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彩云南行

李芳芳

“又可以回云南了”，“又可以回昆明了”。云南之旅即將成行，頭天晚上我就無法睡安穩(wěn)，心里反復(fù)念叨這兩句話。我之所以說“回”，是因為那四季如春的昆明可謂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自打我5歲時跟隨身為軍人的父母“隨軍”到昆明，直至20歲因父母轉(zhuǎn)業(yè)離開，我在昆明西郊的大山里度過了整整15個年頭。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的青春年華，全都融進(jìn)昆明四季花香中，融進(jìn)了昆明西郊的巍峨的大青山里。

歲月匆匆，一別32年。而今，我又將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心潮的涌動，令我坐不安、立不穩(wěn)。幾個小時的飛行，從機(jī)翼下的薄薄云層中已隱約可見云貴高原的高山湖泊，漸漸地，山谷中的河流、平壩上的村落也依稀可見。十幾分鐘后，五百里滇池出現(xiàn)在大地盡頭。到了！到了！看見了，依傍于五百里滇池的昆明市盡收眼底。我心中不禁忐忑，昆明，我離開你時，你是一位樸素美麗的村姑，30多年過去，你長大了么？你長高了么？是更美了？還是變老了？重新站到你的身邊，我可還認(rèn)得你么？我期待……

青色·山

出了機(jī)場，坐上大巴，行程并非如我期待的那樣向昆明駛?cè)ィ堑纛^向西，往楚雄駛?cè)?，那是我們云南之旅的第一個宿營地。大巴開出昆明市區(qū)，進(jìn)入了毗鄰的安寧市。曾記得這里是云南省的重工業(yè)區(qū)，昆明鋼鐵廠就在這里。安寧還有國內(nèi)外著名的溫泉，在“文革”時期，這里是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外國友人到昆明的必訪之地。橫亙在安寧市東面的是連綿的大青山，翻過大青山就是昆明市西山區(qū)的明朗水庫。圍繞水庫有三個大山谷，當(dāng)時的昆明軍區(qū)空軍指揮所就坐落在那里。最大的山谷安置了司令部，另外兩個山谷分別是政治部和后勤部的駐地。是的，那就是我的父母所在的部隊，也是我的家——32年前的家。清澈的水庫，高高的大青山，就是我的家園，在那里布滿了我青春的足跡……

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物資供應(yīng)非常緊張，即使部隊也不例外，一年供應(yīng)兩次煤，燒不到三個月就斷炊了，因此，我們這些部隊大院的孩子，一到放寒暑假，或是星期天，就全涌進(jìn)了大青山里。拾柴、砍柴，一個假期拾的柴，得供家里燒半年。我也不例外，十二三歲就跟著那些大哥哥、大姐姐進(jìn)山了。年齡小時，拎著一條麻袋，摟些馬尾松的松針及落下的松球，長大了便擔(dān)負(fù)起全家的柴草。我是家里的老大，又是女孩子，弟弟幼小，因此，我家的柴垛子永遠(yuǎn)比別人家的矮半截。

朝朝夕夕，寒來暑往，高高的大青山便成我們這些孩子的樂園。我們的足跡走遍了大青山的每一架山梁，每一道山谷。春天的大青山，野山茶和山梨花填滿溝谷丘壑；夏天的大青山，白杜鵑、紅杜鵑布滿了山坡；秋天的大青山，披上了五彩霞披，姹紫嫣紅。再苦的日子、再難的生活，到了大青山闊大的胸懷里，也會化解得無影無蹤。

眼下，正值仲夏，杜鵑該開了吧？汽車飛馳，我看著大青山漸行漸遠(yuǎn)……青山依舊，人已老矣。童年的嬉戲聲，少年的歡笑聲，仿佛從青山里飄來，又瞬間消失。逝去的永遠(yuǎn)逝去了，留下的只是一段青澀的夢……別了，永遠(yuǎn)的大青山。

