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紅樓夢》之寫作評閱及流傳情形

四、曹雪芹——雪芹是一位談笑風(fēng)生，神采奕奕的人，不是多愁善病，萎靡慵懶的人。他能詩能畫，好飲如狂（敦誠、敦敏詩），且高聲闊談（敦敏《懋齋詩抄》“隔院聞高談聲，疑是曹君”）。在逝世之前一年，猶與敦誠縱飲作長歌，似非病體纏身者。且據(jù)裕瑞《棗窗閑筆》，雪芹自謂作書不難?！坝致勂鋰L作戲語云：‘有人欲快睹吾書不難，惟日以南酒燒鴨享我，我即為之作書云?！痹Ｈ鹑パ┣畚催h(yuǎn)，雖未見其人，亦不詳其家世，但他曾記，“聞前輩姻戚有與之交好者（言），其人身胖頭廣而色黑，善談吐，風(fēng)雅游戲，觸景生春。聞其奇談，娓娓然令人終日不倦”。想見其為人，精神飽滿，是能續(xù)完自己的書的人。《紅樓夢》作者批者，處處言“字字皆是血”，“一把辛酸淚”，有意要寫樹倒猴猻散的大收場。雪芹既然于一七五六年已寫完八十回，假定他在此后八九年間，后四十回仍然不能交卷，那么，我就不得不把雪芹小說家的身份貶低了。因?yàn)樗鎸懖怀鰜恚鶎懙?，只是一本沒有緊張關(guān)頭、故事焦點(diǎn)的小說。

五、作書與評閱——考證《紅樓夢》歷史，必明其評閱轉(zhuǎn)抄情形，因?yàn)榭甲C真?zhèn)蔚牟牧?，一大部分是出于所謂“脂批”，即“脂硯齋”“畸笏叟”的夾批眉批。這些批書人所見的是真本，所以他們的材料極為重要。這種材料，前人考證甚詳（胡適跋庚辰本一文及其他，周汝昌《紅樓夢新證》等等）。我們按跡尋蹤，比較方便。我由適之處借來甲戌本，并由錢階平先生借得北平影印的庚辰本，用以對照俞平伯編的《脂硯齋紅樓夢輯評》。我發(fā)覺輯評這書，庚辰本抄錄甚好，而甲戌本材料卻靠不住，或以無為有，或以有為無，有全條遺漏者，有甲戌文異而以為同者，有回末認(rèn)為開始總評者，全失其本來面目，不足為學(xué)問工具。這是因?yàn)榫帟藷o原書，所據(jù)的甲戌評語，是過錄在己卯本上的，也不能怪他?！都t樓夢》作者與評者之關(guān)系，胡、周諸書俱有詳論。我只舉出一例，可以看出當(dāng)日作書人一面寫，評書人一面評的情景。第廿七回末葬花詩后，甲戌本有朱批，輯評一書全然未錄，而所錄庚辰評本原脫“有客曰”三字，最關(guān)重要。茲錄甲戌本原文如下：

余讀《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下（庚辰作加）批。有客曰（庚辰無此三字），“先生身非（庚辰脫非字）寶玉，何能下筆？即字字雙圈，批詞通仙，料難遂顰兒之意。俟看玉兄之后文再批”。噫唏，阻余者，想亦《石頭記》來的（庚辰作“化來之人”），故停（庚辰作擲）筆以待。

這是雪芹叫批書人暫時(shí)勿批詩，等看下回。第二天，第二十八回初頁乃又批一段：

不言練句練字，詞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事，想（庚辰脫第四想字）理，反復(fù)追求，悲傷感慨（庚辰作悲感），乃玉兄一生天性。真顰兒不（庚辰作之）知己，則實(shí)無再有者（庚辰作玉兄外實(shí)無一人）。昨阻余（庚辰作“相昨粗”，輯評改正為“想昨阻”）批《葬花吟》之客，嫡是玉兄之化身無疑。余幾（庚辰作“幾作”）點(diǎn)金成鐵之人，笨甚（庚辰作“幸甚幸甚”）！

由此可以明白看出雪芹寫成第二十七回時(shí)，批者欲批，雪芹勸他勿批，及第二天才續(xù)批的情形。因此種密切關(guān)系，我們不得不認(rèn)凡脂批所言所見后部文字皆系真本。其中零零碎碎關(guān)于作者的材料非常重要。

六、脂硯齋是何人——脂硯齋是何人的筆號？我相信如周汝昌所考，是史湘云本人。此人很好玩，看他評二十六回末黛玉嘗閉門羹一段：“須得批書人唱大江東（去）的喉嚨嚷著‘我是林黛玉’方可……看官以為是否？”又因?yàn)榧孜鐪I筆一條說：

