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冊
我從房子里出來,想散散步。天氣很好,但是街道十分空曠,只是在遠處有一名市政公務人員,手里拿著一根水管,順著街道噴灑出一股巨大的拱形水柱。“見所未見,”我說著,試了試那道水柱的力道?!耙幻⌒〉氖姓珓杖藛T,”我說著,又看了一眼遠處的這個人。在下一個十字路口的角落,有兩個男人斗毆,他們撲向?qū)Ψ?,把彼此撞飛,彈得老遠,然后伺機再次撲向?qū)Ψ?。“停下來,別打了,先生們?!蔽艺f。
大學生科澤爾坐在他的桌旁學習。他是那樣沉迷于工作,以至于連天黑都沒發(fā)現(xiàn)。雖然五月的天很明亮,但在這間位置糟糕的庭院房里,快四點的時候夜晚便已降臨。嘴唇向上卷起,眼睛下意識地深埋在書里,他在讀書。有時他停下來,在一個小本子上做簡短的閱讀摘錄,然后閉上眼睛,喃喃自語地背誦那些寫下來的東西。在他的窗戶對面不到五米處,是一間廚房,一個姑娘在里面熨衣服,有時候向科澤爾看去。
突然,科澤爾放下鉛筆,對著屋頂仔細聽。有人在上面的房間里來回走動,他顯然是光著腳的。每一步都發(fā)出巨大的啪啪聲,就像跳入水中時一樣??茲蔂柣瘟嘶文X袋。他從大概一周前樓上的新住戶搬進來開始,就不得不忍受樓上的這種散步了,這意味著如果他不采取什么反抗措施,那么泡湯的不只是他今天的學習,還有他的整個學業(yè)。腦力勞動下緊張的大腦是無法忍受這種事的。
有一些關系我能清楚地感覺到,但卻無法辨認。如果能再下潛得更深一點兒就好了,可是這里的浮力偏偏如此之大,讓我以為自己就在水底,感覺不到身體下面有水流涌過。無論如何,我轉(zhuǎn)身去看那個高高的地方,那里的燈光千百次沖破黑暗,把我照亮。我上了樓,在上面四處晃悠,雖然我憎恨上面的一切,而且關于他
“導演先生,一個新演員來了?!比藗兛梢郧宄芈牭狡腿说膱蟾?,因為通往前廳的門大開著?!拔抑皇窍氤蔀橐幻輪T?!笨栐跒樽约赫f,他想糾正那個仆人的說法?!八谀膬??”導演說著,伸長了脖子。
1914年6月21日
村子里的誘惑。
這個老光棍兒的胡子樣式變了。
白衣女子坐在金斯基宮的中央。盡管離得遠,但傲然的雙峰依然清晰可見。呆呆地坐著。
夏日的某個傍晚,我到了一個從未去過的村子。我注意到村子里的路是那么寬,那么空曠。農(nóng)莊前面,隨處可見古老的大樹。一場雨后,空氣變得清新,一切都讓我覺得那么美好。我嘗試通過跟人打招呼來證明這一點,他們站在門前,親切地做出回應,盡管也有些含蓄。我想,如果能找到一家客棧,在這里過夜應該也不錯。
我剛才從庭院里一面綠草叢生的墻邊走過時,墻上的小門恰好打開了,三張臉從門后探出來,然后消失,接著門又關上了?!捌婀??!蔽覜_著旁邊的空氣說,好像旁邊有同行的人似的。這時,一個高大的男人真的出現(xiàn)在我身旁,仿佛故意要捉弄我似的。他沒戴帽子,也沒穿上衣,穿著一件黑色針織馬甲,抽著煙斗。我立刻鎮(zhèn)定下來,好像早就知道他在那里似的,說:“這扇門??!您也看見了這扇小門是怎么打開的吧?!薄笆堑模边@個男人說,“不過那有什么奇怪的呢,那些是房客的孩子。他們聽到您的腳步聲,想看看夜里這么晚誰會走到這里來。”“這樣去解釋固然容易,”我笑著說,“但是對一個外地人來說,一切都很容易顯得奇怪?!蔽依^續(xù)走??墒沁@個男人跟著我。