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一夢
枕函香,花徑漏。依約相逢,絮語黃昏后。時節(jié)薄寒人病酒,戔刂地東風(fēng),徹夜梨花瘦。
掩銀屏,垂翠袖。何處吹簫,脈脈情微逗。腸斷月明紅豆蔻,月似當(dāng)初,人似當(dāng)初否?
林黛玉是一個美若天仙的人,她有著絕世的容貌,曠世的才情,宛似細(xì)雨中的青竹,帶著清香走進(jìn)紅樓一夢。歷史上,小說中,這般才色雙絕的女子并不缺乏,漢末有蔡文姬,唐朝有上官婉兒,清朝前期有孝莊太后,她們就像艷麗的紅梅,沁人心脾,叫人又敬又憐,然而她們又都沒有林妹妹那般令人魂牽夢縈,無法忘懷??纯促Z寶玉身邊,哪一個不是水蔥般的美人,她們香消玉殞,人們會惋惜卻不會流淚,而林黛玉焚了書稿,棄了牽掛,化為潺潺秋水,宣泄而去的時候,無人不含淚,為什么?答案很簡單,只有兩個字,純凈!
那個繁復(fù)而俗氣的大觀園,林黛玉所代表的就是真情真性,純潔高雅,她沒有薛寶釵的世俗,因為沒有進(jìn)帝王家,故退而求其次嫁給了明明知道心里沒有自己的賈寶玉;她沒有王熙鳳的惡毒,為了金錢與權(quán)勢會不擇手段,甚至要了其他人的性命;她亦沒有襲人的心機(jī),爭個一己之位,無不極盡卑劣之能事。林黛玉就像一張白紙,帶著楊柳的清,蓮荷的雅,在大觀園中演繹著曠世的純凈,讓人不能不憐愛!
可惜這個世界并不會因為你憐愛了就會放棄自我的意識,都說人情冷暖,弱肉強(qiáng)食,這個世界不相信眼淚,所以就算董鄂妃冒了天下大不韙與順治帝牽手,也終究難逃天人兩隔的命運(yùn)。
自古多情空余恨,多情總被無情傷。納蘭與惠兒的事情被明珠知道后,不管他們怎樣苦苦哀求,明珠都收起了平日的嬌寵溺愛,下令不許納蘭與惠兒見面,用冰冷的刀隔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納蘭再也聽不到綠荷苑的琴聲,再也看不到清瑩美麗的身影,再也聞不到雅致的胭脂香。每晚,獨(dú)自守著天邊那輪冷月,讓它冰凝的光一點點照進(jìn)自己的心里,將靈魂慢慢往下扯,往下扯,最終掉進(jìn)了長滿潮濕苔蘚的枯井。伸出手,納蘭想過掙扎,但是每動一下,他就更深地掉進(jìn)冰冷里。閉上眼,他試圖沉睡,因為只有那樣他才不會這般痛,然而他似乎看到了惠兒哀怨的眼眸,含著淚,嵌著情,那樣的楚楚動人,那樣的牽人心痛,納蘭張開嘴,試圖呼喚,但是他竟然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來,眼睜睜地看著惠兒慢慢后退,慢慢消失,直到化成迷離的霧氣。
“惠兒!”納蘭大喊,從床上直坐起來,沒有惠兒,沒有相見,納蘭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滿頭滿身的汗。原來不知不覺中他竟然睡著了,他夢到了惠兒,可是惠兒,你究竟在哪里?你在做什么?你的哀怨是因為我的無能嗎?
輕輕推開面前的窗,叫冰冷的風(fēng)吹到自己的臉上,好冷!納蘭激靈地打了一個冷戰(zhàn),但是他像自虐一般,將頭慢慢探出窗子,看到自己紛飛的發(fā)絲在風(fēng)中舞動了妖嬈的哀傷,帶起了月亮空洞的蒼白,原來這個世界竟然如此冰冷與寂寞!難道這也是命中注定的嗎?