紅色·麗江

當(dāng)年住在云南時，從沒聽到“麗江”這個地名，即使偶爾從地圖上看到，那也是偏遠(yuǎn)山里的一個點，毫不起眼，更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1996年大地震，將“麗江”震響了全國，而余震引起的沖擊波，至今沒有消失。21世紀(jì)初有一部名為《錢王》的電視劇，讓我第一次目睹到“麗江”的芳容——在紅色的晚霞里，高高的水車悠悠地轉(zhuǎn)，清澈的泉水從街道中間的石板橋下貫城而過，酒肆門前掛起串串紅燈籠，映紅了整條街的泉流。華燈初上，商鋪木板門的頂上，雨水順著瓦溝，滴滴答答落在潮濕的臺硌硌路上，幽深的巷子里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我仿佛又看到了唐宋詩人筆下的秦淮河，燈紅酒綠中透著幾分清幽，光影交錯中映著幾分雅致?！胞惤碇袊瞎沛?zhèn)的活化石”，不久后各大媒體如是說。于是，吾心向往之。

2000年，弟弟從麗江旅游回來，那時的麗江旅游剛剛起步，我問弟弟，到麗江最好玩的是哪里？最愜意的是什么？弟弟告訴我，麗江最好玩的是去紅彬坪看玉龍雪山，而最愜意的是在麗江古城找一處拐角的酒吧，要一瓶啤酒，什么也不做，發(fā)上一天呆。發(fā)呆？大老遠(yuǎn)跑去發(fā)呆？我不禁啞然失笑?？梢幌?，也對，在快節(jié)奏的大城市里生活久了的人們，行色匆匆的人們誰有時間發(fā)呆，又有那一處角落能容得人去發(fā)呆？這發(fā)呆對城市人來說無疑是一種奢侈，而膜拜圣山可謂是經(jīng)歷一次精神的洗禮。都市之人在幽靜處發(fā)發(fā)呆，也許可以想想人為何而來，為何而去，為何汲汲于世間，不亦樂乎？因此，吾心亦向往之。

而今的麗江，分古城和新城。新城與一般現(xiàn)代化中心城市大同小異，古城才是旅游區(qū)。我們到達(dá)麗江古城，已時至傍晚。與新城相比，古城的面積小得多，僅巴掌大的一塊地方，可房屋鱗次櫛比，大街小巷密布整個古城。稍不留意，也許就會迷路。當(dāng)?shù)貙?dǎo)游告訴了一個不迷路的要訣，即順?biāo)M(jìn)城，逆水出城。古城的水流和大街小巷一樣，遍布全城。四方街是古城的中心，主要街道也是圍繞四方街向外伸展。

剛踏上古城的石板路，喧囂聲便撲面而來，洶涌的人流，鼎沸的叫賣，一個挨一個的店鋪賣著幾乎相同的商品——各種色彩的披肩和花花綠綠做工低劣的服裝?？諝庵袕浡湍伒奈逑闩Ｈ馕?。順著人流，好不容易到了四方街，找到一處街邊的椅子，漸漸回過神來。這就是麗江？就是我心目中既繁華又不失幽雅的地方？在這里找一處歇腳的地方都難，更甭說靜靜發(fā)呆了。是我來錯了時間，還是我走錯地方？

習(xí)習(xí)涼風(fēng)吹起，使我的心從焦躁中冷靜下來，觀察起四周的環(huán)境，相對于其他街道，這四方街少了許多人流，多了一份清靜。夕陽染紅了晚霞，整個四方街也仿佛被染成紅色，金柳依依，牌樓矗立，有幾分古樸，又有幾分富麗。這時，只見幾個老人在四方街的中央架起了木柴，點起了篝火，一隊穿著納西族服裝的老婦人靜靜走向篝火，圍成半圓，隨音樂響起，老人們神色淡定，手挽手踏著節(jié)拍，跳起了最古老的鍋莊舞。老人的步調(diào)整齊劃一，時而緩慢，時而激越，舞步千變?nèi)f化，繁而不亂。我情不自禁地跟著老人的步子，踏著舞步，學(xué)了起來。此時，看的游客越來越多，學(xué)的人越來越多。相識的人，不相識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手挽著手，圍成了一個大圈子，踏著同一個節(jié)拍，跳著最古樸、最原始的舞步。高高竄起的火苗，映紅了每個人的笑臉。人們跳啊，笑啊！我跳累了，走出人群，找一處石階坐下，觀賞著這熱鬧場景，奇怪，此刻我的心中卻有了一份難得的悠閑與平靜，在此時似乎每個人內(nèi)心的自由都得到了最大的釋放。大西南的天色黑得晚，下午8點多，天邊的最后一抹余暉才從云層中消失。四方街的篝火晚會也近尾聲。我隨著人流向著名的酒吧一條街涌去。