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語按：當(dāng)作“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

可知脂硯不可能是雪芹本人。但是脂硯齋可能是雪芹、湘云共用的筆號（見下第七節(jié)）。至于脂硯是史湘云，周汝昌所考，理由頗充足，難以致辯。他是女人，又是史家人，又是自幼喪母，又受嬸娘欺負(fù)，又自幼與雪芹親近，等等，都與湘云身世相符。最清楚的是第三十八回一條批，“余則將欲補(bǔ)出枕霞閣中十二釵來”。枕霞閣當(dāng)然是史家，又同回用“枕霞舊友”筆名作詩的是史湘云。讀者可就周氏原書檢閱一下，茲不贅。脂硯之間，周氏以為“此人定當(dāng)是用胭脂研汁寫字”（周：五〇三頁）。我以為圖章之石有名雞血者，亦可為硯。但是更好的解說，是“硯上常見到脂痕”（見下節(jié)6）。我們只好盲猜?！爸幹卦u”后來成為《石頭記》真本招牌，故庚辰本每冊目錄上寫“脂硯凡四閱評過”，而書名仍題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他是再評，三評，四評，與《紅樓夢》相終始，出“庚辰秋定本”的人。

七、畸笏叟及其他——又一重要批書人，署名“畸笏叟”“畸笏老人”。此批書人名，據(jù)有年月可考者，最早為壬午（一七六二），而脂硯所批有年月可考者，最晚的一條在己卯（一七五九），除了甲午一條記雪芹逝世，非批書，不算。因此情形，周汝昌疑畸笏亦即湘云之化名?！盎恕敝x，周汝昌解為“簪笏名門”的“畸零之人”，稍牽強(qiáng)。我想甄士隱解《好了歌》之詩中，有“當(dāng)年笏滿床”之句，是指世代做朝官情形，后來曹家、史家衰落，此批書人在家里檢得一?；愕某?，不勝今昔之感，故用為號。（敦誠家園中有五笏庵，蓋敦誠始祖為英親王，祖父為定庵公，故亦有此物。事見《四松堂集》其兄敦敏所作小傳。又敦誠《答養(yǎng)恬書文》中，有“與一二枯衲子作十笏中談吐也”，語見《四松堂集》卷三頁十七。）我相信畸笏是另一人，所批的好幾處有長輩口氣，是雪芹至親長輩。最清楚一條是十三回末，為天香樓事，“老朽”（畸笏常自稱如此）“命芹溪?jiǎng)h去”。閑當(dāng)專論畸笏、脂硯及各種書批的內(nèi)容，茲不贅。

我極注意諸批有年月可考的材料，而這些材料，除二條見于甲戌本外，余盡見于庚辰本眉批。嘗將此本眉批分別年月研究，得以下結(jié)果。此項(xiàng)統(tǒng)計(jì)，包括庚辰全本八十回的眉批，但鑒堂、梅溪等所批數(shù)條，及脂硯見于雙行批注者不列入。甲戌本僅有的二條（甲午及丁亥春）并列入于此。

茲僅將重要各點(diǎn)列舉如下：

1.無款識(shí)之批中，丁亥三條確應(yīng)算為畸笏所批，而壬午之卅條，大半也是畸笏所批，因?yàn)檫@兩年所批未見過他人署名，而常見的署名就是畸笏。所以畸笏所批為七十九條。

2.丁亥所批起自第一回，壬午所批起自十二回，己卯所批起自二十回。三項(xiàng)皆止于二十八回。二十八回后多條，系不記年月的。

3.除以上所說甲午記雪芹逝世事知確為脂硯所記一條外，署名脂硯的批，系見于庚辰本雙行夾注中。這些當(dāng)是根據(jù)他本抄入雙行批注的。甲戌本的行旁夾注，本無款識(shí)，常抄入庚辰本的雙行批注，而加“脂硯”字樣于末。庚辰本初十回全無批注，而甲戌本又是殘本，兩本可以參校的，是十三至十六回，又廿五至廿八回。此項(xiàng)加上脂硯字樣于雙行注中，有可參照的注，大半可見于甲戌本的夾批，總計(jì)庚辰本批注署“脂硯”的：

