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暑黃鶴樓

黃鶴為什么一去不復(fù)返？我看主要原因是武漢太熱了。黃鶴是何等嬌貴，哪能悶死在這兒如同一只燒雞呢？于是一展翅膀，飛了，再也不回來了，只留下一段佳話，一頁風(fēng)雅，一掬風(fēng)韻，和一座空樓。這樓不知毀了幾次修了幾次。眼下的這座黃鶴樓，據(jù)說是根據(jù)歷朝歷代的畫本綜合設(shè)計的，當(dāng)然比原來的黃鶴樓更黃鶴樓了。于是游人如蝗，鬧嚷嚷蕩盡了仙風(fēng)詩味。

去年盛夏，我到長沙去領(lǐng)一個文學(xué)小獎，路過武漢時看了一回黃鶴樓。不看總覺遺憾，沒法向朋友們吹牛；看了又不知吹什么，大概像所有逛了名勝佳境的人得出的結(jié)論一樣：就那么回事！這可能與那天我中了暑有關(guān)。我一下火車，猛覺得熱浪澆臉，空氣濕乎乎潮巴巴的，身上能搓出泥丸兒卻出不來汗珠兒。跳上去黃鶴樓的公共汽車，渾身軟不拉塌，眼眶酸困，眼珠閃黑。及至進得大門，舉首一望巍峨的黃鶴樓，卻再也沒氣力了。只好坐下來仰看它，歇口氣再上吧。

登斯樓之人越多，便越覺其空曠寂寥。一個戴眼鏡的先生拿個小本子從一樓往頂樓上抄，要把所有的楹聯(lián)題詩記錄下來。我猜這爺們大概是個游記作家，為以后寫文章做儲備。我一向認為，最不能欣賞風(fēng)景的便是游記作家了，因為他帶著寫游記的任務(wù)，為了使他的游記顯得有“學(xué)問”，有“書卷氣”，一路上就得做個文抄公，哪還有心思品味景致呢？偶爾品一兩口，也是別人的剩飯?？蓱z的我因中暑乏力，就慢慢地尾隨那位文抄公：他上我上，他停我停。他搞“文摘”，我看“文摘家”，間或欣賞一眼欄外的武漢三鎮(zhèn)。后來，“文摘家”發(fā)覺有人跟蹤，便用自負鄙夷的眼神滾了我兩下。我沖他一笑，走開了。他哪里曉得，我也染上了寫游記的“惡習(xí)”咧。

黃鶴樓是一座墨香氣與銅臭氣混合的樓。每一層都在出售書籍字畫與金銀首飾，文房四寶與廚房炊具以及光彩奪目的小玩意兒雜陳。我只看那些粉面櫻唇的女售貨員，因為這是不用掏腰包的；要她們遞出來貴重的東西，把玩一番挑剔幾句再還給她們。忽聽一陣掌聲，循聲望去，只見幾個瘦子正為一個胖子喝彩。原來那胖子正在宣紙上揮毫潑墨。走過去看了，方知胖子乃海外華裔富商，是來武漢辦實業(yè)的。至于那字嘛，當(dāng)然是拿毛筆寫的，僅此而已。當(dāng)?shù)氐氖葑觽優(yōu)榕肿拥臅ń泻?，目的是讓胖子來投資。資一投，“墨寶”大概就從黃鶴樓上揪下來，丟進垃圾堆了。你想想看，有錢就能在黃鶴樓上題字？胖子大概也心明如鏡，只圖當(dāng)下風(fēng)流片刻罷了。

登上黃鶴樓頂層，眼界大開，胸氣懸浮。下樓時，咬了咬牙，買了一個人造革錢夾，沖著“黃鶴樓留念”字樣，兩元五角。沒錢的人心疼錢，所以世上沒錢的人多半都有一個錢包。出了樓門，中暑的我越發(fā)勞累眼花，便躺在樹蔭下的條凳上瞇瞪了一會兒。醒來時，套在手腕上的錢夾不見了，如同黃鶴一樣，一去不復(fù)返了。

1992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