整整一條街，被一串串的紅燈籠映紅了，向外流的泉水也被燈籠“染”紅了。各個酒吧里傳出的各種音樂，將腳下的石板路震得瑟瑟發(fā)抖。穿著白族、納西族、摩梭族服裝的姑娘成群結(jié)隊地站在石板橋上招攬客人。我疑惑了，我是置身麗江，還是置身大城市中的夜總會？而那些穿著民族服裝的姑娘與穿著吊帶衫的酒吧女又有何不同？有人說，這酒吧街熱鬧才剛開始，我無法想象，它熱鬧起來會是什么樣子？我隨著清澈的泉流、漂浮的水草，逃出了燃燒著瘋狂的酒吧街……

來到了麗江新城的大街上，這里卻有著大都市少有的寧靜。華燈初上，街上的商店不多，人也稀少，涼風(fēng)習(xí)習(xí)，徜徉于此，心緒漸漸平靜。人們不遠(yuǎn)千里到麗江古城來，為的是尋找一份寧靜，一份悠然，得到的卻是喧鬧與瘋狂。而靜謐的新城，無人問津，也正因無人問津，才好寧靜。是??！人們多欣賞于古城文化的外觀，卻無暇領(lǐng)會其內(nèi)在意蘊，只要到此一游，買到了所謂特色紀(jì)念品，便算游過古城了，于是便有了這詭異的異化，悖謬的邏輯，我頗惘然……

霧色·玉龍雪山

到麗江必游玉龍雪山，這樣的行程才算圓滿。但天不遂人愿，玉龍雪山十天里總有七八天被濃霧遮蔽，不常以真面目示人。我也只在畫報上看到過它的真面目，那是真美！玉龍雪山美在它的高峻，美在它的高潔。比起青藏高原諸峰，它其實并不算高，最高峰海拔為5596米。它的名不虛傳，卻是因為它的孤傲品質(zhì)，它的耿介的性格——它至今還是一座沒有被人類征服過的處女峰。國內(nèi)外多少登山隊想征服它，卻都半途鎩羽而歸。人們只能止步于山峰下的牦牛坪或紅彬坪對它頂禮膜拜。可謂只可遠(yuǎn)觀，不可近褻，也許除了殉情的情侶，無人能踏入它的雪線半步。因此，納西人奉它為圣山、神山，神圣不可侵犯！

我真是與圣山無緣。2007年我曾游香格里拉，由于行程緊，回程時放棄了游麗江古城而去朝拜玉龍雪山，但到達(dá)牦牛坪時，整個玉龍雪峰全部隱沒于漫天大霧中，時過中午，也不曾撩開它的面紗。因為趕飛機(jī)，不得不遺憾而歸。想著此次的朝圣，或可一睹其尊容，遂了心愿。不想老天不幫忙，一大早便飄起了小雨，待驅(qū)車來到山腳下，已是瓢潑大雨。中午過后，說是山上刮起了大風(fēng)，下雪了，通往雪峰三條索道全部關(guān)閉，山下人上不去，山上人下不來。大家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我心雖覺遺憾，但往深層一想?yún)s也釋然。一來，玉龍雪山即是圣山，當(dāng)然不是任誰都可召見的。與圣山兩次錯肩而過，說明自己的品行修為不夠，仍須進(jìn)一步修德。對我來說這無疑是一種警示，能得到神靈的警示，可謂不虛此行。二來，我真正體味到圣山真是高潔脫俗、具有靈性的，它是用變幻莫測的霧色，拒絕著來自凡間的喧囂，決不迎合世俗的需求。它拉起迷茫的大霧，摒棄著從四面八方襲來的銅臭，保護(hù)著腳下的凈土不受世間人氣的熏染。我雙手合十，仰望霧中玉龍雪山。如真有緣，我會第三次朝拜，如若無緣，說明自己污濁太過，吾將一生修行，來生結(jié)緣。

