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自述
自序
我在這十幾年中,因為深深的感覺中國最缺乏傳記的文學,所以到處勸我的老輩朋友寫他們的自傳。不幸得很,這班老輩朋友雖然都答應了,終不肯下筆。最可悲的一個例子是林長民先生,他答應了寫他的五十自述作他五十歲生日的紀念;到了生日那一天,他對我說:“適之,今年實在太忙了,自述寫不成了;明年生日我一定補寫出來?!辈恍宜麘c祝了五十歲的生日之后,不上半年,他就死在郭松齡的戰(zhàn)役里,他那富于浪漫意味的一生就成了一部人間永不能讀的逸書了!
梁啟超先生也曾同樣的允許我。他自信他的體力精力都很強,所以他不肯寫他的自傳。誰也不料那樣一位生龍活虎一般的中年作家,只活了五十五歲!雖然他的信札和詩文留下了絕多的傳記材料,但誰能有他那樣“筆鋒常帶感情”的健筆,來寫他那五十五年最關重要又最有趣味的生活呢!中國近世歷史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就都因此受了一樁無法補救的絕大損失了。
我有一次見著梁士詒先生,我很誠懇的勸他寫一部自敘,因為我知道他在中國政治史與財政史上,都曾扮演過很重要的腳色,所以我希望他替將來的史家留下一點史料。我也知道他寫的自傳也許是要替他自己洗刷他的罪惡;但這是不妨事的,有訓練的史家自有防弊的方法;最要緊的是要他自己寫他心理上的動機,黑幕里的線索,和他站在特殊地位的觀察。前兩個月,我讀了梁士詒先生的訃告,他的自敘或年譜大概也就成了我的夢想了。
此外,我還勸過蔡元培先生,張元濟先生,高夢旦先生,陳獨秀先生,熊希齡先生,葉景葵先生。我盼望他們都不要叫我失望。
前幾年,我的一位女朋友忽然發(fā)憤寫了一部六七萬字的自傳,我讀了很感動,認為是中國婦女的自傳文學的破天荒的寫實創(chuàng)作。但不幸她在一種精神病態(tài)中把這部稿本全燒了。當初她每寫成一篇寄給我看時,我因為尊重她的意思,不曾替她留一個副本,至今引為憾事。
我的《四十自述》,只是我的“傳記熱”的一個小小的表現(xiàn)。這四十年的生活可分作三個階段,留學以前為一段,留學的七年(1910-1917)為一段,歸國以后(1917-1931)為一段。我本想一氣寫成,但因為種種打斷,只寫成了這第一段的6章?,F(xiàn)在我又出國去了,歸期還不能確定,所以我接受了亞東圖書館的朋友們的勸告,先印行這幾章。這幾章都先在《新月》月刊上發(fā)表過,現(xiàn)在我都從頭校改過,事實上的小錯誤和文字上的疏忽,都改正了。我的朋友周作人先生,葛祖蘭先生,和族叔堇人先生,都曾矯正我的錯誤,都是我最感謝的。
關于這書的體例,我要聲明一點。我本想從這四十年中挑出十來個比較有趣味的題目,用每個題目來寫一篇小說式的文字,略如第一篇寫我的父母的結婚。這個計劃曾經得死友徐志摩的熱烈的贊許,我自己也很高興,因為這個方法是自傳文學上的一條新路子,并且可以讓我(遇必要時)用假的人名地名,描寫一些太親切的情緒方面的生活。但我究竟是一個受史學訓練深于文學訓練的人,寫完了第一篇,寫到了自己的幼年生活,就不知不覺的拋棄了小說的體裁,回到了謹嚴的歷史敘述的老路上去了。這一變頗使志摩失望,但他讀了那寫家庭和鄉(xiāng)村教育的一章,也曾表示贊許;還有許多朋友寫信來說這一章比前一章更動人。從此以后,我就爽性這樣寫下去了。因為第一章只是用小說體追寫一個傳記,其中寫那太子會頗有用想象補充的部分,雖經堇人叔來信指出,我也不去更動了。但因為傳聞究竟與我自己的親見親聞有別,所以我把這一章提出,稱為“序幕”。
我的這部《自述》雖然至今沒寫成,幾位舊友的自傳,如郭沫若先生的,如李季先生的,都早已出版了。自傳的風氣似乎已開了。我很盼望我們這幾個三四十歲的人的自傳的出世,可以引起一班老年朋友的興趣,可以使我們的文學里添出無數(shù)的可讀而又可信的傳記來。我們拋出幾塊磚瓦,只是希望能引出許多塊美玉寶石來;我們赤裸裸的敘述我們少年時代的瑣碎生活,為的是希望社會上做過一番事業(yè)的人也會赤裸裸的記載他們的生活,給史家做材料,給文學開生路。
胡適
二二,六,二七 在太平洋上
“自由中國”版自記
這七篇自述,是二十多年前一時高興寫了在雜志上發(fā)表的。前六篇都是在《新月》雜志上登出的,后來(民國二十二年)亞東圖書館的朋友們勸我印成單行本,題作《四十自述》。后一篇是民國二十二年十二月三日補寫的,曾在《東方雜志》上登出,后來收在《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一冊里。
《四十自述》的前六篇,敘述到我十九歲考取官費出洋留學時,就沒有寫下去了。當時我曾對朋友說:“四十歲寫兒童時代,五十歲寫留學時代到壯年時代,六十歲寫中年時代?!?/p>
但我的五十歲生日(民國三十年,十二月十七)正是日本的空軍海軍偷襲珍珠港的后十天,我正在華盛頓作駐美大使,當然沒有閑工夫寫自傳。我的六十歲生日(民國四十年,十二月十七)正當大陸淪陷的第三年,正當韓戰(zhàn)的第二年,我當然沒有寫個人自傳的情緒。
在抗戰(zhàn)之前,亞東圖書館曾把我留學美國的七年日記排印出來,依我原題的書名,叫做《藏暉室札記》。這四冊日記,在抗戰(zhàn)勝利之后,改歸商務印書館出版,改題作《胡適留學日記》。這是我留學時代的自傳原料?!侗粕狭荷健芬黄?,寫文學革命運動的原起就是根據(jù)留學日記的資料寫的。
今年我回到臺北,我的朋友盧逮曾先生同他的夫人勸我把《四十自述》六篇在臺灣排印出版,加上《逼上梁山》一篇,仍題作《四十自述》。他們的好意,使這幾篇試寫的自傳居然有一部“自由中國”版,這是我很感謝的。我在六十年前,曾隨我的先父,先母,到臺南,臺東,住了差不多兩年。甲午中日戰(zhàn)事發(fā)生時,我們一家都在臺東。今年又是“甲午”了,我把這一部臺灣版的《自述》獻給“自由中國”的青年朋友。
1954年2月26夜胡適記于臺北
我的母親的訂婚
一
太子會是我們家鄉(xiāng)秋天最熱鬧的神會,但這一年的太子會卻使許多人失望。
神傘一隊過去了。都不過是本村各家的綾傘,沒有什么新鮮花樣。去年大家都說,恒有綢緞莊預備了一頂珍珠傘。因為怕三先生說話,故今年他家不敢拿出來。
昆腔今年有四隊,總算不寂寞。昆腔子弟都穿著“半截長衫”,上身是白竹布,下半是湖色杭綢。每人小手指上掛著湘妃竹柄的小紈扇,吹唱時紈扇垂在笙笛下面搖擺著。
扮戲今年有六出,都是“正戲”,沒有一出花旦戲。這也是三先生的主意。后村的子弟本來要扮一出《翠屏山》,也因為怕三先生說話,改了《長坂坡》。其實七月的日光底下,甘糜二夫人臉上的粉已被汗洗光了,就有潘巧云也不會怎樣特別出色。不過看會的人的心里總覺得后村很漂亮的小棣沒有扮潘巧云的機會,只扮作了糜夫人,未免太可惜了。
今年最掃興的是沒有扮戲的“抬閣”。后村的人早就練好了兩架“抬閣”,一架是《龍虎斗》,一架是《小上墳》。不料三先生今年回家過會場,他說抬閣太高了,小孩子熱天受不了暑氣,萬一跌下來,不是小事體。他極力阻止,抬閣就扮不成了。
粗樂和昆腔一隊一隊的過去了。扮戲一出一出的過去了。接著便是太子的神轎。路旁的觀眾帶著小孩的,都喊道,“拜呵!拜呵!”許多穿著白地藍花布褂的男女小孩都合掌拜揖。
神轎的后面便是拜香的人!有的穿著夏布長衫,捧著柱香;有的穿著短衣,拿著香爐掛,爐里燒著檀香。還有一些許愿更重的,今天來“吊香”還愿;他們上身穿白布褂,扎著朱青布裙,遠望去不容易分別男女。他們把香爐吊在銅鉤上,把鉤子鉤在手腕肉里,涂上香灰,便可不流血。今年吊香的人很多,有的只吊在左手腕上,有的雙手都吊;有的只吊一個小香爐,有的一只手腕上吊著兩個香爐。他們都是虔誠還愿的人。懸著掛香爐的手腕,跟著神轎走多少里路,雖然有自家人跟著打扇,但也有半途中暑熱走不動的。
馮順弟攙著她的兄弟,跟著她的姑媽,站在路邊石磴上看會。她今年十四歲了。家在十里外的中屯,有個姑媽嫁在上莊,今年輪著上莊做會,故她的姑丈家接她姊弟來看會。
她是個農家女子,從貧苦的經驗里得著不少的知識,故雖是十四歲的女孩兒,卻很有成人的見識。她站在路旁聽著旁人批評今年的神會,句句總帶著三先生?!叭壬衲暝诩疫^會,可把會弄糟了。”“可不是呢?抬閣也沒有了?!薄叭壬€沒有到家,八都的鴉片煙館都關門了,賭場也都不敢開了。七月會場上沒有賭場,又沒有煙燈,這是多年沒有的事?!?/p>
看會的人,你一句,他一句,順弟都聽在心里。她心想,三先生必是一個了不得的人,能叫賭場煙館不敢開門。
會過完了,大家紛紛散了。忽然她聽見有人低聲說,“三先生來了!”她抬起頭來,只見路上的人都紛紛讓開一條路;只聽見許多人都叫“三先生”。
前面走來了兩個人。一個高大的中年人,面容紫黑,有點短須,兩眼有威光,令人不敢正眼看他;他穿著苧布大袖短衫,苧布大腳管的褲子,腳下穿著苧布鞋子,手里拿著一桿旱煙管。和他同行的是一個老年人,瘦瘦身材,花白胡子,也穿著短衣,拿著旱煙管。
二
順弟的姑媽低低說,“那個黑面的,是三先生;那邊是月吉先生,他的學堂就在我們家的前面。聽人說三先生在北邊做官,走過了萬里長城,還走了幾十日,都是沒有人煙的地方,冬天凍殺人,夏天熱殺人;冬天凍塌鼻子,夏天蚊蟲有蒼蠅那么大。三先生肯吃苦,不怕日頭不怕風,在萬里長城外住了幾年,把臉曬的象包龍圖一樣”。
這時候,三先生和月吉先生已走到她們面前,他們站住說了一句話,三先生獨自下坡去了;月吉先生卻走過來招呼順弟的姑媽,和她們同行回去。
月吉先生見了順弟,便問道,“燦嫂,這是你家金灶舅的小孩子嗎?”
