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鼓浪嶼深夜食堂

夜會四時堂:人生沒有無解的難題 作者:小野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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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浪嶼深夜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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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食堂,給你一個故事。這一直是我的初心。

本章收集了我在鼓新路46號深夜食堂的回憶,這也是四時堂最初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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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的浪漫

第一次動筆寫客人的故事時,我想了很久,最后決定寫她。我記性不好,可能會遺漏一些細節(jié),我就只把印象最深刻的部分寫下來。

她和我同歲,都是今年剛畢業(yè)。第一次來,是和她的大學(xué)男同學(xué)一起,他們都看過《深夜食堂》這部日劇,經(jīng)他們的學(xué)長介紹(學(xué)長之前來我這吃過飯,最近在鼓浪嶼上班),專程從福州來我這吃飯。他們點了小紅腸、啤酒。到晚上11點的時候,他們的學(xué)長也從島內(nèi)趕來,我們一起喝酒,算是第一次認(rèn)識。

那晚,我們聊到半夜,他們?yōu)榱粟s船才匆匆離開。

第二天晚上,她又來了,一個人,說自己去了一趟“紙的時代”書店,買了一本《杜尚傳》送我。她還給學(xué)長帶了一本書,說學(xué)長過兩天會來取。那天,我做了一份貓飯給她。

那晚我們聊到很晚,她問了我一個問題,她說不想放棄她的新聞工作,為了工作可能要在上海發(fā)展,但是她暗戀的對象在廈門,她不知道怎么選擇。那晚我也沒有建議,只說有得有失,做了選擇就要學(xué)會承擔(dān)。現(xiàn)在想來,那也是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

最后,我抱著“月餅”(我養(yǎng)的貓),送她去碼頭坐船。晚上風(fēng)特別大,很冷,她穿著裙子,慢慢消失在夜幕里。

第三次是在平安夜前兩天,她很突然地來了。那天我剛好傷到手了,血流不止。她進來,我就訴苦說:“你來的剛好,我切到手了,幫我洗碗吧。”她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她問我學(xué)長把書取走沒,我說沒有。她說她辭職了,看年前能不能在廈門找個兼職,年后再作打算。那天,她一直幫我招待客人,忙里忙外,一直到深夜。我送她到碼頭,她說:“這幾天我都來幫你吧!”我答應(yīng)了。

平安夜的前一天,她下午就來幫我了,一直忙到很晚。最后,我抄錄了一份《心經(jīng)》送她,她一直表示感謝。那天,我知道了她暗戀的對象就是她學(xué)長。她說,明天邀請學(xué)長來一起過平安夜吧!

平安夜那天,她下午早早地來了,穿了長裙,買了面包。我們吃的時候,她說我們晚上可以做些不一樣的吃的,比如平安夜套餐。這下靈感來了,我們就有了一大堆點子。我們?nèi)ズ笊讲伤蓸渲?,撿干松果,摘了一大把鮮花,回來后做了圣誕花環(huán)、圣誕套餐。我們動手制作,把點子一個個實現(xiàn),這個過程很開心,讓人沉浸在喜悅中。她折了一朵鮮花別在頭上,在鏡子前擺弄了很久,我說很好看。

等了很久,學(xué)長終于來了,帶著一箱橙子,依舊含蓄而害羞。我們圍坐在一起,吃橙子、炸雞,聊東聊西。那晚,學(xué)長終于把書帶走了。

那次見面后,她就回老家過年了,我祝福她新年好。

她留給我的印象很深,我也很感謝她那幾日能幫我忙。她是爽朗的北方人性格,又心地善良。我真心祝福她可以開心地過每一天,按心里的想法做出選擇。


小野

2015.1.12


·臘魚的新故事

今天在路上拉板車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她。

前天晚上她來我這,頭發(fā)隨意地扎著,很熱心地幫我上茶、洗碗。她2014年12月從江西來廈門,現(xiàn)在在曾厝垵一家旅館做義工。她說這兩天是淡季,旅館沒什么事,晚上就來我這幫忙。

她第一次來,是在一周前,她和男友還有一個男生一起。很久之前,我在島上就認(rèn)識了那個男生,他在鼓浪嶼的一家酒店工作。他們?nèi)它c了花蛤和臘魚。席間,我一直在廚房做飯,沒時間招呼他們,臨走時才送他們到門口。她很開心,說要和大廚合影,我欣然答應(yīng)。

那天她穿著大紅的衣服,披著長發(fā),看起來很美。

第二天,我收到了她@小店的微博,配上了她拍的照片和我們的合影。

文字是這么寫的:

深夜食堂,給你一個故事……怎么說,才是屬于我的故事?我想,你,就是這個故事,欲說不能……

今日故事:他翻山越嶺,不遠千里來看我,來說明不合適。分手之約的夜,猶如你們食堂的熏魚。我們吃了兩筷子,卻因為之前吃太飽而吃不下。確實好吃,想打包帶走,最后,卻發(fā)現(xiàn)還是忘記帶走。

我問了她的年齡,她沒說。她說,和男友異地談了兩年多,他是長沙人,一年只見面三四次,彼此感情都淡了。她說,那天沒有歇斯底里。

選擇寫她,是因為她賦予了臘魚另一個故事。記得2014年的夏天,我在鼓浪嶼的海邊,用荔枝FM錄過一期電臺節(jié)目——《谷酒臘魚》。臘魚是湘味,是家的味道。

以前吃臘魚的時候,我都會想家,現(xiàn)在會想到這一段故事,它和我的故事有點像。

小野

2015.1.13


·月餅還在睡覺

月餅是我養(yǎng)的第一只貓,它是鼓浪嶼的貓。

我現(xiàn)在還記得把它從盧卡青旅抱回來的那天。一窩三只小貓,睡在大貓的懷里,我一眼就看見它了,很安靜地在睡覺,前爪輕輕搭在臉上,可能是怕光吧。

“就這只吧!”我說。

“你還真會挑,它叫月餅,中秋節(jié)出生,一個月了。母的。特別乖?!鼻芭_回答我。

臨走的時候,前臺拿了一個很結(jié)實的紙箱,把它小心地放到里面,還送了一袋貓糧給我。前臺和保潔阿姨都目送它出院子,我說以后會帶它回娘家來看看。

從那以后,食堂的貓飯很受歡迎,每桌人都會點。它怕冷,總是撲到食客腿上蜷著睡覺,有時候“喵”兩聲,就能蹭點貓飯吃。因為那會我還沒有準(zhǔn)備貓窩,晚上就抱它上閣樓和我一起睡。它真的很乖,躲在被窩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打呼聲。開始我以為它不舒服,后來上網(wǎng)查了才知道,那是它很舒服、很開心時才會發(fā)出的聲音。有時候我半夜翻身,會把它壓在身下,它就挪個位置繼續(xù)睡。早上6點的時候,它會喵喵叫,我就把它抱下去,放到沙發(fā)上。它就屁顛屁顛地跑去貓砂里方便,然后開始撓沙發(fā)、磨爪子。

每晚我翻看食客留言本的時候,它就會很自覺地趴在我腿上,眼睛盯著本子上的黑線。偶爾我會回復(fù)留言,它也不閑著,用前爪撓我的鋼筆。是的,它有嚴(yán)重的強迫癥,看到動的東西,都要撓兩下。在紙上滑動的鋼筆,被風(fēng)吹起的布簾,墻上脫膠的字畫,無一例外。

后來,我收到了一位食客寄來的貓窩。剛打開包裹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只巨大的毛絨拖鞋。它很喜歡貓窩,一躍直接跳了進去,兩只前爪不停地在毛絨墊子上按捏。從那天起,它每天睡在小窩里。我把貓糧碗放在旁邊,那就是它的小領(lǐng)地。

它一直很瘦,只是身體長長了。原先吃貓糧的時候,它會在窩里伸個懶腰,再跳出來,蹲在碗邊吃?,F(xiàn)在呢,它可以不出貓窩,就把兩只前爪伸出來,踩在碗沿上,伸長脖子吃,不過這樣有時會打翻碗,讓貓糧散落一地。

再長大點,它就開始探索窗外的世界。有一次,我意外地在院子里看到,它正安然地躺在外面擺花的桌上曬太陽。門是關(guān)著的,它怎么出去的?原來,它從廚房的窗臺跳到外面的紙箱上,再落到地上。從那以后,只要是晴天,它都在院子里曬太陽。我怕它不見了,做了很多措施,不過都阻止不了它的腳步。

也罷,不過就是曬個太陽。

突然有一天晚上,它有兩個小時沒在屋子里出現(xiàn),我在廚房里忙完出來,才發(fā)現(xiàn)它不見了,和大寶出去找了一圈,也沒發(fā)現(xiàn)。在船屋的巷子里,我們依稀聽到貓叫,是的,就是月餅!叫聲是從巷子高高的圍墻里傳來的。大寶翻上一人多高的圍墻,打著手電筒找,它站在樹上一直喵喵叫。后來大寶費了很大功夫翻到圍墻里,把它抱了出來?;厝サ臅r候,我打了它,很用力地抽它腦袋?;氐郊遥樵谖彝壬?,毛發(fā)都濕了,很臟。

我輕輕摸它的頭,它閉著眼。至于它是怎么出現(xiàn)在那么高的圍墻里的,沒有答案。

后來,每天晚上它都會出去遛遛,不過玩一會兒就回來了。直到前天,它消失了兩個小時,我出去找了兩次,無果。那晚很冷,下著毛毛雨。

昨天,下了一天大雨,它還是沒回來。

此時,我還以為它就在窩里睡覺,以為它在院子里曬太陽,以為它又在倒騰貓砂……


小野

2015.1.14


·只有貓飯

他叫大海,我不知道他的真實名字。寫微信備注的時候,他說自己叫大海。

他的城市和他的名字很相襯——煙臺,一個海濱城市。

昨天,他在留言本上第一次寫字,臨走時到廚房告訴我:“我在本上留言了,你應(yīng)該能找到?!钡拇_,太容易找了,我猜留言在本子最后面。來這兒的客人都是在本子上規(guī)規(guī)矩矩從頭往后按順序?qū)懀覐暮竺娣?,果然,他寫了一大段留言。字雖然像小學(xué)生寫的,不過看得出來是用心寫的,很工整:

今天我是在上班時間偷跑出來的。我買的是1月28日的機票,不知道從現(xiàn)在到那天還能來幾次,其實我有好幾次都想來的,但是因為自己太懶了,不想動,就沒來。

他第一次來是在一個多月前,大概是晚上9點多,背著背包,穿著帆布鞋,看起來很干凈陽光。聊天中我知道,他和我是差不多時間來的鼓浪嶼,他2月來旅游,當(dāng)5月再次過來時,就在島上找了份酒店的工作,一直到現(xiàn)在,大半年了。湊巧的是,他來鼓浪嶼時,也住過島上的攬海聽風(fēng)青旅,那天我們覺得世界好小。他很羨慕我的生活,挨個地欣賞墻上的字畫,很驚奇地看著屋子里的每一件擺設(shè)。我一直覺得他是個小孩,小我2歲,精瘦的身體,穿得很單薄,讓人很有保護的欲望。

那晚我寫了兩幅字給他,他說宿舍沒地方放,先存我這。

過了幾天,他帶著一個男同事來了,點了貓飯。那天食堂很忙,我沒有時間招待他們。他們也很理解,還主動來廚房幫我切菜、收拾碗筷。最后,我忘了把字給他。

再來,就是昨天了,他帶著一個女同事。

我會三天兩頭地改變屋子里的格局,所以他進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布置不一樣了。他記性挺好,知道這幅字換了,那個柜子搬了。他一直幫我做宣傳,說很喜歡我這里,可就是很少來。他說,他要離開了,因為工作太閑了,他覺得忙一點好,年后可能在家待一段時間。的確,現(xiàn)在鼓浪嶼是淡季,很慘淡的淡季。因為船票漲價,直接導(dǎo)致游客數(shù)量下降,商業(yè)街很多店鋪都歇業(yè)倒閉,酒店更是受影響。我只好沉默不語,對他笑笑。