綠色·翡翠

中國的玉文化起源較早，中國古時的文人均喜歡以玉自比，更有“小人藏刀（金），君子藏玉”之說。玉，品質(zhì)堅硬，質(zhì)地細(xì)膩，表面卻溫潤光潔。玉，安靜含蓄雅致，不張揚，晶瑩剔透，充滿靈氣。與其說人們喜愛玉，不如說是喜愛玉中折射出的高潔品質(zhì)，所謂“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自古就有“人養(yǎng)玉三年，玉保人平安”的說法。我從小是跟著外婆，長到了4歲才回到母親身邊的，聽外婆說，我一出生，外公就在我脖子上掛了一塊翡翠玉蟬。外婆家有一處閣樓，外婆與我就睡在閣樓上。我2歲那年，不小心從閣樓上摔了下來。萬幸的是除了驚嚇，我的胳膊腿無一處受傷，可那堅硬的玉蟬卻摔成了四片。20歲那年，我重新回到外婆身邊，聽到外婆講起這段往事，我對玉便產(chǎn)生了好奇。

現(xiàn)今中國玉的品種很多，有和田玉、岫妍玉、青田玉、翡翠玉，聽說最近在云南還出現(xiàn)了一種叫黃龍玉的。但經(jīng)國家認(rèn)證達(dá)到寶石級的北有和田玉，南有翡翠玉。和田玉為軟玉，質(zhì)地細(xì)膩，凝滑如羊脂，因此和田玉中的上品稱作羊脂玉。而翡翠玉為硬玉，質(zhì)地堅硬，密度極高。鑒賞翡翠須三看：一看其翠，通體翠綠是極品，拇指大小一塊可值千萬元乃至上億元，這是我等可望而不可即的。二看其種，翡翠有玻璃種、冰種、云種；“冰”“云”指的是玉中的結(jié)晶體，在玻璃種中是看不見結(jié)晶體的，通身透明，稱為上品；如有片翠或點翠于其中，可達(dá)極品，依次下來才是“冰種”和“云種”。三是看其潤，結(jié)晶愈是細(xì)膩，表面就愈是潤澤。“云種”中的結(jié)晶柔若云絮，絲絲片片，拿起玉對光看去，云絲飄紗，忽隱忽現(xiàn)，若再加上片翠或點翠，則是佳品；同樣是“云種”，結(jié)晶體粗糙，如石塊堆砌，表體自然顯不出光潤，晶體中再同現(xiàn)一二點黑色雜質(zhì)，俗稱“蒼蠅屎”，這樣的玉品質(zhì)屬末流。有了這“三看”的基本功，從大批貨物中挑出上品自也不算難事。

從昆明南下到保山，翻過高黎貢山，就是與緬甸接壤的騰沖市，自古以來，騰沖就是翡翠的集散地。騰沖自產(chǎn)的翡翠不多，大多是從緬甸運過來的玉石，先在騰沖集中，經(jīng)云南礦物質(zhì)研究所鑒定，而后加工，發(fā)往全國各地。因此在云南買玉石是全國最便宜的，而在礦物質(zhì)研究所買玉石，則是質(zhì)地最有保障的。來到云南，自然要買玉。同行的老師很多人想買玉，但又不懂玉，想買又怕上當(dāng)，這樣，我自然充當(dāng)了導(dǎo)購。

買玉是需要眼力的，眼力好，則買得到貨頭，眼力差，則買貨尾。何謂貨頭？譬如同一塊石料加工的玉鐲，經(jīng)鑒定后這批貨定價1500元一只，而一批貨里必然有品質(zhì)最佳的一款，則為貨頭，而品質(zhì)最差的一款則為貨尾。在眾多的鐲子中能一眼看中貨頭，這就是眼力。

小徐老師想給母親挑一只鐲子，價位在1500-2000元之間。我?guī)退袅酥?700元的貨頭，云種，晶體細(xì)膩，對光通透無雜質(zhì)，通體泛綠。論其價值應(yīng)在3000元左右，但鐲子的背面有二條不起眼的自然裂紋，使之降低了身價。我自己雖沒買到稱心的鐲子，但用自己的知識成全了小徐老師的孝心，我心滿足。