原本我并不覺得奇怪,也許這個人跟我同路,但是這不是理由,為什么我們要一前一后而非并排走呢?我轉(zhuǎn)過身說:“這是去客棧的路嗎?”那個人站住說:“我們這兒沒有客棧,或者更確切地說,我們這兒有一個,但是那兒是不能住人的。那家客棧屬于教區(qū),因為周圍沒人住,就把它給了一個瘸子,到現(xiàn)在教區(qū)都得照顧這個人?,F(xiàn)在他和他的妻子一起打理這家客棧,而且人們基本上沒法經(jīng)過這家客棧的門,因為那里散發(fā)的臭味兒實在太大。客房里的油污厚得能讓人滑倒。那是一家拙劣的小旅館,它的存在是這個教區(qū)的恥辱。”我想反駁這個人,他的長相讓人有反駁他的欲望,他的臉瘦成了皮包骨,面色蠟黃,皺巴巴的皮膚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臉上,下巴一動,爬滿整張臉的深深的皺紋也跟著一塊兒動。“這樣啊,”我說,沒有對這種關系表達更多的驚訝,然后繼續(xù)說,“那么,我肯定要住在那兒,因為我已經(jīng)決定在這里過夜了?!薄澳敲矗斎?,”這個男人匆忙說,“要去客棧的話,您的確得去這里。”他指向我來時的方向。“您走到下一個拐角,接著右轉(zhuǎn)。然后您會立刻看見一塊客棧招牌。就是那兒了?!蔽覍λ幕卮鸨硎靖兄x,接著又一次走過他身旁,這次他特別仔細地對我進行了一番打量。與此相反,也許他給我指錯了路,可我對此毫無反抗之力,但是即便他迫使我從他身邊走過,即便他突然立刻放棄了關于客棧的警告,我也不會被他迷惑。也許其他人也會告訴我這家客棧有多臟,我可能會睡在垃圾堆里,但無論如何只要我滿意就好。此外,我也沒別的選擇,天已經(jīng)黑了,村里的路也被雨水泡軟了,到下個村子的路還很長。
我已將那個男人甩在身后,實在不想再為他勞神,這時我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她正在同那個男人說話。我回過頭去。在一片梧桐樹下,一個高大挺拔的女人從黑暗中走了出來。她的裙子散發(fā)出淺黃棕色的光芒,頭部和肩上搭著一條黑色粗網(wǎng)眼披肩?!澳憔突丶野??!彼龑@個男人說?!澳銥槭裁床粊??”“我就來?!彼f?!霸俚纫恍?。我就想看看這個外地人會在這兒干些什么。他在這兒到處瞎轉(zhuǎn)悠。你看看?!彼谡f我,就像我是聾人或是聽不懂他的話似的。不過現(xiàn)在我并不關心他說什么,但是倘若他在村子里散播關于我的任何虛假謠言,我肯定會感覺不舒服。因此,我對那邊那個女人說:“我在此地尋找客棧,沒別的。您的丈夫沒權利這樣說我,他或許給您造成了一種對我的誤解。”可是,這個女人壓根兒沒往我這兒看,而是走向她丈夫——我已經(jīng)正確地認識到,這是她的丈夫,他們之間存在一種顯而易見的關系——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如果您想要什么的話,請跟我丈夫說,別跟我說。”“我什么都不想要,”我說,對她這種態(tài)度我感到惱火,“我對您沒興趣,您也別關心我,這是我唯一的要求。”那女人聳了聳肩,這一點我在黑暗中依舊可以看見,不過看不到她眼神的含義。顯然她想回答些什么,但是她丈夫說:“閉嘴!”然后她就沉默了。
