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幻海潮
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走在這幽深黑暗的長街上,可是今天,明胤的心情卻是格外激動的。因?yàn)樗磳⑷⒓右荒暌欢裙磐嫘欣镒畲蟮氖宅槄R。拒絕了樓東來要他坐上那輛招搖到極點(diǎn)的牛車的邀請,明胤抱著個灑金的螺鈿木匣大踏步地走在了前面,反倒把真正受邀的主角陳游介丟在了身后。
“不到午夜,琳瑯匯是不會開始的,早去也不過是無聊?!标愑谓椴煌诹艘痪洌芭芴?,小心砸了我的寶貝?!?/p>
“哦?!泵髫房s了縮脖子,忙不迭地點(diǎn)頭,眉眼間卻是掩不住的激動。
“如果你跟我一起到場的話,那些商人再不開眼,也知道要早點(diǎn)開場的。哼,誰敢叫我等?”樓東來今天穿得比平時更加金碧輝煌,簡直讓人不能直視,說起話來也是越發(fā)囂張。
“不用了……”明胤敏銳地感覺到了樓東來與陳老板之間暗戰(zhàn)的氣息。他可一點(diǎn)也不想變成那被無辜殃及的倒霉鬼。
在夜色中,一座大宅終于出現(xiàn)在了視線的盡頭。迷蒙的夜霧中,那點(diǎn)點(diǎn)橘色的燈火在輕輕搖曳,仿佛是好客的主人在呼朋引伴。
等到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早有個身材矮小的青衣小奴在燈下候客。只見他目光敏銳地在陳游介拿出的請柬上一轉(zhuǎn),又瞟過明胤手里捧著的木盒,輕笑道:“上好的龍涎香,就算是琳瑯匯,也是不多見了。”
就這么一眼,他竟然就知道了盒子里裝的是什么?明胤禁不住瞪大了雙眼。
陳游介卻是渾不在意地一點(diǎn)頭,昂首闊步而入。
不多時,樓東來就已經(jīng)追了過來。
“竟然拿我的龍涎香來淘換寶物?你還真是會空手套白狼?!闭f起來,這龍涎香正是在鏡殿迷失的那一晚里,陳游介從他手里敲的竹杠。
陳游介微微一笑:“陳某得樓公子如此夸獎,實(shí)在是愧不敢當(dāng)?!?/p>
我那是在夸你嗎?樓東來噎住。
明胤看著樓東來一副張口結(jié)舌的樣子,忍不住開始思考,要不要告訴他,長安生活要則里無論如何都要添上的一條,“絕對不要跟陳游介比口舌之利”呢?
一直到坐上了被特別招待的雅座,樓東來都還沒緩過神來。
明胤卻與陳游介一起,在大廳角落里安然落座。放眼望去,這里的格局是上下兩層。一樓正中央的臺子上,正用金銀堆積出了峰巒之勢,在搖曳的燭火中,分外地寶光燦爛。明胤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金銀,一時間都看直了眼睛。
陳游介卻是不屑:“每次都是如此,也不見什么新花樣。若是琳瑯匯上只能看到這些黃白俗物,下次便也不必來了。”
話音未落,那青衣奴才早急忙湊過來低聲道:“真正的好東西怎么可以就這樣隨意露了相?等一會兒自然會叫陳老板不虛此行。”
陳游介微一頷首,只將目光朝四周掃去。
這里地方寬敞,除了中間的高臺被燭火照得通明外,其他地方都只映照著影影綽綽的燭火。除了那衣飾輝煌的樓東來,其他人竟然無一不是隱藏在幽暗的燈光之中或是帷幕之后,叫人看不分明。
只有一股分外濃郁的白繭香的氣息,越來越清晰地繚繞其中,讓人不覺醺然沉醉。
所有的客人都是被青衣奴才們一個個地引入座中,只有極低的寒暄聲隱隱劃過耳畔。
在那仿佛靜止了的時光中,一聲清越的笛聲驟然響起,所有人的精神都為之一振。當(dāng)?shù)崖曤[去時,今年的琳瑯匯,已經(jīng)正式開場!