今天他休息,晚上來幫我端茶倒水,很是勤快。空閑的時候,他會在書桌那里寫寫毛筆字,寫好了還拿到廚房給我看看。他寫了“煙臺”二字,想把它們釘在墻上、連個紅線。我一看,“煙”字少一橫,我說,這不是“囚”字么?最后他還是沒有帶走那兩幅字,說沒有地方放。我說好吧,等你要走了,再來拿也不遲。

他在我這,只吃貓飯。

貓飯是來我這兒的客人都會點的,每份味道一樣,但是每個人吃,都會有不一樣的感受吧!其實我和他一樣,都是外鄉(xiāng)人在鼓浪嶼的一個過客,這里有我們最美好的年華,最浪漫的回憶,我們都很喜歡這個小島。只是,他比我先離開,而我,還將在這個“囚”島,承擔(dān)自己所做決定的后果。

祝愿他,可以有個好歸宿,繼續(xù)快樂地生活。


小野

2015.1.15


·任性的花蛤

她們是我見到過的最任性的一對母女。

第一次來時,因為店里已經(jīng)來了一些客人,她們只能在門口的小桌相對而坐。板凳很矮,加上人太多,我也顧不過來,所以她們點菜的時候不是很友好,說話大聲且有點刁鉆。她們想吃花蛤,但是已經(jīng)賣完了,只好吃了炒飯和豬排飯。吃完買單的時候,女兒要媽媽付錢,媽媽要女兒付款,爭執(zhí)了一會兒,最后各付了各的。

第二天,她一個人來的,沒見她媽媽。因為店里坐滿了客人,她就坐在書桌那,點了花蛤,說要打包帶走??腿颂?,我有點忙不過來,但是其間她一直在找我點這要那,我也只能應(yīng)付著回答,最后好不容易做好,讓她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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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她又來了,一個人坐在門口的小桌,點了花蛤。其間得空聊了一會兒,原來她媽媽那天生氣了,貌似因為白天在路上,媽媽放音樂的聲音比較大,她說了幾句。就這樣,她媽媽一個人出去逛,說晚上也不回旅館。她那天有點著急,看得出來她擔(dān)心媽媽。那天我也知道了她是武漢人,現(xiàn)在在學(xué)醫(yī)。

那天,她在留言本上寫了一段話:

其實上島之前,我以為我不會來到深夜食堂,畢竟深夜“食”對減肥太不利了。沒想到這里竟然是我在島上來的最多的地兒。第一天是和媽媽一起來的,感覺自己是一名不太好的食客,又麻煩,說話也不客氣,和環(huán)境各種不搭?;厝ブ?,我覺得挺慚愧的,所以第二天,媽媽想吃炒花甲,我就又跑出來買了。今天在外面瞎逛,我差點兒迷路,出洞后又找到了這里,這兒真是個神奇的地方,自從第一次走錯路,來到這兒,每一天都想過來??上Ш玫臅r間總是太少,我馬上就得出島,去面對厚厚的醫(yī)學(xué)課本。希望自己以后還能回來,長長地待在島上。最后,真羨慕老板的生活態(tài)度,希望下次再來,這兒還是這樣。

2015.1.15

第四天,她又來了,帶著一大堆明信片。這次仍然是一個人,又和媽媽吵架了。她坐在門口的小桌旁,默默地寫著明信片,寫了兩個小時。她還是惦記著媽媽,要了一份花蛤帶回旅館,又折回我這里繼續(xù)寫明信片。她說自己“太作死了”,發(fā)了一條到廈門旅游的朋友圈,要大家報給她地址,她回寄明信片,結(jié)果最后有一大堆要寫,晚上乏了還得寫。我也只好笑了兩聲作為回應(yīng)。那一天,她一直寫到晚上12點半,最后我們告別。

很任性的母女,也是充滿愛的母女。希望她們可以好好享受現(xiàn)在,給自己減負,精簡自己的生活。


小野

2015.1.29


·抄經(jīng)的女人

她剛走,留下了她抄寫的一張《心經(jīng)》。

最近來吃飯的客人特別多,當(dāng)然,這不算好事。晚上6點我開始營業(yè),一直到8點,這兩個小時期間,三桌都是滿的,外面還有幾桌要排隊。我想,他們大概都不知道什么是深夜食堂吧,只是知道這家店在美食點評網(wǎng)里分?jǐn)?shù)很高。

我沒學(xué)過廚藝,也沒去日本感受過真正的日本料理。問我為什么要開這家店?因為我想在鼓浪嶼待下去。貓飯就是米飯上面加木魚花,為什么要20元一碗?因為我要讓小店經(jīng)營下去。那貓飯的成本是多少呢?不到2元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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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桌上的字賣么?”

“不賣,隨便拿,喜歡帶走?!?/p>

“老板,你這里生意這么好,是不是應(yīng)該擴大下店面???”

“沒想過,我覺得小小的挺好?!?/p>

深夜食堂,是邊吃邊聊的小店,小小的,舒服而溫暖。這里沒有名貴的食材,沒有大廚的做法,啤酒每人僅限1瓶,可以隨意和鄰桌的食客聊天。有酒、有花、有茶、有字、有畫,還有音樂。很可惜,很多人吃完就需要馬上騰位置給后面的人,來不及聊天,來不及寫字,來不及……

今天打烊的時間比往常更早。9點不到,我準(zhǔn)備的食材就被吃空了。昨天是10點。

“為什么不多準(zhǔn)備點食材?”

“因為我一個人精力有限,食材多了我會很累?!?/p>

“為什么不白天開?”

“白天的時間要留給自己,曬太陽、想事情。”

他們來的時候是9點,一對情侶。店里還有一桌客人。我當(dāng)時正在廚房洗碗,她看到我貼在墻上“免費抄寫《心經(jīng)》”的紙,問我可不可以抄寫,我馬上出來,拿了一張描紅的《心經(jīng)》給她,又遞給她一支金色的筆。她說她想用鋼筆,于是我又給她一支黑色鋼筆。她坐在書案前,開始抄寫。

后來,那一桌客人買單走了,我把碗也洗完了,出來看見她抄得很認(rèn)真,一筆一畫地在寫字。我回到廚房,做了一碗番茄雞蛋面端過去,她的男友是東北人,大口吃了起來,想著是餓了。他要她過去吃一點,她說“你先吃吧”。

她繼續(xù)在抄。

他吃完了面,和我聊天。他們從香港來,她從廈大畢業(yè)剛兩年,這次過來看看母校。她說小時候家里強迫她上書法課,被逼著學(xué)了四年書法。她問我學(xué)了幾年,我說家里窮,上不起書法課,自己在家瞎寫的。其間,他問她要不要回酒店,她說等抄完。他說帶回去抄吧,她說回去了就不會抄了。

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她抄完了。我說,你帶回去留著吧,她說:“放這里吧,帶回去就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放你這,可以多保留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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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心經(jīng)》會等到有緣人帶走的。我很歡迎大家來小店抄寫《心經(jīng)》,我提供紙筆和安靜的屋子。


小野

2015.2.10


·我用拼音代替字

這一家三口很有意思。他們第一次來吃飯是在大年初一的中午,后來一連三天都來我這吃飯,說是這里安靜、吃得飽。

他們是回族人,北京“土著”。女孩讀小學(xué)一年級,但是說話很有主見。爸爸呢,比我大18歲,看起來卻像個80后。他們?nèi)於键c一樣的食物,女孩吃胡椒炒飯,爸爸吃貓飯,媽媽吃黃油拌飯,再加一盆燉土雞、一碗青菜、一盤花甲。

第一天,女孩在留言本上畫了一些花和一棵樹,似乎這些是兒童畫的必備元素。有意思的是爸爸的配字:“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嶼一自在,一堂一無常?!?/p>

初二那天,他們一切照常。只是我炒的炒飯辣了一點,女孩有點不適應(yīng)。我在廚房聽到她咳嗽了幾聲,后來看留言本,我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今天我sang子里qia了一個米li,我媽媽xia的休ke了。米li噴我爸lian上了?!?015年chu 2”

她還小,很多字不會寫,所以用拼音代替了。旁邊是她的自畫像,長頭發(fā),戴著花環(huán),很開心的樣子。

第三天中午,他們提著很多行李來了,吃完就告別了。臨走時,女孩告訴我,炒飯要少放一點辣椒。

再見,幸福的三口之家。


小野

2015.3.1


·一位北京的姑娘

大年初一,我見到了兩位來自北京的姑娘。她們在鋼琴旁的那一桌相對而坐,點了紅色香腸。因為春節(jié)期間沒有留食材,所以很遺憾,她們沒能吃到想吃的,不過似乎對貓飯還挺滿意。

我跟著cc來的,是她先發(fā)現(xiàn)的這家店,也因此認(rèn)識了這位純樸善良的小哥。本人乃深夜食堂“死忠粉”,今日有緣結(jié)識同好,萬分激動!可惜沒有嘗到劇中特別有名的章魚紅香腸,不過貓飯是真的很不錯。(我也在家自制過,木魚花粘在一起了,囧!)希望下次來能有那款改良版本的雞蛋燒!歐一喜,阿力咖多!

——來自北京的彬彬

她們臨走時,說要寄書給我,于是在前天,我收到了一大箱書,還有一封信。

Hi,小野君:

還記得去過你店里的兩個北京姑娘嗎?后來她們還加了你的微信。我來兌現(xiàn)我的諾言了,箱子里的書請查收。希望能讓更多的來到鼓浪嶼的食客,抑或是你,或者只是路過的人讀到一些好書。不用感謝我。(免費炒飯券我要記在小本子上。)

我是京東圖書部的一員,我熱愛我的部門,熱愛我的工作,發(fā)自內(nèi)心地希望大家多閱讀。不過,因為工作問題,這個月我就會離開這個我熱愛了三年多的地方。有太多的不舍,也許這箱書是我能為圖書部做的最后一件事。我有一個小請求,不知道可不可以把京東微信的二維碼掛在書架的墻上,或者只讓它露出一點點,可以讓人不經(jīng)意地看到,就夠了!

一位北京的姑娘敬上

2015.3.3

對于你的敬業(yè),我很感動,熱愛自己的工作,我想這是很難的吧。非常感謝你捐的書,現(xiàn)在它們?nèi)繑[放在食客方便取閱的地方,而且大家在等餐的時候,都會順手翻閱。我睡前也會看看,最近在看《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其中“先安己心,才能安人”對我很有啟發(fā)。謝謝你為深夜食堂做的。我能做的,就是記錄這個故事,并且傳播你熱愛的“京東圖書音像”。謝謝你,北京的一位叫彬彬的姑娘。


小野

2015.3.8


·Will you marry me?Yes,I do!!!