十六回 十三條

十七十八回 無

十九回 五條

二十至四十三回 無

四十四回至五十三回 十一條

4.脂硯重評是當(dāng)時(shí)真本的招牌。故庚辰本八冊，每冊十回目錄下題，“脂硯齋凡四閱評過”，而后四冊又加《庚辰秋定本》，《庚辰秋月定本》，但是全書卻仍題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5.據(jù)甲戌及庚辰兩本，常有最重要、最長的評語，并不在上列的眉批，而在雙行夾注中或總評。里頭好幾條，是作者自批的，說他用心用意所在，而是作者的口氣。最清楚的如：

續(xù)莊子事（二十一、二十二回）寫了四條（輯評頁三五三，三五六，三七〇，三七六），并有“余何人耶，敢續(xù)莊子？”之語。

平兒理妝事（四十四回，輯評頁五一二），說作者“特為此費(fèi)一番筆墨，故思及借人發(fā)端，然借人又無人”悉合條件，“故思及平兒一人方如此”。

香菱入園事（第四十八回，輯評頁五二三），“欲令入園，終無可入之隙，籌畫再四”云云。

6.史湘云當(dāng)然甚合許多條件，若說及史家事，又一讀人家自幼喪母，即不禁慟哭，及遭人白眼事等等。但是我的看法，脂評也有雪芹寫的，也有湘云寫的，二者實(shí)分不清。我甚至猜想“脂硯”是二人共用的齋名，所以脂評二字可貴，可為真本招牌。若第十八回說梨香院事雙行批注，批者謂“三十年目睹身親之人”，又謂“余歷梨園子弟廣矣”，固不必咬定是湘云所批。所以“脂硯”二字解釋，不是“研胭脂汁寫字”，乃硯上常見脂痕也。凡己卯冬夜所批多是作者口氣，想是作者自批的。以上所舉續(xù)莊子事，便是一例。

八、寫書及評書年表——雪芹起稿年月最難推定。我們所確知的起點(diǎn)，就是甲戌年已有重評本，至少二十八回。我傾向于相信一七五四年，雪芹已成書四十回，已有初評；一七五六年，已成八十回；一七六〇年大約已成書約一百二十回；一七六二年，確定已寫完全書（詳見本節(jié)年表各年下事）。又一七五四年，已有四十回后初稿；一七五六年，已有八十回后初稿。雪芹稿是這樣陸續(xù)寫成的，中經(jīng)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之多。茲將可以推知的寫書評書進(jìn)行之經(jīng)過年代，列表如下，以便對照。

一七五二年，壬申——最遲大約此年已有初評的二十八回，因?yàn)楹蠖?，已有重評。

一七五四年，甲戌——有“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本，胡適藏。此本為各本中之最早者，雖系抄本而非底本，卻有庚辰本好幾條“凡四閱”的批語尚未見于此本，可見較早。庚辰本是脂硯第四次重新整理評閱的，所以同一條批語，過錄時(shí)自己修正，文字有時(shí)比甲戌所批的較通順。

一七五六，丙子——此年至少已成書對清至七十五回。庚辰（八十回）本中第七十五回前單頁甚重要?！扒《荒晡逶鲁跗呷諏η?，缺中秋詩。俟雪芹?！边@是所有有關(guān)材料中記年月日最清楚確定，而最難得的材料。此條居然抄上后四年的庚辰本。

一七五九，己卯——本年冬夜為脂硯最忙于批閱之時(shí)，大概是一芹一脂正在一同整理下一年庚辰“凡四閱評過”的定本。

一七六〇年，庚辰——本年不但出《庚辰秋定本》，而且由評語中屢次言及情榜事，可以推知全書末回大約已經(jīng)寫就。

1.“情榜”是書末總評書中各人人品高下的榜文。庚辰本第十八回妙玉出場后批曰：“處處引十二釵，總未的確，皆系漫擬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至三四副芳諱。壬午季春，畸笏?！边@條在考證上最為重要，有年月可考，證明在曹氏去世之前一年，在一七六二年三月，批書人確已看過曹氏原稿的末回。但是我們推想，在一七六〇年，大約已經(jīng)有這末回情榜。因?yàn)闀袑乙娨小扒榘瘛钡脑u語，可惜這幾條沒有記年月。第十九回有批：“后觀情榜評曰，‘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钡诙呋赜信?，“了卻情情之正文”指黛玉。第二十八回有批，“情情衷腸，本來面目也”，也指黛玉。第三十一回總評，謂晴雯撕扇，“所謂情不情”；又曰，“故顰兒謂‘情情’”。所以我推想這些條，可能見于庚辰底本。至少我們可以推知，自此年起至雪芹去世（一七六〇 —六三）三年間，雪芹正在忙于八十回后的稿（見下年事）。最末回的情榜，當(dāng)是今本第一百二十回空空道人復(fù)出，攜玉到青埂峰下時(shí)，甄士隱復(fù)遇警幻仙姑所見的事，后來遺失或刪去。末卷末頁破失，是抄稿常有的事。（庚辰本二十二回末朱筆眉批，“此后破失俟再補(bǔ)”。）此條輯評未錄。

