神。卻聽不見任何呼喊。羅生說近在咫尺他卻無法靠近。不,他糾正道,我已經(jīng)覺得她們是在另一個世界,眼前的縫很近,卻是永遠夠不著的,她們已經(jīng)在另一個世界。
我怔怔地看著他,驚訝他的夢如此具體。他突然聲音大起來:“你知道嗎?我經(jīng)歷了一種可怕的死亡……”因為有個縫,總會有絲絲空氣灌進去,所以妻子和女兒很久才死去。在這個過程中,另一個世界的他,每一分每一秒都跟她們一起經(jīng)歷著,直到突然無法呼吸,他才大汗淋漓地醒在床上。他垂下眼瞼,說,作家,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后天是農(nóng)歷七月十五,按照汶川的習(xí)俗,要祭拜死去的親人。因為要燃鞭炮、燒紙錢,所以祭拜只能選在少人居住的偏僻的地方。羅生要我?guī)退麑懸黄牢模墒俏疫@輩子沒有寫過祭文,但我還是猶豫著答應(yīng)了。因為,我馬上想起《紅樓夢》有過類似的情節(jié),藕官為死去的菂官燒紙,在園子里被婆子捉住,偏被寶玉撞見,寶玉哪里見得這等癡事,傻事,以他的性情,是一定會幫這藕官的。我深知祭拜親人備有祭文是相當(dāng)隆重的,這一儀式后被很多人省略,而羅生此次要備祭文,我怎么能讓他有這個遺憾。
那天我也去了,天一黑,我們來到附近一家沒有建好的樓盤后面,靠山的那邊,有一處堆放廢棄木條和鋼鐵架的地方。他擺了一個香案,兩樣水果,一魚一肉,四樣。把兩小捆香紙攤在地上,我看到“中元大會之期化洋錢一包”的字樣,毛筆寫的,“故妻羅氏XXX收用”,他一一攤好,妻子的,女兒的。他蹲在那里,手法細致,輕柔,非常虔誠。他應(yīng)該洗了澡,頭發(fā)很干凈,還換上了白色的T恤。我甚至還聞到清新的香皂味。他抽出三支香,并在一起,點燃,把香合在手中,跪在地上拜了幾拜,然后插在泥土上,站起身。此時,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羅生拿出一串鞭炮,示意我走開,不要靠得太近,我退了兩步,把耳朵捂上。心驚肉跳的爆竹聲過,一地濃香,一地碎紅。羅生再次蹲下身去,點燃了香紙。我把祭文遞給他。當(dāng)他讀到“恨不能追到地下,與你們團圓”這句時,他突然放聲大哭,我的眼淚也奪眶而出。火熊熊燃燒起來,羅生哽咽著把祭文念完,然后拋入火中。
我撿來紅磚墊在地上,我們坐在火堆跟前,灰屑飛舞,我們的臉上,頭發(fā)上都是灰白的紙屑,火漸漸熄了,燒過的香紙打著卷,發(fā)出“噼?!钡捻憽A_生突然對我說,你知道我剛才為什么大哭嗎?我疑惑地看著他,難道不是因為悲痛而失聲痛哭嗎?羅生轉(zhuǎn)過臉來,說,上次我跟你提到那個夢了吧,其實我并沒有全部都告訴你。他再次失聲痛哭起來:當(dāng)我把手伸向那個縫,可是,我發(fā)現(xiàn)有一股力量把我往下拖,我碰到死神冰冷的手。當(dāng)時我只有一個意念:我不愿意跟她們一起死!我要逃離,不愿意死去。我立即收回了我的手??墒恰覟槭裁催B在夢中都不愿意做個假,為什么夢中也不愿意跟她們一起去?
——這個夢每天折磨我。我可恥地活著,活在假裝失去她們的痛苦中。為了試探自己的內(nèi)心,有幾次,我爬上了天臺……可是,我依然想活著。
這才是真正痛苦的根源,我讀懂了這個在深夜奔跑的男人。生命本源性的矛盾讓他痛苦。在災(zāi)難面前,在死神面前,人心是不堪試探的。一旦靜止,讓思緒有機可乘,他就會面對靈魂的責(zé)難與自我的羞辱。奔跑,是一種密不透風(fēng)的麻醉,是短暫的放逐,而筋疲力盡之后睡眠可以讓他的靈魂得以安歇。那么,我大可不必擔(dān)心這位羅生,生命的本能會讓他活下去,即便終生背負失親的陰影,然而,我還是相信,他會有春天,會再次發(fā)芽,會燦爛如花。
深夜的籃球場上越來越少見羅生的身影。而我,顯然要不可救藥得多。我解釋不了,為什么我的人生并沒有遭遇災(zāi)難性的劇痛,我卻硬是把它搗騰得滿目瘡痍。
四
去年秋天,我采訪了東莞的一個奇人。他叫薛軍,在一家鞋廠打工。2012年,他從江西瑞金負重起跑,歷一百四十一天跑完了紅軍兩萬五千里長征路,過了草地,翻了五座雪山。一時間被媒體熱議。我素來對鋪天蓋地的新聞報道不太有興趣,諸如“中國阿甘”“馬拉松狂人”這類媒體式標(biāo)簽,我以為遮蔽性太大。我之所以對他有興趣,是因為奔跑。我隱隱覺得,跟這樣的人會有某種隱秘的匯合,我們應(yīng)該有相同的那部分。采訪中,他說:“我像一個瘋子一樣在馬路上奔跑,人群紛紛從我身邊逃開。我被當(dāng)作是瘋子……”這個矮小的河南男人,一身農(nóng)民的氣質(zhì),頗為健談,他不停地跟我說起諸如榮耀、毅力、勵志之類的話題,我都不太聽得進去。直到他說,我的身體有火,而且這火天天在長。這是我對他的采訪中,唯一感覺跟我相同的那部分:身體里的火。
“如果我不跑,我就是一個農(nóng)民”,聽到這一句我笑了,塞壬啊,如果你不寫作,你以什么來確立自身的存在?然而,薛軍現(xiàn)在是一個探險的英雄,他覺得除此之外的人生毫無意義。奔跑成就了他,他的奔跑指向世俗的成功。這是他苦心經(jīng)營的事業(yè)。我跟他的不同在于,即便沒有成為塞壬,我依然覺得紅的人生一樣意義非凡,一樣是一個強有力的存在。
在一次文學(xué)的沙龍活動中,有一個陌生人向我走來,他問我是否在東莞虎門待過。我點了點頭,說自己在虎門待了兩年。來人自我介紹說,自己是一名業(yè)余攝影師,有幾張照片想要送給我。他把一疊照片遞給我,我一張一張地看,眼淚涌出。這應(yīng)該是2006年拍的,當(dāng)時我在虎門。照片中,在廣場深夜奔跑的我,咬著唇,繃著小臉,是那么不甘,路燈的紅光映入眼中,我如同一頭生猛的小獸,那么猙獰,那么兇狠。我穿著緊身的T恤,并沒有戴文胸,乳房怒放,它圓滾滾地激突出兩點,幾乎奪衣而出。這就是奔跑中的塞壬,生腥,狂野,身體里裝著馬達,在黑夜疾奔,在無邊無際的孤獨中警醒,緊握拳頭,奔向?qū)儆谧约旱哪巧乳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