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天還沒完全亮,管仲睡不著了,起身從后門出去尋找鮑叔牙。找了一圈,哪里有鮑叔牙的影子?滿大街都是亂跑亂奔的人,到處都是燃燒的火,那些騎馬的、揮著兵器的,見到人就亂殺就砍,鬼哭狼嚎,一片凄慘。昨天還是繁華的大街,頃刻之間成了巨大的焚場,火勢有增無減,管仲記憶中的店鋪,如今被燒得蕩然無存。偶爾眼前竄過逃難的婦女,沒能跑出多遠,就被追上來的兵拉去路邊奸殺。一個騎馬的人揮鞭打死了一對逃跑的父子。騎馬的將,奔跑的兵,都像瘋了一樣,見到人就砍!
就在這時,街那頭奔過來一支軍隊,還沒到,鼓聲、吶喊聲傳來,嚇得這邊殺人放火的兵將們,匆匆朝另一個方向奔逃而去。先是馬兵到,看不清楚他們是什么地方的兵,火光里,可以看到旗幟,有蔡國的、韓國的、巨國的、陳國的、蕭國的,還有其他國家的,他們并不停下救火,也沒吩咐留人,匆匆如夏日急雨,追趕著前面那些潰退的軍隊。潰不成軍的兵將亂哄哄如潮水一樣過境,他們逃命的腳步比不上追兵的馬腿,整齊的雄赳赳氣昂昂的軍隊對他們?nèi)缜泄峡衬緲丁D切﹦偛趴趁癖姷谋鴮?,如今成了另一些兵將的刀下鬼?/p>
躲在暗處的管仲知道,這是蔡侯率領(lǐng)的諸侯聯(lián)軍把楚軍打敗了。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不敢露臉,這亂哄哄中,弄不好被一刀砍下,白送死。約摸一碗熱茶的工夫,街上的人少了,管仲這才從暗處慢慢順著道路向前走,走到老店那地方,見店沒了,火中燃燒的屋子坍塌了。管仲進去,站在院子里,借著微弱的天色,打量著,想著從前的樣子。他不敢相信戰(zhàn)爭的殘酷無情,他更不能明白人為什么要這樣相互如仇!這都是為什么?
這時,暗處有人喊他。他循聲過去,見是鮑叔牙,甚為驚奇。
原來,鮑叔牙的嬸娘真是楚國派來的細作,現(xiàn)在楚國派許多人到蔡國與徐國周圍收買人做細作。楚國熊通威逼利誘,收買了附近幾個小附屬國,采取近攏遠攻的戰(zhàn)略,收買細作混入這里,再鼓動雜牌聯(lián)軍攻打,等時機成熟,楚軍過來收拾殘局。這么一來,楚軍就可以不費力氣地輕取北上中原的跳板——夏汭。有了夏汭這條通道的戰(zhàn)略意義還在于能夠直攻徐國!楚國認為,徐國雖然強大,但比之中原的天朝周來說,還是次要的。取代了周朝,楚熊便可輕取徐國,甚至不費一兵一卒而勝之。兵屯夏汭,九淮之地,便唾手可得!
