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小沙彌

朱元璋傳 作者:吳晗 著


朱元璋小時候家境貧窮,替地主家放牛,食不果腹。但他調(diào)皮搗蛋,機(jī)靈,好出壞主意,在伙伴中很有威信。1344年,淮河流域發(fā)生了大旱災(zāi)、蝗災(zāi)和瘟疫。朱元璋父母雙亡,三個哥哥和幾個堂兄弟死去。他無依無靠,走投無路,在皇覺寺出家。由此他變得陰狠、冷峻、沉穩(wěn)、堅忍。

一 小沙彌

元至正四年(公元1344年,元順帝妥懽帖睦爾在位的第十二年),淮河流域的人民遭受了苦難——旱災(zāi),蝗災(zāi),加上瘟疫。

好幾個月沒有見過雨了,栽下的苗曬得干癟枯黃,大地裂開了一條條的龜縫。到處在求雨祈神,老年人恭恭敬敬向龍王爺磕頭,孩子們戴著柳枝圈圈躥出躥進(jìn)。正在焦急沒收成時,又來了彌天漫地的蝗蟲,把穗上稀稀的幾顆粟粒吃得一干二凈。地方上有年紀(jì)的人都在唉聲嘆氣,哭喪著臉,說幾十年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年成,這日子著實(shí)過不得了。

不料禍不單行,疫癘大起,鐘離太平鄉(xiāng)的人,接二連三地病倒。已經(jīng)吃了多少時候的草根樹皮了,病一起就挺不住,開頭只覺得渾身無力氣,接著是上吐下瀉,不到一晝夜便斷了氣。起初大家還不理會,到了一個村子里一天死去了幾十個人,家家死人,天天死人的時候,明白這是上天在降罰,散布瘟疫來收人,才著了慌。不管“在數(shù)的難逃”的老話,還是逃命要緊。各村莊的人攜兒帶女,只要有親戚朋友家可投奔的,連家里的病人都顧不得了。不過幾天工夫,太平鄉(xiāng)數(shù)得出的十幾個村子,便鬧得人煙寥落,雞犬聲稀,顯出一片凄涼黯淡的景象。

孤莊村朱家,朱五四官名叫世珍的,一大家人,不過半個月,死了三口。五四六十四歲了,四月初故去,三天后,大兒子重四學(xué)名叫興隆的也死了,到二十二那一天五四的老伴陳二娘又死了。五四的二兒子重六(興盛)和小兒子元璋(原名興宗,小名重八),眼看著大人一個個倒下,請不得郎中,抓不得藥,只急得相對痛哭。尤其為難的是:家里沒有一貫鈔、一錢銀子,買不了棺木,更談不上墳地。田主呢?幾年的主客,想來總該施舍佃戶一塊埋骨之地,誰知不但不理會,反而“呼叱昂昂”。鄰舍們都覺得難受,傷心。正沒計較處,同村人劉繼祖不忍心,慨然舍了一塊地。兩兄弟磕頭謝了,真是一頭有了著落。但是,衣裳呢?棺槨呢?還是沒辦法。只好將就把幾件破衣裳包裹了,抬到墳地草葬。兩兄弟一面抬,一面哭,好容易抬到了,還未動手挖坑,突然間風(fēng)雨交加,雷轟電閃,整個天像塌下來似的。兩兄弟躲在樹下發(fā)抖,約夠一頓飯時,天霽雨晴,到墳地一看,大吃一驚,尸首不見了。原來山腳下土松,一陣大水把坡上的土沖塌了,恰好埋了尸首,薄薄的一個土饅頭,俗話叫作“天葬”。三十五年后,朱元璋寫《皇陵碑》時,還覺得傷心:“殯無棺槨,被體惡裳,浮掩三尺,奠何殽漿!”

父母的大事雖了,過日子呢?沒留下一寸土、一顆米,元璋餓了些日子,到處找零活做。誰知大戶人家都已逃荒逃瘟去了,貧民小戶自己都在挨餓,怎么雇得起人?到處碰壁,懶洋洋地不愿回家,一徑到村外給他父母上墳,蹲在新長著青草的墳邊,沉思如何來打發(fā)日子,對付肚子。

●鳳陽城。鳳陽是朱元璋的老家,他登基后在鳳陽修建了“大明中都皇城”,并在城門上題字“萬世根本”。

他長得軀干魁偉,黑黑的臉,下巴比上腭長出一寸多,高高的顴骨,卻又大鼻子,大耳朵,就整個臉盤看,恰像一個橫擺著的立體形的山字,腦蓋上一塊奇骨隆起,像一個小山丘。粗眉毛,大眼睛,樣子雖看著叫人不喜歡,卻怪勻稱、怪威嚴(yán)而沉著。

小時候替人看牛放羊,最會出主意鬧著玩,別的同年紀(jì)的甚至大幾歲的孩子都習(xí)慣聽他指揮。最常玩的一個游戲是做皇帝,你看,雖然光著腳,一身藍(lán)布短衣褲全是窟窿補(bǔ)丁,他卻會把棕樹葉子撕成絲絲,扎在嘴上做胡須,找一塊車輻板頂在頭上當(dāng)平天冠,弄一條黃布包袱披在身上,土堆上一坐,自己做起皇帝來了。撿一些破木板,讓孩子們畢恭畢敬地雙手拿著,當(dāng)作朝笏,一行行,一排排,整整齊齊地三跪九叩頭,同聲喊“萬歲”。