2015年3月27日,石油大叔求婚成功。

他們這是第二次來深夜食堂了,第一次大概是在三個月前,坐在鋼琴邊的那一桌。他們回廣州以后,石油大叔關(guān)注了食堂的微信平臺,有時候會給我留言。我一直以為他是在做石油方面的工作,后來才知道,是因為他比較黑,所以大家都叫他“石油”。

前幾天,他在微信平臺留言,告訴我馬上又要來廈門了,是來求婚的。他想要我親手遞上一張明信片給她,我非常樂意地答應(yīng)了。

26日晚上,石油大叔提前來我這里做準(zhǔn)備,說女朋友明天下午4點會來店里,要我親手把明信片交給她。他還順帶要我寫了一幅字,一起送上。我寫的是——

時間不曾為誰停留,唯愛讓你我結(jié)果。

他設(shè)計了好幾個地點,都是他們之前來廈門很喜歡的幾個地方:輪渡旁邊的必勝客、北嶼酒店、如真照相館……每一個地方都準(zhǔn)備了一張明信片,讓她尋寶,最后到海邊的菽莊花園會合,然后求婚。

求婚當(dāng)天,我很緊張,生怕自己出錯。我下午3點多就在等,他先到了,給我事先寫好的明信片,然后就匆匆趕往下一個地方。

To快快:

知道你很喜歡深夜食堂,可能因為老板是長沙的,而且有你喜歡的臘肉,也可能是因為這里靜靜的環(huán)境。

我喜歡這里,是因為老板是一個有故事的人,而每個人的留言,也是一個故事。我跟你以前各自有很多故事,我喜歡在這里留下和創(chuàng)造我們的故事。

如真照相館有掛著我們的明信片哦,去看看。

下午5點,她姍姍來遲。當(dāng)我把明信片和那幅字給她的時候,她哭了。

那晚11點,他們一起來了,求婚成功。我很榮幸能參與其中,并深深地感受到愛的力量。

最后,我寫了一幅合婚庚帖送給他們,兩人簽字、按手印,一切顯得平淡而真實。臨走時,他們告訴我,6月會再來拍婚紗照,我很樂意邀請他們來深夜食堂取景。那么,我們6月再見!

那天我哭了兩次,在我等待他們到來時,我寫了一段話:

每天睜開眼能看見懶貓就很開心,卷起竹簾,光影斑駁也好,淅瀝小雨也好,都覺得很美。師父說,愛是一切的解答,我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理解。我知道,愛是養(yǎng)分和靈感,不是索取,不是想要,而是想給。想和你說聲晚安,想問你在干嗎,默默地祝福你平安健康。

寫完我就哭了。當(dāng)我看到那張明信片時,我又哭了。

去年5月,我在鼓浪嶼也寫過一封信,藏在月光巖石下,等待一個人去找尋。后來,那封信確實不見了,但不是那個人拿的。

相遇在天,相守在人。愿大家心里都充滿愛。


小野

2015.3.30


·第一次和別人換畫

“這是我第一次和別人換畫,很開心。”

他們是從天津來的一對小情侶,馬上就要畢業(yè)了。和其他客人一樣,他們坐下來以后,打量著新環(huán)境,小聲地聊著什么。給他們上了茶水后,我就去廚房了。

再出來時,看見男生一手拿著相機,一手在留言本上畫著什么。我當(dāng)時問他:“你們是做設(shè)計的么?”他回答:“是啊?!?/p>

其間,他們一邊吃著,一邊逗貓,一邊畫著,安靜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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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再過來看時,他差不多畫好了。我一看,就知道畫的是龍頭路去年剛修好的一棟樓,門窗、洞口都用水泥做了立體雕花,裝飾得很漂亮。

當(dāng)時我很激動,悄悄地把墻上一幅畫取了下來,拿到廚房。畫框里的,是我去年在鼓浪嶼黃家花園寫生時作的一張畫。我第一次見這棟別墅時,就被它的精美所震撼。因為去之前,我看過關(guān)于別墅建造者黃奕住早年白手起家的故事。當(dāng)走進大花園的時候,我感慨良多。那天下午,我就坐在中庭噴泉的石圍欄上畫了這幅畫。

我小心地把畫從框里取出來,拿到他們面前,雙手送上。他們很吃驚,表示非常感謝。我說:“你留了一幅畫給我,我也回送你一張?!?/p>

后來我知道,這是他第一次和別人換畫,很開心。


小野

2015.5.1


·Y、Z和我

Z

我們是他來我這吃飯時認(rèn)識的。第一次他和一個朋友來,想吃臘肉,結(jié)果賣完了,就走了。第二次他是一個人來的,坐在門口的小桌,點了份小紅腸。從他進門,我就猜到他是在島上工作的。其間客人不斷,我在廚房心心念念,想著待會要和他聊一會兒,希望他不要早走。等我忙完,大概是一個小時后了。我平靜地坐在他對面,問他是不是在島上工作。

他說:“你怎么知道?”

“直覺?!?/p>

“我之前聽很多朋友說過深夜食堂,那天和朋友剛好路過,就好奇進來看看,結(jié)果臘肉賣完了,我們就走了。今天上班的時候,我心里一直惦記著你這,就過來了。上次因為我剛好上班,就錯過了你的分享會?!?/p>

我才知道,他也報名了上次分享會,但是沒有來。

那天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聊各自的經(jīng)歷,說到了凌晨2點,我們都很開心。

Y

今天剛知道她的名字里有個“燕”字,她說皈依的時候,師父給她取名“如驗”,所以我就用Y代替她吧。

今天是第一次拜訪Y,她住在鼓浪嶼龍頭路鬧市街。進入她的屋子時,我很驚訝。復(fù)古的歐式裝修風(fēng)格,屋子里全是畫板畫材,幾個大桌子上堆滿了各種書和筆,墻上是她的鋼筆畫作品,陽臺上種滿了花。在陽光的照射下,整個屋子顯得特別美好。這里有我渴望的木質(zhì)大工作臺,有寬敞的廚房。我想,這才是生活,藝術(shù)家的生活。

“這是我一個好朋友的房子,友情贊助給我獨居了?!彼榻B說。

我仔細欣賞著周圍的一切,就想靜靜地感受這個空間。

而后,我們對坐在歐式沙發(fā)椅上,泡紅茶,聊天,身邊放著舒緩的音樂。窗外云卷云舒,讓屋子里產(chǎn)生了忽明忽暗的光影效果。

“前兩天在五臺山旅行的時候,心里就一直惦記著你這里。可能是因為看到你在微信朋友圈賣你以前的畫,我就想你應(yīng)該是遇到什么困難了吧?”我問她。

“最近想學(xué)國畫,在籌集學(xué)費,不過還差很多。”

“把畫賣出去,你會心疼嗎?”我問。

“不會啊。我現(xiàn)在沒有工作,賣畫才有經(jīng)濟來源。平時也有一些朋友借錢給我,我現(xiàn)在欠了很多債。前兩天賣了幾張畫,全還債了?!?/p>

“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你喜歡嗎?”

“就這樣吧,現(xiàn)在的生活可能比較適合我吧?!?/p>

其間,她去燒水換茶,我悄悄放了四百元在茶盤底下,心里忐忑不安。這是我今天來拜訪她的目的,還帶著一包在山西買的小米。我怕直接給她,她不收。

“今天來你這,我感覺像朝圣。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了,我在路上見過你春節(jié)時在趙小姐紅茶館辦畫展的海報,不過當(dāng)時畫展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后來你來我的分享會,我很吃驚?!?/p>

“我聽朋友說起這個分享會,看到深夜食堂,覺得很有意思。以后晚上找地方吃飯,再去看看?!彼匚?。

“你是2012年來的廈門?”

“2010年吧,在此期間斷斷續(xù)續(xù)在廈門,去年開始住在現(xiàn)在這個地方。之前在畫室當(dāng)老師,一年前開始沒有工作了,就想全心開始創(chuàng)作。”

不知不覺,聊了四個多小時,到了下午3點半,我說我該走了,要去菜場買菜,準(zhǔn)備晚上的食材。走了之后,我發(fā)了消息給她:“茶盤下有東西,供養(yǎng)你的?!彼匚遥骸肮??!?/p>

扇面

“我想和我女朋友表白,想寫點東西送她,可我字寫得不好,你幫我寫吧?”Z問我。

半夜,我們在外面吃燒烤,喝了點酒??晌揖屏坎恍?,一點白酒就“暈乎”了。

“好啊,那就給你寫個扇子吧,送人好看些?!蔽一厮?。

“真的假的,太受寵若驚了!”Z瞪著眼睛看我。

“真的。”

第三天,我寫了把扇子給他,正面詩:“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游絲??找豢|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癥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狈疵媸且环苫▓D。

“這就是傳家寶了,我看這事一定成了!”他興奮得手都抖了。

我沒問過Z來鼓浪嶼之前的事情,他之前大概在北京做音樂。后來在寺院待過一段時間,比我稍晚兩個月來的鼓浪嶼。我們都信佛,喜歡安靜。他一直說深夜食堂是鼓浪嶼的一片凈土。

我從山西回來的第二天,他就來我這了。

“五臺山好玩嗎?”他問。

“挺好的。你知道Y嗎,我最近老是想到她,想去看看她。”

“不認(rèn)識?!彼匚?。

“她也在分享會的群里,一個人默默地在島上堅持畫畫,我很佩服她。最近看她在朋友圈里賣畫,估計遇到困難了,想去看看?!?/p>

“是嗎?哪天去,叫上我一起。”

“明天吧,上午十點我給你發(fā)短信?!蔽掖饝?yīng)他。

后來呢,我睡到十一點,也沒約Y,也沒回復(fù)Z。

燈籠

“出這個燈。2014年10月創(chuàng)建深夜食堂時所作。底部繪有11朵蓮花,側(cè)面書有《愛蓮說》的詩句。底價55元,想要的朋友報價格?!边@是我昨晚發(fā)在朋友圈的消息,配上了幾張燈籠的圖片。

我之前在大學(xué)賣過一次畫,一張國畫寫生。這是我來鼓浪嶼后第一次拍賣自己的畫。這個燈陪伴了我半年,見證了深夜食堂的從無到有,說實話心里會有不舍。賣燈不是因為缺錢,是我想把賣燈的錢給Y。我覺得用Y的形式來完成這件事,會好些。

五分鐘之后,價格跳到100元。

這時候Z評論了“+20”。

不一會兒,價格跳到300元。

Z緊跟著,“+50”。

直到零點拍賣結(jié)束,Z拿下了這只燈籠,“366元”。

我很感恩,有這么多人支持,并且愿意買我的畫。當(dāng)然,我沒想到最后Z會買走它。

零點二分,我轉(zhuǎn)了366元給Y的微信賬戶。

她馬上退回給我,說:“你轉(zhuǎn)錯了吧?!?/p>

“這是剛賣燈的錢,你就收著吧。”

“我沒有微信支付。”

“那支付寶轉(zhuǎn)給你吧?!?/p>

“也沒有支付寶?!?/p>

……

“我明天去你那喝茶,帶我買的小米?!?/p>

“好啊,就帶小米來吧?!?/p>

于是,就有了前文我去拜訪Y的故事。

聊天中,Y換了一泡茶,很放松地坐在我對面。

“其實有個人想和我一起來你這兒的,不過我這次沒叫他?!蔽艺f道。

“誰???”Y問我。

“Z,之前也要來參加我的分享會,因為工作,錯過了。我和他說過你,他很想認(rèn)識你?!?/p>

“哦,不太知道這個人。”

“你們會有機會認(rèn)識的。”我說道。

今天陽光很好,我覺得你是另一個我,靜靜的,很美好。

我感恩在鼓浪嶼的每一天,謝謝有你們在我的生命里出現(xiàn)。

Z,謝謝你買下我的燈,讓我?guī)椭結(jié)。

Y,認(rèn)識你是我的福報,閉關(guān)創(chuàng)作也要注意身體。

我想,你們現(xiàn)在也認(rèn)識了,有機會我們一起喝茶吧?


小野

2015.5.3


·打烊后的故事

送走最后一桌客人,已經(jīng)是晚上12點半了,我赤身站在淋浴噴頭下,感受水滑過身體的利落。想到剛剛客人說的話,我開始思考。

最近打烊的時間提前了。每天6點到9點,準(zhǔn)備的菜就差不多賣完了,10點打烊已經(jīng)成為不成文的慣例。今天亦是,10點就早早關(guān)了門。

洗完碗筷,收拾好屋子,自己坐下來泡了碗茶。正在喝,就聽到有人敲門。

“老板!”