每個人都對生命產(chǎn)生過質(zhì)疑,望著暮海蒼天,也曾想放聲狂問,為什么生命的旅程充滿著艱辛和苦難?為什么拼了命地去爭取,最終亦是兩手空空?他們說人生如戲,入戲了,被“戲”本身捉弄嬉戲,出戲了,亦把一切歸還于“戲”。閉上眼,期盼來世不要為人,甘愿做個石頭,可以安靜地、踏實地過一生。這不是逃避,而是太累了,太苦了。
納蘭最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他從貼身丫鬟那里得知,惠兒已經(jīng)被父母送進(jìn)宮,去參加選秀,并且以出眾的才貌勝出,被皇帝選中了。這個消息就好像晴天霹靂,打得納蘭失魂落魄,他像孤魂一樣跌跌撞撞地走在花園里,他的耳邊有惠兒輕盈的笑聲,他的眼前有惠兒美麗的容貌,然而輕輕抬起頭,他卻什么,什么也得不到。
風(fēng)靜靜地吹過,帶起漫天花雨,納蘭似乎看到惠兒在花雨中追逐著彩蝶,他伸手去拉,接到了花,摸到了蝶,他的惠兒表妹呢?納蘭忽然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疼痛,痛得連呼吸都成了一種累贅。納蘭閉上眼睛,淚水悄悄地滾了出來,打濕了臉,打濕了衣,打濕了心。
每個人都有著無數(shù)的期盼,期盼與愛人相守,期盼真情意切,然而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很多事情,一旦錯過了,就無法再擁有。曾經(jīng)的以心相許,注定成為一紙空談,化做春燕而去。
難道這個就是命嗎?如若是命,也該給他一個道別的機(jī)會,哪怕僅僅是一個眼神也好!望著櫻花蝶舞,納蘭第一次感覺到了刻骨的悲哀與無奈。他是相門公子,得到了很多人無法得到的殊榮,可是與天子相比,他又有什么力量與之爭鋒呢?
望著蒼天,納蘭后悔難當(dāng),他不是后悔自己的這段情,是悔恨不能與之牽手,給她一個溫暖的家,更因為自己的感情將惠兒逼進(jìn)了深冷的皇宮,那該是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吧?鉤心斗角,血雨腥風(fēng),那么單純善良的妹妹真的能生存嗎?納蘭心驚膽戰(zhàn),又悲又怨,他悲的是命運(yùn),怨的是父母的狠心,縱使不能成全他們,也該為一手撫養(yǎng)成人的女孩找個好的人家,安度一生呀!怎能忍心送到那種森冷的地方!
都說女人心是天底下最柔軟的東西,可若是狠起來會比刀子還利、比冰雪還冷、比鶴頂紅還毒。而女人亦是相當(dāng)奇怪的動物,總是為了男人來為難自己或別的女人!縱觀歷史,就算你是國色天香,四大美女,最終的命運(yùn)又能如何?無不是政治上的一枚棋子,利用后不殺則棄,何曾有憐惜之說。
惠兒!你還好嗎?昂首問天,天亦無語,俯首問地,地亦無語,惹得納蘭滿心悲涼,他想見她,哪怕只有一個眼神,叫自己知道她尚安好!
或許是老天垂憐,納蘭的機(jī)會很快就出現(xiàn)了,就在這年孝誠仁皇后因難產(chǎn)去世,康熙皇帝很悲痛,輟朝五日,諸王以下的文武官員及公主王妃以下的八旗二品命婦人等,俱齊集舉哀,持服二十七日。因為是國喪,宮里自然不能免俗,大辦法事道場,每日都有喇嘛和尚出入,并無阻攔。納蘭便靈機(jī)一動,用重金買通了一名僧人,換上僧袍,混進(jìn)了入宮操辦法事的僧人隊伍中。
私混入宮,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是死罪,并且全家人都會受到牽連,身為八旗子弟,納蘭當(dāng)然清楚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可是納蘭已經(jīng)顧不得那么多了,他唯一擔(dān)心的只有龐大皇宮,妃嬪宮女那么多,他能如愿見到惠兒嗎?上天啊!只要叫他見上一面,知道她很好,他此生心愿足矣!
