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通

傅雷家書(平裝版) 作者:傅雷,朱梅馥,傅聰 著;傅敏 編


第六通

此信根據(jù)不久前發(fā)現(xiàn)的傅聰原信,并參考了父親寄給蕭芳芳母親的抄件。抄件第一頁右上角有父親批注:“新西蘭五月二十日郵戳,上海五月二十七日到?!?/p>

親愛的爸爸媽媽:

真想不到能在香港和你們通電話,你們的聲音口氣,和以前一點沒有分別,我好像見到你們一樣。當時我心里的激動、辛酸,是歡喜又是悲傷,真是非言語所能表達。另一方面,人生真是不可捉摸,悲歡離合都是不可預料的。誰知道不久也許我們也會有見面的機會呢?你們也應該看看孫子了,我做了父親是從來沒有過的自傲。

這一次出來感想不少,到東南亞來雖然不是回國,但東方的風俗人情多多少少給我一種家鄉(xiāng)感。我的東方人的根真是深,好像越是對西方文化鉆得深,越發(fā)現(xiàn)蘊藏在我內(nèi)心里的東方氣質(zhì)。西方的物質(zhì)文明盡管驚人,上流社會盡管空談文化,談得天花亂墜,我寧可在東方的街頭聽嘈雜的人聲,看人們的笑容,感受到一股親切的人情味,心里就化了,因為東方自有一種和諧,人和人的和諧,人和大自然的和諧。

我在藝術上能夠不斷進步,不僅在于我自覺的追求,更重要的是我無形中時時刻刻都在化,那是我們東方人特有的才能。盡管我常在藝術的理想天地中神游,盡管我對實際事務常常不大經(jīng)意,我卻從來沒有脫離生活,可以說沒有一分鐘我是虛度了的,沒有一分溫暖——無論是陽光帶來的,還是街上天真無邪的兒童的笑容帶來的,不在我心里引起回響。因為這樣,我才能每次上臺都像有說不盡的話,新鮮的話,從心里奔放出來。

我一天比一天體會到小時候爸爸說的“第一做人,第二做藝術家……”我在藝術上的成績、缺點,和我做人的成績、缺點是分不開的;也有的是做人的缺點,在藝術上倒是好處,譬如“不失赤子之心”。其實我自己認為盡管用到做人上面難些,常常上當,我也寧可如此。

我在東南亞有我特有的聽眾,許多都是從來沒有聽過西方音樂的,可是我可以清清楚楚的感覺到,他們盡管是門外漢,可是他們的感受力和直覺強得很,我敢說我的音樂透入他們的內(nèi)心比西方一般最世故的聽眾更加深。我這次最強烈的印象就是這一點。我覺得我有特殊的任務,有幾個西方藝術家有這種心心相印(與聽眾的精神溝通)的體會呢?這并不是我的天才,而是要歸功于我的東方的根。西方人的整個人生觀是對抗性的,人和自然對抗,人和人對抗,藝術家和聽眾也對抗。最成功的也只有用一種個性去強迫群眾接受他所給的東西。我們的觀點完全相反,我們是要化的,因為化了所以能忘我,忘我所以能合一,和音樂合一,和聽眾合一,音樂、音樂家、聽眾都合一。換句話說一切都是水平式的,音樂是水平式的,不知從何處流出來,也不知流向何處去,“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在藝術家和聽眾之間也是水平式的關系。聽眾好比孫悟空變出來的幾千幾萬個自己的化身。我對莫扎特、舒伯特、柏遼茲、蕭邦、德彪西等的特別接近,也是因為這些作曲家都屬于水平式型。西方人對深度的看法和他們的基本上垂直的(自上而下的)觀點有關,難怪他們總是覺得巴赫、貝多芬、勃拉姆斯是就深度而言已登峰造極。

而我們的詩詞、繪畫,甚至建筑,或者章回小說,哪一樣不是水平式呢,總而言之,不是要形似,不是要把眼前的弄得好像顯微鏡里照著那么清楚,而是要看到遠處,看到那無窮無盡的遠景,不是死的,局部的,完全的,而是活的,發(fā)展的,永遠不完全,所以才是真完全。