又最會做壞事。有一天,他忽然餓了,時候早又不敢回家,怕田主罵。同看牛的周德興、湯和、徐達(dá)許多孩子也都嘴饞起來了。大家越說餓,真的肚子咕嚕得越兇。這個說有一碗白米飯吃才好呢,那個又提真想吃一頓肉,一個又說肉是財主們吃的,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個個的嘴都說得流涎。猛然間元璋一喊“有了”,大家齊聲說:什么?元璋笑著說:現(xiàn)放著肉不吃,真是呆鳥!大家還不明白。元璋也不再說話,牽過一頭花白小牛娃,放牛繩捆住前后腿。周德興看了,趕緊抄著斫柴斧子,當(dāng)頭就是一斧。湯和、徐達(dá)也來幫忙剝皮割肉。別的孩子們撿爛柴樹葉子,就地生起火來。一面烤,一面吃,個個眉飛色舞,興高采烈,不一會兒,一頭小牛娃只剩一張皮、一堆骨頭和一根尾巴了。這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山腳下村子里,炊煙裊裊在半天空,是該回家的時候了。驀地一個孩子省悟了,小牛吃了如何回主人的話?大家都面面相覷,想不出主意,擔(dān)不起罪過。正在著急互相埋怨、亂成一團(tuán)的時候,小一點(diǎn)的孩子竟哇地哭了出來。元璋一想,主意是自己出的,責(zé)任也該擔(dān)起來,一拍胸脯算我的事。也真虧他想,把皮骨都埋了,把小牛尾巴插在山上石頭空縫里,說是小牛鉆進(jìn)山洞里去了,只留下尾巴,拉了半天不出來。孩子們齊聲說好。當(dāng)天晚上,元璋挨了一頓毒打,被趕回家。雖然吃了苦,丟了飯碗,但深深得到孩子們的信任,大家都甘心當(dāng)他作頭腦。

他算是十七歲,是元天歷元年(公元1328年)九月十八日未時生的,屬龍,扣準(zhǔn)了還不滿十六足歲。父親是老實(shí)本分人,辛苦了一輩子,頭發(fā)胡子全白了,搬了一輩子家,從泗州盱眙縣遷到靈璧縣,又遷到虹縣,到五十歲時又遷到鐘離東鄉(xiāng),住了十年,活不下去,再遷到西鄉(xiāng),四年前才搬到這孤莊村來。十個田主大戶竟有十個是黑心的,說盡好話算是佃了幾畝地,天不亮就起床,天黑了還在地里做活,出氣力、流汗水,忙碌一年到頭,算算收成,十成里竟有六成孝順了田主。左施肥、右戽水,把田地服侍得肥了些,正好多收一點(diǎn)時,田主立刻就加租,劃算一下,還是佃戶吃虧。劃不來,只好搬家另覓大戶;忍下去吧,三兩年后還是得被攆走。因之,雖然拖兒帶女,在一地方竟住不滿十年,而且,老是替新大戶開荒地,服侍熟了,就得走路。賣力氣,受欺侮了一生,到死后,連葬處都沒有,要不,怎么會求劉繼祖舍地?

兒女都大了。大哥二哥算是娶了媳婦,說也笑話,連花轎也用不起,喜酒也沒有一盅,還不一樣是佃客人家的女兒。三哥重七(興祖)給人家招了上門女婿,白得一房家小,可是得給人家挖一輩子地——也好,家里省一張嘴。大哥有兩個小的,二哥也養(yǎng)了一個男孩,算是一家老小三代。大姊嫁給王七一,二姊遠(yuǎn)了,還是在盱眙時候訂的,男人叫李貞。只有自己沒成家,要是時和世泰、雨順風(fēng)調(diào)的太平年頭,一家子勤勤懇懇,佃上幾十畝田地,男耕女織,喂雞養(yǎng)豬,上山砍柴,沿路撿糞,靠著有的是人力,縮衣節(jié)食,苦雖苦,像牛馬樣總活得下去。偏又時運(yùn)不濟(jì),二嫂三嫂先后病死,大侄兒和二房的孩子都夭折了,大姊嫁的王家滿門死絕,嫁給李家的二姊也死了,姊夫帶著外甥保兒逃荒,不知去向。偏偏今年又鬧瘟,一家三口都被瘟神帶走了,偌大一個人家,只剩大嫂王大娘和二侄文正、二哥重六和元璋自己了。