……

一般這時候,敲門的人會默默離開。

“有人嗎?”外面的人又繼續(xù)敲門。

起身打開門,我告訴他們:“不好意思,已經(jīng)打烊了。周末人多,食材都賣完了?!?/p>

我掃了一眼,看到五個人站在門外,一臉的無奈和焦急。

最年長的大叔說話了:“那就讓我們進去看一眼吧,走了這么遠,好不容易找到的。”

……

“好吧,進來吧。”

他們開始打量這個屋子。我想,都進來了,就喝泡茶吧。

“坐吧,一起喝泡茶?!?/p>

“好啊,有茶喝也不錯。”大叔說。

我去廚房燒水的時候,順便煮了一鍋飯,想著給他們做個貓飯和黃油拌飯。

回來坐下,才發(fā)現(xiàn)是兩撥客人,其中有一對情侶,另外三個是一家人,大叔和兒子兒媳。

喝茶聊天中我才知道,原來那對情侶已經(jīng)是夫妻了,小孩有兩歲多了,他們把孩子給父母帶,兩個人來鼓浪嶼過二人世界。大叔一家人應(yīng)該是從北京來的,進來后一直在說北京的事,兒媳說在酒店剛哄完寶寶睡覺,就過來找吃的。

“老板很靜啊,不像是這個年紀(jì)該有的沉穩(wěn)?!贝笫逭f。

我笑笑。

“剛才你們在說話,我就注意到老板靜靜地坐在那兒聽,很安靜?!贝笫謇^續(xù)講,“有練過功吧?”

“大學(xué)有學(xué)過太極,會一點點。”我答。

“這屋子里的字都是你寫的?估計有十年工夫了吧?”

“我從小就喜歡寫,后來斷過,來鼓浪嶼后就每天寫字了。因為很閑,只好寫字打發(fā)時間?!?/p>

這時候,大叔把隨身帶的扇子給我看,一打開,上面繪的是兩條錦鯉,后面書有“吉祥如意”。

“很好看?!蔽艺f。

“這畫挺好的,我不懂這些東西,看著挺好看,就是好?!贝笫逍χf。

剛好前幾日我也給爸媽抄了一份經(jīng)書,還沒來得及寄回家,就拿出來給大叔看。

展開手卷,大叔小心翼翼地拿著,湊近看,說:“這就難為我了?!?/p>

“怎么了?”我問。

“我這眼睛不好使了,筆畫多的就看不清了?!贝笫寤匚?,“這個看著顏色有點淡啊?!?/p>

“這個是用血寫的。”我回他。

“你自己的血?”大叔很吃驚。

“是,血書《心經(jīng)》功德大,送給爸媽?!?/p>

“是,可是你爸媽會愿意接受嗎?我想不會,我是不希望我的小孩做這個事的。”大叔頓時很嚴(yán)肅。

我頓時不知說什么。

“孩子啊,你有這份心意就很好了,爸媽都希望小孩好好的,你以后就會知道的?!蔽铱吹酱笫逖劬t了,我當(dāng)時確實感受到了什么。

后來,我去廚房盛飯,做了貓飯和黃油拌飯端出來。大家很開心,吃得也很香。

大叔臨走時,對我伸出右手,說:“沖你這份孝心,我要和你握

手?!?/p>

我連忙伸出手,說:“謝謝!”

“祝你生意興隆。”他們一家人對我說。

“謝謝,你們慢走?!?/p>

水打在頭上,然后滑過臉,滴在胸口上。我想,用血抄經(jīng),聽起來很震撼,別人會覺得我很孝順,可是用墨抄,也是一樣有功德的,只是表現(xiàn)形式不一樣而已。對物質(zhì)不執(zhí)著,似流水,不局限于抄經(jīng)的紙張、墨色、印泥,不講究形式。

我做這件事,確實會給父母帶來一定的困擾。但我希望我做的事,盡量不讓他人產(chǎn)生困擾和糾結(jié)。近幾日看到“在寺院,俗眾不要穿露肩露腿的衣服”“在公眾場合,噴香水的惡報”之類的標(biāo)語,我想也是此意。

我一直不希望深夜故事里有“大道理”之類的文字出現(xiàn),我就想平實簡單地記錄所發(fā)生的一切,而我現(xiàn)在所寫的,是不是與此相違背?

轉(zhuǎn)念一想,此刻這些確實是我所想,我也在如實地記錄。很久沒有寫故事了,今天啰嗦了幾句,希望此文沒有給你造成太大困擾。深夜能遇上大叔,很幸運,也很感恩。


小野

2015.6.6


·七個西安的“小鮮肉”

分別時有不舍,但我相信,還會再見到你們。

最近畢業(yè)季,每天都有一大群“小鮮肉”來襲,一桌六七個,我顯然招架不住,9點半就基本打烊了。前天晚上他們就是在這個時間來的,一行有七個人。一看就知道是高三畢業(yè)生,我沒忍心打發(fā)他們走,咬咬牙就接了他們這最后一桌。

等飯期間,他們都在打量這個屋子,先看到有Y小姐的明信片出售,于是他們每人買了一套,拿筆在桌上寫著,后來發(fā)現(xiàn)有提供《心經(jīng)》的抄寫工具,于是有幾個就到一邊抄《心經(jīng)》去了。他們說高考完就沒有拿筆寫過字了。七個人在屋子里寫字的情景,像極了一群同學(xué)在抄作業(yè)。我以為他們是文科生,后來他們說七個人都是理科生,有情懷的那種。

飯畢,他們又繼續(xù)寫留言、明信片,抄經(jīng),我坐在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著他們的問題,關(guān)于大學(xué),關(guān)于愛情,關(guān)于我現(xiàn)在的生活……時間到了零點,他們也準(zhǔn)備走了,有個男生說《心經(jīng)》沒抄完,明天繼續(xù)過來寫。我說好。

第二天晚上9點,屋子里依舊塞滿了客人,那個男生和一個女生先來了,看到屋子滿了,他就說出去逛逛,待會再來。我說其他人呢?他說在酒吧。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那個男生和另一個男生過來了,說其他人不過來了。這時候,屋子里只剩兩個女生在吃飯。他繼續(xù)抄《心經(jīng)》,另一個男生在看留言本。我在廚房洗碗收拾,想著待會和他們喝茶聊天。等我燒好水準(zhǔn)備泡茶,他們兩個說不喝了,要去酒吧接其他人回酒店。

我笑笑說,喝了再去吧。

于是我泡茶給他們喝,其間聊鼓浪嶼的建筑,聊小店。喝到一半,又來了三個從酒吧出來的女生,我拿出杯子,大家圍坐一桌,聊著他們心里擔(dān)心的問題:專業(yè)、就業(yè)、生活。

喝了兩輪茶后,我打算寫幾個字送給他們,其中一個女生說:“我想寫‘相遇在天,相守在人’。我看了你寫在留言本里的那段話,說愛是給予,不是索取,覺得很感動。”我問她:“你還沒有談過朋友吧?”她說沒有。我笑笑。

臨走時,他們有些不舍。我對抄《心經(jīng)》的男生說,你以后可以來做義工。關(guān)門收拾屋子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花瓶下面壓著兩張明信片,一看,是留給我的。

同行的人不識我,我也不愿說,但在這異鄉(xiāng),我仍愿有一人聽得我的心聲。老板,不管你是否愿意,這一張留給你。我不是一個好的學(xué)生,高中三年干遍了我能想到的壞事,但我其實早已醒悟。對這三年的事,我不后悔,若不是這樣,我想我可能度過的是與我同行六人那樣索然無味的青春。他們六個都是“學(xué)霸”,我只是與其中一人熟,而我會選擇與他們同行,只是想感受下可能的生活。

不知為什么,在你這,我總有一種想流淚的沖動。高中三年,在家長、老師眼里,我不是個好孩子、好學(xué)生。我活了17年,我沒有談過戀愛,仍尊老愛幼,我只是想說,我的本性仍是很好的。老板,我不知道你看到這些想說什么,但我還是希望可以有回信,回信和這張明信片一起留著。今年冬天再見。

2015.6.16

看完我就猜到是那個女生寫的,她瘦高個子,看起來很獨立。這兩天她都來了,但是會一個人去院子待一會,現(xiàn)在想來,應(yīng)該是出去寫這張明信片了。當(dāng)我看完這段文字,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高中生活。我想,那時的生活應(yīng)該屬于“歧途”吧。我經(jīng)常反思自己,但從不會后悔。我感恩,也慶幸自己始終保持著干凈的心。

這就是真實的我,樂意傾聽大家的故事。


小野

2015.6.18


后記:

時隔三年,算來你們也都讀大三了,我也離開了與你們相識的海島鼓浪嶼。不知道你們是否在實現(xiàn)理想的路上呢?或者有沒有體驗到愛的感覺?回想我的經(jīng)歷,過去讀書時的“壞學(xué)生”往往最重情義,畢業(yè)后都能迅速融入社會,占得一席之地。不知道最后給我留明信片的女生現(xiàn)在過得好嗎?又到了畢業(yè)季,想到了你們!

相遇在天,相守在人,希望有機會能再見到你們,傾聽你們這幾年美好的大學(xué)時光。當(dāng)然,也可以直接寫信給我,小野哥會收到并回復(fù)你們的書信。

小野

2018.5.27


·義工小強

小強,是深夜食堂的第一個全職義工。今年3月,隔壁青旅老板來我這,問我招不招工,我說好啊。

那天上午他來的時候,我正好在洗澡,讓他在外面院子里等了一會兒。我穿了一身白色麻衣,打開門叫他進來。他后來說,第一次見我時,覺得我的穿著很奇怪。

他和我差不多大,潮汕人,長得挺帥,如果打扮收拾一下應(yīng)該會有很高的回頭率。聊天之后,我知道了他是過來旅游的,想在鼓浪嶼待一段時間,所以想找個義工的活兒。他看起來很沉穩(wěn),帶著憂郁的感覺。就這樣,我讓他收拾了行李,搬了過來,和我一起睡閣樓。閣樓由木板隔成兩半,一人一邊。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很勤快地收拾廚房、打掃衛(wèi)生,此后他每天也都是這么做的。剛開始我還不習(xí)慣,因為我都是睡到自然醒,沒個準(zhǔn)點。后來也就隨他去做,而我照樣睡到自然醒。不過令人驚喜的是,他早上做早餐時也會給我做一份,讓我很是感動。

那段時間,買菜備菜、切菜上菜、收碗洗碗之類的活,有了他的幫忙,我也輕松了很多。偶爾會有客人說,這個義工很帥啊。有時候晚上結(jié)束營業(yè)了,我會抄經(jīng),他也會看看,聽著我放的音樂,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我聊著。聽到好聽的音樂時,他會問我這是什么歌,其中有一首《敦煌》,他很喜歡。

有一晚,他和我聊他以前的生活。他喜歡唱歌,喜歡音樂;之前做過很多工作,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出來闖蕩了;家里的條件不太好,他身體也比較弱,似乎還欠了一些債之類。那天我抄的《心經(jīng)》就送給他了,我說以后用得上。

大概待了一個多月,有一天他告訴我,想換個工作環(huán)境。我說好。他說這個,我一點也不意外,他是很有個性的,有自己的想法。接下來的幾天,他出去找工作,最后找到了一家旅館做前臺工作。我很開心他能找到自己中意的選擇。