“是的。順弟,誠厚,叫聲月吉先生?!?/p>
月吉先生一眼看見了順弟腦后的發(fā)辮,不覺喊道,“燦嫂,你看這姑娘的頭發(fā)一直拖到地!這是貴相!是貴相!許了人家沒有?”
這一問把順弟羞的滿臉緋紅,她牽著她弟弟的手往前飛跑,也不顧她姑媽了。
她姑媽一面喊,“不要跌了”!回頭對月吉先生說:“還不曾許人家。這孩子很穩(wěn)重,很懂事。我家金灶哥總想許個好好人家,所以今年十四歲了,還不曾許人家。”
月吉先生說,“你開一個八字給我,我給她排排看。你不要忘了”。
他到了自家門口,還回過頭來說:“不要忘記,叫燦哥抄個八字給我?!?/p>
順弟在上莊過了會場,她姑丈送她姊弟回中屯去。七月里天氣熱,日子又長,他們到日頭快落山時才起身,走了十里路,到家時天還沒全黑。
順弟的母親剛牽了牛進欄,見了他們,忙著款待姑丈過夜。
“爸爸還沒有回來嗎?”順弟問。
“姊姊,我們去接他?!辨㈡⒑偷艿懿坏饶赣H回話,都出去了。
他們到了村口,遠遠望見他們的父親挑著一擔石頭進村來。
他們趕上去喊著爸爸,姊姊弟弟每人從挑子里拿了一塊石頭,捧著跟他走。他挑到他家的舊屋基上,把石子倒下去,自己跳下去,把石子鋪平,才上來挑起空擔回家去。
順弟問,“這是第三擔了嗎?”
她父親點點頭,只問他們看的會好不好,戲好不好,一同回家去。
順弟的父親姓馮,小名金灶。他家歷代務農,辛辛苦苦掙起了一點點小產業(yè),居然有幾畝自家的田,一所自家的屋。金灶十三四歲的時候,長毛賊到了徽州,中屯是績溪北鄉(xiāng)的大路,整個村子被長毛燒成平地。金灶的一家老幼都被殺了,只剩他一人,被長毛擄去。長毛軍中的小頭目看這個小孩子有氣力,能吃苦,就把他臉上刺了“太平天國”四個藍字,叫他不能逃走。軍中有裁縫,見這個孩子可憐,收他做徒弟,叫他跟著學裁縫。金灶學了一手好裁縫,在長毛營里混了幾年,從績溪到寧國、廣德,居然被他逃走出來。但因為面上刺了字,捉住他的人可以請賞,所以他不敢白日露面。他每日躲在破屋場里,挨到夜間,才敢趕路。他吃了種種困苦,好容易回到家鄉(xiāng),只尋得一片焦土,幾座焦墻,一村的丁壯留剩的不過二三十人。
金灶是個肯努力的少年,他回家之后,尋出自家的荒田,努力耕種。有余力就幫人家種田,做裁縫。不上十年,他居然修葺了村里一間未燒完的磚屋,娶了一個妻子。夫妻都能苦做苦吃,漸漸有了點積蓄,漸漸掙起了一個小小的家庭。
他們頭胎生下一個女兒。在那大亂之后,女兒是不受歡迎的,所以她的名字叫做順弟,取個下胎生個弟弟的吉兆。隔了好幾年,果然生了一個兒子,他們都很歡喜。
金灶為人最忠厚;他的裁縫手藝在附近村中常有雇主,人都說他誠實勤謹。外村的人都尊敬他,叫他金灶官。
但金灶有一樁最大的心愿,他總想重建他祖上傳下來、被長毛燒了的老屋。他一家人都被殺完了,剩下他這一個人,他覺得天留他一個人是為中興他的祖業(yè)的。他立下了一個誓愿:要在老屋基上建造起一所更大又更講究的新屋。
他費了不少工夫,把老屋基扒開,把燒殘磚瓦拆掃干凈,準備重新墊起一片高地基,好在上面起造一所高爽干燥的新屋。他每日天未明就起來了;天剛亮,就到村口溪頭去揀選石子,挑一大擔回來,鋪墊地基。來回挑了三擔之后,他才下田去做工;到了晚上歇工時,他又去挑三擔石子,才吃晚飯。農忙過后,他出村幫人家做裁縫,每天也要先挑三擔石子,才去上工;晚間吃了飯回來,又要挑三擔石子,才肯休息。
這是他的日常功課,家中的妻子女兒都知道他的心愿,女流們不能幫他挑石頭,又不能勸他休息,勸他也沒有用處。有時候,他實在疲乏了,挑完石子回家,倒在竹椅上吸旱煙,眼望著十幾歲的女兒和幾歲的兒子,微微嘆一口氣。
順弟已是懂事的了,她看見她父親這樣辛苦做工,她心里好不難過。她常常自恨不是個男子,不能代她父親下溪頭去挑石頭。她只能每日早晚到村口去接她父親,從他的擔子里捧出一兩塊石頭來,拿到屋基上,也算是分擔了他的一點辛苦。
看看屋基漸漸墊高了,但磚瓦木料卻全沒有著落。高敞的新屋還只存在她一家人的夢里。順弟有時做夢,夢見她是個男子,做了官回家看父母,新屋早已造好了,她就在黑漆的大門外下轎。下轎來又好像做官的不是她,是她兄弟。
三
這一年,順弟十七歲了。
一天的下午,金灶在三里外的張家店做裁縫,忽然走進了一個中年婦人,叫聲“金灶舅”。他認得她是上莊的星五嫂,她娘家離中屯不遠,所以他從小認得她。她是三先生的伯母,她的丈夫星五先生也是八都的有名紳士,所以人都叫她“星五先生娘”。
金灶招呼她坐下。她開口道:“巧極了,我本打算到中屯看你去,走到了張家店,才知道你在這里做活。巧極了。金灶舅,我來尋你,是想開你家順弟的八字?!?/p>
金灶問是誰家。
星五先生娘說:“就是我家大侄兒三哥?!?/p>
“三先生?”
“是的,三哥今年47,前頭討的七都的玉環(huán),死了十多年了。玉環(huán)生下了兒女一大堆,——三個兒子,三個女,——現(xiàn)在都長大了。不過他在外頭做官,沒有個家眷,實在不方便。所以他寫信來家,要我們給他定一頭親事?!?/p>
金灶說,“我們種田人家的女兒那配做官太太?這件事不用提。”
星五先生娘說:“我家三哥有點怪脾氣。他今年寫信回來說,一定要討一個做莊稼人家的女兒?!?/p>
“什么道理呢?”
“他說,做莊稼人家的人身體好,不會象玉環(huán)那樣癆病鬼。他又說,莊稼人家曉得艱苦。”
金灶說:“這件事不會成功的。一來呢,我們配不上做官人家。二來,我家女人一定不肯把女兒給人做填房。三來,三先生家的兒女都大了,他家大兒子大女兒都比順弟大好幾歲,這樣人家的晚娘是不容易做的。這個八字不用開了。”
星五先生娘說:“你不要客氣,順弟很穩(wěn)重,是個有福氣的人。金灶舅,你莫怪我直言,順弟今年十七歲了,眼睛一,20歲到頭上,你那里去尋一個青年郎?填房有什么不好?三哥的信上說了,新人過了門,他就要帶上任去。家里的兒女,大女兒出嫁了;大兒子今年做親,留在家里;二女兒是從小給了人家了;三女兒也留在家里。將來在任上只有兩個雙胞胎的十五歲小孩子,他們又都在學堂里。這個家也沒有什么難照應。”
金灶是個老實人,他也明白她的話有駁不倒的道理。家鄉(xiāng)風俗,女兒十三四歲總得定親了,十七八歲的姑娘總是做填房的居多。他們夫婦因為疼愛順弟,總想許個念書人家,所以把她耽誤了。這是他們做父母的說不出的心事。所以他今天很有點躊躇。
星五先生娘見他躊躇,又說道:“金灶舅,你不用多心。你回去問問金灶舅母,開個八字。我今天回娘家去,明朝我來取。八字對不對,辰肖合不合,誰也不知道。開個八字總不妨事?!苯鹪钜幌?,開個八字誠然不妨事,他就答應了。
這一天,他從張家店回家,順弟帶了弟弟放牛去了,還沒有回來。他放下針線包和熨斗,便在門里板凳上坐下來吸旱煙。他的妻子見他有心事的樣子,忙過來問他。他把星五嫂的話對她說了。
她聽了大生氣,忙問,“你不曾答應她開八字?”
他說,“我說要回家商量商量。不過開個八字給他家,也不妨事?!?/p>
她說,“不行。我不肯把女兒許給快五十歲的老頭子。他家兒女一大堆,這個晚娘不好做。做官的人家看不起我們莊戶人家的女兒,將來讓人家把女兒欺負煞,誰家來替我們伸冤?我不開八字?!?/p>
他慢吞吞地說,“順弟今年十七歲了,許人家也不容易。三先生是個好人?!?/p>
她更生氣了,“是的,都是我的不是。我不該心高,耽誤了女兒的終身。女兒沒人家要了,你就想送給人家做填房,做晚娘。做填房也可以,三先生家可不行。他家是做官人家,將來人家一定說我們貪圖人家有勢力,把女兒賣了,想換個做官的女婿。我背不起這個惡名。別人家都行,三先生家我不肯。女兒沒人家要,我養(yǎng)她一世”。
他們夫妻吵了一場,后來金灶說,“不要吵了。這是順弟自家的事,吃了夜飯,我們問問她自己。好不好?”她也答應了。
晚飯后,順弟看著兄弟睡下,回到菜油燈下做鞋。金灶開口說,“順弟,你母親有句話要問你”。
順弟抬起頭來,問媽有什么話。她媽說,“你爸爸有話問你,不要朝我身上推?!?/p>
順弟看她媽有點氣,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好問爸爸。她爸對她說,“上莊三先生要討個填房,他家今天叫人來開你的八字。你媽嫌他年紀太大,四十七歲了,比你大三十歲,家中又有一大堆兒女。晚娘不容易做,我們怕將來害了你一世,所以要問問你自己”。
他把今天星五嫂的話說了一遍。
順弟早已低下頭去做針線,半晌不肯開口。她媽也不開口,她爸也不說話了。
順弟雖不開口,心里卻在那兒思想。她好像閉了眼睛,看見她的父親在天剛亮的時候挑著一大擔石頭進村來;看見那大塊屋基上堆著他一擔一擔的挑來的石頭;看見她父親晚上坐在黑影地里沉思嘆氣。一會兒,她又仿佛看見她做了官回來,在新屋的大門口下轎。一會兒,她的眼前又仿佛現(xiàn)出了那紫黑面孔,兩眼射出威光的三先生。……
她心里這樣想:這是她幫她父母的機會到了。做填房可以多接聘金。前妻兒女多,又是做官人家,聘金財禮總應該更好看點。她將來總還可以幫她父母的忙。她父親一生夢想的新屋總可以成功?!壬莻€好人,人人都敬重他,只有開賭場煙場館的人怕他恨他?!?/p>
她母親說話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想。她媽說,“對了我們,有什么話不好說?你說吧!”