2.此本四十二回有關(guān)于全書分量在一百回以上的重要批語。（見本文第一節(jié)第二項(xiàng)），大約一百二十回。平伯假定是一百一十回，回可有大小，相差不遠(yuǎn)。

3.甲戌殘本缺第二十二回。庚辰本二十二回有重要批語：

暫記寶釵制謎。

朝罷誰攜兩袖煙（詩略，全文見今本）

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嘆嘆。丁亥夏?；僳?。

又本回末行朱筆眉批謂“此后破失俟再補(bǔ)”，可見在一七六〇年脂硯四閱之時(shí)，此回仍待補(bǔ)。甲午一條所謂“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參照此文，可以證明所謂“未成”，系指未有完善抄就的定稿，非謂全書初稿尚未寫完，正如此回僅短少一段而已。該條所記詩謎，系射更香，有“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fù)年年”之句，今本歸黛玉所作，甚合。今本寶釵另一詩謎，射竹夫人，有“恩愛雖濃不到冬”之句，亦合。

4.本年秋有四閱評過的定本，書中卻無記明本年年月的批語。又次年辛巳，也全無批，當(dāng)是定本出后休息情形。

一七六二年，壬午——

①本年初見有記年月署名畸笏的評語。

②壬午去雪芹逝世時(shí)一年。本年所批可考的至四十一條之多。又由春，季春，夏，孟夏，夏雨窗，重陽，以至九月，記得非常清楚。那年九月，雪芹似乎大忙起來，有索還批閱稿甚急情狀，可見正忙于修改全書。庚辰本第二十一回眉批，記一條極有趣的事件。此條眉批，先抄一段杜子美祠堂被毀事，然后說：“固（因）改公《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數(shù)句……（詩略）（讀）之令人感慨悲憤，心常耿耿。壬午九月因索書甚迫，始志于此，非批《石頭記》……”推想此條或?yàn)檠┣鬯?，其歌乃其友所作，雪芹改之；或系畸笏所記，雪芹作此歌，而畸笏改之，又因雪芹催批閱之紅樓書稿甚迫，遂書于書眉上，連書奉還。杜子美毀祠和秋風(fēng)破屋略有關(guān)系，故抄上?？傊闋钏粕趺ζ?。

③是年壬午季春畸笏確已見到全書最末情榜一回，在百回以上，看到末回，就是看到全書。這等于說該年雪芹已成書，約一百二十回。

一七六三年，癸未除夕——雪芹卒。據(jù)陳垣推算，當(dāng)時(shí)在公歷一七六四年二月。（見胡適《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第二節(jié)所引關(guān)于壬午除夕之推算）。甲午一條脂批，作前一年壬午除夕，經(jīng)周汝昌考證，當(dāng)系批者記錯(cuò)，證據(jù)甚明。書未成淚盡而逝，是指全書稿，尤其后數(shù)十回稿，尚在刪改中。

一七六五年，乙酉——畸笏批一條。

一七六七年，丁亥夏——

①畸笏批可考者多至二十七條，亦多感慨語。（適之所考僅二十六條，所差或系因我加入刪天香樓有“老朽”字樣一條）

②最重要一條，見第二十二回，如下：

鳳姐點(diǎn)戲，脂硯執(zhí)筆事，今知者聊聊（寥寥）矣。

不怨夫？（胡考：應(yīng)作“寧不悲乎”，蓋寧字脫而怨字誤）。

此條無款識(shí)年月，但下行緊接一條：

前批書（知）者聊聊（寥寥），今丁亥夏，只剩老朽一物，寧不痛乎？

意思是說，以前能知道脂硯為鳳姐執(zhí)筆點(diǎn)戲的人本無多，現(xiàn)只剩畸笏一人?；顺Ｗ苑Q“老朽”，故此地又自稱“朽物”。

一七六九年，己丑——戚蓼生中進(jìn)士。此年左右得一抄本，是為戚本。后為狄平子所得，石印刊出，題為《國初抄本原本紅樓夢》，八十回，是為有正書局本。批注已經(jīng)狄氏刪改，情形較亂，亦已失本來面目。有正本回前的詩，類皆佛語。第十九回（輯評頁三二九）“凡我眾生”尤明。又第十三回回末，（輯評頁二一四）竟有“情之變態(tài)”四字。