算計再好,實施起來,情況千變?nèi)f化。楚熊身邊也不清一色都是他的人,自然有忠于周天子的臣民,他們把這一消息報告了周朝。周朝無力出兵治你,他可以命令諸侯國出兵啊!愿意為周天子分憂的蔡桓侯首先接到密報。蔡桓侯是個智勇雙全的人,他得到消息,先派使者到徐國陳說利害,鼓動徐國國君出兵抵制楚熊的豺狼之師!徐國提倡仁義,以仁治國,如果有人想騎到他頭上屙屎撒尿,他也不是好惹的!周穆王不是曾想去掉他徐國稱王的封號嗎?能嗎?我不與你們爭地盤、奪人口,但你欺負到我頭上,我是不會讓你得逞的!徐國表示,只要蔡侯說什么時候出兵,我保護我的附國,義不容辭。
有了徐國的態(tài)度,蔡桓侯樂了。蔡桓侯嚴正告誡楚國及楚的小附屬國,誰要背叛周天子跟楚熊跑,不會有好結(jié)果。鄭侯、晉侯正忙著,一旦有空,集合諸侯聯(lián)軍揮師南下,你楚熊有幾顆腦袋??!現(xiàn)在,徐國表了態(tài),他要保護夏汭及附近數(shù)個小國的民眾!這一著真靈,好幾個國家,頓時按兵不動,以觀氣候再作決定。只有兩三個小國的軍隊聽命于楚,聽說楚并沒發(fā)兵,只是派了細作與刺客來夏汭暗中活動,他們也不敢輕率出兵。兩天前,夏汭偵破楚國細作案,八百里快騎迅速通報淮夷各部,并送到了周天子御前。周天子令蔡侯聯(lián)合附近數(shù)國的諸侯聯(lián)軍保護夏汭。楚軍明知陰謀敗露,竟然一不做二不休,暗中緊急調(diào)兵遣將,明里派人到夏汭撒謊,說這一切都是蔡桓侯一面之詞,同時要求夏汭將所捉細作給他們處置。夏汭毫不給面子,先下手為強,砍下十幾個細作的頭,掛到城墻上示眾。楚軍倉促組織的聯(lián)軍硬著頭皮上,蔡侯聯(lián)軍如風(fēng)卷殘葉般把楚軍困在一條死街上,動彈不得,束手待斃!困獸猶斗的楚軍垂死掙扎之際,把這個夏汭最繁華的大街,付之一炬……
管仲告訴鮑叔牙,天明之后,夏汭一定要清查細作,繩之以法的。鮑叔牙急了,問怎么辦,管仲說:能怎么樣?只有逃走是上策!
鮑叔牙說,現(xiàn)在本地人還不知道他嬸娘的事,他也問了老婆,老婆也不知道嬸娘被楚人收買做細作的事。老婆現(xiàn)在問他,如果走,能否帶上嬸娘他們?管仲一聽,急了,說:你來找我,就是問我這事的?鮑叔牙說:是??!我就想問問你。管仲想了想,說:還是走吧!趁著夏汭官衙沒懷疑到你我,快些離開,但不能帶你嬸娘他們。昨夜來抓人,說明你嬸娘已經(jīng)暴露,我們只能與他們分開幾路出城。集中一起,目標(biāo)太大。鮑叔牙想想,不再堅持。兩人一起回到自己的店里,雖然店被燒了,市場被毀了,但錢箱還在,兩人拿了錢箱,帶上管母和鮑妻,趁著天色未大亮,上了一條船,悄悄離開了夏汭。
出夏汭順風(fēng)順?biāo)粌商靵淼搅伺R淮(鐘離,今安徽鳳陽),再東去,就是徐國的國都泅。管仲主張先在臨淮待幾天再作下一步打算。
趁著城門未關(guān),四人進了城,找一家客棧住下。
安頓下來,管仲和鮑叔牙到街上看看,見這里也是人心惶惶。細細一問,才知道這里也剛剛打過一場大仗。徐國下屬三十六國,有數(shù)國想擺脫徐國,或做蔡的附國,或做楚的小屬國,總之,他們不想再做九夷,更不愿意屬淮夷。徐國當(dāng)然要治他們的罪,幾個相好的小屬國竟然聯(lián)合起來與徐國抗?fàn)?。管仲嘆道:打的都是民眾的血淚??!
鮑叔牙:你有什么辦法?
管仲:我想先把老母安頓好了,接下來,生意還得做,但我不再以生意為最終目標(biāo),我要去周游各國,看看這個世界到底亂在哪里,給這個行將就木的世界開個良方!
鮑叔牙樂道:你早就應(yīng)該這樣做了。
管仲:你支持我?