順弟抬起眼睛來,見她爸媽都望著她自己。她低下頭去,紅著臉說道:“只要你們倆都說他是個好人,請你們倆作主。”她接著又加上一句話,“男人家四十七歲也不能算是年紀大”。
她爸嘆了一口氣。她媽可氣的跳起來了,忿忿的說,“好呵!你想做官太太了!好罷!聽你情愿吧!”
順弟聽了這句話,又羞又氣,手里的鞋面落在地上,眼淚直滾下來。她拾起鞋面,一聲不響,走到她房里去哭了。
經過了這一番家庭會議之后,順弟的媽明白她女兒是愿意的了,她可不明白她情愿賣身來幫助爹媽的苦心,所以她不指望這門親事成功。
她怕開了八字去,萬一辰肖相合,就難回絕了;萬一八字不合,旁人也許要笑她家高攀不上做官人家。她打定主意,要開一張假八字給媒人拿去。第二天早晨,她到祠堂蒙館去,請先生開一個庚帖,故意錯報了一天生日,又錯報了一個時辰。先生翻開《萬年歷》,把甲子查明寫好,她拿回去交給金灶。
那天下午,星五先生娘到張家拿到了庚帖,高興得很?;氐搅松锨f,她就去尋著月吉先生,請他把三先生和她的八字排排看。
月吉先生看了八字,間是誰家女兒。
“中屯金灶官家的順弟。”
月吉先生說,“這個八字開錯了。小村鄉(xiāng)的蒙館先生連官本(俗稱歷書為官本)也不會查,把八個字抄錯了四個字?!?/p>
星五先生娘說,“你怎么知道八字開錯了?”
月吉先生說,“我算過她的八字,所以記得。大前年村里七月會,我看見這女孩子,她不是燦嫂的侄女嗎?圓圓面孔,有一點雀斑,頭發(fā)很長,是嗎?面貌并不美,倒穩(wěn)重得很,不像個莊稼人家的孩子。我那時問燦嫂討了她的八字來算算看。我算過的八字,三五年不會忘記的?!?/p>
他抽開書桌的抽屜,尋出一張字條來,說,“可不是呢?在這里了?!彼崞鸸P來,把庚帖上的八字改正,又把三先生的寫出。他排了一會,對星五先生娘說,“八字是對的,不用再去對了。星五嫂,你的眼力不差,這個人配得上三哥。相貌是小事,八字也是小事,金灶官家的規(guī)矩好。你明天就去開禮單。三哥那邊,我自己寫信去”。
過了兩天,星五先生娘到了中屯,問金灶官開“禮單”。她埋怨道,“你們村上的先生不中用,把八字開錯了,幾幾乎誤了事”。
金灶嫂心里明白,問誰說八字開錯了的。星五先生娘一五一十的把月吉先生的話說了。金灶夫妻很詫異,他們都說,這是前世注定的姻緣。金灶嫂現(xiàn)在也不反對了。他們答應開禮單,叫她隔幾天來取。
馮順弟就是我的母親,三先生就是我的父親鐵花先生。在我父親的日記上,有這樣幾段記載:
[光緒十五年(1889)二月]十六日,行五十里,抵家?!蝗眨裁饺擞喖s于馮姓,擇定三月十二日迎娶。……三月十一日,遣輿詣七都中屯迎娶馮氏。十二日,馮氏至。行合巹禮。謁廟。十三日,十四日,宴客?!脑鲁趿?,往中屯,叩見岳丈岳母。初七日,由中屯歸?!逶鲁蹙湃?,起程赴滬,天雨,行五十五里,宿旌之新橋。十九,六,廿六
九年的家鄉(xiāng)教育
一
我生在光緒十七年十一月十七日(1891年12月17),那時候我家寄住在上海大東門外。我生后兩個月,我父親被臺灣巡撫邵友濂調往臺灣;江蘇巡撫奏請免調,沒有效果。我父親于十八年二月底到臺灣,我母親和我搬到川沙住了一年。十九年(1892)二月二十六日我們一家(我母,四叔介如,二哥嗣秬,三哥嗣秠)也從上海到臺灣。我們在臺南住了十個月。十九年五月,我父親做臺東直隸州知州,兼統(tǒng)鎮(zhèn)海后軍各營。臺東是新設白州,一切草創(chuàng),故我父不能帶家眷去。到十九年底,我們才到臺東。我們在臺東住了整一年。
甲午(1894)中日戰(zhàn)爭開始,臺灣也在備戰(zhàn)的區(qū)域,恰好介如四叔來臺灣,我父親便托他把家眷送回徽州故鄉(xiāng),只留二哥嗣秬跟著他在臺東。我們于乙未年(1895)正月離開臺灣,二月初十日從上海起程回績溪故鄉(xiāng)。
那年四月,中日和議成,把臺灣割讓給日本。臺灣紳民反對割臺,要求巡撫唐景崧堅守。唐景崧請西洋各國出來干涉,各國不允。臺人公請?zhí)茷榕_灣民主國大總統(tǒng),幫辦軍務劉永福為主軍大總統(tǒng)。我父親在臺東辦后山的防務,電報已不通,餉源已斷絕。那時他已得腳氣病,左腳已不能行動。他守到閏五月初三日,始離開后山。到安平時,劉永??嗫嗔羲麕兔?,不肯放行。到六月廿五日,他雙腳都不能動了。七月初三日他死在廈門,成為東亞第一個民主國的第一個犧牲者!
這時候我只有三歲零八個月。我仿佛記得我父親死信到家時,我母親正在家中老屋的前堂,她坐在房門口的椅子上。她聽見讀信人讀到我父親的死信,身子往后一倒,連椅子倒在房門檻上。東邊房門口坐的珍伯母也放聲大哭起來,一時滿屋都是哭聲,我只覺得天地都翻覆了!我只仿佛記得這一點凄慘的情狀,其余都不記得了。
二
我父親死時,我母親只有二十三歲。我父初娶馮氏,結婚不久便遭太平天國之亂,同治二年(1863)死在兵亂里。次娶曹氏,生了三個兒子,三個女兒,死于光緒四年(1878)。我父親因家貧,又有志遠游,故久不續(xù)娶。到光緒十五年(1889),他在江蘇候補,生活稍稍安定,才續(xù)娶我的母親。我母親結婚后三天,我的大哥嗣稼也娶親了。那時我的大姊已出嫁生了兒子。大姊比我母親大七歲。大哥比她大兩歲。二姊是從小抱給人家的。三姊比我母親小三歲,二哥三哥(孿生的)比她小四歲。這樣一個家庭里忽然來了一個十七歲的后母,她的地位自然十分困難,她的生活自然免不了苦痛。
結婚后不久,我父親把她接到了上海同住。她脫離了大家庭的痛苦,我父又很愛她,每日在百忙中教她認字讀書,這幾年的生活是很快樂的。我小時也很得我父親鐘愛,不滿三歲時,他就把教我母親的紅紙方字教我認。父親作教師,母親便在旁作助教。我認的是生字,她便借此溫她的熟字。他太忙時,她就是代理教師。我們離開臺灣時,她認得了近千字,我也認得了七百多字。這些方字都是我父親親手寫的楷字,我母親終身保存著,因為這些方塊紅箋上都是我們三個人的最神圣的團居生活的記念。
我母親二十三歲就做了寡婦,從此以后,又過了二十三年。這二十三年的生活真是十分苦痛的生活,只因為還有我這一點骨血,她含辛茹苦,把全副希望寄托在我的渺茫不可知的將來,這一點希望居然使她掙扎著活了二十三年。
我父親在臨死之前兩個多月,寫了幾張遺囑,我母親和四個兒子每人各有一張,每張只有幾句話。給我母親的遺囑上說穈兒(我的名字叫嗣穈,穈字音門)天資頗聰明,應該令他讀書。給我的遺囑也教我努力讀書上進。這寥寥幾句話在我的一生很有重大的影響。我十一歲的時候,二哥和三哥都在家,有一天我母親向他們道:“穈今年十一歲了。你老子叫他念書。你們看看他念書念得出嗎?”二哥不曾開口,三哥冷笑道:“哼,念書!”二哥始終沒有說什么。我母親忍氣坐了一會,回到了房里才敢掉眼淚。她不敢得罪他們,因為一家的財政權全在二哥的手里,我若出門求學是要靠他供給學費的。所以她只能掉眼淚,終不敢哭。
但父親的遺囑究竟是父親的遺囑,我是應該念書的。況且我小時候很聰明,四鄉(xiāng)的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兒子是能夠念書的。所以隔了兩年,三哥往上海醫(yī)肺病,我就跟他出門求學了。
三
我在臺灣時,大病了半年,故身體很弱?;丶亦l(xiāng)時,我號稱五歲了,還不能跨一個七八寸高的門檻。但我母親望我念書的心很切,故到家的時候,我才滿三歲零幾個月,就在我四叔父介如先生(名玠)的學堂里讀書了。我的身體太小,他們抱我坐在一只高凳子上面。我坐上了就爬不下來,還要別人抱下來。但我在學堂并不算最低級的學生,因為我進學堂之前已認得近一千字了。
因為我的程度不算“破蒙”的學生,故我不須念《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神童詩》一類的書。我念的第一部書是我父親自己編的一部四言韻文,叫做《學為人詩》,他親筆抄寫了給我的。這部書說的是做人的道理。我把開頭幾行抄在這里:
為人之道,在率其性。子臣弟友,循理之正;謹乎庸言,勉乎庸行;以學為人,以期作圣。
以下分說五倫。最后三節(jié),因為可以代表我父親的思想,我也抄在這里:
五常之中,不幸有變,名分攸關,不容稍紊。義之所在,身可以殉。求仁得仁,無所尤怨。古之學者,察于人倫,因親及親,九族克敦;因愛推愛,萬物同仁。能盡其性,斯為圣人。經籍所載,師儒所述,為人之道,非有他術:窮理致知,返躬踐實,黽勉于學,守道勿失。
我念的第二部書也是我父親編的一部四言韻文,名叫《原學》,是一部略述哲理的書。這兩部書雖是韻文,先生仍講不了,我也懂不了。
我念的第三部書叫做《律詩六抄》,我不記是誰選的了。三十多年來,我不曾重見這部書,故沒有機會考出此書的編者;依我的猜測,似是姚鼐的選本,但我不敢堅持此說。這一冊詩全是律詩,我讀了雖不懂得,卻背的很熟。至今回憶,卻完全不記得了。
我雖不曾讀《三字經》等書,卻因為聽慣了別的小孩子高聲誦讀,我也能背這些書的一部分,尤其是那五七言的《神童詩》,我差不多能從頭背到底。這本書后面的七言句子,如:
人心曲曲灣灣水,世事重重疊疊山。
我當時雖不懂得其中的意義,卻常常嘴上愛念著玩,大概也是因為喜歡那些重字雙聲的緣故。
我念的第四部書以下,除了《詩經》,就都是散文的了。我依誦讀的次序,把這些書名寫在下面:
(4)《孝經》。
(5)朱子的《小學》,江永集注本。
(6)《論語》。以下四書皆用朱子注本。
(7)《孟子》。
(8)《大學》與《中庸》(《四書》皆連注文讀)。
(9)《詩經》,朱子集傳本(注文讀一部分)。
(10)《書經》,蔡沈注本(以下三書不讀注文)。
(11)《易經》,朱子《本義》本。
(12)《禮記》,陳澔注本。
讀到了《論語》的下半部,我的四叔父選了潁州府阜陽縣的訓導,要上任去了,就把家塾移交給族兄禹臣先生(名觀象)。四叔是個紳董,常常被本族或外村請出去議事或和案子;他又喜歡打紙牌(徽州紙牌,每副一百五十五張),常常被明達叔公,映基叔,祝封叔,茂張叔等人邀出去打牌。所以我們的功課很松,四叔往往在出門之前,給我們“上一進書”,叫我們自己念;他到天將黑時,回來一趟,把我們的習字紙加了圈,放了學,才又出門去。
四叔的學堂里只有兩個學生,一個是我,一個是四叔的兒子嗣秫,比我大幾歲。嗣秫承繼給瑜嬸(星五伯公的二子,珍伯瑜叔,皆無子,我家三哥承繼珍伯,秫哥承繼瑜嬸),她很溺愛他,不肯管束他,故四叔一走開,秫哥就溜到灶下或后堂去玩了(他們和四叔住一屋,學堂在這屋的東邊小屋內)。我的母親管的嚴厲,我又不大覺得念書是苦事,故我一個人坐在學堂里溫書念書,到天黑才回家。
禹臣先生接受家塾后,學生就增多了。先是五個,后來添到十多個,四叔家的小屋不夠用了,就移到一所大屋——名叫來新書屋——里去。最初添的三個學生,有兩個是守瓚叔的兒子,嗣昭,嗣逵。嗣昭比我大兩三歲,天資不算笨,卻不愛讀書,最愛“逃學”,我們土話叫做“賴學”。他逃出去,往往躲在麥田或稻田里,寧可睡在田里挨餓,卻不愿念書。先生往往差嗣秫去捉;有時候,嗣昭被捉回來了,總得挨一頓毒打;有時候,連嗣秫也不回來了,——樂得不回來了,因為這是“奉命差遣”,不算是逃學!