在我看來這種相遇此刻終于結(jié)束了,我轉(zhuǎn)過身想繼續(xù)走,這時有人喊道:“先生?!笨赡苁窃诮形?。一開始我根本不知道這聲音是從哪兒發(fā)出來的,不過后來我看見頭頂?shù)脑簤ι献幻贻p男子,他兩腿懸空晃悠著,膝蓋相互碰撞著,漫不經(jīng)心地跟我說:“我剛聽到了,您要在村子里過夜。除了這個院子,您找不到別的住所了?!薄斑@個院子?”我不由自主地問,事后我惱于此事,帶著疑問的眼神看向那對夫妻,他們還一直相互依偎,站在那里觀察著我。“是的。”他說,他的回答跟他整個舉止中有一股傲氣?!斑@里的床位可以出租嗎?”我再次詢問,好確認一下,同時催這個男人切換回他房東的身份。“是的,”他說著,目光早已移到我身后,“這里的床可以轉(zhuǎn)讓,不過不是轉(zhuǎn)讓給所有人,只能給那些支付費用的人?!薄拔颐靼琢耍蔽艺f,“我當然會支付床位費,就像在客棧一樣?!薄罢?,”這個男人說,眼神早已越過我,“我們也不會占你的便宜?!彼裰魅艘粯幼诟咛?,我像個小仆人一樣站在低處,我很想向他那兒扔一塊石頭,讓他活動活動筋骨。然而我沒這么做,我說:“請給我開門吧。”“門沒鎖?!彼f。
“門沒鎖?!蔽?guī)缀跸乱庾R地咕噥著重復這句話,打開門走了進去。就在進去之后,我突然間迅速抬頭看這面墻,那個人已經(jīng)不在上面了,顯然,雖然墻很高,他還是從上面跳了下來,也許正跟那對夫婦交談。他們是在談論我這個身上現(xiàn)金不到三古爾登、除了背包里的一件干凈襯衫和褲兜里的一把左輪手槍之外沒多少其他財產(chǎn)的年輕男子身上會發(fā)生什么事嗎?雖然這些人看起來也完全不像要偷某人東西的樣子,可是若非如此,他們還能圖我些什么呢?是大農(nóng)莊里年久失修的花園和堅固的石墻讓人浮想聯(lián)翩。高高的草叢里時常散落著凋零的櫻花。遠處有一間農(nóng)舍,是一間寬敞的平房。天已經(jīng)很黑了。我是個晚來客,要是墻上那個人欺騙了我,我可能會陷入一種難受的境地。在去那個房子的路上,我沒碰見一個人,但是在離房前幾步之遙的地方,我透過開著的窗戶看見兩個高大的老人在第一間屋子里,他們是夫妻,肩并肩,面朝大門,吃著碗里的某種粥類食物。在黑暗中,我無法辨認精細的東西,只是因為這位丈夫的衣服上有些地方閃著類似金子發(fā)出的光,所以我辨認出來,那大概是扣子或表鏈。我打了聲招呼,在準備跨過門檻時說:“我正在當?shù)卣铱梢赃^夜的地方,剛剛坐在您花園墻上的一位年輕男子告訴我,可以付費在這間院子里過夜?!边@兩位老人把勺子插在粥里,靠在后面的椅子上,看著我一言不發(fā),他們的態(tài)度不是十分友好。所以我補充說:“但愿我得到的消息是正確的,希望我沒有給你們造成不必要的困擾?!蔽液艽舐暤卣f,因為也許這二位的聽力不太好?!澳呓c兒?!崩舷壬^了一會兒說。只是因為他已經(jīng)這么大年紀了,所以我順著他,否則我一定會堅持讓他明確回答我提出的那個問題。不管怎樣,進門的時候我說:“如果收留我會給你們造成哪怕一丁點兒困擾,那么請您直說,我不會強行留下。我會去那家客棧,這對我而言真的無所謂。”“他的話真多?!崩蠇D人輕聲說。這句話絕對帶著羞辱的意思,她用羞辱來回應我的禮貌,可她是個老婦人,我也不好反駁。也許正是由于我無力抵抗,無法反駁這位老婦人的評價,因此這評價對我產(chǎn)生的影響要大于它應有的影響。我感覺這種指責有它的合理性,不是因為我說了太多話,我真的只是說了必須說的話,而是因為這種指責觸及我的本質(zhì)。