其實，賞玉的過程很享受，從眾多晶瑩剔透的玉件中挑出你中意的那一款，手一搭到玉器之上，便有一股冰涼溫潤從指尖直達(dá)心扉，無論外界是多么的燥熱，心仿佛浸入了清涼的冰水中，立刻平靜下來。此時，心無旁騖，眼里、心里只有手中的這塊玉。指尖從玉面上滑過，凝如膏脂，拿起玉來對光一照，那玉便泛出淡綠的光澤，那光澤含蓄、幽深，不張揚，如水般從內(nèi)而外溢出的，卻似被薄薄的一層膜裹住了，含而不露。此時不由人會想起那首唐詩“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冰心、玉壺，只有心潔如冰的人，才配結(jié)緣玉壺，只有靜如止水的心，才配安置于玉壺……

小吳老師請了一尊小佛像?！澳写饔^音女戴佛”，她是為自己請的。因吃不準(zhǔn)其品質(zhì)，讓我鑒賞。此玉為云種，晶體如柳絮，對光看去潤澤、通透。佛像天庭飽滿，肚大，雕工精美，難得的是此佛肚上有片翠、二手提點翠。從品質(zhì)上講，點翠值千金，從寓意上講，肚有翠生財，手有翠攬寶，應(yīng)是貨頭?？粗晃乙环捳f得心滿意足，笑彎了雙眼，像揀了寶貝，我心亦滿足。

我究竟是從買玉中鑒賞了玉的價值，還是在賞玉中體現(xiàn)了自己的文化品位？我心自知，我心自足。

白色·小岳

初見小岳，是來云南剛下飛機(jī)時。拿了行李，正昏頭暈?zāi)X分不清東南西北，便有一道白光閃過，小岳來了。穿著一件雪白的襯衫，手里捧著一大束粉色的玫瑰，不用說，這是我們云南之行的地接導(dǎo)游小岳，一位二十五六歲的姑娘，圓圓的臉龐，有著云南人少有的白皙，上面嵌著一雙靈動的大眼睛。不笑不說話，一咧嘴，一張臉便開成了玫瑰花。

小岳是位負(fù)責(zé)的導(dǎo)游，一路上該講解的講解，該提醒的提醒。行程中，路上的時間比游玩的時間多，我便坐到第一排座位，用我那僅剩不多的昆明話與這位剛相識的小導(dǎo)游聊了起來。她一聽我會講昆明話，又吃驚，又好奇，我告訴她我小時候在昆明待過，但昆明話已忘得差不多了?！澳睦?，哪里，一聽你開口，還是老昆明的味道?！边@由衷的贊美，一下子拉近了我們的距離。我問她什么學(xué)歷，有沒有底薪，為什么會選擇做導(dǎo)游。她爽快地告訴我，她是昆明旅游?？茖W(xué)院畢業(yè)的，每月工資加獎金大約在2000多元，旺季可達(dá)約2800元。我說，工資不高，不想轉(zhuǎn)行嗎？她告訴我，當(dāng)初做導(dǎo)游的初衷很簡單，一是可以免費旅游，目標(biāo)是玩遍云南，玩遍全國，希望是玩遍全世界；二是想掙脫父母的“魔掌”。她說小時總覺得父母管教太嚴(yán)，限制了自己的自由，一心想脫離父母。等長大了走上社會，參加了工作，才知道社會的復(fù)雜。特別是導(dǎo)游這行，名聲不好，魚龍混雜，什么樣的人都有?？蓮男〉募医套屪约褐朗裁词堑赖碌拙€，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該做?！皬男『軣└改傅膰Z叨，覺得他們講的都是沒用的大道理。可現(xiàn)在想想，這些從小聽膩的道理，能潛移默化地影響人的一生。真的！”看著這張稚氣未脫而又一臉嚴(yán)肅的臉，看著那雙因為認(rèn)真而瞪得大大的眸子，我樂了，不由地喜歡上了這位小導(dǎo)游。我笑問：“有對象了嗎？”“有了?。　被卮鹛拐\，毫無扭捏之狀?！耙彩菍?dǎo)游嗎？”“不，是軍人?！蔽矣中枺骸盀槭裁凑臆娙耍譀]錢，又沒權(quán)?！彼幕卮鸪龊跻馔猓瑓s很干脆：“軍人干凈，沒有壞毛病?！蔽也挥蓪@小丫頭刮目相看了。當(dāng)下社會，能有幾個選擇伴侶的標(biāo)準(zhǔn)僅是“干凈”。心底若非如白紙純潔，又怎會對自己另一半的要求僅止“干凈”？

