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竄日記——從烏魯木齊到拉薩
導言
如今的文章家和文章理論家們,有個不約而同的話語模式:凡中國西部作家,或中國作家寫西部,均被稱為“大氣”,以區(qū)別于都市中的小才子氣、小女子氣。在此謬論誤導下,文人們就受商家——傳媒、出版社是當然的商家——的策劃,擁向西部,謂之“行走文學”?!靶凶摺笔钦娴?,也沒什么不好;至于是否“文學”,那是掐住我的脖子,我也不敢茍同的。文學,是探索心靈的東西,蜻蜓點水式地走一遭,就說是文學,那也未免太簡單了吧。我固執(zhí)地以為,一個作家,如果在某個地方?jīng)]有生活十年,那他要寫出關于該地的能夠傳達其精神實質的作品,基本沒有可能。他是天才,那就除外。
2000年秋天,我去了一趟新疆、西藏,歷時近一個月。雖然每天也都用日記記錄了幾句,可是終究沒有激情整理出來。原因只有一個:我不喜歡西部,我無法忍受沒有綠色、沒有水、缺乏氧氣的世界。影視里看到的湛藍壯美的雪域高原,一旦身臨其境,我的感受只有兩個字:絕望。我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這是一片不適于人類棲居的土地。政府應當頒布一條法令:允許居住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百姓,自由地遷往海拔三千米以下的任何地方。前提當然是自愿,因為誰也沒有權力強迫百姓離開他們世代居住的家園,否則人道主義的動機會產生獸道主義的惡果。
言歸正傳吧。時間過了一年,偶爾翻出這本日記,忽然想整理出來。目的無非是消磨時光,順帶賣幾文錢。至于其中是否有什么非常意義,則請看官不要奢望?;钪挥羞^程,而斷無什么意義。由于西部不能引起我的情感共鳴,所以在那一個月的旅程里,我每天只想著一句話:趕快結束,趕快讓我回去!這么一種心境,用“流竄”二字形容,是再恰當不過的了。故曰“流竄日記”。
9月7日 跳出狀態(tài),飛越西域
傍晚七點,與袁西安登上9504次航班(杭州—西安—烏魯木齊)。袁是我的一個朋友,有錢,股市上發(fā)的財,辦了一個藥廠。但是拼搏了幾年,事業(yè)仍未騰飛,心就有些煩躁。得知我要去新疆西藏,他就拋下事務,相隨而去。至于我,原本沒有浪游的雅好,只因近期郁悶,想出門透透氣罷了。
為何郁悶呢?當然人生的大部分,或者說大部分的人生,都是郁悶的。而我近期的郁悶,主要來自單位的工作狀態(tài)。我在一家體制內的報社混飯,為了對得起每月的幾個工資,我還算是敬業(yè)的勤勉的。甚至某段時間,幾乎是宵衣旰食的樣子。于是我被提拔了,由原來的一個部門的頭兒晉升為“總編助理”,分管了四個新聞采訪部門??墒瞧婀值氖?,我卻沒有簽字發(fā)稿權。就是說,我管的四個部門,我管的幾十名記者,他們所采寫的一切稿件,卻無須我的審閱,而是由其他的“非主管領導”簽字見報。于是我成了一個裝飾,一個傀儡。有職無權,我能不生氣嗎?要說我嗜權如命,顯然是侮辱我;而夸我蔑視權力清高如風,也滿不是那回事。我是男人,從心理學角度剖析,一切正常的男人,都天生愛好權力。但是就具體的我而言,我對權的欲望是很小很小的。原因在于我很清楚:權力固然意味著你可以支配他人,但你會因此同步地喪失自由。正如獄警看犯人,犯人沒有了自由,獄警也同時沒有了自由——事實上都成了犯人。
于是我高興起來。我有職務,職務滿足著我的虛榮心;我無權,則可免去審閱之勞。問題在于這么一個尷尬:我沒有地方坐班了!我原來的辦公桌,已由我的接班人使用?!吧佟焙蟮奈?,卻一時沒有按級別落實獨立的辦公室。我暗示過幾次,“有關方面”置若罔聞。怎么辦?我只好每天到辦公樓的走廊上轉悠一圈,并依次走進各辦公室,跟親愛的同事們說幾句笑話。然后,回家。
萬般無聊之際,出版社約我寫一部“非??勺x”的長篇小說。于是我利用周末時間,開始了《冬離騷》的創(chuàng)作(就是后來,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落紅》;臺灣版仍用原名《冬離騷》)。寫起來還算順利。通常是每個周五和周六的兩個晚上,從子夜開始(老婆孩子睡熟了,安靜了)一直寫到天亮??傊畠蓚€通宵可寫將近一萬字。一個月下來,也就三萬多字吧。
但是工程過了大半,卻寫不成了,或者說哀極而不想寫了。在熟悉我的讀者眼里,我似乎是個善于搞笑的幽默作家。這只是個表面現(xiàn)象,我不認為自己幽默。從骨子里講,我是很悲觀的。正在我不能往下寫的時候,王朝陽和楊小兵二位先生,每天來一個電話,匯報他們在“西部長征”的途中是何等刺激、何等有趣,旨在勾引我也參加。半個月前,他們的車隊就從西安出發(fā)了。他們經(jīng)過寧夏、內蒙古、甘肅,直抵新疆。
于是,我決定跳出我目下難以為繼的工作狀態(tài)、創(chuàng)作狀態(tài),飛到烏魯木齊,加入“西部長征”。