而后的兩個月,他又來過兩次,都是坐在我這抄《心經(jīng)》。雖然字跡很潦草,不過能感覺得到他抄完之后心情好了很多,他說在我這抄經(jīng)比較有感覺。

后來,他偶爾會帶住店的客人來我這吃飯,不過看得出他介紹的客人都是經(jīng)過他選擇的,他說不敢?guī)车目腿藖硎程?,怕擾了這里的清凈。

今天他來的時候,剛下過一陣大雨,沒有客人,我一個人在喝茶。不用想也知道,他有心事。我招呼他坐下,一起喝茶,也沒問他有什么事。

他說,這個茶喝起來很特別。

我說,喝茶,不需要很貴重的茶器,不講究茶葉的貴賤,只要能解渴,能滋潤我們的身體就好。平時白天我就一個人喝茶,很舒服。

他說最近喜歡關(guān)于佛的東西,想要一串佛珠,但是又不想要鼓浪嶼隨處可見的地攤貨,問我去寺廟時有沒有求過這類物件。

我把我的一串念珠給了他,告訴他這是普通的雞翅木,不是什么貴重的木頭,不過我也用了一年多了,是我從武漢帶來的。念珠是工具,打坐、靜心的時候可以用。

他收下了,說心煩的時候,會想到我這里抄經(jīng),還說希望以后有機會能和我說說他的故事。我笑笑。我心里知道,他以后會有作為的,我也很開心他能一直堅持心里的東西。

他問我會不會有感覺很奇怪的時候,比如一個人待久了會覺得悶。

我說當(dāng)然會,前段時間我就感覺我自己很自閉,不想和客人講話,就想一個人待在食堂,聽音樂喝茶,享受一個人的時間,所以有時我會不定期休業(yè),出去走走。

我告訴他,這是一個階段,不同的階段有不同的生活狀態(tài)。一個人心里有想法要去實現(xiàn)的時候,會消耗自己的能量,不管事大事小,都要盡量保證自己的狀態(tài)比較好,太勞累也不好。有些事情你可以促使它提前發(fā)生,不過那樣會消耗太多的能量,當(dāng)然,也不是說這樣不好,只能說人們各自有各自的使命。

今晚他問了很多問題,我都回答了他。我想,其實我在深夜食堂認(rèn)識的人,都是這里的一個個故事,也都可以寫成故事。生活在繼續(xù),故事仍未完。窗外的雨又開始潑了,今晚可以睡個好覺。


小野

2015.8.24


·食堂有芳鄰

神神叨叨的阿婆

這是一個醞釀了很久的漫長的故事,并且一直在延續(xù)……

如果你來過深夜食堂,在傍晚時分應(yīng)該會見到一個白發(fā)阿婆在食堂外的小院子里散步或坐著看天空,她會非常熱情地給你指路,告訴你上臺階就是吃飯的地方,如果你不幸在外面排隊等飯,她就會和你聊天,一直聊……

神神叨叨的阿婆,是我的房東之一,更是我的親人。

為什么選擇現(xiàn)在寫鄰居阿婆呢?昨天居委會的小哥過來走訪,大意是說這棟樓將要被拆除,具體時間還沒定,只是先通知樓里的居民做準(zhǔn)備。當(dāng)然,深夜食堂也將隨著拆遷關(guān)門,這也是后話了。

因此,我想記錄下在這樓里的生活,這也是食堂的一部分。

18

2014年3月,我初到廈門旅游,在兩天短暫的時間里,我對鼓浪嶼產(chǎn)生了不舍,這讓我一個月后毅然辭去深圳的工作,開始了所謂的“創(chuàng)業(yè)”。我當(dāng)時的想法就是在鼓浪嶼這個步行島做游客行李托運,幫客人送行李到酒店。4月我再次來到鼓浪嶼,想要租個門面。在三丘田碼頭附近六百米的區(qū)域內(nèi)反復(fù)走了一整天無果,我便坐在鼓新路46號門口的臺階上休息。見一樓有個阿婆倚在窗臺上對外張望,我便趕緊過去,在窗戶下詢問,是否有房子出租。她大概是聽不懂,沒回應(yīng)。我重復(fù)了一遍,她笑著說沒有。我覺得這就是救命稻草,我

說:“五千一個月租嗎?”

她聽到了,探過頭問:“你說多少?”

“五千?!?/p>

她起身,打手勢示意我從旁邊臺階上去,進屋聊。

我進門,在采光很好的客廳里坐下。她找了半天,在冰箱里拿出幾塊黃黃的米糕給我吃。桌上放著一個鋁制熱水瓶,一個不銹鋼大水杯。她又找了一個小杯子放在桌上,從冰箱里拿出一包金色的壓縮茶包,泡了一杯茶給我。我接過了,但不太敢喝,因為感覺杯子很久沒用過,臟臟的。

我直接說,您這房子可以租么?她笑笑。我說你覺得多少可以租給我?她說不知道。我大概說明了一下情況,因為這里離碼頭近,我想用這房子做倉庫。她猶豫了下,開始找東西。找到一個電話本后,她打了一個電話出去,說著我聽不懂的閩南語。過了一會兒,來了一個稍微年輕點的阿婆,打扮得很干練,很客氣地問我的情況。她告訴我,她們經(jīng)常一起打麻將,阿婆已經(jīng)82歲了,又說我和她的孫子一般大。我吃了一驚,她身體這么好,看起來就70歲的感覺。她們倆坐在一起聊了一會兒,年輕的阿婆說,差不多要一千八一個月。我一聽很開心,因為我的預(yù)估價是五千。阿婆連忙說,不用,太多了。年輕的阿婆說,要的,現(xiàn)在鼓浪嶼租房的價格都漲了。我說就一千八,我下個月過來簽合同。

5月從武漢來廈門之前,我給阿婆打了電話,告訴她我到鼓浪嶼的具體時間。當(dāng)天我到阿婆家里,她照常在冰箱里拿茶包泡給我喝,告訴我她女兒從美國寄了西洋參給她。她說等會她二媳婦會過來看她,我說好。

等了一會兒,媳婦來了,進門就很聒噪,打扮得很洋氣,帶進來一股香水味。坐下后,她蹺著二郎腿問我情況,我大致說了一下。她說要兩千五,這是個黃金位置。我說好。她吃了桌上的一塊米糕,喝了點水,就說約了朋友要去市區(qū),先走了。她走了,阿婆的眼睛紅紅的。

阿婆說,她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嫁到美國去了;大兒子現(xiàn)在住在對面廈門,住樓房,房子很大;二兒子幾年前去世了,生前是木匠。她指著屋子里的柜子說,這都是二兒子做的,很經(jīng)用。二兒子很勤勞,買了三房兩廳的新房子,人都搬進去住了,可后來他卻沒了。三兒子是更早之前去世的,阿婆的丈夫五年前也去世了。她說的時候控制不住,哭了出來。她現(xiàn)在洗衣、做飯都不會,煮飯放多少米,放多少水,都不知道,因為之前都是丈夫在做事,內(nèi)外大小事都是他做的。丈夫之前在鼓浪嶼二中當(dāng)語文老師,教書寫字,很能干。他是鼓浪嶼人,一直生活在鼓浪嶼。

阿婆十八歲時從惠安嫁到鼓浪嶼,當(dāng)時家里人都反對,因為那時廈門淪陷,每天被炮轟。阿婆堅持要嫁,說鼓浪嶼安全,炮彈不會打上來。就這樣,阿婆來了鼓浪嶼之后,在美國領(lǐng)事館的醫(yī)院做護士,雖然不識字,但是學(xué)習(xí)了基本的打針換藥。在這里,他們一大家子一起生活,后來三個孫子也是在這里長大。床不夠,就做小木閣樓,家具全部是自己動手做的。

這是我第一次聽老人講故事。我不會安慰人,就默默地聽,默默地看著她抹眼淚。她說二媳婦只知道錢,逼著兒子買房,結(jié)果兒子沒了。阿婆說,房租還是一千八一個月,我說,還是兩千五吧。

半個月后,我打電話跟阿婆說,要過來簽合同。阿婆突然說不租了。我問怎么了,她說大兒子不讓租,房子是公家的,租出去不好。電話里也說不清,我決定再去鼓浪嶼一趟。

這次先見了阿婆,阿婆說要我直接和大兒子談。第二天,我便和大伯在廈門第一郵局見了面。大伯雖然頭發(fā)都白了,但是看起來很精神。大伯說,這房子不能租,是公家的,不好說話。最后,談判失敗,我落寞地回了鼓浪嶼,打算和阿婆告別。

進了屋子,我告訴她,大伯說不租。阿婆照舊泡茶給我喝,看著我,我也沒說話。

“我租給你?!彼f。

“真的?”我很吃驚。

“我看你很乖啊,很能干。我孫子也是你這么大,但他根本不會想事情?!?/p>

“可是大伯說不租?!?/p>

“不管他,我租給你?!?/p>

就這樣,我算是順利談下了鼓新路46號一樓右邊的屋子。這座建于1920年的文物,前身是美國領(lǐng)事館附屬醫(yī)院,醫(yī)院撤銷后,房子由政府劃給鼓浪嶼房管所,分配給當(dāng)時醫(yī)院的護士和醫(yī)生,居住至今。

6月底,我在畢業(yè)的第二天,到了鼓浪嶼,開始清理屋子、搬家具。當(dāng)時這屋子很擠,只有一條過道,空間基本上全部被衣柜、書桌占據(jù),沒有廁所,也沒有水。我搬了一個星期,在和阿婆協(xié)調(diào)后,丟掉了三個木柜子(實在沒地方放)。那段時間,我都睡在沙灘,早上很早就過來整理。有次,阿婆煮面給我吃,我差點兒吃吐了。面是糊的,除了兩片青菜,其余的全是糊糊。我閉著眼睛一口氣把面全部吃完。此后,我再也沒有吃阿婆做的東西。

后來,我開始做托運。剛開始時,我130斤,皮膚白嫩,一個月后,我瘦了20斤,全身像抹了老抽醬油一般黑。阿婆每天都過來問我有沒有生意,我說有。其實,每天我都入不敷出。睡在里面的小屋子,我每天晚上都被蚊子叮得不輕。掛在頭頂?shù)男〉跎仁呛髞韽陌⑵诺哪鞠渥永锓鰜?、安上去的。裝電扇那晚,我覺得特別清涼。

到8月,我身上沒錢了,但是每月還要給阿婆房租,怎么辦?這時候有了深夜食堂。晚上9點以后,我開始在小屋子里做飯,然后送外賣。因為阿婆住隔壁,我不敢太大聲。那時候我炒菜的聲音很小,基本上鍋鏟不挨鍋。有一次,白天里阿婆問我晚上是不是在做飯,我說晚上肚子餓了,做點吃的。她說你瘦了、黑了,你爸媽知道么?

……

當(dāng)然不知道。而后,我做飯更加小心了。

幸運的是,9月中旬,對面的板車工急著要轉(zhuǎn)租房子,房租是一千八一個月。我知道后,馬上就和他談。其實我當(dāng)時身上沒什么錢,不過就是想要這個屋子,它有廁所、有廚房、有水、有電,用來做深夜食堂剛剛好。兩天的時間,我和朋友借了錢,就把這個事談下來了??墒钱?dāng)時我不敢告訴阿婆,想等到月底再說。過了兩天,我開始往對面屋子搬東西,阿婆看見了,問我怎么回事。

我實話實說,于是阿婆很生氣,罵我是“叛徒”,說我騙她要租幾年,還丟掉了她兒子做的木柜子。“叛徒!”