小岳業(yè)務(wù)真不錯，云南是多民族的大省，小岳對各民族的風(fēng)俗習(xí)慣、歷史典故可以說是嫻熟于心，信手拈來。難得的是小岳不僅僅是照本宣科，更多的時候會加上自己的看法、見解、評論。有些看法很有見地?？晌覀冞@些當(dāng)慣了老師的“學(xué)生”的表現(xiàn)卻令人汗顏，有人睡覺，有人聊天，更有甚者，有人還大聲喧嘩。這時的小岳，常常停下講解，一臉無奈地看著大家，就像我們在課堂上無奈地看著那些不認(rèn)真聽講的學(xué)生一樣。我算是小岳的忠實聽眾，聽講尚算認(rèn)真?？蓮拇罄砘爻鄣穆飞?，由于頭天晚上沒睡好，一大早昏沉沉，怕路上暈車，吃了一片暈海寧，結(jié)果一路昏睡到目的地。下車見小岳，心生慚愧，忙著道歉。小岳一臉遺憾地說：“你這好聽眾都睡覺了，我講得也沒勁。”我夸小岳講得很好，如果當(dāng)老師，定是好老師。小岳聽了我的夸獎，竟然羞紅了臉：“嘿……我可比不上老師，我只要能讓游客都能聽我講，對我講的感興趣，就心滿意足了?！?/p>

世界上的任何職業(yè)都是社會的需求，有需求的工作就有其價值，有價值就應(yīng)得到尊重。可人們往往太看重自己的價值、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他人的價值、他人的感受。但上帝是公平的，讓人們在輕賤他人的同時也輕賤了自己。教師，是天底下最值得尊重的職業(yè)，但我們千萬不可忘記這種尊重，是在人與人的互相尊重中贏得的。

臨別，我在小岳遞來的旅客評價表上，給小岳的服務(wù)打了個大大的“優(yōu)”。

黑色·野山菌

大西南是一個山的世界，群山連綿。山洼中的平地被當(dāng)?shù)厝朔Q作壩子，是鎮(zhèn)城或村寨的聚集區(qū)。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這便有了所謂的“山珍海味”。云南大山中的山珍很多，最美味的要數(shù)野山菌了。在東北，人稱山菌為“蘑菇”，小雞燉蘑菇是東北的一道名菜。可云南人一律稱菌。什么牛肝菌、青頭菌、掃把菌、銅錢菌、雞菌、胭脂菌、干巴菌，數(shù)不勝數(shù)，其中形狀最為奇特色彩最美的數(shù)掃把菌，而味道最為鮮美，可堪菌中極品的則數(shù)雞菌和干巴菌了。

每年的6月中旬，云南的大山便迎來了第一場大雨，接著便是長達(dá)三個月的雨季。隨著雨季的到來，漫山遍野的野山菌便破土而出。拎上一只小竹籃，和小伙伴一起進(jìn)山拾菌子，是我童年最大的樂趣。牛肝菌最好找，它常長在光禿禿的土坡上；青頭菌則長在山路旁平緩的坡地上，但與青草混雜，它本身的“帽”又是青色的，因而不容易發(fā)現(xiàn)；當(dāng)看見松樹下覆蓋的松針高高隆起，用手撥開厚厚的松針，就會發(fā)現(xiàn)下面長著一大片掃把菌，掃把菌其實一點不像掃把，形狀酷似海里的珊瑚礁。云南不靠海，山里人沒見過珊瑚，才會將這樣美的山菌稱作“掃把”。掃把菌形狀美，色彩也漂亮，有白色、黃色、粉色，更奇的是還有紫色。云南有句俗話“漂亮的菌子不好吃”，意思是色彩艷麗的山菌往往有毒，不可食用。掃把菌雖無毒也可食用，但味道比起黑乎乎、其貌不揚的雞菌和干巴菌，則相去十萬八千里了。