一七七四年，甲午——本年八月脂硯記雪芹去世之事，并謂：“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余（奈）不遇獺（癩）和尚何？悵悵！”下言愿造化主再生一芹一脂“是書何本（幸）”。所謂幸者，八十回后殘稿未盡訂正修改，二人再生即可“補(bǔ)”完也。

一七九一年，辛亥——程甲本一百二十回出（詳下第十三節(jié)）。

一七九二年，壬子——程乙本出。

九、雪芹生卒及《紅樓夢》本事年表——雪芹生年，胡適考定為一七一七年；周汝昌考定為一七二四年，相差七年。大觀園初年，大某山民推算為壬子，寶玉十五歲，周汝昌移后四年，寶玉僅十三歲。卒年一七六三，依胡適推算，當(dāng)為四十六歲，依大某山民推算壬子年入大觀園時(shí)十三歲，當(dāng)為四十五歲；又依周汝昌考，當(dāng)為正四十歲。按周氏原據(jù)敦誠詩“四十年華付杳冥”，“四十年華”詩句，不必死看。

1.據(jù)胡周二人所推算，雪芹生年最早為一七一七，最遲為一七二四，總在此七年之間。

2.大某山民據(jù)第八十六回元妃生辰八字推算；又據(jù)元妃冊文所言“虎兔相逢大夢歸”之語，推定元妃死于甲寅與乙卯之會(huì)。元妃死于大觀園第三年末，甲寅，故大觀園第一年為壬子，即一七三二年。黛玉死在乙卯年初，死時(shí)名為十七，實(shí)未滿十六歲。

3.細(xì)看本書故事，周汝昌定寶玉于十三歲、黛玉于十二歲入大觀園，黛玉死時(shí)才十四歲足，又寶玉初試云雨時(shí)方八歲，皆不合理。八歲試云雨甚難，（見周書第一七六頁），因此非兒戲，見第六回第一頁，襲人“伸手與他系褲帶時(shí)”所見便知。我傾向于相信大某山民所推算。

4.本書初二十二回時(shí)間最為矛盾混亂（詳下四十三節(jié)第八事）。依大某山民細(xì)查，黛玉來府至入大觀園為四年，周氏則為六年。

5.毛病專在第三回黛玉來賈府，而該回末“次早”便緊接薛家將進(jìn)京消息，薛家也于數(shù)月后即來，與后回不斗榫。（詳下第四十三節(jié)6條）。只此二字，各人歲數(shù)大亂，“次早”二字，高鶚應(yīng)“補(bǔ)”為“一日”。若自寶釵來府計(jì)算至搬入大觀園，比較清楚。自第七回至十八回省親，經(jīng)過三個(gè)冬天，當(dāng)是三年。第一冬天在薛家談冷香丸，適大雪；第二冬天，秦氏病，賈瑞在大寒夜被鳳姐惡作?。坏谌昵锒磺厥铣鰵?；是年林如海病，應(yīng)作夏秋之間；如海九月病故，年底賈璉和黛玉回府；同年大觀園已修造將竣，過春正月十五元妃省親。自黛玉六歲來賈府，去寶釵來時(shí)，應(yīng)當(dāng)相差幾年。書中緊迫為差幾個(gè)月之事。（詳下第四十三節(jié)7條），此大觀園人物歲數(shù)之所以矛盾混亂原因之一，叫高鶚無法補(bǔ)訂，詳見第四十三節(jié)。

6.茲依大某山民計(jì)算寶玉于十五歲時(shí)壬子入園居住，倒推生年當(dāng)為一七一八，雖未確定，料相差不遠(yuǎn)。假定第三回末“次早”王夫人得金陵來信之“次早”二字，改為“一日”，便比較銜接。其中入學(xué)、與秦鐘私情及初試云雨等節(jié)，為十一歲至十四歲年間事，比較合理而無矛盾。茲列表如下：