然后,仿佛是被一陣香霧籠罩著,搖曳的燈火中,一個身著淺碧色衣裙的女子款步而出。她的身量并不特別高挑,她說話的聲音也并不特別清越,甚至連她的妝飾都并沒有珠環(huán)翠繞,可是,當(dāng)她明亮的眼波在這琳瑯匯的會場里掃過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了目光。
即使珠寶再耀眼奪目,又怎么比得上少女溫柔的眼波?能來參加琳瑯匯的人,自然不是那些只知道逐利的市井之徒,已經(jīng)有人輕嘆不已,為之傾倒。
“小女子綠姬不才,能做今年琳瑯匯的主持,自然是要先拿出一樣寶物,請大家共同賞鑒。只請各位雅客,不要覺得小女子的東西粗陋,壞了各位的興致才好?!本G姬回身,已經(jīng)捧出一個精致的檀香木盒。
“光是那木盒已經(jīng)價值不菲,卻不知道,她要拿出來震場子的,會是何等寶貝?”陳游介饒有興致。明胤也瞪大了雙眼,唯恐錯過了什么寶貝。
綠姬眉眼含笑,將那木盒緩緩打開。一件泛著灰白色澤的絲織物頓時出現(xiàn)在了眾人面前。
眾人都是見多識廣的,頓時一陣不大不小的噓聲就流瀉過了全場。
人人都知道,絲織物再怎么名貴,也經(jīng)不起時間摧殘。時間一久自然就泛黃斷裂成了朽物。而這件絲織物,固然是被珍藏密斂,卻是實(shí)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別之處。甚至細(xì)說起來,還比不上當(dāng)季新出的絲繡來得金碧輝煌明艷照人。
只不過,這綠姬既然是琳瑯匯的主持人,眾人也都是雅客,自不會大放厥詞,只是都有幾分不以為然。
綠姬顯然已經(jīng)覺察到了眾人的輕慢,輕聲笑道:“此物名叫‘羅榖’,乃是數(shù)百年前三國時候?qū)O權(quán)的愛妃趙夫人所制。當(dāng)時的人們稱之為‘絲絕’?!?/p>
聽說是前朝古物,又有傳世美人趙夫人的名聲,終于有幾位雅客來了興致:“如此,若說此物價值不菲,倒也是說得過去了?!?/p>
綠姬頷首微笑:“不如我為各位輕舞一曲,大家就更知道此物的好處了?!?/p>
說話間,絲弦之聲又起。綠姬已經(jīng)將那灰白的絲織物從盒中掀起,翩然而舞!
仿佛是原本閉合的蚌,突然張開了緊閉的殼。在燈火的映照下,頓時流瀉出一波波漫卷不止的華光。綠姬手中的羅榖仿佛是一片肆意舒展的廣袖,倏忽間就已經(jīng)舒展著,遮蔽了搖曳的燈火,隔斷了此間與外界,所有人驟然被帶入了一個完全被隔絕的空間中??蛇@個空間竟然是如此精致而細(xì)膩。頭頂?shù)囊磺幸廊皇侨绱饲逦?,那一層如同薄霧般的絲縷,簡直如煙如霧讓人捉摸不透,可是,它又是如此真實(shí)地,凌駕于眾人之上!
“這才是羅榖……真正的姿態(tài)?!本G姬微笑著,她的一舞什么時候結(jié)束的,沒有人察覺。所有人都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
因?yàn)?,所有的人都已?jīng)徹徹底底地被那薄如蟬翼的絲絹所制造的夢幻般的空間所迷惑。時間仿佛在這片織物上凝滯了一般,沒有任何一絲泛黃或者損毀,它依然是那江東宮闕中最美的雪色繁花。
只有陳游介的目光,漸漸地凝滯了起來,心里那根名為危機(jī)的絲線正在不動聲色地緊繃。白繭香……羅榖……似乎有什么不對勁!