雞菌、干巴菌才是云南野山菌中的極品。聽說雞菌如今已可人工培植，因而我在“七彩云南”的超市里看到了腌制后的油雞。而干巴菌是山的精靈，在懸崖峭壁上安家，人工無法培植的，因而它的價格奇高。1978年我離開昆明時，其價格已是60元1公斤。導(dǎo)游小岳告訴我，干巴菌而今在昆明的價格已漲到400元1公斤。今年春季大旱，雨季來得晚，昆明市區(qū)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鮮有現(xiàn)貨。在昆明，一般大飯店也極難吃到干巴菌，即便有，價格奇貴。

干巴菌其貌不揚，黑灰色，干乎乎，形如一坨枯木根，可味道極其鮮美。用青辣椒來炒，味道更佳。干巴菌之所以貴，貴在要吃到它有三難：一難難在采摘，干巴菌一般長在山崖或深谷中的松樹根下，顏色與峭壁的顏色差不多，若非眼力好，絕難發(fā)現(xiàn)，它又長于絕壁，若非攀巖走壁的山民，絕難采摘到。我小時候，各種山菌都摘到過，包括雞菌，可從未發(fā)現(xiàn)過干巴菌，更不用說采摘了。二難是難買，一般的市民想吃到干巴菌只有上集市買。昆明集市開得晚，上午8時開市，8時30分干巴菌已被買光。更多的是飯店老板頭天訂好貨，第二天取貨。一般市民想吃干巴菌，須一早到集市，或許能買到。三難難在洗摘，即便買到了干巴菌，可要吃到嘴里還須大費周章。干巴菌生在松樹下、懸崖旁，與崖壁的青苔、樹下的松針一起長，所以吃的時候須將干巴菌順著它像木頭似的紋路一絲絲扒開，將長在“木紋”中的松針、苔蘚摘出，而后用面粉揉擦，將裹在其中的泥沙揉出來，最后用清水漂洗干凈，如此費工費時，可以想象飯店中的一盤干巴菌，價值幾何？

我此行到云南，就一心想買到干巴菌。母親離開云南也有30年了，念念不忘干巴菌的美味，做女兒的無論如何也要滿足她老人家的心愿。行程表上最后一天到石林，或許可以買到，因為石林位于宜良，而宜良又是整個云南干巴菌數(shù)量最多，且質(zhì)量最好的地方。小岳說，石林旁邊的農(nóng)貿(mào)集市說不定就能買到?？汕傻氖?，到了石林，停車場旁邊就是農(nóng)貿(mào)集市，我們到得早，還未開市。我在石林游了大半行程便匆匆出來，直奔農(nóng)貿(mào)集市。賣菌的攤位上有三個婦女在賣干巴菌，一番討價還價，380元1公斤成交，幾番挑挑揀揀，終于將久違的山珍極品攬在懷里?；氐杰嚿?，急忙拿出來炫耀給同事們看，他們拿著這黑乎乎的“木疙瘩”，看了又看，聞了又聞，疑惑地問：“這也算山珍？能吃嗎？”我樂不可支，笑而不答，滿心歡喜，已飛出天外。

灰色·昆明

我是語文老師，讀過、教過許多名家范文，但并不是每篇文章都能引起我的共鳴。老舍的《想北平》，我是讀過多少次，也講過多少遍了，但每次讀到那段：“我所愛的北平不是枝枝節(jié)節(jié)的一些什么，而是整個與我的心靈黏合的一段歷史……每個小的事件中有個我，我的每個思想中有個北平，這只有說不出而已”時，都會忍不住心顫、激動，每一個字都仿佛敲擊在我的心上。因為，我之于昆明，也是這樣“只有說不出而已”。