《紅樓夢》所記十九年事（自寶玉一歲至十九歲）一七一八年戊戌——寶玉生，一歲。

一七一九年己亥——黛玉生，一歲。

一七二四年甲辰——黛玉六歲來賈府。

一七三二年壬子——姊妹入大觀園。時(shí)寶玉十五歲，黛玉十四歲?！都t樓夢》第十八回至五十三回事在此一年。

一七三三年癸丑——《紅樓夢》五十四回至六十九回事。

一七三四年甲寅——《紅樓夢》第七十回至九十五回事。是年年末元妃薨。

一七三五年乙卯——《紅樓夢》九十六回至一百〇七回事。是年正月黛玉死，時(shí)十七歲。又寶玉完婚，賈府抄家。

一七三六年丙辰——《紅樓夢》一百〇八回至一百二十回事。寶玉出家，時(shí)十九歲。

一〇、抄本情形——我們可以推知的六條，可以用最簡單形式舉出如下。

1.雪芹著書，是經(jīng)過屢次增刪，有一部分在八十回中，確經(jīng)雪芹自己刪去的。第十三回天香樓秦氏淫事，由畸笏發(fā)大慈悲，為秦氏留情，“因命芹溪?jiǎng)h去”，是明顯的例。又原書有良兒、篆兒竊物事，皆不見今本，并未見庚辰本。關(guān)于此節(jié)，第二十七回有極重要眉批二條相接：

奸邪婢豈是怡紅應(yīng)答者（語按：答字應(yīng)系容字之誤），故即逐之。前良兒，后篆兒，便是卻（確）證。作者又不得可也（語按：可字當(dāng)作已字）。己卯冬夜。

下又一條：

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

由此二條可知：

①五十二回正文所言良兒竊玉事，確已被刪去。

②五十二回所言良兒竊玉，墜兒竊金，皆怡紅院內(nèi)事，而篆兒變?yōu)閴媰?，疑雪芹所改（詳見下第四十一?jié)）。

③畸笏言，前己卯冬夜所批言及紅玉應(yīng)當(dāng)被逐，系尚未見到獄神廟一回文字，故有此言，同回甲本有批，“且紅玉后有寶玉大得力處”，故謂前批未免冤枉紅玉（即小紅）。

2.原批者脂硯以外尚有他人，甲戌本第二回脂批：“且諸公之批，自是諸公眼界。脂齋之批，亦有脂齋取樂處。”（輯評頁五八）

3.原本評注有被刪去者。甲辰本十九回批：“原本評注過多，未免旁雜，反擾正文，刪去以俟觀者凝思入妙，愈顯作者之靈機(jī)也?！保ㄝ嬙u二九七頁）按今存甲戌本，實(shí)有此種情形，幸用朱筆，不然更亂。

4.書為借閱者所迷失者有五六稿。獄神廟一回在其中。庚辰本二十回眉批：“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襲人正文標(biāo)昌（胡考，當(dāng)作‘標(biāo)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shí)，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丁亥夏，畸笏叟?！保ㄝ嬙u三三二頁）衛(wèi)若蘭射圃一回文字亦已迷失。庚辰，甲戌二本第二十六回眉批：“惜衛(wèi)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嘆嘆，丁亥夏，畸笏叟。”（輯評四三六頁）

讀者應(yīng)注意，所言迷失各條，皆指雪芹死后四年（丁亥）家里的藏稿。

5.雪芹八十回后未定稿，有與今本（即高本）絕合者；如襲人出嫁（見輯評三三五頁），寶玉娶寶釵，夫婦“無舊話可談”（輯評三三九頁），有黛玉死事（輯評五〇三頁）。此外甚多。高本應(yīng)前評的是正常，不應(yīng)的是例外。但是也有評中所言回目，未見于今本前八十回或后四十回的，如“花襲人有始有終”（輯評三三五頁，大概對茜雪諸人事），“王熙鳳知命強(qiáng)英雄”（輯評三四三頁）。也有評書人說未見的“懸崖撒手”文字，只見回目，今本反有。

6.雪芹于逝世時(shí)，八十回以后稿尚未定，或?qū)医?jīng)改易，但是畸笏老確已看到末回的情榜。也可能不是末回，而是很近書末的一回。前言家藏已迷失五六稿，若射圃、獄神廟等節(jié)，或可在前八十回，或可在后四十回。但情榜應(yīng)在書末。

7.所謂“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一語，由以上情形已可概見。應(yīng)當(dāng)解為作者去世時(shí)，有未定散稿，非謂這部小說尚未寫完也。

一一、各抄本錯(cuò)誤百出——抄本常有錯(cuò)字、脫字情形。例如第五回黛玉曲文，甲戌本作“如何心事終□化”，后經(jīng)涂改，墨筆改為“終虛話”。庚辰本作“虛化”，戚本作“虛花”，程本仍作“虛話”。元春冊文，甲戌及戚本俱作“三春爭及初春景”，庚辰本作“三春好”，程本仍作“三春景”。又探春冊文，前三本皆作“才自精明志自高”，獨(dú)程本作“才自清明”。精明較貼合探春性格，而清明文句較順。寶釵曲文，前三本俱作“都道是金玉良姻”，程本作“金玉良緣”較葉韻。此系有意改作。甲戌本史湘云曲文，“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甲辰本作“從來將”，顯系抄錯(cuò)。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庚辰抄本七十二回末頁有一條有趣的例，雙行夾注如下：