飛機升空,天已黑了。雖然坐在舷窗前,卻依舊看不見外面的景物。想在飛機上俯瞰一下我從未到過的河西走廊,業(yè)已不能。艙里很安靜,乘客們面無表情,好像做著冬眠前的準備。有點餓,還有點暈機。我對袁西安說,如果今天遭遇劫機者,把咱們弄到俄羅斯,豈不是不需辦護照,不用掏腰包,就出國游玩一回!我很神往俄羅斯的森林與湖泊。袁說:“就是把你劫機到俄羅斯,你也只能悶在機場哪也別想去。當然人家會給你送吃送喝的,直到飛機最終離開?!边@么一想,就祈禱千萬別發(fā)生劫機。
飛機西行,等于逆地球自轉而飛,故省時間,兩個多小時就到了烏魯木齊。下飛機等行李,耗了足足半小時。袁西安的行李箱最后一個傳送出來,卻被打開了。他連忙翻檢,發(fā)現(xiàn)一摞鈔票還在,證明是他自個兒沒有鎖牢箱子。
朝陽趴在鐵柵欄上等待我們。人,黑多了,居然蓄起胡子,像個導演。由于人胖,又像個憨厚的狗熊。我隔著老遠就沖他打招呼,可他近視,看不見。喊他,也無反應,因為人聲太嘈雜。及至走到跟前,他才猛地笑起來——接過行李,上了停在不遠處的吉普車。而袁西安,則由他的一個大學時的同學,如今烏市某家銀行的行長接了去。
晚上住在烏魯木齊賓館,聊到后半夜?!拔鞑块L征”是由西安的幾個好動的年輕人策劃的一次探險活動。北京吉普贊助交通工具。媒體通過各種形式,如報紙、電臺、電視、網(wǎng)絡等都參與了進來。記者分別來自西安、北京、廣州、長沙等地。長征隊的全體人員,已經(jīng)去了白楊溝,留下王朝陽和一輛吉普車等我。袁西安去過白楊溝,沒興趣再去了。
9月8日 白楊溝里老山羊
有必要介紹一下王朝陽和楊小兵。二位都是我的同事。由于品性相近,故過從甚密。但我們并不是“三人幫”。所謂“幫”,是由于對某種東西共同覬覦而形成的利益小團體,尤其政治利益。我們沒有這個目的,因此要害人物也不把我們當回事。王朝陽是編輯部主任,工作與為人無可挑剔,稟性上屬于“才子加情種”類。我大他十歲,他一直稱我“方老”,或者“老師”。我原不知他能下棋,偶爾與他對弈,居然輸了,大為驚異?!拔沂前褎e人喝咖啡的時間都用到了下棋上?!彼子敏斞傅拿?,吹噓道。
小兵比朝陽大一歲,是攝影部主任。他從地質學院畢業(yè)后,跑遍了大西北。由于愛攝影,后來就進入報界,并榮獲中國新聞攝影大獎。此君很天真,走路如鴕鳥。但是一雙眼睛,卻始終明亮地、含著幾分柔情地微笑著——我們只能從某些幼稚園的阿姨的臉上見到這種眼睛。他的妻子我見過幾面,但從未聽她講過話,可能因為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吧。她是醫(yī)務工作者,小兵的中學同學。某次同學聚會,她來遲了,見其他同學都在打牌玩耍,獨小兵一人伏在桌上,腦袋偏枕著胳膊打呼嚕,一滴晶瑩的涎水滾向桌面。這個場景莫名其妙地打動了女同學。過了若干個日子,就嫁給了楊小兵。直到他們的孩子滿地亂跑時,她才告訴小兵這個秘密。我沒有問過小兵妻子,她何以見了睡夢中淌涎水的小兵而愛上了他。就此,我單方面猜測如下——
一個女人,首先是一個母親,準確說起碼應當是一個預備母親。在這種純天然的女人面前,所有的男人都是貪玩的,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這種女人看見一個男子睡夢中淌涎水時,她會本能地覺得這個男子很可笑,同時又不失可愛,覺得他是天真的,需要人呵護與照顧的。總之,喚起了她的母性,以及愛憐之心。這就是人人向往,但又誰也無法下個標準結論的愛情。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種愛情,你根本無法預料你在什么方面吸引了對方。同樣一個人,他的某種特征,吸引一個人的好感,又同時讓另一個人不能接受。比如小兵,在西部之旅,我們同房而眠,他鼾聲滾滾,忽而如雷,忽而如風,是那樣沉醉且甜美,害得我不能入睡。朝陽與他同睡了半個月,差不多已經(jīng)適應了,即使睡不著,也無怨無艾地看著黑暗。而我是初次領教,簡直無法忍受,真想踹他幾腳,或者索性把他掀到門外的戈壁灘上過夜。可我不能這么做,因為楊小兵的呼嚕問題,不是政治問題,更不是人品問題。況且他每天早上一掰開眼睛,第一句話便是:“我昨晚呼嚕聲大嗎?你倆沒睡好吧?”他這么一自責,我們反倒不好意思了,就一致決定——讓他繼續(xù)打呼嚕。又聯(lián)想到與他夜夜共枕的妻子,實在不容易,中華婦女聯(lián)合會應該嘉獎他的妻子才是。
2000年9月8日這天,我們早上六點就起床了。乘吉普車去天山白楊溝。車子在黎明前的昏暗中行進。忽然,公路上漫涌來一堆閃閃發(fā)光的金銀珠寶,仿佛《天方夜譚》里的某個畫面。正在詫異時,車子已經(jīng)開到近前。一看,原來是羊群——羊群的眼睛在黎明前發(fā)出金銀珠寶般的光澤。到了目的地,景物才逐漸明晰起來。這白楊溝是個旅游景點,為哈薩克族牧區(qū)。滿眼是碧綠的草原和蒼翠的松林,以及密布在草原上的氈房、歡唱在山溝里的清流。那家賓館前,停著許多旅游中巴。但我們找了半天,也沒見到“西部長征”的影子。王朝陽雙手撮成喇叭,擴嘴呼喊:
“楊——小——兵——”
高處一個氈房里,跑出一個披紅被子的男子,擦著手上的眼鏡,戴了張望。
“啊呀方老,你到底來了!”
他飛跑下來,高興得不得了,說他們昨天吃了烤羊,還給我留了一條腿?!澳惴判某园桑莻€公羊,沒有污染的!”
