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管仲十四歲那年,一位名叫禹孫的人,跋山涉水來到潁上。他在村口看到一位少年在耕地,非常輕松,嘴里還哼著歌。大樹下一位農(nóng)婦手里忙著劈麻,兩眼看著地里的少年。這位叫禹孫的人感到好奇,上前問農(nóng)婦:我見過許多耕地的,從來扶犁都很累,他怎么那樣輕松?農(nóng)婦警覺地看看他,問:先生是過路人?渴了想喝水,我這瓦罐里有,請喝了趕快趕路吧!
禹孫詫異道:老婦人這么緊張干什么?
農(nóng)婦說:先生不必多問。要喝水就喝,不喝,請趕路吧!
禹孫說:我就到這個村上。
農(nóng)婦更警覺了:你找誰家??!
禹孫不答,只是盯著那耕地的孩子看。忽然他沖到地里,來到少年身邊,一下子看到了那锃锃亮的犁,大驚失色道:這是鐵精,你們從什么地方得到的?如果給蔡侯知道,動用國家的禁品,按周律是要滿門抄斬的??!
少年滿不在乎地說:鐵精用于打仗,難道就不能用于農(nóng)作嗎?
禹孫說:你是誰?好大膽,敢與我這樣說話扳理。哦!我想起來了,此地是管叔之后的家園,果然是雄風(fēng)不弱?。∧悴粫ξ艺f你不姓管吧?
少年說:干嗎回避?我姓姬,管氏,排行老二。人叫我夷二,或者夷吾。大名,管仲。
禹孫說:這么說,你就是我舊友管山之后!
管仲說:父親去世時,我還沒出生……
禹孫打斷道:年少不畏虎,將來必成大器??!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問,聽說管山之子曾經(jīng)被晉昭侯任命為少卿的??!
管仲說:那是我兄長,大我二十五歲。我是老末。母親懷我六甲,父親應(yīng)聘去晉國,途中遇山洪暴發(fā)而故。我名叫“夷吾”,含有遺腹子的意思!
禹孫高興地抱住管仲,激動地說:我找你找得好苦?。∞D(zhuǎn)身對農(nóng)婦說,我奉蔡侯之命前來尋找管山之后,果然找到了。
大家到了管仲家中,坐下說話。
話題還是回到了犁頭。
禹孫重新觀看犁頭,感嘆道:連年戰(zhàn)爭,銅與鐵精都用到戰(zhàn)爭上去了,而且許多國家都將銅與鐵精作為國家??兀瑖?yán)禁民眾擁有。公爵王孫家也沒見他們用銅與鐵精做犁頭??!一般民眾家里,都是木犁、石犁。這么大的鐵精,做成大刀,做成利斧!可以殺多少敢于來犯之?dāng)?,你卻用它做成了犁。難道犁比國君的疆域還重要嗎?
管仲說:是的。用鐵精犁耕田耕得更好,能產(chǎn)更多的糧食,而糧食應(yīng)該比國君的疆域重要。沒有疆域,會得到的。沒有糧食,再大的疆域也會失去!沒有糧食,人就沒法生存,沒有了人,再大的疆域也是荒漠嘛!
禹孫聽到管仲說這話,肅然起敬,心里想,小小年紀(jì)卻很有城府,話說得一套一套的。他仔細(xì)看這特制的犁頭,只見它一頭尖,中間彎凹下去,犁尖入土,一起步,犁尖朝前鉆,土朝兩邊泛,又快又輕松。禹孫忍不住笑起來,難怪你耕地那么輕松!看來,蔡侯所說,潁邑一帶,豐饒多物,正是有這東西??!是誰發(fā)明的?
管母帶著幾分擔(dān)憂地說:要說誰發(fā)明的,就這孩子啊。前兩年,有個從南邊來的人,想看我先夫留下來的龜甲,特別是那塊黃色的。對,就是世上傳說記載夏朝大事的,不輕易給人看。那人就從懷里掏出塊沉甸甸的東西給我們看,說是禁品。細(xì)說下去,才知道是從吳國弄來的鐵精。兒??!你給先生說說吧!
管仲向前一步,拜倒在地:這塊鐵精如果獻(xiàn)給國君,準(zhǔn)能謀個官位。
那是一定的事。禹孫連連稱是,然后問:你為何不那么做?快快起來說話。
管仲起身道:一塊鐵精打成武器,對保衛(wèi)疆域是好事。如果我能夠把它做成犁,犁開幾百畝地,幾千畝地,幾萬頃地,收獲的糧食對于全國的民眾,對于國君,又意味著什么?比之一枚武器,誰重誰輕?國富民強(qiáng),民強(qiáng)才能國富??!