剩下四口人,糧食一顆也沒有,地里的呢?一旱一蝗,收到的不夠交租,哪來吃的!平時一家子都靠力氣血汗換飯吃,如今只好吃草根樹皮,何況也不容易找。估計大嫂還有娘家,總可以央告到一升兩升。二哥呢?這些天臉色也老是不對勁。自己食量又大,粗重活計雖干得,卻苦于這荒年,空有氣力沒處賣。小時候雖跟蒙館老師上過幾月學(xué),一來貪玩,二來農(nóng)忙得下田,哪曾好好念過一天書。雖然靠著有點(diǎn)記性,認(rèn)得幾百個字,又苦不甚通解,做不得文墨勾當(dāng),當(dāng)不得衙門里的書手,也寫不得書信文契。父親搬到本村來,本是貪圖這一鄉(xiāng)荒地多、人力少,只要死命使氣力,三個壯丁加上女眷,孩子們替人放牛趕羊,也不會吃閑飯,天可憐見有兩三年好莊稼,對付著混過日子。沒想到天下烏鴉一般黑,刻薄狠心像是田主應(yīng)有的德行,三節(jié)送禮,按時交租,賠著笑臉,還是掂斤播兩,嫌麥子太潮,嫌秤不夠,恨不得用兩個秤錘,扳住秤尾起不來。那一些管事的更是百般刁難,饒是肥雞大肉,大碗酒,還拍桌捶凳,臉上像繃過似的,剝不出一絲笑容。這年頭能少交一點(diǎn)租就是天大的人情了,還敢開口向他們借口糧?官家的賑濟(jì)呢?不敢指望。即使皇恩浩蕩,居然會有一點(diǎn),還不是落在縣官的荷包里、大戶的倉庫里去,哪兒會有窮人的份。而且,即使漏出一星星、幾顆顆,要鋪保啦,到保甲長家里去摁手印啦,又是調(diào)查啦、登記啦,還有什么什么的,發(fā)下來不夠吃一頓,腿跑斷了,頭磕破了,氣受夠了,也許還挨不著、輪不到。索性斷了這個夢,倒少些麻煩。再說本家呢?伯父這一房還在泗州盱眙縣,是祖父手上打的根基。伯父名下有四房,聽說近年已衰落得不像樣,幾個哥哥侄兒先后去世,只剩一個四嫂在守寡,看光景也投奔不得。

再往上,祖籍是句容,朱家巷還有許多族人。祖父在元朝初年是淘金戶,本地不出金子,官府不由分說按年照額定的數(shù)目要,只好拿谷子換錢鈔,到遠(yuǎn)處買金子繳納。后來實(shí)在賠納不起,沒奈何,丟了房屋田地,逃到泗州盱眙縣墾荒。那邊幾代沒來往,情況不明,再老的祖籍是沛縣,如今已經(jīng)隔了幾百年,越發(fā)不用說了。

舅家呢?外祖父陳公那一嘴大白胡子,慣常戴上細(xì)竹絲箬帽,仰著頭,那叩齒念咒的神氣,還依稀記得。想起來也真怪,只知道叫他外公,連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死的那年已經(jīng)九十九歲,差一年便算人瑞,可以報官領(lǐng)賞,據(jù)說還有花紅表里,縣太爺還要請酒作揖呢。母親曾翻來覆去地說外祖父的故事,這話已有五六十年了!那時外祖父在宋朝大將張世杰部下當(dāng)親兵,韃子兵進(jìn)來,宋朝的地方全被占了,連文丞相都打了敗仗,被俘虜過去。張世杰忠心耿耿,和陸丞相保著小皇帝逃到崖山,那年是己卯年(公元1279年)。二月間,張世杰集合了一千多條大船,和韃子兵決戰(zhàn)。不料崖山海口失守,斫柴取水的后路給切斷了,大家只好吃干糧,干得忍不住,連海水也顧不得,大口大口灌下,弄得全軍都嘔瀉病困。韃子兵乘機(jī)進(jìn)攻,宋軍船大,又都連在一起,無法轉(zhuǎn)動,三軍絕望死戰(zhàn),一霎時中軍已被沖壞了。陸丞相眼見得不濟(jì)事,不肯被俘,讓韃子作踐,仗劍叫妻子女兒都跳下海去,自己背著六歲的小皇帝跟著殉了國。張世杰帶了十幾條船,沖出重圍,打算重立趙家子孫,恢復(fù)國土,忠義之氣實(shí)在感動人。誰知天不保佑,船剛到平章山洋面上,一陣颶風(fēng),把船都吹翻,張世杰也淹死了,宋朝也就真?zhèn)€亡了國!外祖父掉在海里,僥幸被人救起,吃了許多苦頭才得回家。為著不肯再替敵人當(dāng)兵,遷居到盱眙津里鎮(zhèn)。他原來會巫術(shù),就靠當(dāng)巫師,畫符念咒,看風(fēng)水,定陰陽過日子。到老年時常含著一泡眼淚說這故事,惹得聽的人也聽一遍哭一遍。外祖父只生了兩個女兒,大的嫁給季家,小的就是母親;過繼了季家大表兄做孫子,外祖父死后,這些年也沒有和季家來往,料想這年頭,景況也不見得會過得去。

元璋想來想去,竟是六親都斷,天地雖寬,無處投奔,前后左右,四面八方,無路可走,越想越悶越煩,無精打采地走回家來,蒙頭便睡。

吃了一些日子草根、樹皮、糠屑、觀音土,半饑半飽,游魂失魄似的一籌莫展。大嫂帶著侄兒回娘家去了。二哥一樣地餓,也沒主意。當(dāng)時在一起的幾個朋友周德興、湯和年紀(jì)都比自己大,有氣力、有見識,又都出外謀生去了,無人可商量。從四月一直待到九月,半個年頭了,還計較不出一條活路。