這些雜亂的感想不知能否表達我心里想說的。有一天能和你們見面,促膝長談,才能傾訴一個痛快,我心里感悟的東西,豈是我一支筆所能寫出來的。

現(xiàn)在給你們報告一點風俗人情:我先在意大利,在佩魯賈和米蘭附近一個小城市布斯托·阿西齊奧開兩場音樂會。我在意大利很成功,以后會常去那里開音樂會了。在雅典只有匆匆兩天,沒有機會去看看名勝古跡,音樂會很成功,聽眾熱烈得不得了,希臘人真可愛,已經(jīng)是東方的味道了。阿富汗沒有去成,在飛機上,上上下下了三天,中間停到蘇聯(lián)塔什干一天,在那里發(fā)了一封信,不知為何你們會沒有收到。然后在曼谷住了一星期,住在以前在英國的好朋友王安士家里。泰國的政治腐敗,簡直不可設想,我入境他們又想要敲我竹杠,我不讓,他們就刁難,結果弄到一個本地的英國大公司的總經(jīng)理來簽保單才了事。要他以價值一千萬英鎊以上的全部資本作保,我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的身價會這樣高!聽說泰國政府對中國人處處刁難,最壞的是中國人改了名字的變了的泰國人。泰國因為國家富,人口少,所以盡管政府腐敗,人民似乎還很安樂,他們是溫文爾雅的人,很隨和,老堆著笑臉,真是大自然的孩子。那里天氣卻真熱,我在的時候是一年中最熱的季節(jié),熱得真是什么事也沒做已經(jīng)累死了,音樂會的鋼琴卻是出人意外的好,我所彈過的最好的鋼琴之一,音樂會是一個歐洲的音樂團體主持的,還帶一種他們特權的俱樂部的氣味。我很生氣——起初他們不大相信會有中國人真能彈琴的,后來音樂會大成功,他們要我再開一場,我拒絕了。以后在東南亞開音樂會,要由華僑來辦,不然就是這些中間人漁利,而且聽眾范圍也比較狹隘。后來,在馬尼拉的經(jīng)驗更證實了這一點。馬尼拉的華僑熱情得不得了,什么事都是他們做的,錢都是他們出的(雖然他們并沒虧本,因為三場都客滿),可是中間的經(jīng)理人騙他們說要給我每場一千美金,實際上只給我每場三百,你們想氣不氣死人!可是我的倫敦經(jīng)理人不了解當?shù)氐那闆r,我更無從知道,簽了合同,當然只好拿三百了。這些都是經(jīng)驗,以后不上當就好了,以后去馬尼拉可和當?shù)厝A僑直接聯(lián)系。順便一提,我遇見林伯母的弟弟,他也是音樂會主辦人之一,和林伯母很像的。華僑的熱情你們真是不可想象得到。馬尼拉的音樂水平不錯,菲律賓人很有音樂感。

在新加坡四天,頭兩天給當?shù)氐囊魳繁荣愖鲈u判(鋼琴和唱),除了一個十一歲的男孩子,其余都平平,尤其是唱的,簡直不堪入耳。后兩天是音樂會,所以忙得沒有多少時間看朋友,劉抗伯伯和他的表兄弟陳……(記不清了)見了兩次,請了兩次飯,又來機場送行,和以前一樣熱心得不得了。

在香港半天就見了蕭伯母,她和以前一樣,我是看不出多少分別,十七年了,恍如昨日。芳芳長得很高大,很像蕭伯伯。蕭伯母和她一個朋友喬治沈送我上飛機,因為飛機機器出毛病,陪著我在機場等了一個下午。

我六月四日將在香港一天開兩場音樂會,你們大概已經(jīng)聽說了。我在新西蘭最后一場是六月二日,所以三日才能走,這樣反而好,到了就彈,彈完第二天就走,就不給新聞記者來糾纏了。

新西蘭可是大大的出乎意料,我一直想象這樣偏僻的地方一定沒有什么文化可談。我發(fā)覺不論好、壞兩方面,都很像英國,食物跟英國最差的一般壞??墒呛芏嘤形幕摒B(yǎng)的人。在惠靈頓我遇到一位音樂院教授佩奇教授,他和他的夫人(畫家)都到中國去過,是個真正的學者,而且閱歷很廣,他對中國人、中國文化的了解很深刻。新西蘭和澳洲完全不一樣,澳洲是個美國和維多利亞式英國的混合種,一股暴發(fā)戶氣味,又因為是個大陸,自然就自高自大,同時又洋洋自得,新西蘭像英國,是個島國,面積不夠大,夠不上自高自大、自鳴得意,但是與外界隔絕,遠離一切,那兒有更多的空閑,更多的空間,人似乎思索得更多。思索才能真正給人文化。

我五日離香港去英前,還可以和你們通話,你們看怎么樣?可以讓蕭伯母轉(zhuǎn)告你們的意思,或者給一封信在她那里。

我一路收的評論,等弄齊了,給你們寄去。再談了,祝你們安好!

兒 聰上 一九六五年五月十八日

年屆八旬的傅聰仍活躍在世界樂壇(二〇一三年)

母親俯視父親給孩子寫信

父母在寓所小花園(一九五三年)

哥倆在寓所小花園(一九五三年)

按聰所謂“水平式的”,大概是“橫的、縱的” 意思,就是說中國文化都出以不知不覺的滲透。就是從水平面流出來,而不是自上而下的。——傅雷注

原意是地平線?!道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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