飯后騎馬。跟哈薩克婦女講價錢,說是騎一小時20元,結果算賬時硬要去40元?!拔沂钦f騎一趟20元,一個來回等于兩趟,很清楚嘛!”跟她理論時,她丈夫也來了,全用哈薩克語連說帶比畫??磥砝碚撓氯ィ粫惺裁葱Ч?。就吃了這一壺。好在我騎的那匹母馬,純棕色,健美又漂亮,非常領會我的指令,只要一點點暗示,它就能準確體會出來。馬是偉大的,沒有馬,人類的歷史將是另一種我們無法想象的樣子。法國博物學家布封寫過一篇非常有名的《馬》,說馬是世上最美麗的一種動物,無論體態(tài)還是性情;它雖為人坐騎,卻不失俊雅高貴的品格。我縱馬奔向草原,來了個模仿秀——
“人——民——萬——歲——”
楊小兵為我抓拍下這個瞬間造型。
而朝陽人胖,騎了一匹老公馬,壓得馬不住地放屁。馬屁雖然不臭,但朝陽還是不住地自責:“唉呀呀,咱就掏了點錢么,把馬壓成這樣!”所以騎幾分鐘就下來,牽馬步行。
在露天地里吃抓飯,甚是痛快。這抓飯由大米、羊肉、胡蘿卜丁兒組成。至于還有其他什么佐料,我弄不清。我這人向來不求美食,以為人生比吃喝有趣的事多不少。我的飲食水準以清爽果腹為最高原則。在我的作品里,很少描寫“飲食文化”。這對一個中國作家來說,是個缺憾。中國人在骨子里是沒有宗教感的。簡而言之,中國人者,食色族也。但是我熱愛新疆人發(fā)明的抓飯,壯陽暖胃。若是油水再清淡些,就更好了。
還值得一記的是,氈房之間,活躍著一只老山羊,簡直是個老頑童。它六歲了,背上涂了紅墨水,胡子八九寸長,將那彎曲的犄角拉直,估計有二尺長。游客們正爭著與它合影,它是免費的,也滿不在乎,一副見過大世面的明星姿態(tài)。它好動,你不逗它了,它悄悄溜到你身后,猛地將你抵趴下,或者站起來欲擁抱你。令人感嘆的是,主人當著它的面宰殺它的同類,它居然沒一點反應!可見它天天要見此類事,已經(jīng)麻木了。反正它是主人的寵物,能為主人招徠顧客,是不會挨宰的。
回到烏魯木齊,晚飯自理。我們仨就去吃“五一星光夜市”,點了幾碗八寶粥、清燉豆腐類。遠遠見了有人圍觀什么。湊上去看熱鬧,是兩個小伙子在賣烤全羊。那羊,被烤得金黃,頭戴紅花,嘴含青菜,溫馴地臥在案上。賣者切了幾片小肉讓我們品嘗,說先嘗后買。我們肚里沒空兒,不會買肉的,就不忍心品嘗小肉片兒。我過去的一個女鄰居,非常會算計,想吃水果了,就上市場的水果攤子,一路品嘗過去,不住地嘟囔挑剔,結果沒花一分錢,過了水果癮。
烏魯木齊的車速極快,是內地不曾見的。從城市的氣派程度來看,很像曼谷。
9月9日 未曾見過的好色
乘坐租來的大轎車,去天池。市景博大闊朗,據(jù)說中央政府決心把烏魯木齊市建成中亞地區(qū)最大的都會,讓其繁榮富庶,民眾安居樂業(yè),極少數(shù)分裂分子就無機可乘了。同時,也讓周邊的幾個國家心向往之。出城后的高速路很寬暢,兩邊全是一望無際的農田。凡伸進田野的路口,均豎著藍底白字牌“××師××團”,標明這是軍墾大農場。
天池,是天山半腰上的,一大潭因雪山融化而積蓄的涼水而已。水色因森林環(huán)抱,碧綠中透出幽藍。一群不滿十歲的哈薩克小女孩,也不去上學,穿著民族服裝,抱著一只小羊羔,和游客照相,一次兩塊錢,人少了一塊錢也照?!皝砀⊙蛘諅€相,我們給你造個型!”說著,一個舞姿定格原地。
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山下河谷兩岸的樹葉。是榆樹,還是楊樹?我的眼迷了,只被那非凡的顏色所震撼,一種寧靜的震撼。那是秋季的顏色,像金幣,但金幣沒有那樣的潤澤;像菜花,菜花又無那樣深沉的意蘊。它那種微雨晚霞般的嬌黃,美得讓人想哭!我自認為是個“好色”之徒,可是平生從未見過如此令人心動的顏色。它激起人的,是一種類似愛情的感覺,因為真正的愛情總是帶著一種不可名狀的哀愁。
晚上,袁西安的朋友邀請我們幾個進了一家酒樓的歌舞廳,請來幾個小姐伴舞陪唱。其中一個姑娘是維吾爾族。“這次穿越大漠高原,能不能活著回來是兩說,所以大家都放開些?!痹掚m這么說,其實我們過了很純潔的兩小時。
9月10日 翻越天山
早餐后由烏魯木齊市出發(fā),先加足油。共11輛車,頗為壯觀。其中的大卡車專拉給養(yǎng)。所有的車里都安裝了對講機,以聯(lián)絡彼此,通報前方路況。小兵為照顧“方老”,特意向領隊申請,調換來一輛切諾基。該車密封,有減震裝置,坐上去比帆布篷舒服多了。
總指揮小王,是個白面書生,很靦腆,卻能策劃如此有冒險味道的長途跋涉,挺不簡單。他的漂亮女友特意從西安飛來烏魯木齊市,與其話別。車隊隊長小吳,美院畢業(yè),一看就是藝術家氣質,一臉的青春疙瘩,很像電影里的西部牛仔,竟留了一條粗大的辮子,幾次在廁所里讓男人們驚叫起來,真是酷斃帥呆啦!總之,小吳挺有豪氣,是典型的突擊隊員,又是那類英雄柔腸的小伙子。