這些僧人每天都會進(jìn)出皇宮,守門的侍衛(wèi)并未怎么留意,只是驗過領(lǐng)頭者的令牌后草草掃視一眼,就放他們進(jìn)宮了,沒有發(fā)現(xiàn)納蘭。身后陳舊笨重的門軸發(fā)出“嘎吱”的聲音,重重的宮門被關(guān)上,納蘭不禁長舒一口氣,他雖不孝,做出如此忤逆之事,可他是真的不想因為自己牽連到家人。
宮廷深邃,長廊迂回曲折,好像永遠(yuǎn)也走不到盡頭,納蘭隨著僧人的隊伍走著,他的心里充滿了緊張與期盼,不禁四處觀望,偶爾有宮女從隊伍旁邊經(jīng)過,穿著同樣的衣裙,梳著同樣的發(fā)髻,甚至連鞋子與手絹都是一模一樣的,青春的臉上掛著經(jīng)過刻意訓(xùn)練的得體的微笑,她們漂亮優(yōu)雅卻毫無生氣,此時此刻惠兒是不是也變成這個樣子了?
一根尖銳的刺直刺進(jìn)心里,納蘭望著茫茫無盡的皇宮,他充滿了絕望與悲傷,他尋覓著那個熟悉的身影,但是惠兒,惠兒,你在哪里呢?冷冷的風(fēng)包裹著單薄的身影,艷麗的桂花帶著迷茫的清香,像在無聲傾訴天地間的無奈,一絲絲,一縷縷,綿綿長遠(yuǎn)。
或許這就是人生吧,不管你曾經(jīng)作過多少努力,最終都只是徒勞的努力而已,輕輕伸出手,你除了空氣什么也得不到、抓不?。〖{蘭痛苦地皺緊了眉頭,感覺自己的心被撕裂成一片片,淌著血,漾著傷,絕望得無以復(fù)加。
或許因為他太苦了,上蒼忽然賜予了納蘭奇跡,在前方長廊的轉(zhuǎn)彎處,出現(xiàn)了幾位宮女,遠(yuǎn)遠(yuǎn)地,向著僧人走來。納蘭豁然震驚,在隊伍里面,有一個宮女的影子像極了惠兒,他屏住呼吸,張大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前方,那個宮女似乎也感覺到了什么,抬起頭來,四目相對。天地化為無物,四野悄然無聲,納蘭癡癡地望著惠兒,竟真的是惠兒!
惠兒凝視著納蘭,充滿了驚怔、恐慌與激動,她的眼底突然涌出了淚水,身子猛烈晃了一下,身邊的伙伴不明所以地扶了她一下,望著皇宮,望著一切,惠兒的凄涼與絕望更深了,她立刻轉(zhuǎn)移了視線,隨著隊伍離開了。
這就叫現(xiàn)實!也就是真實!不管他們多么想真心廝守,都無法突破這道自古留下的鴻溝。所以人們會累,會苦,當(dāng)漫天風(fēng)雪打落黃昏,當(dāng)清瑩溪水流落濁溝,當(dāng)艷花點點被足踐踏,我們會嘆息悲觀,卻無力改變什么。人生如夢,晃眼百年,生命如梅,除了耐住風(fēng)雪又能幻想留下什么足跡?
回到家里,納蘭對著窗外長長久久地發(fā)呆,在惠兒轉(zhuǎn)身離去的那一刻,納蘭就已經(jīng)明白了她的心,她已經(jīng)將自己放于心底,加以收藏,今生今世不會再有牽絆了,這樣也好,她會在皇宮中了無牽掛地生活,會更容易得到一絲慰藉與快樂!到了此時此刻除了彼此珍重,就別無他求了!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
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zhuǎn)過回闌叩玉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