我確實理虧,確實是“叛徒”。

可是我沒錢,阿婆的屋子是兩千五一個月,什么都沒有。這個屋子呢?除了家電,其余的都有。我和阿婆說,等我有錢了,會再來租房,你的屋子我也是要的。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阿婆見著我就罵“叛徒”。

隨后的一個月,我開始裝修屋子,自己縫布、自己刷墻,到處收集板凳和椅子。有時候阿婆會過來看看,每次都會吃驚于我布置的東西,說我很聰明、能干,很像她丈夫?!拔依瞎苣芨?,當(dāng)時在二中教書,家里大小事他都做了……”這段話我聽了很多次。

慢慢地,食堂有了現(xiàn)在的樣子。她依舊每天在院子里散步,時不時會往我這邊瞅瞅,看我在廚房忙,她會笑笑,然后繼續(xù)一邊甩手一邊走路??腿硕嗔撕?,她就開始幫我在外面接待客人、指路,和他們講故事?!拔依瞎苣芨桑?dāng)時在二中教書,家里大小事他都做了……”

她看到客人多了,也很高興,經(jīng)??湮?,同時也會提醒我多吃點,說我太瘦了。有時候她也會問我,她的屋子我還要不要租,說便宜一點租給我。我說會租的。

今年4月,我開始有了做“四時堂”的想法,而且當(dāng)時手頭也有了些積蓄。我找到阿婆談租房子的事情。阿婆說一千五租給我。我說一千,我現(xiàn)在沒什么錢。就這樣,我重新租回了那個屋子。

“四時堂”的概念構(gòu)思了幾個月,8月我才開始動手做。這個屋子之前一直空著,不過還需要裝修一下。我和朋友慢慢地收拾,有時候會用到小屋子里的工具箱,看到阿婆二兒子留下的木槌、鐵棍之類的工具,我會覺得很感激。阿婆每次都會過來“監(jiān)工”,她怕我把她的木柜子又丟了,怕我把她的床板鋸了,怕我把她孫子的教科書扔了……

所以,現(xiàn)在四時堂的書桌、柜子、椅子都是阿婆的。一切保持著原樣,我只是把它們都擦干凈,調(diào)整了擺放位置。阿婆有次和我說,她搬到大兒子那里去住好了,她現(xiàn)在住的那間房也租給我,但是要加幾百塊錢。我說不用了,你兒子住七樓,又沒有電梯,你去上下樓也不方便,還是住這吧。

現(xiàn)在,我每天煮花蛤的湯都會留給阿婆,有時把當(dāng)天沒用完的包菜、西紅柿也給她?,F(xiàn)在她煮面的水是花蛤湯,面糊里會有包菜絲,偶爾會有紅紅的西紅柿,顏色也是很好看的。

有時我起晚了,大概睡到中午,她會過來敲門,問我在不在,我說在。她是怕我出什么事,所以過來問問。

有時候出去曬衣服,或者出門路過她房門的時候,我會往里瞅瞅。有時候她在吃面,有時候她坐在床上和女兒打電話,有時候她用自己種的蘆薈葉抹腿。她看到我,會很開心地笑笑,她說這樣好,萬一她出什么事,我可以叫醫(yī)生。

神神叨叨的阿婆,是我在廈門的親人。我雖然很煩她嘮叨,可她就是這棟樓的一部分,是深夜食堂的一部分。如果哪天她不在了,我會很想念她的。


小野

2015.9.23

賣酸梅湯的母女

是否要寫賣酸梅湯的母女的故事,我糾結(jié)了很久,因為我不知道她們叫什么名字,雖然我已經(jīng)在這里和她們相處了一年多。我如果和朋友提到她,都會用“門口賣酸梅湯的”來稱呼她。在故事里,索性,就叫她梅姐吧。

去年我剛來鼓新路46號的時候,還沒見到她。最后一次來阿婆家談租房合同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門口臺階上擺了一個簡易的木柜子,上面放了一個紅色小桶,旁邊倒著放了兩摞一次性杯子。她在柜子旁叫賣著:“冰鎮(zhèn)酸梅湯5塊。”

畢業(yè)后我搬來阿婆家住,當(dāng)時房間沒有床,我在網(wǎng)上買了一張竹子折疊床。貨到鼓浪嶼后,我被告知快遞是不會送到家的,需要自己去快遞點取。一張寬一米五的床怎么從碼頭運回來呢?幸好我在阿婆房間里找到一輛破舊的小拉車,就這樣,我一路晃晃悠悠地把床拉了回來。到門口臺階時,我已經(jīng)汗流浹背,梅姐看見,趕緊把她的小攤收到旁邊,給我讓路。這是我第一次和梅姐交流,我很感激她。

我是這個院子里唯一的外地人,這個群落里的人都是土生土長的鼓浪嶼人,他們的兒子、孫子基本都在大城市工作或者出國深造,對于我這樣一個“拉板車、拖行李”的小伙子,他們更多的是好奇。梅姐開始問我一些問題,比如從哪里來、年紀(jì)多大、來鼓浪嶼干什么……

有一天,阿婆來我房間,悄悄用我聽不懂的閩南語對我說:“那個賣酸梅湯的女人是低保戶,她最近開始在門口擺攤,我們都不會和居委會講。不過她生不出小孩,所以現(xiàn)在沒有結(jié)婚。”

后來,我每天接客人的行李進屋存放,再拖著小破車出去拉行李。進出門口的時候,我都會對梅姐微笑,算是打招呼了。正值酷暑,她的小攤顧客挺多,大家都是買兩杯酸梅湯,三兩口就喝光,然后直接把杯子往地上一扔,走人。那會兒我還沒有冰箱,每次出去拖貨都會全身汗?jié)?,看到她的酸梅湯還是很饞的,只是當(dāng)時沒錢買,也就對她微笑下,然后趕緊回家燒開水喝。

接著,我從130斤驟減到110斤,肌肉都顯現(xiàn)出來,全身像抹了老抽一般黑。我訂制了一輛拖車,一次可以運六個行李箱。每天從門口進出,我照常會和梅姐微笑示意。她有時會問我:“今天賺了多少錢?”我說:“一百多吧?!彼f:“今天游客很多,我賣了三百?!甭?,她的簡易木柜子變成了兩層的不銹鋼貨柜,旁邊加了一臺冰箱,擺滿了各式飲料,沿街邊還加了一個木板凳,整齊地擺放了很多懷表。

“礦泉水飲料酸梅湯,鼓浪嶼地圖蓋章本”,“復(fù)古懷表,大的三十,小的二十五”,于是,她有了自己的順口溜。有一次我好奇,看看她賣的懷表,有各種形狀,動物生肖、建筑風(fēng)景、人物都有。她告訴我說:“都是便宜東西,進價都是四五塊,用不了幾天就自己停了?!?/p>

有一天,她問我:“你現(xiàn)在房租多少???”我說:“三千?!?/p>

她趕緊說:“你隔壁那間要轉(zhuǎn)租,一個月一千八,你要不要?”

頓時,我眼睛都放光了,我說:“要啊!”

她連忙打電話給房間的主人,說我要租。于是,就有了現(xiàn)在的深夜食堂。

我開始慢慢裝修房子,在紙燈籠上寫上“深夜食堂”,掛在院子里的樹上;縫暖簾,懸掛在窗梁上;搬來一些木桌子,放在院子里;再插種幾棵三角梅小苗。傍晚,在院子里納涼的鄰居開始聊天談?wù)?,問我在做什么。我一般避而不答,笑笑而過。一個月后,食堂開始有生意了,燈籠從晚上9點一直亮到12點。當(dāng)時我攢了一點錢,想買一臺冰箱,于是向梅姐打聽。梅姐說去蘇寧買,送貨到家。最后我是在京東買的,請了一個板車工人,把冰箱從對岸碼頭拉到了家里。這是我買的第一個電器。

“小何,這燈籠上的字是你寫的嗎?”梅姐問我。

“是啊。”

“原來你的字寫得這么好啊。幫我寫幾個字吧?我寫樣稿給你。”

“寫什么?”

“今日有房?!彼襾硪粋€裝啤酒的紙箱,撕成兩半,讓我在硬紙上寫。

當(dāng)時她的小攤已經(jīng)小有規(guī)模了,出售各種旅游紀(jì)念品、墨魚丸、酸梅湯,還開始幫酒店做訂房推銷。她還專門去打印店,花三十塊錢做了一個展板,上面寫著“鼓浪嶼地圖,蓋章本。礦泉水3元,飲料5元……”掛在鼓新路46號的門牌下面。她告訴我,她現(xiàn)在一天能賺六百多元。

我笑笑,說那是很多。

然而,城管終究還是來了,她花了大價錢做的展板直接被城管折成了兩半,她也只能趕緊收拾貨品往院子里搬。她又找來一塊結(jié)實的木板,順帶遞給我一張小樣稿:“鼓浪嶼地圖,蓋章本。礦泉水3元,飲料5元……”到現(xiàn)在,我陸續(xù)幫她寫了三次展板,每次都會被城管收走。

當(dāng)然,她也幫了我很多忙。每天白天,都會有很多游客好奇“深夜食堂”是什么,幾點有飯吃。她在門口就告訴他們:“晚上六點才開門,有炒菜小吃,很好吃?!?/p>

熱鬧的夏天終會過去,淡季如期而至。她的生意也慘淡了,慢慢地變成只有周末兩天出來擺攤,其余時間都不見人影。不過我這里基本不受影響,院子里還是會有很多排隊的食客。

有一天她問我:“你生意怎么一直這么好?現(xiàn)在游客好少哦?!蔽艺f,網(wǎng)上有給這里做宣傳,大家會看評價,專門找來這里。

“網(wǎng)上怎么宣傳?用電腦嗎?”她問。

“可以做團購,美團、大眾點評都可以的,用手機就可以了。”

“怎么弄?酸梅湯也可以做嗎?”

“可以的?!彪S后的兩天,我一直都在幫她聯(lián)系客服,用手機安裝app。最終,她的酸梅湯“上線”了,團購價四元。

我來這一年多,大約見過她三個男朋友,目前這個相處了有半年了,職業(yè)是城管。她經(jīng)常告訴我一些小道消息,哪里要檢查,哪里要拆,哪里要倒閉,“我老公告訴我的……”

我和賣酸梅湯的女人的媽媽交集不多。那位阿婆講話我完全聽不懂,不過我每次出去扔啤酒瓶都會被她叫住,她接過瓶子然后帶回去。原來她是留著瓶子當(dāng)廢品賣。后來她索性在我窗子下擺了幾個紙箱,給我堆酒瓶用。酒瓶裝滿兩箱子,她就推著我的推車,把箱子推往廢品站。只是,每次用完我的推車,她都不會把車放回原位,只是隨意地停在院子里,讓我來收拾。

此外,她還會和神神叨叨的阿婆輪流來我這要煮花蛤的湯。她們記得很清楚,今天是你,明天是我,從不會錯。神神叨叨的阿婆每次倒完湯,都會自覺地把我的鍋洗干凈,而那位阿婆不會,她倒完湯,說聲謝謝,就直接回去了。

這就是賣酸梅湯的母女,鼓新路46號院子里的一員,深夜食堂的福將。


小野

2015.10.2

煙婆

我現(xiàn)在的生活,一半用來回憶過去,一半是活在當(dāng)下。離開鼓浪嶼快兩年了,我卻更懷念在鼓新路46號(現(xiàn)在政府將其回收,用作博物館)的日子。我常常說,那是我這些年來最自在、最快樂的時光。

鼓新路與三明路交叉路口的西側(cè)院落,就是鼓新路46號。據(jù)房東阿婆說,這里曾經(jīng)是美國領(lǐng)事館開設(shè)的“宏寧醫(yī)院”。戰(zhàn)后,宏寧醫(yī)院是行政院善后救濟署在鼓浪嶼指定的唯一一家進行善后醫(yī)療救濟的醫(yī)院。1933年它并入救世醫(yī)院,改名為“私立鼓浪嶼醫(yī)院”。1949年以后,這個房子收歸房管所處理,就地分配給了當(dāng)時醫(yī)院的醫(yī)生及護士作為暫住地。