“把盒子打開。”陳游介低低的聲音不容置疑地響起。
明胤沒有去細(xì)問為什么明明拍賣還未開始,老板就會如此迫不及待地將寶物昭示天下。他只是手腳利索地,將原本緊閉的盒蓋掀開。
空氣,仿佛因?yàn)檫@個動作霎時就掀起了透明的波瀾。明胤只覺得剛才如同絲繭般纏繞在身邊密不透風(fēng)的香氣,驟然被這帶著濃烈海水氣息的香氛,撕開了一道豁口,讓他覺得整個人都為之一輕。
當(dāng)明胤大口大口地呼吸著似乎久違了的新鮮空氣的時候,卻驟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正立在一片荒煙蔓草之間。剛才的歌舞升平、美人如玉,此時竟然早就沒了蹤跡!
怎么回事?明胤將探究的目光投向了陳游介。
對上的,卻是陳游介若有所思的笑容:“今年的琳瑯匯,就讓別人去湊熱鬧吧。”
“老板,你不是等了好多天的嗎?”明胤再也忍不住了。
“錯!”陳游介“啪”的一聲將手中早已經(jīng)不合時節(jié)的折扇收起,“我等的,不是琳瑯匯,而是賺錢的機(jī)會。可是今天晚上……哼……我可沒有興趣奉陪。”
能讓一心賺錢的老板就這樣干脆利落地轉(zhuǎn)身而去,這琳瑯匯自然是有些古怪??墒?,以前明胤和老板也不是沒遭遇過古怪的事情啊,怎么這次老板竟然沒有一點(diǎn)要管的意思?雖然見義勇為不是他的作風(fēng),可是趁火打劫還算是他的人生樂趣之一啊,怎么就這么掉頭就走?
明胤暗自嘀咕了一路加一晚上。
等到第二天早上,只聽得街頭巷尾最新的傳聞,是許多商戶被發(fā)現(xiàn)在城郊荒野中酣睡,并且對前一晚發(fā)生的事情毫無印象的時候,明胤才正式確認(rèn),陳老板真的只是懶得麻煩。
“妖魅們假借琳瑯匯設(shè)局,謀取寶物,攝取生氣。我看那綠姬身上并沒有嗜血的晦氣,不過是讓那些商戶們昏睡一陣,虛弱幾天罷了,也就及早抽身,由她去了。羅榖為罩,白繭香設(shè)局,想法倒也算是不俗了?!标愑谓閷τ谧蛞拱l(fā)生的一切,帶著一種見怪不怪的淡然。
明胤卻不打算保持沉默:“既然你什么都知道,怎么不讓我通知樓東來?害他也著了道兒。”
對上明胤明亮的眼眸,陳游介的瞳孔驟然一縮:“決定帶誰走出險境,是由我來決定的。你憑什么替我決定?你確定那樣不會給我?guī)碡?fù)擔(dān)?你有什么資格說這些?!”
明胤頓時語塞。他只想到要去質(zhì)問陳游介為什么沒有去救樓東來,卻沒有想過自己根本就沒有資格去問。
可是……可是陳游介就這樣丟下樓東來不管,明胤無論如何還是無法輕易認(rèn)同。雖然,他相信陳游介是在肯定樓東來絕不會有大礙的情況下如此選擇的,可是,從京兆尹府邸傳來的消息是,樓東來這幾天一直臥床不起,精神委頓。
“覺得不甘心嗎?”陳游介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陳游介的雙眸仿佛蕩漾著莫名的蠱惑,他的聲音也低緩深沉:“覺得不甘心的話,就變強(qiáng)啊。如果你足夠強(qiáng)大的話,就可以由你來決定,誰可以活著脫離險境?!?/p>
你終有一天會喜歡上強(qiáng)大、凌駕于眾人之上的感覺。陳游介滿意地凝視著少年那剔透的雙眸里,一點(diǎn)點(diǎn)燃燒起來的欲望。
可是,下一秒,那雙眸眨了眨后,竟然又化作了另一種的堅(jiān)定。
“就算我不是足夠強(qiáng)大,我還是會竭盡全力,做我認(rèn)為正確的事情!下次,就算你不肯幫忙,我也會救我的朋友?!?/p>
陳游介哼一聲:“你能做什么?”
