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瓢海水
1
我想說幾件跟大海有關的事,然而海如此之大,我只取一瓢。
已經(jīng)是十六年前了,大學二年級剛開學不久,鐵獅子墳的烏鴉正在聚集,將在不久之后空氣轉冷時達到頂峰,日夜嘎嘎于樹端。那時北京的空氣還很清新,特別是秋末近初冬時,總能看見大朵的白云和大塊的藍天,只是人們很少抬頭去看。如果當時知道十幾年后,這些都是憑借西北風或雷陣雨才能達成的奢望,應該都會長時間看著它們吧。
自上大學時,我就帶著某種隱秘的自卑,連高中時引以為傲的學習成績,在全國各地的學霸面前也能瞬間被秒成渣;寫作或許能算有些天賦,但苦于沒有可以領路的導師,更疏于懶惰,也沒有寫出像樣的東西。從鄉(xiāng)村到都市一年多的交錯體驗之后,惶惑漸生且漸重,我想我應該出去走走,隨便什么地方,但不能太遠,因為缺少路費和旅費;還要能讓我感到新鮮和震撼,否則不如把某路公交車坐到郊區(qū)的終點。
我在圖書館翻看了一本地圖,但最終仍無法確定具體地點,可是約定的離開時間到了,并且跟朋友們做了預告:我要出趟門。于是,我必須出發(fā),雖然不知去何處。
一個黃昏里,坐車到北京站,去售票口排隊,售票員問,去哪兒?我說,最近的車票有哪兒的?天津。她說。我想,天津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離北京近,我也沒去過。那就天津吧。但我在天津只待了一個晚上,因為發(fā)現(xiàn)那里除了人們講話的口音和北京不同外,并沒有多大的區(qū)別。第二天一早,繼續(xù)從天津站坐車。我在車站的大屏幕上看到了一個名字:山海關。太好了,我想,就去這個在書中、影視劇中聽了無數(shù)遍的地方吧,而且據(jù)說那里可以看大海。一瞬間,大海這個此前很少念及的形象砰然入心。
開往山海關的火車哐當哐當?shù)刈咧菚r沒有高鐵,幾乎都是普快,車窗外的景物移動的速度很慢,甚至能看清田里的農(nóng)民收割的動作。我突然有點兒擔心自己不想再回去,就此一往無前,去更多更遙遠的陌生地了?;疖嚨幕蝿幼屛蚁肫?,其實見過大海。
2
在三年前,我第三次高考之后的九月份,只身一人坐汽車到赤峰,又從赤峰乘火車到大連去讀大學。大連怎么可能看不見海呢?我只在那個學校待了一個月,所見到的海,是因為一個學生會的師兄找人跟他一起去市里買迎新的雜物,他帶著我坐公交車路過濱海公園。在同樣的搖晃中,遠遠的,我看見一片海灘和窄窄的一條大海。海應該很大,但是以一種接近平行的視角看過去,也只剩下一條了。這一條大海,窄的似乎還不夠用老家闊大的水瓢舀一瓢。在很小的時候,我跟一起放羊的小伙伴討論什么是大海,或者大海是什么。那時的我,除了這個名詞一無所知。我蹲在村子南邊的小河邊上,說,大海就是一百條一千條眼前這樣的河。同伴說,念初中的哥哥告訴他,大海是藍色的。我們好奇,海里的水怎么能變成藍色呢?沒有答案,回到家里時口渴,就用水瓢去水缸里舀水喝,一瓢清澈的井水舀上來,卻對著水缸發(fā)起呆:我盯著方寸之間明暗波蕩的水看,想看穿粗瓷的缸底,想把幾乎透明的水看出一種藍色的波濤。這是在那個年代,我能夠想象大海的唯一方式。
公交車很快開過去了,我忍不住想,大連的海,似乎并沒有藍,更沒有我在水缸中看見的那種幽深。一個月后,我從大連退學回到家里時,是十一節(jié)之后,內(nèi)蒙古北部的天氣已經(jīng)開始由涼轉冷,風也漸起,總是卷起鄉(xiāng)村干燥的沙塵灌入人的口鼻。我行走在村里和鄉(xiāng)野的路上,才豁然感覺出老家跟大連的差異,那兒因為海洋的關系,空氣總是濕潤的,而且能聞到一點兒淡淡的海的腥味。我獨自一人蹲在后院的墻頭上,看著已經(jīng)收割完畢的斑駁的田地,和更遠處一點兒的蒼山,心里想:就算我留在村里種田,我也是這兒唯一見過大海的人了,雖然那大海只有一條。
3
到山海關老龍頭的時節(jié),跟我從大連回到老家的時節(jié)完全一致。并沒有多余的錢去逛景點,雖然我對所謂的長城入??谝矐阎闷?。好在海灘是免費的。天氣畢竟有些冷了,海邊的風也總要比其他地方大些,那時留下的一張照片顯示:我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衣,胡子拉碴,站在一塊石頭上。我身后的大海,顯出了本該如此的一望無際,且潮水帶著洶涌的姿態(tài),一線一線從遠處滾來。天氣陰沉,沒有足夠的陽光,海水同樣無法是藍色的。眼前和腳下,所見盡是渾黃的水,為了驗證它的滋味,我以手為瓢,捧起來舔了一下,是咸的沒錯。我希望自己能想起幾句和大海有關的詩來,但是沒有,我只是無所事事地從這塊石頭跳向那塊石頭。潮水很快就浸濕了鞋子,腳底板冰涼,這種涼跟我蹚行在秋末的河水里是一樣的。我出來時只帶著身份證和一個小包,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更沒有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