車隊要進天山時,停了下來,因為隨行的電臺記者要做現(xiàn)場直播節(jié)目,手機沒有了信號,只好找路邊店鋪的公用電話打。大家都有些不耐煩。如今的媒體,其地位與檔次很分明:電視最牛,報紙次之,電臺又次之。至于什么網(wǎng)絡,一時還說不準。在過去的年代,電臺里出來的人,那可了不得喲。
進天山的這條公路,是一代名將王震率領人民解放軍修筑的。時在公元1958年,與我同齡。王震很厲害,在新疆是婦孺皆知的人物。
天山陡而高,故其不同高度生長著不同的植被。我對植被缺乏研究,一路上唯有聽向導趙工的講解。趙工是個名人,一位退休的老地質隊員,新、藏一帶,差不多像他家的菜園子,沒有誰比他更熟悉的了。他多次帶領中外游考團,進入死亡之海羅布泊、生命禁區(qū)帕米爾。老頭兒挺幽默的,一路上不住地說笑話。
河谷中的水很黑,墨汁兒似的。起先以為是黑色的山石映照的原因,及至深處,才發(fā)現(xiàn)有一家挺大的電化廠。廠房已經(jīng)很老很破敗了,但煙囪照樣噴吐著濃霧。濃霧與遠處的雪山相映襯,顯得十分刺眼。
越上行,植被越見稀疏淺薄。植被們消失干凈了,便是漫山遍野的碎石塊。碎石塊是由于夜間冰凍、白天暴曬所導致。再上,至山頂,就是長年不化的積雪了。海拔已經(jīng)過了4000米,空氣清冽,風速極快,待在密封的車里,覺得陽光能把人烤熟??墒且幌萝?,又給人以“刺骨的溫暖”。有人開始喘氣。總指揮通知大家:抓緊時間在山頂拍照留念,然后下山。
在雪泥中下行了兩小時,終于見到大草原!停下車子,跑進微黃色的、棉被似的大草地,打滾,跳舞,撒尿。然后擺一個“大”字,躺著,沒有任何欲望了。
又走了幾個小時,來到一個叫巴輪臺的小鎮(zhèn),飽餐一頓拉條子。店主是個寧夏人,攜妻帶子來此謀生。正如一首歌里所唱:為了生活,我們四處奔波。這個鎮(zhèn)子是個交通要沖,所以店鋪甚多,以公路為街,兩邊全是兩層的磚樓,懸掛著五顏六色的招牌。
飯后上路。出山后,就是大戈壁灘。新疆最缺水,可是幾乎所有的地方,都是被水淹過的樣子,全是沙礫。過和靜、焉耆二縣,看見解放軍的一個炮兵團,記者要拍照,被阻攔了。晚飯安排在博斯騰湖邊。人多,店家操作不及,大家便坐在湖畔的木欄上,等飯。湖邊盡是蘆葦,泊著大小不等的船只。黃昏時的風蕩漾著濃濃的魚腥味。蚊子大而猛。
大家找不見廁所,就依次鉆進飯店后面的蘆葦叢里。忽然幾位女士尖叫起來,大家趕緊跑過去,看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助。只見她們一手提褲子,一手指著屁股,說:“蚊子!”那部位我們就不便幫忙了。
晚餐吃魚。我從未見過如此的吃法,上了十幾盤“菜”,全是不同品種的魚,大大小小的魚,竟沒有任何搭配的菜,連一星兒蔥花也沒有!自那以后,很長時間都不想吃魚了。
在哪兒過夜引發(fā)了爭執(zhí)。組織方要就地下榻,床位不夠,可以用睡袋。理由是,以便明天早上就近游覽博斯騰湖。隊員們則多數(shù)不同意,以為他們交了很多錢,不能無緣無故地在不必要吃苦的地方大吃其苦。組織方只好妥協(xié),率車隊踅回博湖縣,找了一家賓館住下來。
朝陽和小兵還不能休息。他倆取出手提電腦,將數(shù)碼相機拍的照片輸進電腦存檔,并連同朝陽寫的文字,傳回報社發(fā)表。這件事還比較麻煩,首先要找一部公用電話,而為了節(jié)省費用,又得等半天,才能連上免費的公用網(wǎng)169。在此期間傳回報社發(fā)表的文字、圖片,都署有我的名字。事實上我沒動半根指頭。
9月11日 神話般的城市庫爾勒
起床頗早。沿昨夜的原路,至博斯騰湖游覽。登上游艇,涼爽得有些冷,大家都加了衣服。博斯騰湖就是綠湖的意思,是中國最大的內陸淡水湖。東方的天際滲出一些微紅,但是整個天空的顏色依舊碧綠,可謂水天一色。名叫楊直的女士,是電視臺的主持人,身段苗條薄唇大眼,反應機靈口齒流利,是職業(yè)脫口秀的合適人選。她和袁西安早就認識,所以我們都和她開玩笑,但我們都說不過她。
近中午時分到達庫爾勒。該市為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首府,著名的羅布泊就在該市轄區(qū)內,不過離庫爾勒市還十分遙遠。庫爾勒是一個讓人驚嘆不已的城市——四周是大荒漠、大戈壁,天際邊則是光禿禿的、寸草不生的山巒。在一個這樣的世界里,人類卻建造了一個如此洋氣的城市!從市貌來看,絲毫不亞于珠海、廈門。我們的車隊以每小時10公里的速度,緩慢穿過市區(qū)。街心花園的音樂噴泉很美,玻璃大廈上懸掛著五顏六色的旗幟。兩邊的人行道上,擺放著無數(shù)盆鮮艷的花朵——據(jù)說那叫“地雷花”。整個市區(qū)唯嫌不足的是,樹木少了一些,輝煌的太陽照耀著市景,陰涼處顯得稀少而珍貴。如此之地,看到一個如此城市,真像觀賞神話電影。