鮑叔牙:當(dāng)然。
管仲提出,把母親送回家去。鮑叔牙同意,他也決定把老婆送回老家去,自己再出來與管仲一起闖天下。管母勸鮑叔牙說:你可以把老婆帶在身邊,坐賈生意,是需要幫手的。鮑叔牙看看管仲說:還做什么坐賈生意?你想闖蕩江湖,要做的也是行商,多個女人在身邊,不是累贅也是麻煩。管仲明白鮑叔牙的意思,心想,這幾年的經(jīng)歷,哪天是順當(dāng)?shù)??如果有個什么閃失,兩條光棍跑起來也方便??!接過話說:如果你老婆沒地方去,就隨我母親到潁邑去,那里都是我管家一脈,不會有人欺負你們的。鮑叔牙見他這么說,就問老婆。老婆說:此去逆行千里,少說也要半年一載。再說,你離開那么久,潁邑已是鄭國的了,我也人生地不熟,講話都聽不懂。我還是回去吧!
第二天天明后,管仲與鮑叔牙商量的結(jié)果:鮑叔牙繼續(xù)坐船去淮夷涇口,送老婆回家。管仲租車走旱路送老母去潁邑。安頓好后兩人在徐國相見。
臨淮城外,某個高地上,五里亭。左邊是河道的碼頭,右邊是大路的驛站。管仲與鮑叔牙兩人來到亭子里。亭里的茶肆過來問他們是喝茶還是飲酒,鮑叔牙向管仲提出在這里喝上一碗水酒,告辭吧!管仲說,好??!他也想借酒向鮑叔牙說說自己一些新的想法。
酒過三巡,管仲舉碗:鮑兄在上,受我一禮。鮑叔牙大叫:啊呀呀!你這是干什么呀!
飲罷酒管仲請鮑叔牙拿出那只錢箱:我們把錢分了吧。鮑叔牙說:好!管仲說:怎么分呢?鮑叔牙說:你定。伯母隨我們外出,做廚娘也算是一份事兒。管仲說:你老婆娶了,以后就要生子育女,負擔(dān)過重,多分一些吧。鮑叔牙想了想,便說:還是平分吧!你讀書多,記數(shù)做賬是行家里手,你分吧!
管仲開始分。分好后,讓鮑叔牙先挑。鮑叔牙一看,這兩堆錢表面差不多,但一堆里面做了一些空隙,架了一些空間,而另一堆壘得結(jié)結(jié)實實。他看看管仲,心里很快明白,管仲有老母要養(yǎng),也想分多一些。他沒揭穿管仲的這個小把戲,自己拿了那虛空架子的,并且還從中又取了一些給管仲。管仲有些感動,想不要,甚至想說明白,但他還是沒說,管仲有大事要做,需要錢??!
鮑叔牙拍拍他的膀子,笑著,什么也不說,起身告辭。
管仲從鮑叔牙的眼光里看到了鮑叔牙對他的厚道與寬容,他想追上去,把自己多得的一份還他,但他沒那么做。他想把母親安排得好一些,時間長一些,甚至想,如果自己在外面闖沒了,母親不至于餓死、凍死。未來的日子,誰也搞不清楚?。〈艘粍e,能否再與母親相見也很難說,這樣的私心,自己沒說,鮑叔牙卻看到了,以他慣有的寬厚承擔(dān)了,這樣的兄弟到哪里去尋找?。?/p>
多年后,管仲再次路過此地,巧的是鮑叔牙也隨行。兩人下車來到五里亭?;貞浲拢苤賳桋U叔牙:當(dāng)初我有意將錢分兩堆大小不同,還做了假,你為何沒說一句話?
鮑叔牙說:你胸有大志,家有老母,應(yīng)該多些錢?。?/p>
管仲說:我從你那寬厚的微笑,從你那善良的眼光里,看到了。我就知道此生夷吾交到了一位好友,勝過一脈相承的兄弟。
此時的管仲與鮑叔牙,身邊都有了隨從與謀士,他們把這件事記了下來,交給了史官。再后來,這個五里亭便成了“分金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