從三丘田碼頭上坡,依著院墻進入院子,你就能看到這棟二層帶耳室的黃色對稱洋樓。樓是建在麻石基座上的,需踏上五級石階才到方正的門廳。右邊就是房東阿婆的住房,左邊便是食堂了。往里走,是滿鋪黃綠色水泥花磚的大廳,里面堆滿了住戶的雜物,有破損的木碗、柜子、床板、紙箱等閑置物品。雖然繁雜,但是整理有序,且從中讓出了一條道,供里面和二樓的住戶通行。

大家好像在守著某種條約,且很自覺地執(zhí)行著,絕不會讓某件物品伸出一點邊角,占用了這條道。煙婆家就在這條道往里走的右邊第一戶,和房東阿婆家僅一墻之隔。不過這房子的格局已經(jīng)被他們改造過了,所以你感覺不出來,兩戶原來是挨著的。

作為院子里唯一的外地人,我后來也融進了這個鼓浪嶼本土之家。大家一開始都會問我從哪來、年紀(jì)多大、來鼓浪嶼干什么……煙婆也是其中一位。

煙婆,是我思索了半天,最終決定的名字。說來慚愧,我一直羞于問別人名姓,以至于在那住了兩年,我也未能知道煙婆的姓氏,只是我經(jīng)常在窗戶那準(zhǔn)備晚餐時,會看到她穿著短袖的花連衣裙,獨自在門廊邊的那棵含笑樹下抽煙,如果對視了,我們就都禮貌地笑笑。

“又開始準(zhǔn)備給客人做晚飯了?”煙婆笑著問。

“是啊?!蔽一卮稹`従觽兌家呀?jīng)清楚食堂是6點開門,在這之前的兩個小時,我都在廚房備菜。5點左右,就會有客人尋來,坐在窗下的花園椅上等,或者三五圍聚,一邊聊天,一邊等著。

那香煙慢慢散開,圍繞著樹干向上爬,升到一簇簇粉黃色的含笑花瓣上,再消散于無形。煙婆,這名字我深覺合適。

剛租下這個房子時,煙婆偶爾路過房門口,遇著阿婆,她們會在門廳那聊天。阿婆腿不好,一般側(cè)身坐在石階上,煙婆就相對站著。閩南語我雖不大懂,不過能聽個大概意思,阿婆在說,我另租了這個房。她們有時一起走到我這屋的門口,往里瞅瞅。

“進來看看吧,還沒收拾完?!蔽艺f著,便把門簾掀開。

煙婆跟在阿婆身后進來,環(huán)顧四周。當(dāng)然,她們對于這個房間原本的面貌是很清楚的,看到我擺好了兩個飯桌,一張書桌,布置了燈具,對我說:“小何真會打理生活,布置得很溫馨。你原來學(xué)過接電線?”

“會一點,每天整一些。”我笑。

“叛徒!突然不租我的房子,不和我說就租了這個,我可以把房租降一點啊?!狈繓|阿婆皺著眉頭對我說。

“是暫時不租你的了,以后還是要租的。這個房間有廚房,有衛(wèi)生間,目前合適?!蔽乙埠芪?。煙婆在一邊笑著沒說話。

那時,我接了爸媽在廈門過年。他們帶著自己熏制的臘魚臘肉過來。剛安頓好行李,我媽就要我?guī)еタ赐⑵?,說是要好好感謝一番。為此,我媽還特意根據(jù)我描述的阿婆體型,縫制了一件暗紅色棉襖,送給阿婆。剛好煙婆也在,我媽就進屋拿了兩條臘肉出來,送給煙婆。

煙婆推著雙手,笑著說:“不用客氣,小何在這里很乖,很能吃苦!”硬是不收這臘肉,說是吃不慣這個,浪費了。

我回屋和爸爸說:“這阿婆平時就喜歡抽煙?!?/p>

我爸笑了,馬上從箱子里拿出一條白沙煙。我?guī)е职秩チ藷熎偶?,站在煙婆家門口,叫了聲阿婆。

她從里屋出來,看到我們,笑著說:“這是你爸爸?”

“是啊。”我說。

“新年好??!多謝您照顧我兒子?!蔽野职中χf,雙手遞了煙過去。

“阿婆收著吧,長沙煙,您試試味道?!蔽倚χf。

阿婆連忙感謝,就收下了那條白沙煙,并囑咐我?guī)е謰尯煤迷趰u上逛逛。

過年那幾天,煙婆便回廈門市區(qū)過年了,到了初六才回,站在我的屋門口,問我爸媽在哪。

“他們昨天回家了,我爸要上班。”我說。

“這么早噯。”她說著便拿了一個紅色鐵罐遞給我,“這是送你老爸的?!?/p>

我連忙接過并道謝,回屋一看,是圓罐的 “紅雙喜”。

往后的日子里,煙婆照常深居簡出,偶然在院子的含笑樹下照看她用泡沫箱種的一盒青蔥、一點生菜,傍晚會在花下抽支煙。現(xiàn)在回憶起來,好像那含笑花是四季開個不停的。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備菜,煙婆敲門找我。“小何,你有沒有時間?我屋子里日光燈不亮了?!?/p>

我放下菜,出門便跟著煙婆進了她屋子。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進煙婆家。門口地上鋪著一張干凈的地毯,屋內(nèi)就兩間房。就著客廳里一個小窗落下的光線,我能看出來旁邊隔了一個小衛(wèi)生間,廚房在角落,里屋是一個臥室,有上下式木架床和一張書桌。她指著里屋天花板上的一盞老式日光燈,我猜是燒壞了,因為燈的一頭是深灰色的。

“有新的燈管嗎?我換一下試試?!蔽覇枴?/p>

“有?!睙熎旁诩茏哟驳纳箱?,取出來一根用黃色瓦楞紙包裹的燈管。

我站在書桌上,從一頭取下燒壞了的燈管,接過新的燈管安上?!按蜷_試試看?!蔽艺f。

“吱……”屋子里頓時亮如白晝。

煙婆雙手舉著,扶著我下來。“謝謝小何。”看得出來她很滿意。

沒過兩天,煙婆便拎了一袋子鮮花蛤給我。“小何,這個煮湯很好喝?!蔽倚χ恿诉^來。

后來因為鼓浪嶼申遺,鼓新路46號終于還是被房管所收回。在這里生活了半輩子的成員們,全部被遣散至島內(nèi)市區(qū)。那時候,我已經(jīng)是鼓新路46號的一員,現(xiàn)在也是。


小野

2018.5.15

云婆

云婆并不是鼓新路46號院子里的居民,不過她偶爾會來院子里,找阿婆聊天。她就住在鄰街三明路上。從三丘田碼頭走出來,迎頭便是一條接近50度角、呈Y字形的陡坡分岔路,兩邊有爛漫的三角梅從院墻頭傾下。往左是鼓新路,往右走就是三明路。這個路口,就是游客的拍照圣地“最美的分岔路口”。

云婆家很好認(rèn),是三明路中段右手邊的一戶兩層小樓,抬頭能看到圍著生銹護欄的陽臺伸出來,花盆里種著仙人掌和一大叢火龍果樹,一片墨綠。你若看到,那便是她家了。

我不確定她老人家是不是姓云(可能諧音),只是聽房東阿婆用閩南語這么叫她。她是一個精明能干的女人,我們第一次見面,也正是因為她的能干。

第一次在鼓浪嶼找房東阿婆談租房事宜,是5月的一個下午。我說明來意后,因為不太清楚租房價格,便提出了兩千五的租金價格。阿婆拿不定主意,從熱水瓶里往不銹鋼杯子里倒了杯水給我喝,讓我坐著等一下,然后拿起床榻邊的紅色座機打了一個電話,當(dāng)時她說話聲音比較大且激烈,對方應(yīng)該是個她很熟悉的人,聽得出來,阿婆是叫她來一趟。

不一會兒,走進來一個稍微年輕點的婆婆,有一頭精致的齊耳短發(fā),有點駝背,不過看得出來,她在努力地挺直腰板。我起身點頭問好,婆婆很客氣地說:“你好?!北阕诜繓|阿婆床邊,用閩南語說著話。兩人交流了一番,不時看我一下,然后笑笑。婆婆問清了我的來意、學(xué)歷、家庭成分,說自己的小孫子和我年紀(jì)一般大,正在國外念書。

那天談得很好,年輕的阿婆說,租金差不多要一千八一個月。我一聽很開心,因為我心里估計是五千。租房阿婆連忙說,不用,太多了。年輕的阿婆說:“要的,現(xiàn)在鼓浪嶼租房都漲了?!?/p>

這就是我第一次見云婆的場景。

有天傍晚,我在海邊拉完貨往回走,見云婆和阿婆兩人坐在岸邊的石凳上,搖著蒲扇。云婆看到我后,用流利的普通話對我說:“小何,你瘦了黑了啊,你爸爸媽媽知不知道?”

“不知道?!蔽倚χf,便也在一邊坐了下來,緩口氣。

“他很能吃苦哦,也不知道賺沒賺到錢,啊哩,如果沒賺到錢,我就不租房子給他了,要他回家去!”房東阿婆有點嚴(yán)肅地說。

其實當(dāng)時我的狀況一直是入不敷出,又怕房子租不下去,但我很自信地說:“沒問題的。”

“小何肯定可以的。小何,你知道嗎?我年輕時做會計,公司派我去北京收賬,一個人坐火車,一去就是半個月,有時候一個多月!我老伴在家?guī)『?,我什么都不怕。”云婆看著我說。

云婆的老伴,我只在墻上見過,那是一年后的事了。當(dāng)時,我遇上了鼓浪嶼申遺時的全島大維修。由于事發(fā)突然,一周內(nèi)需要把鼓新路46號的全部住戶遷移出島。當(dāng)時房東阿婆著急我和我用血汗錢積攢的一些家什的去處,便打了一個電話給云婆,問她能不能幫忙。

云婆特意從市區(qū)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了解情況之后馬上告訴我:“小何,我家雖然不是公房,不過政府也要維修我家房子,具體時間還沒定下來,我這幾天也在打電話問這個事。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先把東西暫時放在我那,你再做打算?!?/p>

這就是及時雨!