我常覺得奇怪,為什么嗣昭要逃學?為什么一個人情愿挨餓,挨打,挨大家笑罵,而不情愿念書?后來我稍懂得世事,才明白了。瓚叔自小在江西做生意,后來在九江開布店,才娶妻生子;一家人都說江西話,回家鄉(xiāng)時,嗣昭弟兄都不容易改口音;說話改了,而嗣昭念書常帶江西音,常常因此吃戒方或吃“作瘤栗”(鉤起五指,打在頭上,常打起瘤子,故叫做“作瘤栗”)。這是先生不原諒,難怪他不愿念書。
還有一個原因。我們家鄉(xiāng)的蒙館學金太輕,每個學生每年只送兩塊銀元。先生對于這一類學生,自然不肯耐心教書,每天只教他們念死書,背死書,從來不肯為他們“講書”。小學生初念有韻的書,也還不十分叫苦。后來念《幼學瓊林》,《四書》一類的散文,他們自然毫不覺得有趣味,因為全不懂得書中說的是什么。因為這個緣故,許多學生常常賴學;先有嗣昭,后來有個士祥,都是有名的“賴學胚”。他們都屬于這每年兩元錢的階級。因為逃學,先生生了氣,打的更利害。越打的利害,他們越要逃學。
我一個人不屬于這“兩元”的階級。我母親渴望我讀書,故學金特別優(yōu)厚,第一年就送六塊錢,以后每年增加,最后一年加到十二元。這樣的學金,在家鄉(xiāng)要算“打破紀錄”的了。我母親大概是受了我父親的叮囑,她囑托四叔和禹臣先生為我“講書”:每讀一字,須講一字的意思;每讀一句,須講一句的意思。我先已認得了近千個“方字”,每個字都經過父母的講解,故進學堂之后,不覺得很苦。念的幾本書雖然有許多是鄉(xiāng)里先生講不明白的,但每天總遇著幾句可懂的話。我最喜歡朱子《小學》里的記述古人行事的部分,因為那些部分最容易懂得,所以比較最有趣味。同學之中有念《幼學瓊林》的,我常常幫他們的忙,教他們不認得的生字,因此常常借這些書看;他們念大字,我卻最愛看《幼學瓊林》的小注,因為注文中有許多神話和故事,比《四書》《五經》有趣味多了。
有一天,一件小事使我忽然明白我母親增加學金的大恩惠。一個同學的母親來請禹臣先生代寫家信給她的丈夫;信寫成了,先生交她的兒子帶回家去。一會兒,先生出門去了,這位同學把家信抽出來偷看。他忽然過來問我道:“穈,這信上第一句‘父親大人膝下’是什么意思?”他比我只小一歲,也念過《四書》,卻不懂“父親大人膝下”是什么!這時候,我才明白我是一個受特別待遇的人,因為別人每年出兩塊錢,我去年卻送十塊錢。我一生最得力的是講書:父親母親為我講方字,兩位先生為我講書。念古文而不講解,等于念“揭諦揭諦,波羅揭諦”,全無用處。
四
當我九歲時,有一天我在四叔家東邊小屋里玩耍。這小屋前面是我們的學堂,后邊有一間臥房,有客便住在這里。這一天沒有課,我偶然走進那臥房里去,偶然看見桌子下一只美孚煤油板箱里的廢紙堆中露出一本破書。我偶然撿起了這本書,兩頭都被老鼠咬壞了,書面也扯破了。但這一本破書忽然為我開辟了一個新天地,忽然在我的兒童生活史上打開了一個新鮮的世界!
這本破書原來是一本小字木板的《第五才子》,我記得很清楚,開始便是“李逵打死殷天錫”一回。我在戲臺上早已認得李逵是誰了,便站在那只美孚破板箱邊,把這本《水滸傳》殘本一口氣看完了。不看尚可,看了之后,我的心里很不好過:這一本的前面是些什么?后面是些什么?這兩個問題,我都不能回答,卻最急要一個回答。
我拿了這本書去尋我的五叔,因為他最會“說笑話”(“說笑話”就是“講故事”,小說書叫做“笑話書”),應該有這種笑話書。不料五叔竟沒有這書,他叫我去尋宋煥哥。宋煥哥說,“我沒有《第五才子》,我替你去借一部;我家中有部《第一才子》,你先拿去看,好吧?”《第一才子》便是《三國演義》,他很鄭重的捧出來,我很高興的捧回去。
后來我居然得著《水滸傳》全部?!度龂萘x》也看完了。從此以后,我到處去借小說看。五叔,宋煥哥,都幫了我不少的忙。三姊夫(周紹瑾)在上海鄉(xiāng)間周浦開店,他吸鴉片煙,最愛看小說書,帶了不少回家鄉(xiāng);他每到我家來,總帶些《正德皇帝下江南》,《七劍十三俠》一類的書來送給我。這是我自己收藏小說的起點。我的大哥(嗣稼)最不長進,也是吃鴉片煙的,但鴉片煙燈是和小說書常作伴的,——五叔,宋煥哥,三姊夫都是吸鴉片煙的,——所以他也有一些小說書。大嫂認得一些字,嫁妝里帶來了好幾種彈詞小說,如《雙珠鳳》之類。這些書不久都成了我的藏書的一部分。
三哥在家鄉(xiāng)時多;他同二哥都進過梅溪書院,都做過南洋公學的師范生,舊學都有根柢,故三哥看小說很有選擇。我在他書架上只尋得三部小說:一部《紅樓夢》,一部《儒林外史》,一部《聊齋志異》。二哥有一次回家,帶了一部新譯出的《經國美談》,講的是希臘的愛國志士的故事,是日本人做的。這是我讀外國小說的第一步。
幫助我借小說最出力的是族叔近仁,就是民國十二年和顧頡剛先生討論古史的胡堇人。他比我大幾歲,已“開筆”做文章了,十幾歲就考取了秀才。我同他不同學堂,但常常相見,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他天才很高,也肯用功,讀書比我多,家中也頗有藏書。他看過的小說,常借給我看。我借到的小說,也常借給他看。我們兩人各有一個小手折,把看過的小說都記在上面,時時交換比較,看誰看的書多。這兩個折子后來都不見了,但我記得離開家鄉(xiāng)時,我的折子上好像已有了三十多部小說了。
這里所謂“小說”,包括彈詞,傳奇,以及筆記小說在內?!峨p珠鳳》在內,《琵琶記》也在內;《聊齋》,《夜雨秋燈錄》,《夜譚隨筆》,《蘭苕館外史》,《寄園寄所寄》,《虞初新志》等等也在內。從《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五虎平西》,《粉妝樓》一類最無意義的小說,到《紅樓夢》和《儒林外史》一類的第一流作品,這里面的程度已是天懸地隔了。我到離開家鄉(xiāng)時,還不能了解《紅樓夢》和《儒林外史》的好處。但這一大類都是白話小說,我在不知不覺之中得了不少的白話散文的訓練,在十幾年后于我很有用處。
看小說還有一樁絕大的好處,就是幫助我把文字弄通順了。那時正是廢八股時文的時代,科舉制度本身也動搖了。二哥三哥在上海受了時代思潮的影響,所以不要我“開筆”做八股文,也不要我學做策論經義。他們只要先生給我講書,教我讀書。但學堂里念的書,越到后來,越不好懂了?!对娊洝菲鸪踹€好懂,讀到《大雅》,就難懂了;讀到《周頌》,更不可懂了。《書經》有幾篇,如《五子之歌》,我讀的很起勁;但《盤庚》三篇,我總讀不熟。我在學堂九年,只有《盤庚》害我挨了一次打。后來隔了十多年,我才知道《尚書》有今文和古文兩大類,向來學者都說古文諸篇是假的,今文是真的;《盤庚》屬于今文一類,應該是真的。但我研究《盤庚》用的代名詞最雜亂不成條理,故我總疑心這三篇書是后人假造的。有時候,我自己想,我的懷疑《盤庚》,也許暗中含有報那一個“作瘤栗”的仇恨的意味罷?
《周頌》,《尚書》,《周易》等書都是不能幫助我作通順文字的。但小說書卻給了我絕大的幫助。從《三國演義》讀到《聊齋志異》和《虞初新志》,這一跳雖然跳的太遠,但因為書中的故事實在有趣味,所以我能細細讀下去。石印本的《聊齋志異》有圈點,所以更容易讀。到我十二三歲時,已能對本家姊妹們講說《聊齋》故事了。那時候,四叔的女兒巧菊,禹臣先生的妹子廣菊多菊,祝封叔的女兒杏仙,和本家侄女翠蘋定嬌等,都在十五六歲之間;她們常常邀我去,請我講故事。我們平常請五叔講故事時,忙著替他點火,裝旱煙,替他捶背?,F(xiàn)在輪到我受人巴結了。我不用人裝煙捶背,她們聽我說完故事,總去泡炒米,或做蛋炒飯來請我吃。她們繡花做鞋,我講《鳳仙》,《蓮香》,《張鴻漸》,《江城》。這樣的講書,逼我把古文的故事翻譯成績溪土話,使我更了解古文的文理。所以我到十四歲來上海開始作古文時,就能做很像樣的文字了。
我小時身體弱,不能跟著野蠻的孩子們一塊兒玩。我母親也不準我和他們亂跑亂跳。小時不曾養(yǎng)成活潑游戲的習慣,無論在什么地方,我總是文縐縐地。所以家鄉(xiāng)老輩都說我“像個先生樣子”,遂叫我做“穈先生”。這個綽號叫出去之后,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兒子叫做穈先生了。既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裝出點“先生”樣子,更不能跟著頑童們“野”了。有一天,我在我家八字門口和一班孩子“擲銅錢”,一位老輩走過,見了我,笑道:“穈先生也擲銅錢嗎?”我聽了羞愧的面紅耳熱,覺得大失了“先生”的身分!