天還是吝惜雨水,蝗蟲越來越多,日子久了,連草根樹皮都吃完了,再也撐不下去,和二哥商量如何是好。二哥急得直跳,哭了半天,想想只有遠(yuǎn)走他鄉(xiāng),各奔前程找活路去。哥哥舍不得兄弟,兄弟舍不得哥哥,哭得連鄰舍也傷心了。隔壁汪老娘看著重六不放心小兄弟,提醒當(dāng)年五四公不是在皇覺寺許了愿,舍朱重八給高彬法師當(dāng)徒弟嗎?如今何不一徑當(dāng)和尚去,一來還了愿,二來總有碗淡飯,不比餓死強(qiáng)?二哥想想也是辦法,這事就此定了局。

原來元璋少時多病,才生下,三四天不會吃奶,肚子脹得圓圓鼓鼓,險些不救。五四公做了一個夢,夢里覺得孩子不濟(jì)事了,怕是命硬,也許只有佛菩薩救得下,索性舍給廟里吧。一徑抱著孩子進(jìn)一個寺,寺里和尚一個也不在,接不著頭,又抱回來。忽然聽見孩子的哭聲,夢醒了,孩子真在哭,媽媽在喂奶,居然會吃奶了,過幾天,肚脹也好了。長大后還是三天風(fēng)、四天雨,啾啾唧唧,病總不離身,父母著了慌,想起當(dāng)年的夢,才真的到寺里許了愿,給元璋舍了身。

汪大娘和他的兒子汪文替元璋預(yù)備了香燭,一點(diǎn)禮物,央告了高彬法師。九月里的一天,皇覺寺多了一個小沙彌,長老添了小徒弟。朱元璋剃光成葫蘆頭,披上一件師父穿爛的破衲衣,居然是佛門弟子了。掃地、上香、打鐘、擊鼓、煮飯、洗衣、念經(jīng),是日常功課。見人叫師父、師兄、施主,連稱呼也改了。早晚聽著鐘聲、鼓聲、木魚聲,想想自己,想想半年前的家,想想不知逃到哪兒去的二哥,心中無限感慨。

二 游方僧

皇覺寺坐落在孤莊村西南角,規(guī)模不大。照例一進(jìn)門是四大金剛,橫眉怒目,韋馱菩薩拄著降魔寶杵,二進(jìn)是大雄寶殿,三進(jìn)是禪堂,左邊是伽藍(lán)殿,右邊是祖師殿。油漆都已剝落了,佛像金身披著灰塵,殿瓦上滿是青草,院子里鋪的石板也已坎坷不平,顯出一副衰落樣子。八九個和尚,穿得挺寒磣,講佛理說不上三句,光會念阿彌陀佛。平時靠有限的一點(diǎn)常住田租米,加上替本鄉(xiāng)人念倒頭經(jīng),打清醮,做佛事,得一點(diǎn)錢,雖然吃不上大魚大肉,總比當(dāng)粗工墾田地出氣力安逸。原來那時候出家當(dāng)和尚也是一門職業(yè),有的是迷信,以為當(dāng)了和尚真可以成佛成祖,這類人很少。有的是做了壞事,良心不安,躲進(jìn)佛門醫(yī)心病。有的呢?殺人放火,怕官府刑法,一出家做佛門弟子,就像保了險似的,王法治不到。更多的呢?窮苦人家養(yǎng)不活,和尚吃十方,善男信女的布施吃不完,放印子錢,多幾張嘴不在乎。而且,寺院里多的是有錢人舍的田地,挖地墾田都要人力,多一個徒弟,強(qiáng)過雇長工,得力還省錢。朱元璋年青力壯,正是使氣力的時候,高彬長老便收留了他。朱元璋沒有受過戒不能算和尚,照寺院規(guī)矩叫小沙彌。至于真正要講佛學(xué)、弄經(jīng)典、說道理,那是從來也沒有的事。

元璋生性潑辣陰狠,從小貪玩撒野,愛出主意,支使人,又是小兒子,父母哥嫂都寵著些,就越發(fā)自尊自大,忘其所以了。兼之有點(diǎn)小聰明,看事情比別人準(zhǔn),也來得快,打定主意要弄成什么,一定要做到,也常常做到,伙伴們都服從調(diào)度??墒且坏交视X寺,景況便全不相同了,不說師伯師叔師父師兄,還有師娘師姊——原來高彬長老是有家小的,個個都是長輩,得低聲下氣,成天賠笑臉?biāo)藕?。就是打水煮飯的長工,也威風(fēng)得很,講先來后到的規(guī)矩,支使元璋做事。這么一來,元璋除了做和尚的徒弟之外,還兼了兩個差使,一個是長老家的小廝,一個是長工的打雜。事情多,閑氣也就多,日子久了,堆滿一肚子火氣,時刻要發(fā)作,卻又使勁按住,為的是吃飯要緊,鬧決裂了沒去處。