抄本無當(dāng)中橫畫，這是我所加的。若照注念下去，簡直不成話。原因是橫畫之處，是底本行末。誰想抄的人會(huì)這樣抄法？又同頁有相反的例，是這樣的：

若將此注念完兩半截的右行，再續(xù)念兩半截的左行，自然文義甚明。但誰想會(huì)看到這種異想天開的抄法？影印的庚辰本涂改增字，添字行旁，每頁觸目即是，讀者隨便翻閱便知。甲戌本抄得整齊，但仍有錯(cuò)字及偶然涂改處。再如庚辰本八十回中，只有第十一至二十八回有朱批；其第一冊，第一回至第十回，全然無批注，當(dāng)是抄時(shí)未得脂評之初十回做底本。又庚辰本缺六十四回及六十七回，正如高序所言“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無”的情形?？梢姰?dāng)時(shí)各種抄本極不一致，且多漫漶舛謬，實(shí)有厘剔補(bǔ)正之必要。

一二、曹氏有后三十回本，俞平伯由戚本眉批看出，其說最早（一九二二）。主張曹氏八十回外尚有殘稿最有力、最堅(jiān)定的是胡適之。茲引胡氏《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一文（得甲戌本后一九二七所作）的重要詞句：

如果甲戌本已有八十回稿本流傳于朋友之間，則他以后十年間續(xù)作的稿本必有人傳觀抄閱，不至于完全失散……但我仔細(xì)研究脂本的評注和戚本所無而脂本獨(dú)有的“總評”及“重評”，使我斷定曹雪芹死時(shí)，他已成的書稿決不止現(xiàn)行的八十回。雖然脂硯齋說：“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但已成的殘稿確然不止這八十回書。（二八七頁）

一三、傳抄與刊印——前八十回何以傳抄？因?yàn)榇蠹覡庨啠腥丝铣鲋亟鹳徺I。程序謂：“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shù)十金，可謂不脛而走矣?！惫释瑯忧樾危笏氖匾啾厝绱藗鞒鱾?，必有抄本。說不定嗜酒如狂酒常賒之曹雪芹，自己抄一本易數(shù)十金還酒債亦難說。雪芹朋友中，有敦誠弟兄，親戚中有脂硯（史湘云），雪芹弟棠村（疑即梅溪），松齋（敦誠朋友），（由庚辰本第十三回二人所署名眉批，可知為親閱“三春去后諸芳盡”而感慨的親人）。這些人便是借抄傳閱人之一部分。適之謂可惜此殘稿，雖已流傳，現(xiàn)已遺失，只是臆斷語。以當(dāng)日情形而論，不可能完全遺失。當(dāng)日就有人見及“后三十回”“后半部”（脂硯就是其中之一），又當(dāng)時(shí)有二事。

1.《倪鴻桐陰清話》卷七引樗散軒叢談云：“《紅樓夢》實(shí)才子書也……巨家間有之；然皆抄錄，無刊本。乾隆某年，蘇大司寇家，因是書被鼠傷，付琉璃廠書坊裝訂，坊中人藉以抄出，刊版刷印漁利?！彼^乾隆某年，惜未言明，或者“蘇大司寇本”即程偉元所得轉(zhuǎn)抄之一本，刷印漁利，即程偉元其人。不然，又是程刊本外另有刊本。照這樣講，當(dāng)時(shí)確有書坊刻本，但除程刊本外，我們尚未發(fā)現(xiàn)有更早的刊本?；蛘呖烫K大司寇本者，便是程偉元，很有可能。若不是程偉元便是其同時(shí)人，而那人得書、刊書情形，與程序所言求書、得書的情形相同。

2.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引蔣瑞藻小說考證引《續(xù)閱微草堂筆記》云：“戴君誠夫見一舊時(shí)真本，八十回之后，皆與今本不同，……寶釵亦早卒。寶玉無以為家，至淪于擊柝之流，史湘云則為乞丐，后乃與寶玉成夫婦……聞吳潤生中丞家尚藏有真本?！贝思此^吳潤生家藏本。程偉元若非作偽，則其所據(jù)數(shù)種不全的逸稿，亦如蘇大司寇本、吳潤生本。不得謂蘇本、吳本必有，而程據(jù)本必?zé)o；吳本必真，程所得本必偽也。所以訂其真?zhèn)?，唯有審察其?nèi)容而已。