大人們鼓勵我裝先生樣子,我也沒有嬉戲的能力和習慣,又因為我確是喜歡看書,所以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過兒童游戲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里去“監(jiān)割”(頂好的田,水旱無擾,收成最好,佃戶每約田主來監(jiān)割,打下谷子,兩家平分),我總是坐在小樹下看小說。十一二歲時,我稍活潑一點,居然和一群同學組織了一個戲劇班,做了一些木刀竹槍,借得了幾付假胡須,就在村田里做戲。我做的往往是諸葛亮、劉備一類的文角兒;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榮一箭從椅子上射倒下去,這算是我最活潑的玩藝兒了。
我在這九年(1895-1904)之中,只學得了讀書寫字兩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看下章)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點底子。但別的方面都沒有發(fā)展的機會。有一次我們村里“當朋”(八都凡五村,稱為“五朋”,每年一村輪著做太子會,名為“當朋”)籌備太子會,有人提議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隊里學習吹笙或吹笛。族里長輩反對,說我年紀太小,不能跟著太子會走遍五朋。于是我失掉了這學習音樂的唯一機會。三十年來,我不曾拿過樂器,也全不懂音樂;究竟我有沒有一點學音樂的天資,我至今還不知道。至于學圖畫,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紙蒙在小說書的石印繪像上,摹畫書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見了,挨了一頓大罵,抽屜里的圖畫都被搜出撕毀了。于是我又失掉了學做畫家的機會。
但這九年的生活,除了讀書看書之外,究竟給了我一點做人的訓練。在這一點上,我的恩師就是我的慈母。
每天天剛亮時,我母親就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從不知道她醒來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才對我說昨天我做錯了什么事,說錯了什么話,要我認錯,要我用功讀書。有時候她對我說父親的種種好處,她說:“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步。我一生只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你要學他,不要跌他的股?!保ǖ杀闶莵G臉,出丑)她說到傷心處,往往掉下淚來。到天大明時,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學。學堂門上的鎖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學堂門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門。先生家里有人把鎖匙從門縫里遞出來,我拿了跑回去,開了門,坐下念生書。十天之中,總有八九天我是第一個去開學堂門的。等到先生來了,我背了生書,才回家吃早飯。
我母親管束我最嚴,她是慈母兼任嚴父。但她從來不在別人面前罵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錯了事,她只對我一望,我看見了她的嚴厲眼光,就嚇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眼醒時才教訓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靜時,關了房門,先責備我,然后行罰,或跪罰,或擰我的肉。無論怎樣重罰,總不許我哭出聲音來。她教訓兒子不是借此出氣叫別人聽的。
有一個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飯,在門口玩,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背心。這時候我母親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來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說:“穿上吧,涼了?!蔽译S口回答:“娘(涼)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剛說了這句話,一抬頭,看見母親從家里走出,我趕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聽見這句輕薄的話了。晚上人靜后,她罰我跪下,重重的責罰了一頓。她說:“你沒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來說嘴!”她氣的坐著發(fā)抖,也不許我上床去睡。我跪著哭,用手擦眼淚,不知擦進了什么微菌,后來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醫(yī)來醫(yī)去,總醫(yī)不好。我母親心里又悔又急,聽說眼翳可以用舌頭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她真用舌頭舔我的病眼。這是我的嚴師,我的慈母。
我母親二十三歲做了寡婦,又是當家的后母。這種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筆寫不出一萬分之一二。家中財政本不寬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經營調度。大哥從小就是敗子,吸鴉片煙,賭博,錢到手就光,光了就回家打主意,見了香爐就拿出去賣,撈著錫茶壺就拿出去押。我母親幾次邀了本家長輩來,給他定下每月用費的數(shù)目。但他總不夠用,到處都欠下煙債賭債。每年除夕我家中總有一大群討債的,每人一盞燈籠,坐在大廳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大廳的兩排椅子上滿滿的都是燈籠和債主。我母親走進走出,料理年夜飯,謝灶神,壓歲錢等事,只當做不曾看見這一群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門”了,我母親才走后門出去,央一位鄰舍本家到我家來,每一家債戶開發(fā)一點錢。做好做歹的,這一群討債的才一個一個提著燈籠走出去。一會兒,大哥敲門回來了。我母親從不罵他一句。并且因為是新年,她臉上從不露出一點怒色。這樣的過年,我過了六七次。
大嫂是個最無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個很能干而氣量很窄小的人。她們常常鬧意見,只因為我母親的和氣榜樣,她們還不曾有公然相罵相打的事。她們鬧氣時,只是不說話,不答話,把臉放下來,叫人難看;二嫂生氣時,臉色變青,更是怕人。她們對我母親鬧氣時,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這一套,后來也漸漸懂得看人的臉色了。我漸漸明白,世間最可厭惡的事莫如一張生氣的臉;世間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氣的臉擺給旁人看。這比打罵還難受。
我母親的氣量大,性子好,又因為做了后母后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大哥的女兒比我只小一歲,她的飲食衣料總是和我的一樣。我和她有小爭執(zhí),總是我吃虧,母親總是責備我,要我事事讓她。后來大嫂二嫂都生了兒子了,她們生氣時便打罵孩子來出氣,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話罵給別人聽。我母親只裝做不聽見。有時候,她實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門去,或到左鄰立大嫂家去坐一會,或走后門到后鄰度嫂家去閑談。她從不和兩個嫂子吵一句嘴。
每個嫂子一生氣,往往十天半個月不歇,天天走進走出,板著臉,咬著嘴,打罵小孩子出氣。我母親只忍耐著,忍到實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這一天的天明時,她就不起床,輕輕的哭一場。她不罵一個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留不住她丈夫來照管她。她先哭時,聲音很低,漸漸哭出聲來。我醒了起來勸她,她不肯住。這時候,我總聽見前堂(二嫂住前堂東房)或后堂(大嫂住后堂西房)有一扇房門開了,一個嫂子走出房向廚房走去。不多一會,那位嫂子來敲我們的房門了。我開了房門,她走進來,捧著一碗熱茶,送到我母親床前,勸她止哭,請她喝口熱茶。我母親慢慢停住哭聲,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著勸一會,才退出去。沒有一句話提到什么人,也沒有一個字提到這十天半個月來的氣臉,然而各人心里明白,泡茶進來的嫂子總是那十天半個月來鬧氣的人。奇怪的很,這一哭之后,至少有一兩個月的太平清靜日子。
我母親待人最仁慈,最溫和,從來沒有一句傷人感情的話。但她有時候也很有剛氣,不受一點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個無正業(yè)的浪人,有一天在煙館里發(fā)牢騷,說我母親家中有事總請某人幫忙,大概總有什么好處給他。這句話傳到了我母親耳朵里,她氣的大哭,請了幾位本家來,把五叔喊來,她當面質問他她給了某人什么好處。直到五叔當眾認錯賠罪,她才罷休。
我在我母親的教訓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極大深刻的影響。我十四歲(其實只有十二歲零兩三個月)就離開她了,在這廣漠的人海里獨自混了二十多年,沒有一個人管束過我。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
十九,十一,廿一夜
從拜神到無神
一
紛紛歌舞賽蛇蟲,酒醴牲牢告潔豐。果有神靈來護佑,天寒何故不臨工?