對活人發(fā)作不了,只好對泥菩薩發(fā)作了。一天掃佛殿掃累了,掃到伽藍(lán)殿,已是氣喘吁吁的,不留神絆住伽藍(lán)神的腳,跌了一跤,沒地方出氣,順手就用笤帚使勁打了伽藍(lán)神一頓。又一天,大殿上供養(yǎng)的大紅燭給老鼠咬壞了,長老數(shù)說了元璋一頓。伽藍(lán)神是管殿宇的,菩薩不管老鼠,害徒弟受罪,新仇舊恨,越想越氣,向師兄討了管筆,在伽藍(lán)神背上寫上“發(fā)配三千里”,罰菩薩去充軍。這兩件事都被長老看在眼里,也不說話。

●龍興寺鐵塔。該寺前身為皇覺寺,是朱元璋出家的地方。

皇覺寺是靠租米過日子的,這一年災(zāi)情太大了,收不到租,師父師叔成天和佃戶吵架,恫嚇著要送官。眼看著地都曬白了,十成糧食還收不到半成,幾百年的古寺第一回鬧饑荒。師娘出主意,先打發(fā)掛單的和尚走路,接著師伯師叔也出門云游。不上十天,除了師父一家子,全各奔前程去了。朱元璋當(dāng)沙彌才滿五十天,末了一個被打發(fā)。沒奈何,雖然念不得經(jīng)典,做不得佛事,也只好學(xué)個做和尚的樣子,出門行腳。一頂箬帽,一個木魚,一個瓦缽,背上拳頭大的包袱,拜別了師父一家子,硬著頭皮,離開了家鄉(xiāng)。

說游方是和尚的話,俗人的呢,就是叫花——見大戶伸手要米要錢要飯吃,也叫化緣。大戶人家多半養(yǎng)狗看門,狗有種德行,專咬衣衫破爛的窮人。為著不讓狗咬,離大門幾步使勁敲木魚,高唱佛號。做大戶的和狗一樣,也專打窮人的算盤,可是和狗不同,為的是壞事做得太多,這輩子不好,要修來世,求佛菩薩保佑,死后免入地獄、上刀山、下油鍋。要讓佛菩薩說好話,就得對和尚客氣,把從佃戶榨來的血汗,勻出一星星做布施,算是對佛菩薩的賄賂。這樣,一聽見木魚響,就明白是做好事的機(jī)會來了,一勺米,幾文錢,絕不吝惜。主人對和尚客氣,狗也落得大方了。要是主人不出來,硬賴著不走,把木魚敲得震天響,響到鄰舍四面都聽見。這時候,不是大娘大母出來打發(fā),就是主人出來,為的是他一向有善人名氣,吵得鄰舍都知道了,會落不信佛的壞名譽(yù)。而且,明知道和尚上門絕不肯空手走,多少總得敷衍一下。還有化緣的只要學(xué)會說謊話,明明是鐘離皇覺寺的,偏說是峨眉山金頂寺,天臺山國清寺,普陀什么寺,反正和尚沒有籍貫,無從查對;再說一套大殿翻修、菩薩開光或者裝金,遞上化緣簿,多少是一筆財喜。積少成多,走上幾百千家,這筆錢也就夠一些時候花銷了。

●蒙古騎兵押送戰(zhàn)俘圖。這幅具有西域特色的古畫,描繪了蒙古軍隊(duì)在西征中,用木枷押送戰(zhàn)俘的場面。該畫是波斯史學(xué)家拉施特丁《史集》中的插圖,現(xiàn)藏于德國柏林。

朱元璋雖然只住了兩個月廟,成天聽的是這一套,見的也是這一套,不會也會了。打定主意,聽人說往西汝州一帶,年歲比較好,反正只要有飯吃,不管什么地方都可去。也沒有規(guī)定的日子,愛走多久就走多久,就往南先到合肥,轉(zhuǎn)向西,到固始、光州、息州、羅山、信陽,北轉(zhuǎn)到汝州、陳州,東返由鹿邑、亳州到潁州。游來游去,只揀繁華富裕的地方,穿城越村,對著大戶人家敲木魚。軟化硬討,受盡了人生的辛苦,走遍了淮西一帶名都大邑,熟識了每一條河流,每一個山脈的地理,尤其是人情、物產(chǎn)、風(fēng)俗,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yàn),鍛煉了堅強(qiáng)的體力。這時期的景況,用他后來寫的《皇陵碑》的話:

眾各為計,云水飄揚(yáng)。我何作為,百無所長。依親自辱,仰天茫茫。既非可倚,侶影相將。突朝煙而急進(jìn),暮投古寺以趨蹌。仰窮崖崔嵬而倚碧,聽猿啼夜月而凄涼?;暧朴贫捀改笩o有,志落魄而佒佯。西風(fēng)鶴唳,俄淅瀝以飛霜。身如蓬逐風(fēng)而不止,心滾滾乎沸湯。

文字雖然極拙劣,感情卻是很真摯的。一直到至正八年(公元1348年),聽說家鄉(xiāng)一帶在鬧土匪強(qiáng)盜,很不太平,人心惶惶,不由得勾起想家的念頭,依然是一頂箬帽、一個木魚、一個瓦缽,回到皇覺寺。