奔騰的孔雀河是這個城市的生命之源。
飯后,繼續(xù)向西,往單調的,仿佛沒有盡頭的西方前進。小兵是駕駛員,我坐在旁邊,號稱“副駕駛員”,但我一點兒不懂駕駛,主要任務是每隔一小會兒,就擰開行軍壺的蓋兒,呈送至小兵下巴請他喝水。怕他瞌睡出事故,便講些笑話逗他興奮。袁西安是老車手,一開始便從小兵手里搶過方向盤,高速馳騁在筆直的大道上,直說:“痛快痛快!比日都美!”然而時間一長,老是這個味道,他的興致就減了。
夜宿庫車縣。
9月12日 沙漠里的綠洲
在荒漠戈壁上,在強烈高溫的陽光下,奔馳,奔馳。每到拐彎處,或是坎坷處,電視臺的人就要拍一陣車隊行進的畫面。而許多有趣的場景,如跑了上百里路,發(fā)現(xiàn)一棵樹、兩匹駱駝,或者沙漠中蹲著一個巨大的啤酒瓶,這些東西在我看來頗有意思,他們卻不拍。在生命罕見的地方,最有意味的當然是發(fā)現(xiàn)生命了。
過拜城縣,東進50公里,就到了克孜爾千佛洞??磥淼檬紫让枥L一下地形。整個南疆,基本由荒漠與戈壁組成,你不妨閉上眼睛,來一個想象——南疆猶如豬八戒那起伏不平的大肚皮。肚皮上難免有一些皺褶,皺褶便是河流,或是流水干涸的河谷。皺褶里可能有水,于是就生長些毛毛草草??俗螤柷Х鸲淳驮谌绱诉@般的一條皺褶里,在皺褶的崖壁上開鑿出來的。開鑿始于公元3世紀末,取材于佛教故事的壁畫,達5000多平方米,是研究新疆,特別是古龜茲國歷史的重要資料。
“沙漠中的綠洲”,過去只從書本上和影視里間接地了解一些,一旦身臨其境,感受就大不一樣了。一走就是幾百里,除了大戈壁上散布著一些刺猬似的駱駝草外,你是看不見一棵樹、一點綠的。忽然,在遙遠的天際處,發(fā)現(xiàn)一撮細微的綠絨——那就是綠洲!心里既親切又擔心,擔心的是在如此浩大的高溫世界里,那一點綠恐怕瞬間就被太陽舔了去!汽車飛跑半天,才接近那片綠。一頭撲進綠,就像撲進巨大的原始森林,里邊呀流水淙淙、牛羊成群、雞鴨結隊,自然是村莊甚或是城鎮(zhèn)了。穿過這片綠洲,通常用不了一小時,一下子又恢復到進綠洲前的樣子——頭頂一顆暴君似的太陽,看不到其他生命。
這便是典型的新疆。它遼闊,缺水。一旦有水,則無比肥沃富庶,故而新疆是中國一個非常偉大的糧倉。由于日照充足,日夜溫差大,又是上等的瓜果之鄉(xiāng)。
圓月升起來時,我們趕到阿克蘇。今天是中秋節(jié)。此等偏遠之城,也是張燈結彩大吃月餅。袁西安嫌安排的住房沒有檔次,連澡也不能沖。就拉上我出門打車,換了一家叫“友誼賓館”的去處。很好,不亞于內地五星級,一間房才120元。
登記后,出門看夜景。街道寬闊,燈火燦爛。
9月13日 喀什見聞
喀什是南疆首府,是中國最西端的一座城市。常言道:不到新疆,不知中國之大;不到喀什,等于沒到新疆。這話并不是說喀什很大,而是說喀什是新疆的某種象征。新疆是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的簡稱,而喀什是維吾爾族居住最集中的地區(qū)。位于喀什、有八百多年歷史的艾提尕爾清真寺,既是中國境內大清真寺之一,又是全新疆伊斯蘭教的活動中心。
北京時間下午兩點左右抵達喀什,大家的心情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你看,車輛越來越多,道路越來越寬闊平坦。高處是寸草不生的雅丹地貌,緩坡上散布著典型的伊斯蘭風格的“麻扎”(墳地)。平地上,青翠蓊郁,秋野里鋪排著金黃色的稻田。飛機昂首沖天,火車鳴笛進站,全然一派現(xiàn)代化大都市氣象。頭車開得賊快,早到了城邊,買了一大堆西瓜葡萄,邊吃邊等我們后續(xù)部隊。我們來了,二話不說,吧唧吧唧大嚼起來,因為天氣實在是太熱了!賣瓜果的一對維吾爾族父子,微笑著,很欣賞我們這股饞勁兒。與他們聊天問話,他們不懂漢語,只是晃手聳肩,很遺憾的樣子。進城后,又一個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單位或店家的招牌,均用兩種文字表示(新疆境內似乎皆如此)。只是此處的表示,漢語在下,維語在上。由此可知,這里的居民維吾爾族占多。街上行走的維吾爾族婦女,有的包著頭巾,很嚴,蓋頭似的;有的不包頭巾。這包與不包,有什么講究?我疏忽了,未及調查。維吾爾族婦女很美,儀態(tài)雍容,有盛唐遺風。是唐詩里頻繁出現(xiàn)的“胡姬”嗎?