我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堅持不回答,在近處的黑暗角落里看見一把長凳,走過去坐了下來。這對老夫婦重新開始吃飯,一位姑娘從隔壁房間里出來,把一支點燃的蠟燭擺放在桌上。現(xiàn)在比剛才看得見的更少,黑暗中一切都被聚集在一起,只有一束小火苗在微微低著頭的老夫婦上方閃爍著。幾個孩子從花園里跑進來,一個孩子摔出很遠,哭了,其他孩子跑著跑著突然停下來,現(xiàn)在在房間各處站著,老先生說:“去睡覺吧,孩子們?!彼麄兞⒖碳?,哭鼻子的孩子還在抽噎,我旁邊的一個孩子扯了扯我的衣服,意思好像是我也該跟他們站在一起,實際上我確實也想去睡覺,所以我站起來,作為一個高大的人站在這些孩子當中,他們整齊地大聲說“晚安”,房間里傳來的是無聲的沉默。這個友善的小男孩牽著我的手,讓我在黑暗中輕松找到路。但我們很快就走到梯子式的樓梯旁,爬了上去,然后待在地板上。透過一扇開著的小天窗正好可以看見彎彎的月亮,我的頭幾乎要伸到天窗里面了,去天窗下面呼吸這溫和又涼爽的空氣,真令人愉快。墻邊的地板上有一堆秸稈,那里也有足夠的地方讓我睡覺。這些孩子——兩個男孩三個女孩——在笑聲中脫掉衣服,我穿著衣服躺倒在秸稈堆上,我在不認識的人這里,沒有資格要求人家收留我。我撐著手肘仔細看了這些孩子一會兒,他們光著半個身子在黑暗中玩著。但是我感覺十分疲憊,不得不把頭放在我的背包上,伸開胳膊,瞟了一眼屋梁就睡著了。在睡的第一覺中,我想我還聽到那個小男孩喊道:“小心他來了!”后來我已經(jīng)失去意識的時候,聽見孩子們邁著小碎步匆忙跑向他們的營地。我肯定只睡了一小會兒,因為當我醒來的時候,透過天窗照下來的月光幾乎毫無變化,依舊照射在地板上同一個地方。我不知道我為何醒來,因為我睡得很沉,沒有做夢。這時我注意到在我耳朵旁邊,有一只非常小的卷毛狗,那是一種人見人厭的小獅子狗,它的頭相對較大,裹在蓬松的毛發(fā)里,眼和口像死氣沉沉的牛角形首飾插在頭上。這種大城市的犬種怎么會來到鄉(xiāng)村?深更半夜,房子里有什么把它趕得四處亂竄?它為什么會蹲在我的耳邊?我沖它吼叫,好把它嚇走,也許它是孩子們的一個玩具,只是誤走到我這里。它被我嚇了一跳,但是沒跑開,只是轉(zhuǎn)過身,屈腿站在那兒,顯露出跟它那大頭比起來較為瘦弱的小身軀。因為它安靜地待著,所以我想再睡卻睡不著,我總是看見狗在我閉著的雙眼前晃悠,雙眼外凸。我無法忍受這只動物留在我身邊,我站起來,抓住它的前肢,想把它拎出去。這只到目前為止都很遲鈍的狗卻開始抵抗,它試圖用爪子抓我。所以我也必須握住它的爪子,這顯然輕而易舉,我用一只手就能將四只爪子全部抓到一起。“好吧,我的小狗狗?!蔽覍@只激動的小腦袋說,腦袋后面的卷毛顫抖著,我?guī)ズ诎抵姓议T。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這只小狗是多么安靜,它不叫也不鬧,只有血液在血管中瘋狂地跳動,這我能感覺到。走了幾步之后——被狗占用的注意力讓我變得馬虎——我撞到一個正在熟睡的孩子,這讓我很惱火?,F(xiàn)在頂層房間依然十分昏暗,從小天窗里只能透進來一丁點兒光亮。那個孩子呻吟了一下,我暫時停下不動,甚至連腳尖兒也沒挪開,擔心再動彈會把孩子吵醒。