悵然悲歌
《野望》是被公認的唐朝最早的五言律詩。
這是一個酒徒酒足飯飽后的一次偉大的眺望,盡管王績當時既沒有這樣的思想準備,也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qū)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這是在王績的家鄉(xiāng)絳州龍門。蟄居于此的王績耐不得寂寞,一個秋日的午后,有些酒意的他不由自主地走上自家村子的小山頭。
時間走到黃昏,王績獨立斜陽。站在東皋村的山頂上,他悵望,徘徊,彷徨,心中沒有主張。
環(huán)顧四野,每一棵樹都染上了濃重的秋色,每一座山峰都涂上了落日的余暉。放牛的兒童騎著小牛哼著牧歌悠然而回,獵人騎著駿馬帶著獵物滿載而歸。這是一幅家鄉(xiāng)的秋晚圖。光與色,遠景與近景,靜態(tài)與動態(tài),都搭配得恰到好處。漫山遍野,一片秋色,又都籠罩在夕陽之下,渲染得蕭瑟悲涼。
滿山秋色,托不住千古夕陽。暮色蒼茫,悵望者無法心安理得地走向自家屋頂飄出的那一炷噴香的晚炊。夕照暗淡,是一個返歸的時刻,這個還不算太醉的酒徒,他為什么不能如期踏上歸程?讓千古以后的我們不禁擊節(jié)叩問。
夕陽送走了多少靈魂孤寂的人,夕陽見證了他們內(nèi)心的滄桑。不是夕陽無情,實是世事變幻,世態(tài)炎涼。
一個內(nèi)心充滿懷想的人,面對凋落的夕陽,他的無奈勝過眼前的蒼涼。田園不能給他慰藉,苦無知己、獨對蒼涼才是他悵然而吟的緣起。
這個還有些醉意的酒徒面對這蕭瑟的秋色,面對那些陌生的面孔,他心情郁悶,于是,敞開喉嚨唱起了《詩經(jīng)》中的“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憂心孔疚,我行不來……我心傷悲,莫知我哀!”生命流逝,不可阻滯;心有不甘,又心無依憑。
這是失志之人的哀景。一個“皆”字,言秋色之濃重,襯心境之悲涼。一個“唯”字,言失望之極,前途之難測。
多事之秋不僅是英雄的舞臺,亦是文人書寫胸懷的好時節(jié)。或憂戚,或哀婉,或疾呼……有點社會責任感的人,他的心與筆都不會閑著。
在秋天,我們甚至可以沒有來由地撒氣。何況王績這樣不甘沉淪的文人。奮斗了大半輩子,到此時才知道,自己竟是一個十分孤獨的人,一個沒有多少作為的人!別人不了解自己,自己也瞧不起別人。凋敝的秋色,自適的鄉(xiāng)人,孤獨感、憂郁感、失落感在他心里油然而生。
王績雖像陶淵明那樣罷官居于鄉(xiāng)野,但他卻不能像陶淵明那樣坦然地生活,不能真正地走進田野,找到慰藉,找到歸宿。他的心不能在這里平靜地安頓下來,所以,他最后說:“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既然自己在現(xiàn)實中孤獨無依,沒有寄托,看不到希望,那就只好追懷遠古了。
王績的《野望》猶如純樸的村姑,見慣了南朝詩風的華靡艷麗與珠光寶氣,眼前突然閃出一個穿著粗布衣的村姑,別有韻致,讓人眼前一亮,過目不忘。這就是樸素的好處。加之格律的造化之功,說他是“大唐第一詩人”不無道理。不是每一位詩人都如王績這般幸運,關(guān)鍵在于,他在關(guān)鍵的時候,吟出了生命的強音。
流離中的杜甫也寫過《望野》詩,是一個漂泊者遠眺冰雪山野的悵然悲歌。兩位詩人都無一例外地陷入了悲涼,只是各有各的緣由,各是各的滋味。
王績的幸與不幸昭然于世,他的悲吟里吐露了內(nèi)心的不甘。唯有那一曲古久的《采薇》,或可暫時安撫他那顆不甘沉淪的詩心,這一曲《望野》可以暫時排遣他不甘居于荒野的憂憤。
他的放浪難掩他對世事的關(guān)注,他的沉醉難消他對現(xiàn)實的憂情。即使他身居故里,醉臥山間,他的眼光瞄準的依然是外面的世界,他涵抱于心的用世情懷依然在孕育著,希望有一天能夠沖決而出,一瀉千里,奔騰不息。
在這一點上,他依然堪做后世唐人的表率。
盡管他是一個有名的酒徒,甚至還有些自鳴得意地標榜為“五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