昆明對我來說，是與我的青春黏合的一段歷史。由于駐扎在大山深處的部隊機(jī)關(guān)沒有條件辦學(xué)，只有幼兒園和小學(xué)，到了初中，我就離開父母，到昆明上學(xué)了。部隊在昆明的招待所專門辟出幾間房做我們的集體宿舍，每星期回一次家。那時候，昆明城區(qū)并不大?；?分錢坐公共汽車，便可以從南坐到北，或從西坐到東。可為了省錢，我們常常走路上學(xué)或逛街。清晨，穿過鋪著石子的臺硌硌路，路的兩邊一個挨一個的小風(fēng)爐，冒著濃濃的白煙，罩住了整個一條街。花4分錢、1兩糧票在街邊的木炭火架邊，買一個抹了甜面醬和辣椒醬的燒耳塊，一路吃著去上學(xué)。那時讀書，可不像現(xiàn)在的學(xué)生這樣緊張，有很多閑暇。有時放學(xué)早了，就與同學(xué)從圓通公園的后門溜進(jìn)去看大象；放學(xué)后常常不直接回宿舍，而是到設(shè)在盤龍江邊的菜市場買上一飯盒又酸又辣的豌豆粉或2分錢的腌蘿卜，一路吃回去；有時晚飯不愿在食堂吃了，便拉上小伙伴成群結(jié)隊，到位于市中心的南屏街，那里有一家豆花米線館，7分錢一碗豆花米線，6分錢一碗涼米線，味道又香又辣，常吃得我們唏里哈啦、直冒熱汗。至今想起，仍垂涎三尺。

傍晚，是昆明最熱鬧、最繁華、最悠閑的時刻。我們吃飽了、喝足了，便走大街、穿小巷，這個店里進(jìn)，那個店里出，不買東西，為的就是看看那些擺在柜臺里琳瑯滿目的商品。然后沿著盤龍江邊，優(yōu)哉游哉搖回宿舍。6年的求學(xué)生活輕松而愜意，我的足跡走遍了昆明的大街小巷。那時的昆明啊，樓沒有現(xiàn)在的多，街沒有現(xiàn)在的寬。居民大多住在大街邊的木板樓上或巷子深處的一座座小院子里。昆明四季如春，四季花開，家家小院的空地都栽滿了大麗花，而街邊的木板樓的窗臺上也擺滿了大紅大紫的燈籠花，姹紫嫣紅，煞是好看。

昆明盤龍江兩岸的每一條街、每一個小店都嵌進(jìn)了我的記憶中。每到夜晚，便在我的夢中車水馬龍般地活了起來，我甚至能嗅到那彌漫在空氣中的花香味和煤煙炭火味……這是我心中的昆明啊！

而今，時隔32年，我又站在了昆明的大街上，可我茫然了，我分不清東南西北了。腳下還是近日公園，可那昔日的噴水池呢？南屏街在哪里？正義路往哪里走？那些街邊上有著木板門的店鋪呢？那些擺滿了大街小巷的燈籠花呢？街邊的木炭火架上怎么也換上了和別的城市一樣的烤羊肉串，那又糯又香的燒耳塊到哪里去了呢……這還是我心中的昆明嗎？灰色的高樓林立，高架橋縱橫，霓虹燈閃爍。30多年的變遷，昆明從一個淳樸的村姑變成了一個珠光寶氣的婦人。面對我的茫然，導(dǎo)游小岳不以為然：“30多年了，昆明如果還像原來一樣，昆明人怎么活?。　笔前?，30多年，昆明長大了，長高了，富足了，和別的大城市一樣有了立交橋，有了大超市、大商場，有了摩天大樓，我該為這驚人的變化而高興。可這30多年，我沒看著它變，沒跟隨它長，驀然見到，我不認(rèn)識它了，它對我來說是一個熟悉的陌生城市。說熟悉，是它變得與其他大城市沒什么兩樣，都是在灰色的服裝上綴滿了金銀珠寶；說陌生，是它變化太大，除了那條江水由原來的清綠變成黑灰色的盤龍江仍然兀自汩汩流淌，往昔的陳跡已被歷史變遷沖刷得一干二凈。昆明已經(jīng)不是“我的昆明”了?！拔业睦ッ鳌庇肋h(yuǎn)地留在了我青春的記憶里，我只有到夢中才找得回它的蹤影。

……

行程已了，與昆明再次分別，沒有留戀，沒有牽掛。因為與我告別的已不是“我的昆明”。我留下的，只有祝福，祝福這座城市，綠色多一點，灰色少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