下榻處似乎叫“人民飯店”,條件還不錯。沖過澡后,下午四點多了,太陽才剛剛偏西。我就明白這個地方,與西安有兩個小時時差呢。于是,隨大家去參觀艾提尕爾清真寺。該寺距離不遠,故步行前去。遠遠望見,寺門的臺階上,坐滿了戴白帽的信徒。主要是老人和孩子。寺前的廣場,更是人頭攢動,各種車子停得滿滿當當?shù)?。進得寺門,但覺樹木參天,殿堂恢宏。一群漂亮的維吾爾族少女正嘰嘰喳喳,你拉我拽地排隊照相。我對小兵說我要跟她們合影!于是走過去連說帶比畫,她們居然非常高興地答應了。那個最漂亮的姑娘把我牽進她們中間,留下一張“花團錦簇”的照片。其他人見我如此幸福,紛紛申請也要合影??墒撬齻冎粷M足了一個人,便煩了,嘰嘰喳喳散去。
講解員是個維吾爾族小伙子。他給我們詳細講解了該寺的歷史和在建筑及壁畫上的非凡之處,以及該寺在伊斯蘭各種節(jié)日時的盛大場面。他還特別遺憾地說我們沒有眼福,今天不能瞻仰他們的鎮(zhèn)寺之寶——伊朗總統(tǒng)霍梅尼訪問該寺時贈送的一條價值連城的波斯地毯。為了地毯保存長久,規(guī)定每月只展出幾天時間。
在艾提尕爾清真寺里,我被那些虔誠祈禱的信徒深深打動了。他們的神情是那樣專注平靜,那樣從容和善。我雖然生于念佛世家,但在我入學啟蒙的幼年,只因正逢文化浩劫的“革命”開始,就淺薄地以為宗教就等于迷信。誰也不能否認一個事實,那就是:在某些時候,宗教在某些別有用心的人的假借下,確實成了一種迷信。但宗教的本質和迷信是兩碼事。宗教更接近人生哲學。這個問題比較復雜,“日記體”無法展開論述。我僅僅想簡單明了地強調一點:人類沒有宗教,人類就絕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9月14日 吃“bia”或“biang”受傷
早點跟內地無甚兩樣。然后乘車去參觀香妃墓。傳說那里埋著一個乾隆皇帝的寵妃,實為喀什地區(qū)伊斯蘭教白山派首領及其家族的墓葬群。這兒的建筑是典型的伊斯蘭風格,宏偉富麗,色彩斑斕。在一個大殿里,根據(jù)身份的不同,排放著大小不一、尊卑有別的棺槨。
外面站著一個維吾爾族姑娘,很漂亮,打扮成她想象里的香妃模樣,跟游人照相,一照10塊錢。只是跟她搭訕的人多,真照相的沒幾個。她一臉的不高興,懶得搭理大家了。這么做不明智,光天化日的,將人與人的關系弄成金錢關系??傊慰偷腻X已經(jīng)含在門票里了。
下午自由活動。逛商店時,大家都買了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以便回去后贈送親友。袁西安買了一把小刀,36元,鋒利無比。我從不買刀具。隨后去逛艾提尕爾清真寺墻外的自由市場。攤主十之八九是維吾爾族人。還有巴基斯坦、阿富汗等地商人。能說漢語的不多。要說,也就說點討價還價時必說不可的人民幣的數(shù)目。袁西安又買了幾個似梨非梨,形似大辣椒的水果。不知何物,反正是吃的,樹上結的?;氐骄频?,請教一個維吾爾族服務員:“這東西漢語里怎么叫?”她搖了搖頭。“你們這兒怎么叫呢?”“bia。”(發(fā)音又像biang)說畢,捂嘴而笑,跑了。大概怕我們笑她不會漢語,土氣。其實少數(shù)民族姐妹是很洋氣的。
誰知這“bia”或“biang”,可把人害苦了!
我躺在床上,見袁西安拿出小刀削“bia”或“biang”。削得頗費力,顯見“bia”或“biang”很硬實。好不容易削完了,他又要切成兩瓣兒——肯定是分給我吃??此箘诺臉幼樱蚁胨麘摻o手上墊本雜志(茶幾上放著雜志),以防傷手;就在我開口警示他的同時,只聽他“哎喲!”一聲,一注鮮血從他手里噴將出去……
我立刻扶他下樓,叫了出租車,直奔最近的醫(yī)院??醇痹\的是個維吾爾族小伙子,用了15分鐘給他清洗包扎好。小伙認真負責,并不盲目自信,所以提醒我們再到住院部里請主任大夫復查,因為刀傷太深,差點扎穿手掌。就到住院部找主任??墒侵魅尾恢娜チ耍覀冎缓玫却?。打手機叫來楊小兵王朝陽。接著楊直也來了,急得可以!她說傷口縫合不好的話,將來的手指頭就癱瘓了。美女是最好的止痛藥,于是袁西安又談笑風生起來。
忽然想到,酒店里我們的房間門沒來得及關,急忙趕回去。我們的包里,放著幾萬塊錢呢。幸好沒有發(fā)生意外。
決定重新手術。手術用了兩個小時,很成功。晚上住在醫(yī)院病床上打點滴,一瓶接一瓶地打。傷者嘴上說沒事,要堅持上西藏;我們都勸他還是回家穩(wěn)妥些。所以晚上,就給他訂了機票。末了,與電視臺的人一同回到賓館。
“西部長征隊員”,凡男性皆剃了光頭。朝陽剃了頭,堅持留下絡腮胡子,活活一個魯智深翻版。如此之造型,有種自我保護作用。一看上去,即便是歹人,心里也要先怯三分。
9月15日 紅其拉甫口岸
由喀什前往中國與巴基斯坦交界處——紅其拉甫口岸,全程400公里,是今天要走的路程。去過之后,仍將返回喀什,再由喀什上青藏高原。昨晚與袁西安商量,我不去了,留下來照顧他一夜,然后送他上飛機。他說沒事,說機會難得,我應當去邊境看看。朋友掉隊了,心里不好受呢。
汽車速度很快,沿途的戈壁、大山、草地、湖泊,一掃而過。雪山上融化下來的河水,湍急,渾,像攪拌了的水泥。高原上的湖泊光平如鏡,清冽異常。水與岸的接茬處,大抵是沼澤。偶見一片草原,也沒有停下來觀賞,因為要急著上紅其拉甫。到縣城只胡亂地吃了碗面條,又匆匆出發(fā)了。
太陽快落的時候,終于上到海拔5100米的邊境哨卡。守邊戰(zhàn)士很高興,列隊歡迎我們。他們都是年輕娃娃,陜西籍最多??傊笓]通知大家,抓緊時間與戰(zhàn)士們合影,因為太陽馬上落山了。海拔過高,有人開始吸氧。大家依次在界碑上留影。巴基斯坦那邊,三個瘦而黑的士兵,歪戴貝雷帽,笑瞇瞇地沖我們走來。大家迎上去,與他們擁抱,合影。即此可見,中巴兩國的友誼是真的。
返回時天已黑了,車子開得飛快,卻怎么也見不到目的地。車與車總是相距幾十公里。好在有對講機聯(lián)通。忽然聽說,尾車拋錨了。大家只好等待。集體行動,如此荒山野嶺,誰也離不開誰的。
天黑好久了才趕回塔什庫爾干縣城。選了一家飯館,先坐下來喝茶,邊看電視邊等飯。米飯、面條、饅頭。太餓了,味道好極了!