“現(xiàn)在,去看看他怎么樣了。”明胤說著,轉(zhuǎn)身就跑,還不忘丟下一句話給小龍小八:“幫我攔住老板哦……”
望著哧溜一聲攔在腳邊的小龍小八,陳游介禁不住搖了搖頭,伸手將小八繞在了手上:“也罷,就讓我看看,你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吧。畢竟,最強(qiáng)大的,從來都不是法術(shù),而是……”
明胤翻墻鉆進(jìn)了京兆尹的府邸。
在躲過了重重疊疊的侍女和小廝的視線后,他終于看到了樓東來。那個總是神采飛揚(yáng)的貴公子此時的模樣,卻是徹底讓他吃了一驚!
原本紅潤的膚色蒼白如紙,唇色更是透出了異樣的紫色,就連呼吸聲都變得如此微弱。不是僅僅被吸取了一些生氣嗎?明胤還記得陳游介是如此篤定的,可是,眼前樓東來的模樣,絕非那么簡單!他看起來,簡直就像,簡直就像是……
“小公子所染疫癥,老夫?qū)嵲谑菬o能為力……”遠(yuǎn)遠(yuǎn)的,是一個蒼老的聲音。
什么?疫癥?!
明胤心中的震驚還沒有平息,就聽到了婦人的哭泣聲:“怎么辦……幺兒怎么會感染無名疫癥?這可怎么好?全京城的名醫(yī)都來看過了……怎么會這樣……”
全京城的名醫(yī)都無法治療的疫癥?!
樓東來性命堪憂?!
明胤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諦聽閣的。
他從來沒有如此懊惱昨夜自己沒有堅(jiān)持要求陳游介帶著樓東來一起離開。他更加懊惱的是,自己無能為力,竟然什么都不能做。
心亂如麻悶頭向前的明胤,差點(diǎn)一頭撞到人。
當(dāng)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原本正要脫口而出的抱歉的話,頓時噎在了喉間。
因?yàn)?,那個差點(diǎn)被他撞到的女子,竟然是綠姬!
雖然此時的她早褪去了昨晚明麗的服飾,可是那窈窕的身姿,是絕不容錯認(rèn)的存在。她是妖魅!就是她令樓東來身染疫癥!
在頭腦梳理出正確的思路前,身體卻已經(jīng)先一步地采取了行動。明胤跟上了她的腳步。他這么一個衣著樸素的尋常少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想要不引起注意地跟上一個女子,并不困難。
就這樣,明胤跟著她走過鬧市,一直來到了曲江之畔。雖然已經(jīng)是秋末,可是絢爛的秋葉和霜花在金色的陽光下依然分外明媚,反而綻放出與春季截然不同的大氣之美。在灌木與繁花曲徑中迂回?cái)?shù)度后,綠姬最后走入了一處雕梁畫棟的門楣。
曲江之畔有無數(shù)這種貴族高官們?yōu)榱擞螛方ㄆ鸬恼海瑹o一不是飛檐斗拱盡得其妙。
門虛掩著,門口也沒有聲威赫赫的守衛(wèi)。幾乎沒費(fèi)什么力氣,明胤就找了個低矮的墻頭,翻了進(jìn)去。
里頭的景象,卻遠(yuǎn)遠(yuǎn)沒有外面看起來那么繁華富麗。甚至在那一瞬間,讓明胤想到了自己家那早已經(jīng)被荒草和野花完全占據(jù)了的庭院,有一種掩不住的寥落氣息。
可是,自己家的敗落是因?yàn)楦赣H的突然辭世,而這里……難道正是因?yàn)檎〉幕氖?,才會變成了妖怪占?jù)的所在?