禹孫捋著下巴,點點頭:你說得很有道理,但這是國君禁民用之物,你這樣做,總不是好事啊!
我們在犁地,原本就不想讓外人知道,所以才請母親在村道上看著。沒想到先生精明過人,一下子識了出來。我只能請先生看在父親故友分上,還是不要再外傳為好。再說,此地已屬鄭國疆域,雖然我們潁邑目前還是蔡國,照此形勢,早晚要劃入鄭。
不可如此斷論!禹孫抱拳朝北一拜,然后安慰管仲道,奉蔡侯之命前來尋找管山之后。在位三十五年的蔡侯,年事已高,近來懷舊心情很重,常常想到管叔之后……
管母道:我們世代受蔡侯恩典,他父親在世時也常說,難以回報??!如果蔡侯身邊沒有小人作怪,當(dāng)今蔡侯胸懷豁達(dá),他是一定不會到齊國與晉國去的!
禹孫點頭道:近來朝上革故鼎新之風(fēng)初起,強(qiáng)國呼聲很大。楚國雖與我們相隔很遠(yuǎn),但他楚國三代國君屢屢欺辱我國君,欲凌駕我頭上屙屎撒尿!強(qiáng)國之策,迫在眉睫!蔡侯派出我等五路人馬,遍尋良士,臨行之時,蔡侯再三囑托我,你這一支順潁水北上,必會到達(dá)當(dāng)年周文王之子管叔后人之地。此去,務(wù)必恭敬有加!管叔一族,對學(xué)問最是認(rèn)真。記得西伯拘羑里而演周易,傳出來的文獻(xiàn),別人都沒能讀懂,只有管叔讀明白,那些東西都收藏在他們那里。唉!那場滅門之災(zāi)……
管母上前道:先生,歷代蔡侯對我們并不薄。如果不是歷代蔡侯庇佑,焉有今天?
禹孫道:是的。蔡侯也說了,先祖得知管叔有一小兒管成幸免于難,藏于我蔡氏族里,蔡氏一族待其不薄。周公旦后來也將其寬恕了,準(zhǔn)允管門一族世代居住在蔡國,建邑為潁。鄭侯至今仍允許潁邑歸屬蔡,實乃管叔祖蔭庇佑??!只是蔡侯有一點不能明白,管氏能夠出任齊國大夫,能做晉國少卿,卻無人愿意在蔡國就職,這不能不讓蔡侯心存芥蒂。
管仲說:蔡侯既已知道我等在這里,擺那廢譜有何用?
禹孫說:這不是擺舊譜,蔡侯說的是實話!我能夠聽出來的是,蔡侯很是器重你們。如果你愿意,能不能隨我去面見蔡侯?
管母插嘴道:吾兒還小,能不能等幾年??!
禹孫說:伯母,這就是你的見外話了。蔡侯與你們同出姬姓,見管叔之后能有如此人才,高興得半夜笑醒還來不及哩!面見了,蔡侯撥一處住宅讓你們母子住下,小弟好好讀書,入卿封爵還是什么事嗎?
經(jīng)不住禹孫的鼓動,管仲母子隨禹孫來到國都(今河南上蔡西南)面見蔡宣侯。
管仲第一次到國都,一切都感到新鮮。管母是晉國人,見過大世面,面對國都車馬稀少,市場冷落,低聲對兒子說:看來,被楚國欺負(fù)得不輕啊!
禹孫聽到了,告訴管母:何止不輕!今天去朝上,朝堂之上,沒準(zhǔn)就有一位楚國的使者坐在我們主公旁邊指手畫腳哩!
管仲憤憤道:豈有此理。
禹孫嘆道: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主公年事已高?。≈档脩c幸的是,太子封人,已經(jīng)成熟,有主見與決謀。楚國前不久送一美人給主公,五個月生下一子,楚國來人祝賀,要主公廢長立幼。你就沒想到我們值得敬重的國君這一刻干了什么事!
管仲說:廢長立幼出亂子,不再是周天子家里的私事啦!
不!禹孫大聲道,誰都不會想到,我們的國君把太子喊到朝堂之上,當(dāng)眾宣布,如果還有誰想逼他廢長立幼,現(xiàn)在就把權(quán)交給封人,他也年過三十,早就該接位了。
好君主!管仲脫口而出。
禹孫點點頭:這件事,嚇得楚使再也不敢提了……
管仲道:如此國君,蔡國有望!
禹孫道:有你這話就好。我衷心希望你能留下來,將來輔助太子封人。如果你有此意,我可以在主公面前美言,促成此事?,F(xiàn)在你先去與太子會面,看看太子的意向如何?
管仲點點頭:甚好!
管仲與禹孫都沒有想到:世上好事,如愿者一二,不成者八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