在朱元璋游方的幾年中,后來西系紅軍的開山祖師彭瑩玉正在淮西這一帶秘密活動,傳布彌勒佛下生的教義。彭瑩玉也是游方和尚,朱元璋即使沒有見過彭和尚,至少也和彭和尚的黨徒接觸過。幾年后,這地方又成為東系紅軍的根據(jù)地。在這大元帝國的火藥庫周游了幾年,二十一歲的窮和尚,接受了新的宗教、新的看法,嗅飽了火藥氣味,當(dāng)然,也加入了秘密組織?;氐交视X寺以后,開始結(jié)交朋友,物色有志氣有膽量敢作敢為的好漢,時時進(jìn)濠州城探訪消息,同時也立志多識字、多讀書。不久,便被人發(fā)覺他是一個不安分的家伙。

彭瑩玉秘密傳布的宗教,是多元的,并且有外國來的成分,燒香誦偈,奉的神是彌勒佛和明王,主要的經(jīng)典有《彌勒降生經(jīng)》《大小明王出世經(jīng)》。彭瑩玉生于瀏陽,出家于袁州,布教于淮西,可以說是南派。另一個系統(tǒng)是北派,頭目是趙州欒城(今河北欒城)的韓家。韓家?guī)状詠矶际前咨彆?,燒香結(jié)眾,很得一般農(nóng)民的信仰,潛勢力極大,礙了官府的眼,被謫徙到廣平永年縣(今河北永年)。到韓山童接手當(dāng)會首后,宣傳天下要大亂了,彌勒佛降生,明王出世。這兩派在起兵以后,因?yàn)槟繕?biāo)相同,都要推翻這個政府;信仰相同,都指出有一個新的光明的前途,就混而為一了。教徒用紅巾裹頭,時人稱之為紅巾、紅軍。因?yàn)闊惆莘?,又稱為香軍;所奉的偶像是彌勒佛,也叫彌勒教;宣傳明王出世,又叫作明教。

明教的來源可以往上推到唐朝,原來叫摩尼教(Manichaeism),是波斯人摩尼(Mani,216—277A.D.)所創(chuàng)。這個教是大雜燴,糅合了祆教、基督教、佛教,成為新東西。主要的道理是世界有兩個不同的力量,叫作明暗二宗,明是光明,暗是黑暗,光明一到,黑暗就給消滅了;明就是善,就是理,暗是惡是欲。明教的神叫明使,也叫明尊、明王。還有凈風(fēng)、善母二光明使,和凈氣、妙風(fēng)、妙明、妙火、妙水五明使。光明必然戰(zhàn)勝黑暗,最后人類必然走上光明極樂的世界。唐武后延載元年(公元694年)傳到中國,后來又傳到回鶻,回鶻朝廷和百姓極為信奉。教規(guī)不設(shè)偶像,不崇拜鬼神,吃齋,禁止殺生,教徒穿白衣服,戴白帽子,天黑了才吃飯。回鶻當(dāng)時幫唐朝打仗,援唐有功,因此,回鶻人崇信的宗教,唐朝不敢不保護(hù)。到九世紀(jì)中期,回鶻內(nèi)亂,為唐軍所大敗,唐武宗會昌年間禁止佛教,明教也連帶倒霉,教堂被封閉,不許傳播。從此明教便成為秘密宗教,因?yàn)闆]有外國力量來支持,弄的一套又和中國人的習(xí)慣不大對勁,站不住腳,只好慢慢地變,吸收了佛教和道教的許多東西,加上民間的原始信仰,成為一種雜七雜八的新宗教。

因?yàn)槊鹘滔嘈藕诎稻鸵^去,光明就要到來,所以有勇氣、有力量,敢于鬧革命,當(dāng)時叫作造反。五代時首先在陳州起事,武裝暴動,被政府軍打垮了。僥幸逃生的人一部逃到福建。到北宋時,福建南部是明教最重要的教區(qū),明教的經(jīng)典,編進(jìn)道教的道藏,安置在亳州明道宮。又從福州傳到浙江,光是溫州一地就有明教齋堂四十多個。齋堂里的長老叫行者,執(zhí)事有侍者、聽者、姑婆、齋姊種種稱呼。到南宋初年,已經(jīng)傳遍了淮南、兩浙、江東、江西一帶地方了。教徒嚴(yán)格執(zhí)行在密日(日曜日)吃齋。神的畫像是摩尼和夷數(shù)(耶穌),全是高鼻子、凹眼睛、黃頭發(fā),鄉(xiāng)下人看不慣,以為是魔鬼,以此,這教在教外人說起來是“吃菜事魔”,吃菜指的是吃齋;事魔呢?拜魔神。又叫作魔教。為了深入農(nóng)村,適應(yīng)農(nóng)村的環(huán)境,明教提倡素食、薄葬,節(jié)省消費(fèi),使貧苦農(nóng)民可以稍為過得好點(diǎn)。同教的人互相幫助,大家湊錢來幫助新參加的和窮苦的教友。每逢初一、十五出四十九文銅錢,給教頭燒香,匯齊后交給教主做教里的經(jīng)費(fèi)。一家有事,同教人齊心合力,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有人被捉去坐牢,大家出錢幫著打官司,充分發(fā)揮互助合作的精神。中國的農(nóng)民向來只有被政府剝削、被官吏虐待、被地主紳士奴役的份兒,從來沒有人關(guān)心過、救濟(jì)過,甚至于憐憫過。沒有組織,不能團(tuán)結(jié),當(dāng)然也沒有力量來保護(hù)自己,反抗壓迫。如今,有了這么一群和自己一樣的人,穿一樣衣服、說一樣話的力量在招手,好處多,而且日后還有大好處,不再受人欺侮,又怎么肯不參加?農(nóng)民入教的愈來愈多,明教的教區(qū)跟著越發(fā)擴(kuò)大,反抗政府的行動自然也就越來越多了。從北宋末年起,睦州、臺州、衢州、東陽(以上都屬現(xiàn)在的浙江?。?、信州(江西)、涇縣(安徽)都曾發(fā)生明教徒的武裝革命。