明胤貓?jiān)诮鹕碾s草間,禁不住思緒紛亂。
“你是來跟我捉迷藏的嗎?”一個突兀的聲音,近在咫尺地響起。
明胤嚇得倒退了好幾步,差點(diǎn)跌坐在地上。正當(dāng)他的身體踉蹌著難以保持平衡的時候,一只手伸了過來,牢牢地抓住了他。
那溫暖的手心,讓明胤在那一剎那,就禁不住瞪大了雙眼!
那個拉住了他、阻止他跌倒的,是一個少年。他身上的衣服……怎么說呢,也許曾經(jīng)是錦繡輝煌的吧,但是此時已經(jīng)只剩下一點(diǎn)點(diǎn)單薄的陳年色澤。還有他的膚色,看起來就好像終年不見陽光一般,帶著一種不健康的蒼白。即便如此,他尖尖的下巴加上因?yàn)槭荻@得比一般人更加大了許多的雙眸,使得他看起來,有一種仿若小鹿般懵懂的模樣。
從手心里傳來的,是那么清晰的溫暖;映入眼簾的,是這么毫無心機(jī)的笑容,明胤真的一點(diǎn)也不愿意將他跟那個導(dǎo)致樓東來身染疫癥的綠姬聯(lián)系在一起。
“捉迷藏啊,好。”明胤迅速地回過神來。沒錯,用捉迷藏這個理由將這里探究一番,無疑是送上門來最好的理由。
“太好了!好久都沒有人來陪我玩了。”瘦弱的少年興高采烈,蒼白的膚色都染上了興奮的紅暈,“我叫阿正,你呢?”
面對如此熱情的招呼,明胤的心頭,不由自主地劃過了一絲歉疚:“我叫明……小明?!?/p>
“小明啊,你說,我們誰來躲,誰來找呢?”阿正顯然正沉浸在有人陪伴的興奮中,一點(diǎn)沒有覺察到明胤的突然出現(xiàn)有何不妥。
“當(dāng)然是我先躲,你來找。這里是你家,我都不熟悉,不先試著躲躲,我連地方都找不到呢。等這次玩完了,我們就可以交換了?!泵髫泛苡心托摹?/p>
阿正點(diǎn)點(diǎn)頭,笑瞇瞇地就去角落里蹲下來數(shù)數(shù)去了。按照規(guī)則,他得數(shù)到一百,才能開始找。
一百……明胤決定要在這一百聲里,找到綠姬藏藥的地方。他相信,既然綠姬能下毒,就一定也有解藥。既然他已經(jīng)跟蹤至此,就絕不能空手而返。因?yàn)椋淮_定自己還能不能再次找到這掩映在曲江之畔的庭院,更不能確定樓東來還能不能堅(jiān)持那么久!
從灑滿了金色秋陽的庭院里跨入深邃的屋宇之內(nèi),明胤立刻就感到了一種彌漫而來的寒意。到處都是淺淺的灰塵和陳舊破敗的器具??雌饋?,這里雖然不是終年空置,也并未經(jīng)過精心的灑掃。
不過,想必當(dāng)初這里也曾是金碧輝煌,因?yàn)椋诮?jīng)歷了長久的灰塵淹沒之后,這些器具依然流動著沉郁的暗光,足以昭示當(dāng)初的勝景了。
比起凋敝,這里更強(qiáng)烈的感覺是……寂寞。
雖然,明家大宅也是如此的寥落,卻比不上這里的寂寞,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叫人無處躲避。
明胤迅速地奔跑著,推開一扇扇虛掩的門扉,他確信看到了綠姬走入這里的身影。既然人在這里,那么這些屋子中一定有一個屬于她。他相信,那里就一定會有解救樓東來的線索!
遠(yuǎn)遠(yuǎn)地,數(shù)數(shù)的聲音還在繼續(xù),數(shù)字已經(jīng)到了五十幾……時間不多了,他得趕快!