一切已經(jīng)太遲了,突然之間,我看見我周圍穿著白衣的孩子們都起來了,像約好似的,像接到命令似的,這不是我的過錯,我只吵醒了一個孩子,這也不算是吵醒,只是一種小小的干擾,孩子的睡眠本該能克服這種干擾的。好吧,現(xiàn)在他們都醒了。“孩子們,你們要做什么?”我問道。“繼續(xù)睡吧。”“您拿著什么東西?”一個男孩說,其他五個孩子全部試圖圍到我身邊。“是的?!蔽艺f,我沒有什么好隱瞞的,要是這些孩子愿意把這只狗拎出去,那就更好了。“我把這只狗拎出去。它讓我無法睡覺。你們知道它是誰的狗嗎?”“克魯斯特女士的。”我想我從他們迷惘、含糊、困倦的喊叫聲中至少聽到了這個答案,他們不是沖我喊叫,而是沖彼此喊叫。“克魯斯特女士是誰?”我問,但是這些激動的孩子沒人作答。一個孩子抓住狗的前腿,那狗現(xiàn)在變得十分安靜了,他趕忙把它從我手上拿走,所有人跟了上去。只有我不想待在這里,現(xiàn)在我的睡意也消失了,雖然我猶豫了片刻,我似乎過多攪和進這房子的事情中了,而這房子里沒有人向我表示過很多信任,但是最終我還是決定跟在這些孩子后面。我聽見他們的腳摸索前進的聲音,他們就在我前面,但是在完全的黑暗中,在不熟悉的路上。我常常絆個踉蹌,甚至有一次撞到墻上,頭撞得很痛。我們也到了最初與那對老夫婦見面的房間,房間是空的,透過那扇始終敞開的門,可以看見月光下的花園。“出去,”我對自己說,“夜晚溫暖又明亮,我可以繼續(xù)前行,或者也可以在室外過夜。跟著這群孩子跑到這里,的確是沒有意義的?!笨墒俏疫€可以繼續(xù)跑,上面屋子的地板上還有我的帽子、棍子和背包。但是這些孩子是怎么跑的?。∥仪宄乜吹?,他們的衣服飄蕩著,兩步就飛越了那間月光照亮的屋子。我意識到,我對這毫無待客之道的房子做出了它應得的“報答”,我把孩子們驚醒,讓他們穿過房子一圈圈地跑,不但不睡覺,反而將房子吵個底兒朝天(我沉重的靴子的踩踏聲幾乎蓋住了孩子們赤腳的跑步聲),我一點兒也不清楚,這一切將會產(chǎn)生怎樣的后果。燈突然亮了。在我們面前的是一間開著門的屋子,幾扇開著的窗,屋里的桌旁坐著一個嬌弱的女人,她在一盞漂亮的大落地燈下寫作?!昂⒆觽?!”她驚訝地喊道,她還沒看見我,我停駐在門前的陰影里。孩子們把狗放在桌上,他們可能非常喜歡這個女人,總是試圖看她的眼睛,一個姑娘抓住她并撫摸她的手,她由著她這樣,幾乎沒注意到這個舉動。那條狗趴在她面前剛剛寫過的信紙上,向她伸出顫抖的小舌頭,在燈罩前幾乎清晰可見。現(xiàn)在這些孩子們求她讓他們留在這里,試圖用甜言蜜語哄這個女人答應。這個女人遲疑了,站起來,伸出雙臂,指向一張床和那個硬硬的地板。孩子們不想就這樣放棄,試探性地躺倒在他們腳下的地板上。過了一會兒,一切都安靜了。女人雙手交叉在胸前,微笑著低頭看孩子們。偶爾有孩子抬起頭,但是看到其他人還躺在地上,就又躺了回去。
一天晚上,我比平時晚一點從辦公室回到家中——一位親戚在樓下的家門前將我拖住很長時間——我打開房門時,還在想著那段關于身份問題的對話,我把大衣掛在衣鉤上,打算去盥洗臺,這時聽見陌生而短促的呼吸聲。我抬頭看,上面一個幽深的角落里放著一個爐子,我在半明半暗之中看到有東西在動。閃著淺黃色光亮的眼睛注視著我,在那張無法辨認的臉的下方,兩個大而圓的女性乳房放在爐子的邊檐上,這個東西整體看起來是由柔軟的白肉堆積而成的,又肥又長的淺黃色尾巴懸掛在爐子旁,尾巴梢一直在瓦片裂縫那兒擺來擺去。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步流星地深低著頭——愚蠢!愚蠢!我像禱告一樣輕聲重復——走向通往女房東房間的那扇門。直到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沒有敲門就進去了。黑夫特爾小姐