晚上睡覺,醒來三次,總覺得有誰拿腳踏自個兒的胸脯。據(jù)說在高原不能感冒。感冒了就可能引發(fā)其他疾病。弄不好要人命哩。我覺得自己還不能死,索性夜里起來,先給嘴里塞一把感冒藥再說。這就叫防患于未然。
9月16日 淳樸的塔吉克人
天剛亮就出發(fā)。先看石頭城遺址。塔什庫爾干就是石頭城的意思。據(jù)說建于唐代,如今只留下殘缺不全的、石塊壘砌的斷墻。這是絲綢之路的一個主要通道,傳說唐僧取經(jīng)便由此出境。
今天是下坡路,行程又比昨日短,所以途中凡有可看之處,均停車看一看。有一處草地碧綠似氈,如詩如畫,清澈的溪流上建了一個裝飾性的吊橋,橋頭是一棟小別墅,別墅周圍是悠閑吃草的馬、牛、羊。這是我此行見到的最美麗的地方,就是小了點。
塔什庫爾干位于帕米爾高原東端,喀喇昆侖山和興都山之北??h境南端,聳立著世界第二高峰——喬戈里峰。該縣居民以塔吉克族為主,民風十分淳樸。最奇的是,縣上雖照例設有一個監(jiān)獄,然而五十年來,不曾關過一個犯人。
我們訪問了路邊的一戶塔吉克人家。那是個小小的村子,受訪問那家的主人,是個高個子青年??墒且患胰硕疾粫v漢語,只是滿臉微笑著把我們迎進院子。附近的人聞訊,全哄來看熱鬧。一個中年男子會漢語,可能就是這個本領,他才當著村支書,他對黨的民族政策,對政府的改革開放措施,非常滿意,說生活變化太大了!這一點,從我們訪問的這戶人家的實際狀況得到了印證:正房很大,像個小學教室,兩邊全是土炕,中間一個走道,兵舍似的。之所以這么大的床可以睡三十人,完全源自他們的熱情好客。親友們來了,客與主相聚一床,其樂也融融。床上鋪的毯子,以及滿墻的掛毯,都是手工編織的,精美鮮亮,風格稚拙。同院里的廂房,是那高個子青年與妻子所住。他們把孩子懸在床之上的吊床里,很有趣。那年輕的母親雙目炯炯,淳樸又美麗,對我們每一個人微笑。
小兵忙著拍照,朝陽拿出本子,要他們拿塔吉克文字簽名,或者寫一句有意思的話。一路上,朝陽無論到哪兒,都要請當?shù)氐拿褡逍值芎灻?/p>
車再次上路,兩岸是鐵禿的山,山下是開闊的石頭河灘。逢見大片的草地,必有房子,只是那房子像幾只火柴盒似的,孤寂地點綴在曠野里。太陽高照,從早到晚不見片云飛過。回到喀什,下午四點,而此地九點才黑,故而我們就先去軍用品商店采買東西,無非軍大衣、睡袋、行軍壺等。然后游覽市區(qū)。這里很干燥,年降雨量少得可以忽略不計,但是卻有幾條清澈的渠水穿城而過,顯得風景別致。市中的東胡,亦有“柳浪聞鶯”之韻,頗似江南。而那人民廣場,比許多省會的廣場還大。尤為不同的是,廣場的北邊至今依然屹立著一尊巨大的毛澤東“揮手指方向”的雕像。天剛一黑,雕像后的燈光就打出來,映襯著環(huán)形墻壁上的,金色的毛澤東手書《沁園春·雪》。廣場上還有維吾爾族的武警站崗,神情肅然。毛澤東的確是各族人民心中的紅太陽。除了此地,我在另兩個地方也見過保存下來的毛澤東雕像,一個是成都火車站廣場,一個是湖南大學校園。
給袁西安打手機,他已飛回西安,正乘車回家呢。心中釋然。不論是誰,只要跟著我出來,或者因我而出門,我都要追其蹤,直到他安全回到老婆身邊。
9月17日 前往葉城
今天的目的地是葉城,要穿過疏勒、英吉沙、莎車、澤普四個縣,這是南疆人口最密集的地區(qū)。不翻山,一馬平川。柏油馬路的兩邊,全是綠樹與村莊??傮w感覺像是行進在關中平原上,只是比關中平原更為闊大,天空也更為高遠幽藍。降雨極少,但水源充足。水源來自雪山,雪山排列在南邊的喀喇昆侖山和帕米爾高原。因為基本不下雨,這里的民房屋頂就不用瓦,椽面上涂層泥巴即可。除了柏油路,所有的路面都積了三四寸深的灰塵。一腳下去,灰飛起來,好像踩了一顆小地雷。如此不下雨的地方,卻常遭水災——紅日當頂之際,忽然河水泛濫了,雪山猛化之故也。
車隊到英吉沙縣城停了一會兒。該縣以手工制作的刀子馳名中外。一街兩行,排列了幾十家刀子專賣店,遠遠地,就覺得寒光刺目、殺氣逼人。不過賣家與買家雙方,倒也和顏悅色,顯然是習慣使之然。由于此前發(fā)生過刀禍,所以大家都有點忌諱。要買,也只挑那種不十分“兇殘鋒利”的款式,以作紀念吧。
想上廁所,問了幾個人皆不知廁所在哪。見旁邊一個院子,門牌是“國防動員委員會”。就昂首挺胸往里走,軍民魚水情嘛??墒牵怀謽尩男l(wèi)兵攔住了,說不允許到軍事駐地拉撒,抬手指了指公廁的方位。(在內地,從未見過“國防動員委員會”。后來才弄清,內地縣以上的行政區(qū)域,都設有“國防動員委員會”,只是牌子沒有掛出來,比如縣上的就設在縣武裝部內,省上的就設在省軍區(qū)內。)公廁在街對面,街上正挖著深深的壕溝,要埋管道。那公廁是個很不起眼的吊樓式土木結構,門口還坐著一個收費的老頭,兩毛錢一次。這就是城市化商業(yè)化對邊疆的影響。