而比起數(shù)字的更迭,變幻更快的,則是天光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消失。
在這個沒有燃起燈火的屋宇內(nèi),一旦天光暗淡,整個屋子看起來就更加像一個凝固了的墨盒,沒有任何漣漪。
當(dāng)明胤再度推開一扇門的時候,他才意識到,這里,已經(jīng)是他曾經(jīng)打開過的一扇門了。
他已經(jīng)找遍了這里所有的房間,都沒有看到綠姬的身影!
最后一抹金色,徹底消失了,明胤的眼前,一片黑暗。
不知道什么時候,那一直繼續(xù)數(shù)著數(shù)字的聲音也結(jié)束了。
“真是太不好玩了,你都沒有躲起來。”
一個聲音在身后響起。那比起記憶中更加多了幾分尖銳的聲音,讓明胤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寒意。他緩緩地回過頭去,看到了那個在黑暗中的纖瘦身影,那又黑又大的雙眸,那么輕易地就穿透了黑暗,直視著他。
“被你找到了呢。好了,換我來找你吧?!泵髫方吡Φ剡珠_嘴,笑得飽滿。
“好?!卑⒄c(diǎn)點(diǎn)頭。
明胤一溜煙地朝門外跑去,他幾乎是一頭沖到了剛才阿正站的那個角落,然后就開始數(shù)起了數(shù)。他的聲音很大,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勞動的他,即使是在用力的時候,聲音也沒有什么大的起伏變化。此時的明胤,正在手腳麻利地爬上墻頭,雖然,他嘴里的數(shù)數(shù)聲,一刻也沒有停下來。
“九十八……九十九……”
只要再一下就好,再一下,他就可以跳下墻頭,那時候就……
月光似乎在一瞬間就升了起來,把什么東西的影子,投射過來,擋住了明胤的視線。
明胤抬起頭,他看到阿正端端正正地立在墻頭,依然帶著那興高采烈的笑容,可是,他的聲音浸透了說不出的寒意:“游戲還沒有結(jié)束,你怎么可以走?”
他的手,朝明胤伸了過來。
此時,月色如水,將一切都映照得纖毫畢現(xiàn)。如果有人在這月光下睜大了雙眼的話,就能看到一個少年連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發(fā)出,就從墻頭上跌了下去。
陳游介的桌子上,放著一截發(fā)帶。
這不是什么織錦繡造的發(fā)帶,不過是最普通的粗布加上最粗陋的街頭手工??墒牵“嗽诳吹竭@發(fā)帶的第一秒,就迫不及待地?fù)淞诉^去。
這是明胤的東西!
他的東西在這里,那他的人呢?
綠姬低下頭,盈盈一拜,她的聲音還是那么溫柔婉轉(zhuǎn):“小公子正在舍下游玩,只怕是樂不思蜀了?!?/p>
“你要我用什么換回他?”陳游介丟開了商人那溫文淺笑的面具,直截了當(dāng)。
綠姬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蜃晶?!?/p>
蜃晶,是傳說中蜃龍吐息的精華凝成。燃燒蜃晶可以在云霧蒸騰間制造海市蜃樓般的幻境。對于攝取生氣的妖魅來說,確實(shí)是一件難得的利器。
“羅榖為帳,白繭為局都不能讓你滿足嗎?”陳游介冷笑一聲。
綠姬低眉淺笑:“我認(rèn)為,現(xiàn)在有資格談條件的那個人,是我?!?/p>
“蜃晶可以給你,不過,那個樓家的野小子你也得放過?!标愑谓槌谅暤馈?/p>
綠姬故作驚訝:“我以為陳老板是不會管他人死活的?!?/p>
“你以為我想管嗎?廢話少說!”陳游介憋著氣呢。要不是明胤非要去管樓東來那個野小子的死活,他犯得著讓出蜃晶嗎?若是此時不把此事徹底解決,以明胤的性子,肯定回頭又要去找死!還不如此時一并將后患打掃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