●摩尼教石刻像,位于福建晉江草庵,該寺建于元順帝至元五年(公元1339年)。石佛高1.52米,寬0.83米,佛龕直徑1.98米。

●南宋影青彌勒佛像。

明教又和彌勒教、白蓮教兩種宗教混合。彌勒教和白蓮教都出于佛教的凈土宗,一個叫彌勒凈土,一個叫彌陀凈土。彌勒佛是佛教里的著名人物,傳說在釋迦牟尼滅度(死)后,世界就變壞了,種種壞事,全都出現(xiàn),不但氣候壞,莊稼收成壞,連人心也壞了,人的生活苦到不能再苦。幸得釋迦牟尼佛在滅度前留下一句話,說再過若干年,會有彌勒佛出世,這個佛爺一出世,你看這世界立刻變了:地面又寬又大又干凈,刺人的荊棘不見了,青的山、綠油油的水,滿地鋪著金沙;到處是清汪汪的水池,碧森森的樹林,燦爛的花,芊綿的草,還有各種無名的寶貝,像在比賽誰更美些。人心也慈善了,搶著做好事,好事做多了,壽命也長了,太太平平過日子。人口一天天加多,城市越來越稠密了。種的稻麥,下一次種有七次的收成,用不著拔草翻土,自會長大。這樣美麗的遠(yuǎn)景,有誰不想望呢?何況是吃夠了苦,流盡了汗,受盡了氣的窮苦農(nóng)民!自從有了這個故事以后,成千萬的農(nóng)民伸長了脖子等待著、期望著這一天的到來,十年、百年、幾百年都過去了,依然在等待,在期望。一聽見什么地方有彌勒佛出世的話,十傳百,百傳千,搶著去跟隨。從隋唐到宋元,這一悠長的世代中,歷史上寫滿了彌勒佛教徒“造反”的記錄。說起關(guān)于彌勒佛的若干部經(jīng)典的翻譯,是西晉時候才開頭的,到南北朝時期就已產(chǎn)生很大影響。舉例說,那時代興的風(fēng)氣,在巖壁上挖洞刻佛像,一個洞有幾十個大佛,一個山有好多石洞,往往要幾十年甚至幾百年才能刻成??滔褡疃嗟木褪菑浝辗鸷桶浲臃稹髡f的煽動,經(jīng)典的傳布,佛像的禮拜,加上無數(shù)次彌勒降生的革命號召,使得這一神秘親切的名字為每一個窮人所熟悉、所歡迎,深深扎根在農(nóng)民的心坎中,甚至魂夢中了。信彌勒教的人也穿白衣服,戴白帽子,也燒香,也相信世界上有明和暗、好和壞兩種力量,大體上和后起的明教很相像,結(jié)果這兩個教就混合在一起,再也分不清。

白蓮教供養(yǎng)的是阿彌陀佛,勸人念佛修行,多做好事,死后到西方凈土白蓮池上,過快活日子。這團(tuán)體創(chuàng)始于五世紀(jì)初年,到十二世紀(jì)前期,又加進(jìn)了天臺宗的格言,忌蔥乳、不殺、不飲酒,衍變成白蓮教,因?yàn)閮x式和戒條都和明教、彌勒教相近,所以三教也就合流了。

明教和彌勒教都以為目前的狀況不好,都不滿意現(xiàn)在,都相信不久以后會有而且必然地有更好的或最好的世界來到。這理想世界的實(shí)現(xiàn)有一個顯明的標(biāo)志,就是“明王”或“彌勒佛”的出世。聽從他的號召,用人民大眾的力量來實(shí)現(xiàn)這理想,由宗教的預(yù)言成為現(xiàn)實(shí)的政治革命。以此,從隋唐以來,凡是現(xiàn)實(shí)政治最使人民失望的時候,“明王”“彌勒”出世的宣傳就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跟著是竹竿鋤頭隊(duì)伍農(nóng)民軍的起義。雖然都被有組織的正規(guī)軍所壓制、掃蕩、屠殺,以至消滅,但是,農(nóng)民永不會屈服,跌倒了,舐干凈血跡,再爬起來,再反抗,永遠(yuǎn)反抗下去,一直到實(shí)現(xiàn)這個理想才罷休。人人的心目中,都憧憬著美麗而又肯定的遠(yuǎn)景,相信總有一天,“明王”或“彌勒”會來解放他們,滿足他們。