這是我父親在鄭州辦河工時(光緒十四年,1888年)做的十首《鄭工合龍紀事詩》的一首。他自己有注道:“霜雪既降,凡俗所謂‘大王’、‘將軍’代身臨工者皆絕跡不復見矣。”“大王”、“將軍”都是祀典里的河神;河工區(qū)域內的水蛇蝦蟆,往往被認為大王或將軍的化身,往往享受最隆重的祠祭禮拜。河工是何等大事,而國家的治河官吏不能不向水蛇蝦蟆磕頭乞憐,真是一個民族的最大恥辱。我父親這首詩不但公然指斥這種迷信,并且用了一個很淺近的證據(jù),證明這種迷信的荒誕可笑。這一點最可表現(xiàn)我父親的思想的傾向。
我父親不曾受過近世自然科學的洗禮,但他很受了程頤朱熹一系的理學的影響。理學家因襲了古代的自然主義的宇宙觀,用“氣”和“理”兩個基本觀念來解釋宇宙,敢說“天即理也”,“鬼神者,二氣(陰陽)之良能也”。這種思想,雖有不徹底的地方,很可以破除不少的迷信。況且程朱一系極力提倡“格物窮理”,教人“即物而窮其理”,這就是近世科學的態(tài)度。我父親做的《原學》,開端便說:
天地氳氤,萬物化生。
這是采納了理學家的自然主義的宇宙觀。他做的《學為人詩》的結論是:
為人之道,非有他術:窮理致知,反躬踐實,黽勉于學,守道勿失。
這是接受了程朱一系格物窮理的治學態(tài)度。
這些話都是我四五歲時就念熟了的。先生怎樣講解,我記不得了;我當時大概完全不懂得這些話的意義。我父親死得太早,我離開他時,還只是三歲小孩,所以我完全不曾受著他的思想的直接影響。他留給我的,大概有兩方面:一方面是遺傳,因為我是“我父親的兒子”。一方面是他留下了一點程朱理學的遺風:我小時跟著四叔念朱子的《小學》,就是理學的遺風;四叔家和我家的大門上都貼著“僧道無緣”的條子,也就是理學家庭的一個招牌。
我記得我家新屋大門上的“僧道無緣”條子,從大紅色褪到粉紅,又漸漸變成了淡白色,后來竟完全剝落了。我家中的女眷都是深信神佛的。我父親死后,四叔又上任做學官去了,家中的女眷就自由拜神佛了。女眷的宗教領袖是星五伯娘,她到了晚年,吃了長齋,拜佛念經,四叔和三哥(是她過繼的孫子)都不能勸阻她,后來又添上了二哥的丈母,也是吃長齋念佛的,她常來我家中住。這兩位老太婆做了好朋友,常勸誘家中的幾房女眷信佛。家中人有病痛,往往請她們念經許愿還愿。
二哥的丈母頗認得字,帶來了《玉歷抄傳》,《妙莊王經》一類的善書,常給我們講說目連救母游地府,妙莊王的公主(觀音)出家修行等等故事。我把她帶來的書都看了,又在戲臺上看了《觀音娘出家》全本連臺戲,所以腦子里裝滿了地獄的慘酷景象。
后來三哥得了肺癆病,生了幾個孩子都不曾養(yǎng)大。星五伯娘常為三哥拜神佛,許愿,甚至于招集和尚在家中放焰口超度冤魂。三哥自己不肯參加行禮,伯娘常叫我去代替三哥跪拜行禮。我自己幼年身體也很虛弱,多病痛,所以我母親也常請伯娘帶我去燒香拜佛。依家鄉(xiāng)的風俗,我母親也曾把我許在觀音菩薩座下做弟子,還給我取了一個佛名,上一字是個“觀”字,下一字我忘了。我母親愛我心切,時時教我拜佛拜神總須誠心敬禮。每年她同我上外婆家去,十里路上所過廟宇路亭,凡有神佛之處,她總教我拜揖。有一年我害肚痛,眼睛里又起翳,她代我許愿:病好之后親自到古塘山觀音菩薩座前燒香還愿。后來我病好了,她親自跟伯娘帶了我去朝拜古塘山。山路很難走,她的腳是終年疼的,但她為了兒子,步行朝山,上山時走幾步便須坐下歇息,卻總不說一聲苦痛。我這時候自然也是很誠心的跟著她們禮拜。
我母親盼望我讀書成名,所以常常叮囑我每天要拜孔夫子。禹臣先生學堂壁上掛著一幅朱印石刻的吳道子畫的孔子像,我們每晚放學時總得對他拜一個揖。我到大姊家去拜年,看見了外甥章硯香(比我大幾歲)供著一個孔夫子神龕,是用大紙匣子做的,用紅紙剪的神位,用火柴盒子做的祭桌,桌子上貼著金紙剪的香爐燭臺和供獻,神龕外邊貼著許多紅紙金紙的圣廟匾額對聯(lián),寫著“德配天地,道冠古今”一類的句子。我看了這神龕,心里好生羨慕,回到家里,也造了一座小廟。我在家中尋到了一只燕窩匣子,做了圣廟大庭;又把匣子中間挖空一方塊,用一只小匣子糊上去,做了圣廟的內堂,堂上也設了祭桌,神位,香爐,燭臺等等。我在兩廂又添設了顏淵子路一班圣門弟子的神位,也都有小祭桌。我借得了一部《聯(lián)語類編》,抄出了許多圣廟聯(lián)匾句子,都用金銀錫箔做成匾對,請近仁叔寫了貼上。這一座孔廟很費了我不少的心思。我母親見我這樣敬禮孔夫子,她十分高興,給我一張小桌子專供這神龕,并且給我一個銅香爐;每逢初一和十五,她總教我焚香敬禮。
這座小神廟,因為我母親的加意保存,到我二十七歲從外國回家時,還不曾毀壞。但我的宗教虔誠卻早已摧毀破壞了。我在十一二歲時便已變成了一個無神論者。
二
有一天,我正在溫習朱子的《小學》,念到了一段司馬溫公的家訓,其中有論地獄的話,說:
形既朽滅,神亦飄散,雖有剉燒舂磨,亦無所施?!抑刈x了這幾句話,忽然高興的直跳起來?!赌窟B救母》,
《玉歷抄傳》等書里的地獄慘狀,都呈現(xiàn)在我眼前,但我覺得都不怕了。放焰口的和尚陳設在祭壇上的十殿閻王的畫像,和十八層地獄的種種牛頭馬面用鋼叉把罪人叉上刀山,叉下油鍋,拋下奈何橋去喂餓狗毒蛇,——這種種慘狀也都呈現(xiàn)在我眼前,但我現(xiàn)在覺得都不怕了。我再三念這句話:“形既朽滅,神亦飄散,雖有剉燒舂磨,亦無所施?!蔽倚睦锖芨吲d,真像地藏王菩薩把錫杖一指,打開地獄門了。
這件事我記不清在哪一年了,大概在十一歲時。這時候,我已能夠自己看古文書了。禹臣先生教我看《綱鑒易知錄》,后來又教我改看《御批通鑒輯覽》?!兑字洝酚芯渥x,故我不覺吃力?!锻ㄨb輯覽》須我自己用朱筆點讀,故讀的很遲緩。有一次二哥從上?;貋?,見我看《御批通鑒輯覽》,他不贊成;他對禹臣先生說,不如看《資治通鑒》。于是我就點讀《資治通鑒》了。這是我研究中國史的第一步。我不久便很喜歡這一類歷史書,并且感覺朝代帝王年號的難記,就想編一部《歷代帝王年號歌訣》!近仁叔很鼓勵我做此事,我真動手編這部七字句的歷史歌訣了。此稿已遺失了,我已不記得這件野心工作編到了那一朝代。但這也可算是我的整理國故的破土工作??墒钦l也想不到司馬光的《資治通鑒》,竟會大大的影響我的宗教信仰,竟會使我變成一個無神論者。
有一天,我讀到《資治通鑒》第一三六卷,有一段范縝(齊梁時代人,死時約在西歷510年)反對佛教的故事,說:
縝著《神滅論》,以為“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也。神之于形,猶利之于刀。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哉?”此論出,朝野喧嘩,難之,終不能屈。
我先已讀司馬光論地獄的話了,所以我讀了這一段議論,覺得非常明白,非常有理。司馬光的話教我不信地獄,范縝的話使我更進一步,就走了無鬼神的路。范縝用了一個譬喻,說形和神的關系就像刀子和刀口的鋒利一樣;沒有刀子,便沒有刀子的“快”了;那么,沒有形體,還能有神魂嗎?這個譬喻是很淺顯的,恰恰合一個初開知識的小孩子的程度,所以我越想越覺得范縝說的有道理。司馬光引了這三十五個字的《神滅論》,居然把我腦子里的無數(shù)鬼神都趕跑了。從此以后,我不知不覺的成了一個無鬼無神的人。
我那時并不知道范縝的《神滅論》全文載在《梁書》(卷四八)里,也不知道當時許多人駁他的文章保存在《弘明集》里。我只讀了這三十五個字,就換了一個人。大概司馬光也受了范縝的影響,所以有“形既朽滅,神亦飄散”的議論;大概他感謝范縝,故他編《通鑒》時,硬把《神滅論》摘了最精彩的一段,插入他的不朽的歷史里。他決想不到,八百年后這三十五個字竟感悟了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子,竟影響了他一生的思想。
《通鑒》又記述范縝和竟陵王肖子良討論“因果”的事,這一段在我的思想上也發(fā)生了很大的影響。原文如下:
子良篤好釋氏,招致名僧,講論佛法。道俗之盛,江左未有?;蛴H為眾僧賦食行水,世頗以為失宰相體。
范縝盛稱無佛。子良曰,“君不信因果,何得有富貴貧賤?”縝曰,“人生如樹花同發(fā),隨風而散,或拂簾幌,墜茵席之上;或關籬墻,落糞溷之中。墜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貴賤雖復殊途,因果竟在何處?”子良無以難。
這一段議論也只是一個譬喻,但我當時讀了只覺得他說的明白有理,就熟讀了記在心里。我當時實在還不能了解范縝的議論的哲學意義。他主張一種“偶然論”,用來破壞佛教的果報輪回說。我小時聽慣了佛家果報輪回的教訓,最怕來世變豬變狗,忽然看見了范縝不信因果的譬喻,我心里非常高興,膽子就大的多了。他和司馬光的神滅論教我不怕地獄;他的無因果論教我不怕輪回。我喜歡他們的話,因為他們教我不怕。我信服他們的話,因為他們教我不怕。
三
我的思想經過了這回解放之后,就不能虔誠拜神拜佛了。
但我在我母親面前,還不敢公然說出不信鬼神的議論。她叫我上分祠里去拜祖宗,或去燒香還愿,我總不敢不去,滿心里的不愿意,我終不敢讓她知道。
我十三歲的正月里,到大姊家去拜年,住了幾天,到十五日早晨,才和外甥硯香回我家去看燈。他家的一個長工挑著新年糕餅等物事,跟著我們走。
半路上到了中屯外婆家,我們進去歇腳,吃了點心,又繼續(xù)前進。中屯村口有個三門亭,供著幾個神像。我們走進亭子,我指著神像對硯香說,“這里沒有人看見,我們來把這幾個爛泥菩薩拆下來拋到茅廁里去,好嗎?”
這樣突然主張毀壞神像,把我的外甥嚇住了。他雖然聽我說過無鬼無神的話,卻不曾想到我會在這路亭里提議實行搗毀神像。他的長工忙勸阻我道:“穈舅,菩薩是不能得罪的?!蔽衣犃诉@話,更不高興,偏要拾石子去擲神像。恰好村子里有人下來了,硯香和那長工就把我勸走了。
我們到了我家中,我母親煮面給我們吃,我剛吃了幾筷子,聽見門外鑼鼓響,便放下面,跑出去看舞獅子了。這一天來看燈的客多,家中人都忙著照料客人,誰也不來管我吃了多少面,我陪著客人出去玩,也就忘了肚子餓了。
晚上陪客人吃飯,我也喝了一兩杯燒酒。酒到了餓肚子里,有點作怪。晚飯后,我跑出大門外,被風一吹,我有點醉了,便喊道:“月亮,月亮,下來看燈!”別人家的孩子也跟著喊,“月亮,月亮,下來看燈!”
門外的喊聲被屋里人聽見了,我母親叫人來喚我回去。我怕她責怪,就跑出去了。來人追上去,我跑的更快。有人對我母親說,我今晚上喝了燒酒,怕是醉了。我母親自己出來喚我,這時候我已被人追回來了。但跑多了,我真有點醉了,就和他們抵抗,不肯回家。母親抱住我,我仍喊著要月亮下來看燈。許多人圍攏來看,我仗著人多,嘴里仍舊亂喊。母親把我拖進房里,一群人擁進房來看。
這時候,那位跟我們來的章家長工走到我母親身邊,低低的說:“外婆(他跟著我的外甥稱呼),穈舅今夜怕不是吃醉了吧?今天我們從中屯出來,路過三門亭,穈舅要把那幾個菩薩拖下來丟到茅廁里去。他今夜嘴里亂說話,怕是得罪了神道,神道怪下來了?!?/p>
這幾句話,他低低的說,我靠在母親懷里,全聽見了。我心里正怕喝醉了酒,母親要責罰我;現(xiàn)在我聽了長工的話,忽然想出了一條妙計。我想:“我胡鬧,母親要打我;菩薩胡鬧,她不會責怪菩薩?!庇谑俏揖汪[的更兇,說了許多瘋話,好像真有鬼神附在我身上一樣!
我母親著急了,叫硯香來問,硯香也說我日里的確得罪了神道。母親就叫別人來抱住我,她自己去洗手焚香,向空中禱告三門亭的神道,說我年小無知,觸犯了神道,但求神道寬洪大量,不計較小孩子的罪過,寬恕了我。我們將來一定親到三門亭去燒香還愿。
這時候,鄰舍都來看我,擠滿了一屋子的人,有些婦女提著“火筩”(徽州人冬天用瓦壚裝炭火,外面用篾絲作籃子,可以隨身攜帶,名為火筩),房間里悶熱的很。我熱的臉都紅了,真有點像醉人。
忽然門外有人來報信,說,“龍燈來了,龍燈來了!”男男女女都往外跑,都想趕到十字街口去等候看燈。一會兒,一屋子的人都散完了,只剩下我和母親兩個人。房里的悶熱也消除了,我也疲倦了,就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母親許的愿好象是靈應了。第二天,她教訓了我一場,說我不應該瞎說,更不應該在神道面前瞎說。但她不曾責罰我,我心里高興,萬想不到我的責罰卻在一個月之后。
過了一個月,母親同我上中屯外婆家去。她拿出錢來,在外婆家辦了豬頭供獻,備了香燭紙錢,她請我母舅領我到三門亭里去謝神還愿。我母舅是個虔誠的人,他恭恭敬敬的擺好供獻,點起香燭,陪著我跪拜謝神。我忍住笑,恭恭敬敬的行了禮,——心里只怪我自己當日扯謊時,不曾想到這樣比挨打還更難為情的責罰!