總而言之，當(dāng)日抄本極多，但大都只有八十回（如今流傳之戚本，庚辰本）。曹氏八十回后之殘稿，則傳錄見者比較少，但是我們無理由可以說必完全散失，因?yàn)檠┣鬯篮?，諸親友尚在，而脂硯本人至少尚活十年，才能寫甲午（一七七四）那條重要批語。

一四、在當(dāng)日傳抄盛行情形之下，程偉元覓得殘稿，是合于情理。不得謂如何“奇巧”至不可相信。世上每見有“踏破鐵靴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之巧事。程偉元求書，或者為漁利，或者為通常讀者欲窺全豹之好奇心，或者是特具眼光，留心文獻(xiàn)，欲為曹氏功臣，以覓得全書為己任。動(dòng)機(jī)難說，而求書之熱誠，則是真正的。曹氏既有殘本，必有回目，而程氏又有此求稿的熱誠，則其得書于雪芹卒后二三十年間，甚合情理。不得因假定商人牟利動(dòng)機(jī)，故其所得必偽，而吳本、蘇本必真。

以近人二事為證。胡適嘗謂程序詳述求書恰得四十回經(jīng)過，即為程氏作偽之“鐵證”?！昂笏氖厥歉啭樠a(bǔ)的，這話自可無疑。我們可約舉幾層證據(jù)如下……第三，程序說先得二十余卷，后又在鼓擔(dān)上得十余卷。此話便是作偽的鐵證，因?yàn)槭篱g沒有那么奇巧的事?！保ê彭摚?。適之此話，系說于一九二一年，在未得敦誠《四松堂集》付刻原抄底本及甲戌脂硯齋重評之海內(nèi)孤本之前。

但是次年一九二二，跋《紅樓夢考證》文中，適之有一段驚人文字如下：

今年四月十九日我從大學(xué)回家，看見門房里桌子上擺著一部褪了色的藍(lán)布套的書，一張斑剝的舊書箋上題著《四松堂集》四個(gè)字！我自己幾乎不信我的眼力了，連忙拿來打開一看，原來真是一部《四松堂集》的寫本！這部寫本確是天地間唯一的孤本。因?yàn)檫@是當(dāng)日付刻的底本，上有付刻時(shí)的校改、刪削的記號……（驚嘆號為胡氏原文所有）

尾云：

“我尋此書近一年多了，忽然三日之內(nèi)兩個(gè)本子一齊到我手里！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了。十一，五，三?！?/p>

時(shí)為一九二二年，去敦誠作詩贈(zèng)雪芹時(shí)，約已一百六十年。

誰知道過了五年，有更奇巧之事發(fā)現(xiàn)，即適之購得現(xiàn)存最古最早海內(nèi)孤本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時(shí)為一九二七年，去甲戌共一百七十三年。適之可得殘本于一百七十年后，程氏自亦可得殘本于曹卒二三十年后。但是誰也不能引此為胡適作偽之證?！捌媲伞敝摬荒艹闪?。

一五、綜觀《紅樓夢》初出時(shí)流傳情形及時(shí)人記述，皆不能成立程氏作偽之證。

1.唯一的記載，是張船山贈(zèng)其妹夫高鶚詩注之一“補(bǔ)”字。此補(bǔ)輯之事，高鶚并不諱言，而是當(dāng)時(shí)公開的事實(shí)。俞樾未見到程乙本的高序，遂引張語以為高鶚續(xù)書之證據(jù)。后人不察，遂謂高氏所作系續(xù)補(bǔ)，而非補(bǔ)輯工作。

2.曹氏確已寫完全書，但尚未定，尚在刪易中而逝，而因?yàn)檠┣凼攀溃抑写媪襞f稿，后四十回出較晚，流傳較少。但是脂批諸人確看見“后半部”“后三十回”“后數(shù)十回”稿本。又言四十二回為全書三分之一有余。且批書人已經(jīng)于曹氏未逝世之前一年（壬午）看到“末回情榜”。此本必有人輾轉(zhuǎn)抄閱，收為秘藏。

3.程偉元以二十年苦心，求《紅樓》全書，果然求得。時(shí)去曹未遠(yuǎn)，由鼓擔(dān)上或由私藏求得后四十回散稿，乃合理合情可信之事。故欲知高鶚是否作偽，抑系僅負(fù)厘剔補(bǔ)輯修改之任，當(dāng)完全由后四十回之內(nèi)容去求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