“明王”和“彌勒”這兩個名詞,在中國歷史上,可以讀作衡量政治的尺度。

遠(yuǎn)在朱元璋出生前三年,元泰定二年(公元1325年)六月,息州人趙丑廝、郭菩薩就宣傳彌勒佛要來治理天下了。十二年后,陳州人棒胡(閏兒)又說彌勒佛已經(jīng)降生了,燒香會齊教友,在汝寧府信陽州起事,打下歸德府鹿邑,燒了陳州(陳州正是四百多年前明教徒起義的根據(jù)地)。這年朱元璋已經(jīng)十歲,懂人事了。第二年周子旺在袁州起事——周子旺是袁州慈化寺和尚彭瑩玉(又叫彭翼,諢號妖彭)的徒弟——勸人念彌勒佛號,每晚點(diǎn)著火把,燒香禮拜,口宣佛偈,跟從的人極多。約定寅年寅月寅日寅時起兵,參加的人背心上寫一個佛字,刀兵不能傷。元順帝至元四年(公元1338年)戊寅是寅年,年月日時都湊齊,周子旺自稱周王,改了年號,率領(lǐng)五千人動手。這一支未經(jīng)組織訓(xùn)練的烏合之眾,雖然有信心,打仗卻不中用,剛一點(diǎn)火,就被撲滅了。彭瑩玉僥幸逃脫,躲在淮西民家,秘密傳教,準(zhǔn)備再干。

朱元璋這幾年內(nèi)所到的地方,息州、陳州、信陽和整個淮西流域,前三個是彌勒教徒起事失敗的場所,后一個是彭瑩玉的教區(qū)。

跌倒了,舐舐血,爬起來,再干。

三 逼上梁山

大地在撼動,狂風(fēng)、暴雨、電光、雷聲交織在一起,火藥庫爆炸了。

元順帝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五月,滿身傷痕血跡的農(nóng)民,不約而同地,頭包紅布,作為標(biāo)志,扛著竹竿鋤頭、長槍板斧,吶喊一聲,殺向吸血的元帝國政府,這就是歷史上的著名事件——紅軍起義。

經(jīng)過多年的醞釀、組織、教育,犧牲了多少優(yōu)秀的領(lǐng)導(dǎo)人才,從血泊里鍛煉出來的堅強(qiáng)的革命細(xì)胞,散布在各個受苦難的區(qū)域。大家一條心,推翻這個壞政府;一個目標(biāo),趕走害人的韃子。正像放焰火一樣,開頭在東南角射出一支紅色的火箭,炫眼的光芒照耀半邊天空。信號一發(fā)出,西面南面,四面八方都投射出一樣顏色的光,十條、百條、千條,交織在天空,像無數(shù)條火龍,夭矯蜿蜒,熱生出光,造成了力量,照得大地一色,黑暗被消滅了,跟著來的是光明世界。

紅軍的隊(duì)伍,數(shù)不清,說不完。揀重要著名的說吧:東系在潁州(今安徽阜陽)發(fā)動,頭目是杜遵道,奉韓山童的號令,占領(lǐng)了朱皋,擁有元朝米倉,開倉散米,一下子就團(tuán)結(jié)了幾十萬人。攻下汝寧(今河南汝南)、光州(今河南潢川)、息州(今河南息縣)、信陽(今河南信陽)。西系起于蘄(今湖北蘄春)、黃(今湖北黃岡),由彭瑩玉和尚領(lǐng)導(dǎo),推徐真逸(壽輝)做頭目,攻下德安(今湖北安陸)、沔陽(今湖北沔陽)、安陸(今湖北鐘祥)、武昌(今湖北武昌)、江陵(今湖北江陵)、江西(今江西九江南昌一帶)諸郡。起于湘水漢水流域的,推布王三、孟海馬為頭目。布王三的隊(duì)伍叫北瑣紅軍,占領(lǐng)了唐(今河南唐河)、鄧(今河南鄧縣)、南陽(今河南南陽)、嵩(今河南嵩縣)、汝(今河南臨汝)、河南府(今河南洛陽);孟海馬率領(lǐng)南瑣紅軍,占領(lǐng)了均(今湖北均縣)、房(今湖北房縣)、襄陽(今湖北襄陽)、荊門(今湖北荊門)、歸峽(今湖北秭歸)。起于豐沛的,是芝麻李的隊(duì)伍,控制了徐州(今江蘇銅山)近縣和宿州(今安徽宿縣)、五河(今安徽五河)、虹縣(今安徽泗縣)、豐(今江蘇豐縣)、沛(今江蘇沛縣)、靈璧(今安徽靈璧),南邊到安豐(今安徽壽縣)、濠(今安徽鳳陽)、泗(今安徽臨淮)。前后不過幾個月工夫,東西兩系紅軍,東邊從淮水流域,西邊到漢水流域,像腰斬似的把大元帝國攔腰切作兩段,從此南北隔絕,北邊顧不到南邊,南邊的糧食也不能接濟(jì)北邊,死是死定了,只等著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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