直到我二十七歲回家時,我才敢對母親說那一年元宵節(jié),附在我身上胡鬧的不是三門亭的神道,只是我自己。母親也笑了。
十九,十二,廿五 在北京
在上海(一)
一
光緒甲辰年(1904)的春天,三哥的肺病已到了很危險的時期,他決定到上海去醫(yī)治。我母親也決定叫我跟他到上海去上學。那時我名為十四歲,其實只有十二歲有零。這一次我和母親分別之后,十四年之中,我只回家三次,和她在一塊的時候還不滿六個月。她只有我一個人,只因為愛我太深,望我太切,所以她硬起心腸,送我向遠地去求學。臨別的時候,她裝出很高興的樣子,不曾掉一滴眼淚。我就這樣出門去了,向那不可知的人海里,去尋求我自己的教育和生活,——孤零零的一個小孩子,所有的防身之具只是一個慈母的愛,一點點用功的習慣,和一點點懷疑的傾向。
我在上海住了六年(1904-1910),換了四個學校(梅溪學堂,澄衷學堂,中國公學,中國新公學)。這是我一生的第二個階段。
我父親生平最佩服一個朋友——上海張煥綸先生(字經甫)。張先生是提倡新教育最早的人,他自己辦了一個梅溪書院,后來改做梅溪學堂。二哥三哥都在梅溪書院住過,所以我到了上海也就進了梅溪學堂,我只見過張煥綸先生一次,不久他就死了?,F(xiàn)在談中國教育史的人,很少能知道這一位新教育的老先鋒了。他死了二十二年之后,我在巴黎見著趙詒先生(字頌南,無錫人),他是張先生的得意學生,他說他在梅溪書院很久,最佩服張先生的人格,受他的感化最深。他說,張先生教人的宗旨只是一句話:“千萬不要僅僅做個自了漢。”我在巴黎鄉(xiāng)間的草地上,聽著趙先生談話,想著趙先生夫婦的刻苦生活和奮斗精神,——這時候,我心里想:張先生的一句話影響了他的一個學生的一生,張先生的教育事業(yè)不算是失敗。
梅溪學堂的課程是很不完備的,只有國文,算學,英文三項。分班的標準是國文程度。英文算學的程度雖好,國文不到頭班,仍不能畢業(yè)。國文到了頭班,英文算學還很幼稚,卻可以畢業(yè)。這個辦法雖然不算頂好,但這和當時教會學堂的偏重英文,都是過渡時代的特別情形。
我初到上海的時候,全不懂上海話。進學堂拜見張先生時,我穿著藍呢的夾袍,絳色呢大袖馬褂,完全是個鄉(xiāng)下人。許多小學生圍攏來看我這鄉(xiāng)下人。因為我不懂話,又不曾“開筆”做文章,所以暫時編在第五班,差不多是最低的一班。班上讀的是文明書局的《蒙學讀本》,英文班上用《華英初階》,算學班上用《筆算算學》。
我是讀了許多古書的,現(xiàn)在讀《蒙學讀本》,自然毫不費力,所以有功夫專讀英文算學。這樣過了六個星期。到了第四十二天,我的機會來了。教《蒙學讀本》的沈先生大概也瞧不起這樣淺近的書,更料不到這班小孩子里面有人起來駁正他的錯誤。這一天,他講的一課書里有這樣一段引語:
傳曰,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
沈先生隨口說這是《左傳》上的話。我那時已勉強能說幾句上海話了,等他講完之后,我拿著書,走到他的桌邊,低聲對他說,這個“傳曰”是《易經》的《系辭傳》,不是《左傳》。先生臉紅了,說:“儂讀過《易經》?”我說讀過。他又問:“阿曾讀過別樣經書?”我說讀過《詩經》、《書經》、《禮記》。他問我做過文章沒有,我說沒有做過。他說,“我出個題目,撥儂做做試試看”。他出了“孝弟說”三個字,我回到座位上,勉強寫了一百多字,交給先生看。他看了對我說:“儂跟我來?!蔽揖砹藭?,跟他下樓走到前廳。前廳上東面是頭班,西面是二班。沈先生到二班課堂上,對教員顧先生說了一些話,顧先生就叫我坐在末一排的桌子上。我才知道我一天之中升了四班,居然做第二班的學生了。
可是我正在歡喜的時候,抬頭一看,就得發(fā)愁了。這一天是星期四,是作文的日子。黑板上寫著兩個題目:
論題:原日本之所由強。經義題:古之為關也將以御暴,今之為關也將以為暴。
我從來不知道“經義”是怎樣做的,所以想都不敢去想他??墒侨毡驹谔炷系乇?,我還不很清楚,這個“原日本之所由強”又從那里說起呢?既不敢去問先生,班上同學又沒有一個熟人,我心里頗怪沈先生太鹵莽,不應該把我升得這么高,這么快。
忽然學堂的茶房走到廳上來,對先生說了幾句話,呈上一張字條。先生看了字條,對我說,我家中有要緊事,派了人來領我回家,卷子可以帶回去做,下星期四交卷。我正在著急,聽了先生的話,抄了題目,逃出課堂,趕到門房,才知道三哥病危,二哥在漢口沒有回來,店里(我家那時在上海南市開一個公義油棧)的管事慌了,所以派人來領我回去。
我趕到店里,三哥還能說話。但不到幾個鐘頭,他就死了,死時他的頭還靠在我手腕上。第三天,二哥從漢口趕到。喪事辦了之后,我把升班的事告訴二哥,并且問他“原日本之所由強”一個題目應該參考一些什么書。二哥檢了《明治維新三十年史》,壬寅《新民叢報匯編》……一類的書,裝了一大籃,叫我?guī)Щ貙W堂去翻看。費了幾天的功夫,才勉強湊了一篇論說交進去。不久我也會做經義了。幾個月之后,我居然算是頭班學生了,但英文還不曾讀完《華英初階》,算學還只做到“利息”。
這一年梅溪學堂改為梅溪小學,年底要辦畢業(yè)第一班。我們聽說學堂里要送張在貞、王言、鄭璋和我四個人到上海道衙門去考試。我和王鄭二人都不愿意去考試,都不等到考試日期,就離開學堂了。
為什么我們不愿受上海道的考試呢?這一年之中,我們都經過了思想上的一種激烈變動,都自命為“新人物”了。二哥給我的一大籃子的“新書”,其中很多是梁啟超先生一派人的著述,這時代是梁先生的文章最有勢力的時代,他雖不曾明白提倡種族革命,卻在一班少年人的腦海里種下了不少革命種子。有一天,王言君借來了一本鄒容的《革命軍》,我們幾個人傳觀,都很受感動。借來的書是要還人的,所以我們到了晚上,等舍監(jiān)查夜過去之后,偷偷起來點著蠟燭,輪流抄了一本《革命軍》。正在傳抄《革命軍》的少年,怎肯投到官廳去考試呢?
這一年是日俄戰(zhàn)爭的第一年。上海的報紙上每天登著很詳細的戰(zhàn)爭新聞,愛看報的少年學生都感覺絕大的興奮,這時候中國的輿論和民眾心理都表同情于日本,都痛恨俄國,又都痛恨清政府的宣告中立。仇俄的心理增加了不少排滿的心理。這一年,上海發(fā)生了幾件刺激人心的案子。一件是革命黨萬福華在租界內槍擊前廣西巡撫王之春,因為王之春從前是個聯(lián)俄派。一件是上海黃浦灘上一個寧波木匠周生有,被一個俄國水兵無故砍殺。這兩件事都引起上海報社的注意;尤其是那年新出現(xiàn)的《時報》,天天用簡短沉痛的時評替周生有喊冤,攻擊上海的官廳。我們少年人初讀這種短評,沒有一個不受刺激的。周生有案的判決使許多人失望。我和王言、鄭璋三個人都恨極了上海道袁海觀,所以聯(lián)合寫了一封長信去痛罵他。這封信是匿名的,但我們總覺得不愿意去受他的考試。所以我們三個人都離開梅溪學堂了(王言是黟縣人,后來不知下落了;鄭璋是潮陽人,后改名仲誠,畢業(yè)于復旦,不久病死)。
二
我進的第二個學堂是澄衷學堂。這學堂是寧波富商葉成忠先生創(chuàng)辦的,原來的目的是教育寧波的貧寒子弟;后來規(guī)模稍大,漸漸成了上海一個有名的私立學校,來學的人便不限止于寧波人了。這時候的監(jiān)督是章一山先生,總教是白振民先生。白先生和我二哥是同學,他看見了我在梅溪作的文字,勸我進澄衷學堂。光緒乙巳年(1905),我就進了澄衷學堂。
澄衷共有十二班,課堂分東西兩排,最高一班稱為東一齋,第二班為西一齋,以下直到西六齋。這時候還沒有嚴格規(guī)定的學制,也沒有什么中學小學的分別。用現(xiàn)在的名稱來分,可算前六班為中學,其余六班為小學。澄衷的學科比較完全多了,國文、英文、算學之外,還有物理、化學、博物、圖畫諸科。分班略依各科的平均程度,但英文、算學程度過低的都不能入高班。
我初進澄衷時,因英文、算學太低,被編在東三齋(第五班)。下半年便升入東二齋(第三班),第二年(丙午,1906)又升入西一齋(第二班)。澄衷管理很嚴,每月有月考,每半年有大考,月考大考都出榜公布,考前三名的有獎品。我的考試成績常常在第一,故一年升了四班。我在這一年半之中,最有進步的是英文、算學。教英文的謝昌熙先生,陳詩豪先生,張鏡人先生,教算學的郁耀卿先生,都給了我很多的益處。
我這時候對于算學最感興趣,常常在宿舍熄燈之后,起來演習算學問題。臥房里沒有桌子,我想出一個法子來,把蠟燭放在帳子外床架上,我伏在被窩里,仰起頭來,把石板放在枕頭上做算題。因為下半年就要跳過一班,所以我須要自己補習代數(shù)。我買了一部丁福保先生編的代數(shù)書,在一個夏天把初等代數(shù)習完了,下半年安然升班。
這樣的用功,睡眠不夠,就影響到身體的健康。有一個時期,我的兩只耳朵幾乎全聾了。但后來身體漸漸復原,耳朵也不聾了。我小時身體多病,出門之后,逐漸強健。重要的原因我想是因為我在梅溪和澄衷兩年半之中從來不曾缺一點鐘體操的功課。我從來沒有加入競賽的運動,但我上體操,總很用氣力做種種動作。
澄衷的教員之中,我受楊千里先生(天驥)的影響最大。我在東三齋時,他是西二齋的國文教員,人都說他思想很新。我去看他,他很鼓勵我,在我的作文稿本上題了“言論自由”四個字。后來我在東二齋和西一齋,他都做過國文教員。有一次,他教我們班上買吳汝綸刪節(jié)的嚴復譯本《天演論》來做讀本,這是我第一次讀《天演論》,高興的很。他出的作文題目也很特別,有一次的題目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試申其義”(我的一篇,前幾年澄衷校長曹錫爵先生和現(xiàn)在的校長葛祖蘭先生曾在舊課卷內尋出,至今還保存在校內)。這種題目自然不是我們十幾歲小孩子能發(fā)揮的,但讀《天演論》,做“物競天擇”的文章,都可以代表那個時代的風氣。