接近子夜。五個男人抓住了我,掙脫他們后,第六個人用他的手抓住了我?!伴_始?!蔽液暗溃缓箝_始轉(zhuǎn)圈,這樣他們?nèi)慷急凰﹂_了。我感覺自己掌握了某種規(guī)律,在最后一次用力時知道自己即將勝利,此刻我看見所有男人抬起胳膊跑回去,我斷定下一刻他們肯定會一起沖向我,于是掉頭向房門走去——我?guī)缀踹€沒站在房門前——門便自動打開,門鎖異常迅猛地彈開,我向黑暗的樓梯上逃去。我的老母親手拿一支蠟燭站在上面最高樓層的房門口。“小心,小心,”我在前一層樓就開始朝上面叫喊,“他們在追捕我?!薄暗降资钦l?到底是誰?”我的母親問?!熬烤拐l會追捕你,我的孩子?!薄傲鶄€男人。”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回答道。“你認識他們嗎?”母親問?!安?,是陌生人?!蔽艺f?!八麄兊降组L什么樣?”“我?guī)缀鯖]看清他們。其中一個有一臉黑色的大胡子,一個手指上戴著一枚大戒指,一個系著紅腰帶,一個褲子膝蓋處扯破了,一個只有一只眼,最后一個向我露出他的牙齒?!薄艾F(xiàn)在別去想了,”母親說,“進你房間睡覺去吧,我已經(jīng)鋪好床了?!边@位母親!這個老女人!任何活物都無法擊敗她,她嘴里下意識地重復著“八十歲的愚蠢”,嘴角狡黠地抽動了一下?!艾F(xiàn)在睡覺?”我喊道。
1914年7月23日
酒店里的法庭。在出租車里。菲利斯的臉。她在行駛中雙手插進頭發(fā)里,用手擦拭鼻子,打哈欠。她突然振作起來,說了一些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藏在心里很久的、懷有敵意的話。和布洛赫小姐的歸程。酒店里的房間,對面的墻反射過來的熱氣。那面有窗的拱形邊墻里也發(fā)出熱氣。此外還有下午的陽光。那個靈活的侍者,大概是東歐猶太人。院子里的噪聲,就像機器制造廠里的噪聲。難聞的氣味。臭蟲。艱難地下決心將它碾死。女侍者驚訝:沒有臭蟲呀,只不過有一位客人在走廊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在父母那里。母親零星的眼淚。我背誦這一課。父親從各個方面對此給予恰當?shù)睦斫狻3虨槲覐鸟R爾默過來,夜游,穿襯衫坐著。她承認我是對的,我無可指摘或沒有許多可以指摘的地方。像無辜的魔鬼一般。布洛赫小姐看上去有錯。夜晚獨自坐在菩提樹下的椅子上。肚子痛。悲傷的檢票員。站在那些人面前,把車票捻在手里,直到付了錢才把票給對方。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很笨拙,他還是將他的本職工作做得很好。在這種持續(xù)工作下,人無法來回移動,他也嘗試去記住這些人。一看到這樣的人總會想到這些:他是怎么坐上這個職位的,他的薪