繼續(xù)上路。沿路都是驢拉車,車馱人,就猜不遠處肯定有集鎮(zhèn)。果然就見了一個很大的集鎮(zhèn)?;径际蔷S吾爾族,故只能手語。發(fā)現(xiàn)攤位上擺碼的金燦燦的馕,與其他地方的馕不一樣,是空心的,五角錢一個。我掏了兩塊錢,維吾爾族大爺慷慨地給了我五個。公路邊的綠樹下,一個大拖拉機上,坐著一幫四川婦女,還有小孩。她們離開故鄉(xiāng),千萬里來到這里,承包了四百畝土地,經(jīng)營一年,按合同規(guī)定上交七萬元,剩下的收入歸自己。四川女人真厲害。相比較,陜西人就有點膽小。一幫陜西人來新疆摘棉花,汽車把他們拉到地畔一丟,他們一看,棉田無邊無際,當下就哭了。這是朝陽講的故事,真假待考。
新疆確實好,好在它地廣人稀。一是所有的街道都很寬敞,寬度是內地同等城市的四五倍;二是農田分界處,沒有豎立木樁石條界牌,而是留了一道幾尺甚至幾米寬的土楞,小長城似的,足見土地之闊綽了。新疆的面積,約占中國的六分之一,人口只占全國總人口的百分之一點幾。假如新疆有一條長江那樣的水源,那就不會有大沙漠,它所生產的糧食也可供全國人民吃飽了。
在葉城吃了晚飯,與朝陽、小兵、柏雨果一塊兒逛縣城之夜。柏雨果是個攝影家,飛到喀什加入“西部長征”的。此城之夜,燈火稀疏,漢人又少。我們瞎轉到一家理發(fā)店,見那老板娘一聽我們是陜西來的,她高興壞了,馬上也說陜西話,說她是西安人,三年前到此開店。她吩咐人倒茶,切了兩個西瓜,又端來一盆很大的梨子,實在讓人感動。她叫桂蘭,記不清姓王還是姓李,反正叫桂蘭,阿慶嫂那種風格。她給我們講了很多當?shù)氐娘L土人情,說維吾爾族一般的老百姓非常熱情好客。到維吾爾族人家做客,他們恨不得把所有的東西拿出來招待你?!澳銈儐桇[分裂的事?有哇,那是非常少非常少的個別人??墒且涣@鲜笫海α艘诲仠??!?/p>
9月18日 入藏準備
隊伍決定在葉城休整一天,養(yǎng)精蓄銳,以便上青藏高原。事實上策劃者各方之間在經(jīng)濟上發(fā)生了摩擦,一路走一路談判,錢,還是不能按時到位。這算是個小小的內部丑聞,能提到桌面上的說法是:休整。早上到部隊醫(yī)院體檢,主要看看心臟與血壓。還好,皆無大毛病。
白天的葉城顯得很城市化。軍方的單位很多,因為這里是上青藏高原、喀喇昆侖山的始發(fā)城市,也是新藏公路(219國道)的起點。換句話說,葉城是距高原最近的一座低海拔城市。在軍事防務上,西藏的阿里地區(qū),隸屬中國人民解放軍南疆軍區(qū)管轄,高原所需,都是從葉城起運的,任務多由軍車承擔。在所有戍邊雪山的軍人眼里,葉城就是老家,就是和平與溫暖。所以每次在葉城舉行的換防儀式,都格外隆重。
與小兵、朝陽、柏雨果合租了一輛三輪平板車,到郊外轉悠。柏雨果五十歲左右,但是心態(tài)跟小伙子一樣,精神飽滿,熱情高漲。他原在西安電影制片廠,后來嫌單位效益不好,又受拘束,干脆辭了職,專事攝影,還創(chuàng)辦了一所攝影學校。他喜好游歷探險,曾跑進非洲深處的原始部落,拍了大量照片,所辦展覽轟動一時。此君俠義,見多識廣,話多,話大。每說到一個名人,他就說:“那是我的一個小兄弟。”提到某個重要人物,無論政界軍界,他一般也有這么一句話:“那是我的老哥們啦?!边@是他第二次來西部,背了好幾架貴重的照相機,還有幾包水果糖、鑰匙鏈之類的小玩意兒,以便散發(fā)給偏僻地方的婦女孩子,他們就樂呵呵地配合他的攝影了。
開三輪平板車的,是個維吾爾族青年,絡腮胡子,有兩個孩子。一雙眼睛很憂郁,明顯是生活所累的原因。他懂點漢語,可是他的車子不爭氣,跑上百十米就熄火了。只好下車推行。我們四個男人不忍,下來步行,要他先去修理車子。我和柏雨果邊走邊聊,朝陽和小兵摸到一個郊區(qū)學校里采訪,出來時異常興奮,說有個維吾爾族女老師是個少見的美人?!澳瞧つw白得!”小兵咂摸著嘴巴。柏雨果提醒道:“維吾爾族姑娘比較保守,小心挨磚頭!”說笑間,到了棉田,見一幫彩衣婦女正摘棉花。我和朝陽跳過小渠,要幫她們忙。她們有點緊張,也有點害羞,不知我等是何方人,只顧悶頭采棉花了??墒钱斘覀冏吡?,猛一回頭,卻見她們全直腰目送,大聲地說說笑笑,還招手哩。多么可愛的,田野里勞動的女人!
但是出了一個小小的麻煩:找不見那輛平板車了!我們還沒付人家車費呢。大家只好在路上來回走動。最后,索性坐在與小伙子分別的地方,等他。果然,突突突,平板車來了。皆大歡喜,上車。趕到城東的零公里,即上西藏、去青海的起點岔路口,吃了一頓手抓飯。
回城后,部隊上給我們安排了一堂講座。講者是一位高原病專家,告訴我們應帶哪些藥,哪些屬于正常反應,哪些屬于因正常反應引起的非正常反應,以及如何應對此類反應?!爱斎?,”軍醫(yī)總結道,“最笨的,也最見效的辦法是——迅速朝低海拔地方轉移?!?/p>
9月19日 向青藏高原進發(fā)
早飯后,部隊的官兵們送我們出發(fā)。路過葉城烈士陵園,大家進去,舉行祭奠儀式。這里埋葬著不同時期的,為國戍邊而犧牲的將士,絕大多數(shù)是內地人。大家深受教育,買了幾個花圈。我寫了兩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