《天演論》出版之后,不上幾年,便風行全國,竟做了中學生的讀物了。讀這書的人,很少能了解赫胥黎在科學史和思想史上的貢獻。他們能了解的只是那“優(yōu)勝劣敗”的公式在國際政治上的意義。在中國屢次戰(zhàn)敗之后,在庚子辛丑大恥辱之后,這個“優(yōu)勝劣敗,適者生存”的公式確是一種當頭棒喝,給了無數(shù)人一種絕大的刺激。幾年之中,這種思想像野火一樣,延燒著許多少年人的心和血?!疤煅荨?、“物競”、“淘汰”、“天擇”等等術語,都漸漸成了報紙文章的熟語,漸漸成了一班愛國志士的“口頭禪”。還有許多人愛用這種名詞做自己或兒女的名字。陳炯明不是號競存嗎?我有兩個同學,一個叫孫競存,一個叫楊天擇。我自己的名字也是這種風氣底下的紀念品。我在學堂里的名字是胡洪骍。有一天的早晨,我請我二哥代我想一個表字,二哥一面洗臉,一面說:“就用‘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適’字,好不好?”我很高興,就用“適之”二字(二哥字紹之,三哥字振之)。后來我發(fā)表文字,偶然用“胡適”作筆名,直到考試留美官費時(1910)我才正式用胡適的名字。
我在澄衷一年半,看了一些課外的書籍。嚴復譯的《群己權界論》,像是在這時代讀的。嚴先生的文字太古雅,所以少年人受他的影響沒有梁啟超的影響大。梁先生的文章,明白曉暢之中,帶著濃摯的熱情,使讀的人不能不跟著他走,不能不跟著他想。有時候,我們跟他走到一點上,還想往前走,他卻打住了,或是換了方向走了。在這種時候,我們不免感覺一點失望。但這種失望也正是他的大恩惠。因為他盡了他的能力,把我們帶到了一個境界,原指望我們感覺不滿足,原指望我們更朝前走。跟著他走,我們固然得感謝他;他引起了我們的好奇心,指著一個未知的世界叫我們自己去探尋,我們更得感謝他。
我個人受了梁先生無窮的恩惠。現(xiàn)在追想起來,有兩點最分明。第一是他的《新民說》,第二是他的《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梁先生自號“中國之新民”,又號“新民子”,他的雜志也叫做《新民叢報》,可見他的全部心思貫注在這一點?!靶旅瘛钡囊饬x是要改造中國的民族,要把這老大的病夫民族,改造成一個新鮮活潑的民族。他說:
未有四肢已斷,五臟已瘵,筋脈已傷,血輪已涸,而身猶能存者;則亦未有其民愚陋怯弱渙散混濁而國猶能立者。……
茍有新民,何患無新制度,無新政府,無新國家?。ā缎旅裾f》敘論)
他的根本主張是:
吾思之,吾重思之,今日中國群治之現(xiàn)象殆無一不當從根抵處摧陷廓清,除舊而布新者也。(《新民議》)
說的更沉痛一點:
然則救危亡求進步之道將奈何?曰,必取數(shù)千年橫暴混濁之政體,破碎而齏粉之,使數(shù)千萬如虎如狼如蝗如蝻如蜮如蛆之官吏失其社鼠城狐之憑借,然后能滌蕩腸胃以上于進步之途也!必取數(shù)千年腐敗柔媚之學說,廓清而辭辟之,使數(shù)百萬如蠹魚如鸚鵡如水母如畜犬之學子毋得搖筆弄舌舞文嚼字,為民賊之后援,然后能一新耳目以行進步之實也!而其所以達此目的之方法有二:一曰無血之破壞,二曰有血之破壞?!袊缒転闊o血之破壞乎?吾馨香而祝之。中國如不能不為有血之破壞乎?吾衰绖而哀之。(《新民說·論進步》)
我們在那個時代讀這樣的文字,沒有一個人不受他的震蕩感動的。他在那個時代(我那時讀的是他在壬寅癸卯做的文字)主張最激烈,態(tài)度最鮮明,感人的力量也最深刻。他很明白的提出一個革命的口號:
破壞亦破壞,不破壞亦破壞?。ㄍ希?/p>
后來他雖然不堅持這個態(tài)度了,而許多少年人卻沖上前去,不肯縮回來了。
《新民說》的最大貢獻在于指出中國民族缺乏西洋民族的許多美德。梁先生很不客氣的說:
五色人相比較,白人最優(yōu)。以白人相比較,條頓人最優(yōu)。以條頓人相比較,盎格魯撒遜人最優(yōu)。(《敘論》)
他指出我們所最缺乏而最須采補的是公德,是國家思想,是進取冒險,是權利思想,是自由,是自治,是進步,是自尊,是合群,是生利的能力,是毅力,是義務思想,是尚武,是私德,是政治能力。他在這十幾篇文字里,抱著滿腔的血誠,懷著無限的信心,用他那支“筆鋒常帶情感”的健筆,指揮那無數(shù)的歷史例證,組織成那些能使人鼓舞,使人掉淚,使人感激奮發(fā)的文章。其中如《論毅力》等篇,我在二十五年后重讀,還感覺到他的魔力。何況在我十幾歲最容易受感動的時期呢?
《新民說》諸篇給我開辟了一個新世界,使我徹底相信中國之外還有很高等的民族,很高等的文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也給我開辟了一個新世界,使我知道《四書》《五經》之外中國還有學術思想。梁先生分中國學術思想史為七個時代:
一、胚胎時代 春秋以前
二、全盛時代 春秋末及戰(zhàn)國
三、儒學統(tǒng)一時代 兩漢
四、老學時代 魏晉
五、佛學時代 南北朝,唐
六、儒佛混合時代 宋元明
七、衰落時代
近二百五十年我們現(xiàn)在看這個分段,也許不能滿意(梁先生自己后來也不滿意,他在《清代學術概論》里,已不認近二五O年為衰落時代了)。但在二十五年前,這是第一次用歷史眼光整理中國舊學術思想,第一次給我們一個“學術史”的見解。所以我最愛讀這篇文章。不幸梁先生做了幾章之后,忽然停止了,使我大失所望。甲辰以后,我在《新民叢報》上見他續(xù)作此篇,我高興極了。但我讀了這篇長文,終感覺不少的失望。第一,他說“全盛時代”,說了幾萬字的緒論,卻把“本論”(論諸家學說之根據(jù)及其長短得失)全擱下了,只注了一個“闕”字。他后來只補作了《子墨子學說》一篇,其余各家始終沒有補。第二,“佛學時代”一章的本論一節(jié)也全沒有做。第三,他把第六個時代(宋元明)整個擱起不提。這一學術思想史中間缺了三個最要緊的部分,使我眼巴巴的望了幾年。我在那失望的時期,自己忽發(fā)野心,心想:“我將來若能替梁任公先生補作這幾章缺了的中國學術思想史,豈不是很光榮的事業(yè)?”我越想越高興,雖然不敢告訴人,卻真打定主意做這件事了。
這一點野心就是我后來做《中國哲學史》的種子。我從那時候起,就留心讀周秦諸子的書。我二哥勸我讀朱子的《近思錄》,這是我讀理學書的第一部。梁先生的《德育鑒》和《節(jié)本明儒學案》,也是這個時期出來的。這些書引我去讀宋明理學書,但我讀的并不多,只讀了王守仁的《傳習錄》和《正誼堂叢書》內的程朱語錄。
我在澄衷的第二年,發(fā)起各齋組織“自治會”。有一次,我在自治會演說,題目是“論性”。我駁孟子性善的主張,也不贊成荀子的性惡說。我承認王陽明的性“無善無惡,可善可惡”是對的。我那時正讀英文的《格致讀本》(The Science Readers),懂得了一點點最淺近的科學知識,就搬出來應用了!孟子曾說:
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
我說:孟子不懂得科學,——我們在那時候還叫做“格致”,——不知道水有保持水平的道理,又不知道地心吸力的道理?!八疅o有不下”,并非水性向下,只是地心吸力引他向下。吸力可以引他向下,高明的蓄水塔也可以使自來水管里的水向上。水無上無下,只保持他的水平,卻又可上可下,正像人性本無善無惡,卻又可善可惡!
我這篇性論很受同學的歡迎,我也很得意,以為我真用科學證明告了王陽明的性論了!
我在澄衷只住了一年半,但英文和算學的基礎都是在這里打下的。澄衷的好處在于管理的嚴肅,考試的認真。還有一樁好處,就是學校辦事人真能注意到每個學生的功課和品行。白振民先生自己雖不教書,卻認得個個學生,時時叫學生去問話。因為考試的成績都有很詳細的記錄,故每個學生的能力都容易知道。天資高的學生,可以越級升兩班;中等的可以半年升一班;下等的不升班,不升班就等于降半年了。這種編制和管理,是很可以供現(xiàn)在辦中學的人參考的。
我在西一齋做了班長,不免有時和學校辦事人沖突。有一次,為了班上一個同學被開除的事,我向白先生抗議無效,又寫了一封長信去抗議。白先生懸牌責備我,記我大過一次。我雖知道白先生很愛護我,但我當時心里頗感覺不平,不愿繼續(xù)在澄衷了。恰好夏間中國公學招考,有朋友勸我去考;考取之后,我就在暑假后(1906年)搬進中國公學去了。
廿,三,十八北京
在上海(二)
一
中國公學是因為光緒乙巳年(1905)日本文部省頒布取締中國留學生規(guī)則,我國的留日學生認為侮辱中國,其中一部分憤慨回國的人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當風潮最烈的時候,湖南陳天華投海自殺,勉勵國人努力救國,一時人心大震動,所以回國的很多?;貒?,大家主張在國內辦一個公立的大學。乙巳十二月中,十三省的代表全體會決議,定名為“中國公學”。次年(丙午,1906)春天在上海新靶子路黃板橋北租屋開學。但這時候反對取締規(guī)則的風潮已漸漸松懈了,許多官費生多回去復學了。上海那時還是一個眼界很小的商埠,看見中國公學里許多剪發(fā)洋裝的少年人自己辦學堂,都認為是奇怪的事。政府官吏疑心他們是革命黨,社會叫他們做怪物。所以贊助捐錢的人很少,學堂開門不到一個半月,就陷入了絕境。公學的干事姚弘業(yè)先生(湖南益陽人)激于義憤,遂于三月十二日投江自殺,遺書幾千字,說,“我之死,為中國公學死也”。遺書發(fā)表之后,輿論都對他表敬意,社會受了一大震動,贊助的人稍多,公學才稍稍站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