酬是多少,他明天會在哪里,年紀大了之后他會變成什么樣子,他住在哪兒,睡前他把胳膊伸到哪兒,倘若我也能做到這些,我的心情會如何。一切都在腹痛之下發(fā)生??膳露y熬的夜。不過幾乎沒有想起她。和埃納一起在貝爾維德勒餐館,在施特拉勞爾橋上。她仍期待好的結(jié)局,或者裝出一副期待的樣子。喝了紅酒。淚水在她的眼睛里。去格呂瑙、施韋爾陶的船開走了。好多人。音樂。埃納安慰我,而我并不傷心,也就是說,我因自己而傷心,而且這是無法安慰的。送了我一本《哥特式房間》。講述了許多(我什么都不知道)。特別提到面對一位年紀大的、惡毒的白發(fā)女同事,她如何取得商業(yè)上的成功。她最想離開柏林,擁有一家自己的公司。她喜歡安靜。她在塞布尼茨的時候,周日常常是睡過去的??赡芤彩怯腥さ??!诤\娂o念建筑物的河對岸。哥哥已經(jīng)在那里租了一間公寓。
父母和阿姨為何與我揮手告別?菲利斯為何坐在酒店里不動,即便一切都已清楚明了?她為何給我打電話:“我等你,不過我星期二要出差?!逼诖龔奈疫@里得到成就感嗎?也許沒有什么比這更自然的了。沒有被任何事(被魏斯博士打斷,他走到窗邊)
〈1914年〉7月27日
第二天沒有再去父母那里。只是讓人騎車把一封告別信寄出去。不老實的、賣弄機靈的信?!澳獙⑽伊粼谠愀獾挠洃浿小!毙虉鲇谜Z。去了施特拉勞爾河岸的游泳學校兩次。好多猶太人。淡青色的臉,強壯的身體,瘋狂奔跑。晚上在“阿斯卡尼亞皇宮”的花園里。在特勞特曼斯多夫吃了米飯和一顆桃子。一位喝紅酒的人觀察我,看我如何用刀將這顆沒熟的小桃子切開。沒有成功。在那位老者的注視下,我羞愧得徹底放棄了這顆桃子,還把《飛翔的葉子》[1]翻閱了十遍之多。我在等待,看他是否不會離開。終于,我聚集起所有力氣,還是啃了這顆又貴又干癟的桃子。在我旁邊的包廂里,一位高大的先生,除了他精心挑選出來的烤肉和冰桶里的紅酒之外什么也不關心。最后,他點了一支大雪茄,我從我的《飛翔的葉子》上方觀察他。從勒爾特火車站啟程。穿襯衫的瑞典人。強壯的女孩戴著許多銀鐲子。夜里在比興轉(zhuǎn)車。呂貝克??膳碌脑S岑豪斯酒店。層層疊疊的墻,床單下面臟兮兮的衣物,孤零零的房子,小瓶香檳酒是唯一的招待。因為害怕這個屋子,我走到花園里,在一瓶哈爾茨碳酸礦泉水旁邊坐下。我對面是一個在喝啤酒的佝僂的人和一個在抽煙的、瘦弱無血色的年輕男子。我還是睡著了,不過很快被太陽曬醒,陽光通過巨大的窗戶徑直照在我的臉上。窗戶將我引向鐵軌處,火車不停地發(fā)出噪聲。搬到特拉維河旁的凱瑟霍夫酒店之后,感到解脫和幸福。開車去特拉維河的河口。浴室——家庭浴室。海灘的景象。下午在沙灘上。光著腳丫的粗俗樣子引人注目。我旁邊似乎是個美國人。只是從所有膳宿公寓和飯館旁邊走過,不是去吃午飯。在療養(yǎng)院前面的林蔭道上吃了飯,聽了伴餐音樂。在呂貝克的堤壩上散步。長椅上悲傷又孤單的男人。運動場上的生活。安靜的廣場,人們在所有門前的臺階和石頭上。早晨從窗戶向外望,從帆船上卸下木材。魏斯博士在火車站。與勒維的相似之處不斷出現(xiàn)。由于格萊申多夫而沒有決斷力。在漢莎牛奶廠吃飯?!赌樇t的處女》。購買晚餐。與格萊申多夫打電話聊天。開車去馬里恩利斯特。一個穿雨衣、戴帽子的年輕男子神秘消失,兩個人神秘地重新出現(xiàn)。從瓦格蕾瑟開車去馬里恩利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