食堂謝幕之后,我們就開始收拾東西,慢慢往云婆家轉(zhuǎn)移。繞過院墻,打開一面生銹的小鐵門,迎面就是十級水泥樓梯,窄到只能容一人通行。上去之后便是種著仙人掌的陽臺了,角落有一個洗漱用的水池。云婆掏出鑰匙開鎖,推開對扇木門,帶著我進屋??邕^木門檻,便是一間敞亮的客廳,臨著窗邊,有一組老紅木茶幾沙發(fā),對門處擺了一條矮電視柜,上面供著佛龕,白色的香灰溢出了泛著油光的香爐。

東南面的墻上,掛著三幅頂上扎了烏紅色花、兩邊垂布條的相框?!斑@是我公公婆婆,旁邊是我老伴?!痹破趴粗掌f。我對著相片彎腰鞠躬。

“這個房子我也很少過來住,一般都住在兒子那。”說著云婆便往里間走。進去后,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這是一個木結(jié)構(gòu)坡屋頂?shù)姆孔?。里間有一個屋角漏水嚴(yán)重,墻上已長了青斑。屋子里只有地上擱了個大腳盆,估計是接水的?!靶『危@間最空,不過就是有點漏雨。不然你的東西就先放在外面廳里?!?/p>

“放在客廳會妨礙您進出,我剛上樓看到陽臺邊上有個小門,那里可以放嗎?”我轉(zhuǎn)身問著。

云婆一邊利索地向外走,一邊念著:“那是個小雜屋,原先是我兒子住的房子?!?/p>

推開沾滿灰的木門,我站在門口往里看,這是一間兩面開窗的木屋。為什么說是木屋?因為這是一間在原建筑外墻搭出來的房子,透著縫隙的木板墻、木地板,看起來搖搖欲墜??看暗陌炯艽采隙蚜斯褡雍鸵恍┕拮樱厦嫔w了幾層落了厚厚灰塵的舊報紙,旁邊僅剩一條過道。不過這間卻沒有漏雨的痕跡。

“小何,這里放不下幾個東西?!痹破胖钢葑诱f。

“可以的,我收拾下,騰點空間。我的東西搬上樓就直接放這里,也方便,不用進屋子里。”我滿足地說。

“好,那我看看,這里面有不要的東西,我就扔了。你慢慢往這里搬?!闭f著便走到陽臺上有亮光的地方,側(cè)身掏出一串鑰匙,找出一個小鑰匙,取了下來。“小何,這是樓下鐵門的鑰匙,你先拿去龍頭路配一個,待會把這個再給我。我就這一個,別搞丟了啊?!?/p>

就這樣,我和朋友們花了兩天時間,把食堂剩下的家什全部搬到了小閣樓里,房間被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安頓好這些物件后,我便離開了鼓浪嶼,去游學(xué)了。

大約過了三個月,云婆打來電話,我當(dāng)時正在北京。“小何,你最近在哪里???找到適合住的地方了嗎?政府下個月就來維修我的房子了,你的東西要搬走了。”

“哦,我在北京呢。我想辦法,別著急?!蔽覍χ娫捳f。

終于,在2016年元旦前夜,我回到鼓浪嶼,開始了新的造院子活動,也就是后來的鹿礁路81號四時堂。那次搬離三明路后,我再未見到云婆。謹(jǐn)以此文,表達對云婆的深切感激。寫著寫著,我好像看見了那一串串綠枝上結(jié)了紅艷的果,熱鬧地從陽臺欄桿里探出來。


小野

2018.5.18


·老鄉(xiāng)周

今天突然收到老鄉(xiāng)周發(fā)來的微信消息,圖片是一個大笑的女孩,后面留言:“你以后生女兒就長這個樣子。”看完我也沒細想,也沒回復(fù)。

臨到晚上6點我要開始營業(yè)的時候,一個長沙的手機號碼打來,我還以為是家里親戚,接了。聽到第一聲,我就反應(yīng)過來那頭是老鄉(xiāng)周,她問我有沒有看到圖片,我說有。她說,那個女孩笑起來很像我,我反問:“有嗎?”

“有啊,當(dāng)時看到她就想到你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想你了,剛好看到那個女孩,反正就是覺得很像你。”她說。

“好吧?!?/p>

“最近還好嗎?”

“挺好的,也習(xí)慣了。你呢?回長沙怎么樣了?”

“現(xiàn)在在家附近的一個小學(xué)上班?!?/p>

“當(dāng)老師?”我問。

“是啊,做回老本行了?!?/p>

“教什么?”

“數(shù)學(xué)。”

臨近6點,短暫寒暄以后,我們掛了電話。

老鄉(xiāng)周,她的微信名我就是這樣備注的。我們是老鄉(xiāng),她姓周,因為和我媽是本家,所以初識就覺得親切。大概是去年冬天,她來深夜食堂吃飯。那次她和另一個女生一起,吃了份炒飯。因為我在鼓浪嶼是第一次見到老鄉(xiāng),所以我們聊天至深夜。后來,她帶著她所工作的酒店老板和同事來這里吃過一次飯,再后來,她就從那家酒店辭職了。

“很羨慕你可以有一家自己的店,我也想弄一個?!彼f。

“好啊,到時候有什么問題可以找我?guī)兔Α!?/p>

“那到時候,你幫我寫店招牌啦?!彼荛_心地笑。其實,當(dāng)時我覺得她也就是說說,因為鼓浪嶼房租那么貴,她一個人在這里也沒什么朋友,開一家店還是很難的。

沒想到,她果真在島上租了一個小院子,打算做中餐和咖啡,位置離我這有點遠,在復(fù)興路上,是一家酒店的院子。原先的酒店老板自己做酒吧,后來閑置了,她就接手了。那時候,我們很開心,因為這是一個有爬滿綠藤的透明玻璃棚和一張大大的木質(zhì)吧臺的露天院子,看著心里就會有無限的想象。

她一開始給店取名叫“韻味”,這是長沙式口頭禪,大概意思是很爽、很舒服,或者很好吃。我覺得很多人可能看不懂,后來她改成了“一期一會”。幫她寫店招牌的時候,她說也想要一塊和“深夜食堂”一樣的招牌,我就找了一塊舊木板,寫了“一期一會”。她很高興地拿著回去掛著了。裝修的時候,她叫了長沙的親戚來幫忙,他們裝了水電管道、燈具之類的就回去了。不過她留下了她的長沙表妹,讓她在這幫忙。后來還剩下一些零散的活兒,她就叫我去做了。

當(dāng)時大寶和我一起去的,我們幫她把丟在雜物堆的一對音箱翻了出來,擺弄一會兒后,音箱竟然真的被我們“整”出了聲音。她和她表妹高興得跳了起來,天氣寒冷的時候,能有點音樂,還真是叫人愉悅。后來我們再去那個院子,就可以聽到立體環(huán)繞效果的音樂了,心里感到很是滿足。簡單裝修完了,她的店也就開業(yè)了。

我告訴她可以通過網(wǎng)上團購來做推銷,慢慢地,她的生意也有些樣子了。

有一天晚上,她帶著她表妹氣沖沖地來我這,說過來消費。我笑她任性。原來,她收到了一條網(wǎng)上的差評,對于剛起步的店,這打擊還是很大的。那晚,她們吃了炒飯和貓飯,又有說有笑地回去了。

后來,她的木招牌被人偷了,大概是上面的字太好看了。她過來找我,讓我?guī)退賹懸粋€。恰好,那時候我在畫食堂的燈籠,于是給她也寫了一個紅色燈籠,想著快到春節(jié)了,紅色顯得喜慶。第二天去她院子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燈籠已經(jīng)掛上了,圍墻上開滿了橘紅色的炮仗花,再點上燈,煞是好看。

廈門的冬天還是很冷的,不過我都是待在屋子里,也感受不到,她那三面通風(fēng)的院子可就不一樣了。有一天晚上,她帶著表妹來我這坐,抱怨說那個院子的冷風(fēng)直接穿堂過。其實那會兒她生意還沒做起來,客人很少,冷冷清清,尤顯得寒冷。

“還是你這里舒服,太暖和了,我喜歡你這沙發(fā)?!彼稍谏嘲l(fā)上,閉著眼睛對我說。

“那你就躺著吧?!?/p>

“晚上我要睡在這里,我那兒太冷了?!?/p>

“好啊?!?/p>

最后,我和大寶還是送她姐妹回去了,那時大概是凌晨1點多了吧。

“小野,我們哪天出去‘嗨皮’下吧?”她有一天問我。

“唱歌還是……”我問。

“去酒吧吧,我們四個一起?!彼妹谜f,“我有朋友在那里,都很熟。”

“好啊?!蔽艺f。

約定的那天,她們姐妹打扮得很是驚艷,我還是平時的穿著。雖說我是長沙人,但我去酒吧不多,進入那個場所后,我還是很適應(yīng)的。喝了幾瓶混酒,我就有點暈了。其間玩色子、猜拳什么的,我也被罰了好多回。后來她妹妹離席了,老鄉(xiāng)周邀大寶一起去舞池跳舞,我就待在座位上繼續(xù)發(fā)暈。也沒多久,他們就回來了,大寶扶著我說“回家了”。就這樣,我們?nèi)齻€人走到大廳,找她的妹妹。

不一會兒,她的妹妹回來了,我們四個打的回碼頭。

車上,大寶和她妹妹在聊天,問她去哪了。她說出去透透氣,后面的我也沒在意聽。只是下車后,他們倆就開始大吵了,結(jié)果還廝打在一起。我也來不及發(fā)暈了,趕忙把他倆拉開。不過他們都不是省油的燈,一個用腳踢,一個抓著頭發(fā)扯……我和老鄉(xiāng)周最后沒力氣了,四個人就癱坐在地上。凌晨2點的碼頭沒有人,冷風(fēng)肆意地刮著,揚起地上的沙子,割得臉生疼。

后來,她們姐妹上了船。我怕在船上再生意外,就拉著大寶坐在臺階,等下一班船。我這時才知道,剛剛他倆跳舞時,有一個男人擠開大寶,要和老鄉(xiāng)周跳舞。大寶為了保護她,拉開了那男人,結(jié)果被周圍圍上來的一群男人揍倒在地,還被踢了幾腳。她趕緊拉開了眾人,兩人匆匆下臺,扶著我回家。大寶覺得既然是她妹妹帶我們?nèi)サ木瓢?,就不?yīng)該中途消失,這才和她妹妹起了爭執(zhí)。

第二天,老鄉(xiāng)周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她妹妹昨晚坐船回去后大鬧一場,結(jié)果突然離家出走,一夜未歸,她很擔(dān)心。她這么一說,我也很擔(dān)心,要她趕緊找人。

后來,人聯(lián)系到了,在醫(yī)院,說是身體有傷,衣服也被撕破了,她問我怎么辦。

我能怎么辦,只有安慰、打電話道歉、賠錢。

后來,我們再也沒有出去“嗨”了,她妹妹不久后也回了長沙。老鄉(xiāng)周一個人撐著店,偶爾來我這坐一坐、聊一聊,深夜才回去。

大概三個月前,她告訴我,她爸媽離婚了,她想回家陪媽媽。

再后來,她回家了。她臨走前,發(fā)消息問我要不要去院子看看,有什么東西我用得到的,可以拿過來用。我當(dāng)時也沒放心上,就這樣,我們告別了。


小野

2015.10.13


·鼓浪嶼一哥

一哥,是我給他取的外號;一姐,就是前文中提到的鼓浪嶼畫家Y小姐。彼此相識的時候,還沒有這個稱呼。“做魚療吃飯找一哥,訂酒店喝茶找一姐?!币淮瘟奶熘?,我說了這句玩笑話。不過從這句話可以看出,一哥一姐在鼓浪嶼還是很有“影響力”的。

大概是在4月底,一姐第一次帶一哥來深夜食堂吃飯,不過那天沒有吃成,因為客人實在太多,在外面排隊的都要等上半個多小時。在此期間,一哥進來廚房想幫忙,被我婉拒。他剪著圓寸頭,穿著寬大的棉麻衣褲,手里揣著一串深色的星月念珠。我心想,有點意思。后來我問一姐,帶來的朋友是島上的嗎?一姐說是島上開旅館的,想來我這看看。

大概過了一周,一哥一個人來了。開業(yè)前,我招待他坐下,上茶,我就去廚房準(zhǔn)備晚飯了。我炒了份花蛤,一盤青菜,兩個人一起吃了。他約我第二天去他那吃飯,我問在哪,他說在他上班的旅館。

第二天上午,我睡到11點,起床收拾后,去菜場買了點青菜就往一哥的旅館去了。鼓浪嶼我是很熟悉的,不過那天他還是來接我。在雞山路繞了兩個巷子,就到了他工作的旅館。還未進門,我就聞到了檀香味。雖然天氣炎熱,不過旅館中庭通風(fēng),倒也不感覺熱。

一哥招待我在小圓桌邊坐下,給我泡工夫茶。他給我備了一只白色斗笠茶碗,里面白描著一朵荷花,看著很是讓人喜歡。他泡了普洱,茶香濃郁。我們喝了兩泡后,他說:“你先坐。飯熟了,我上去炒菜?!闭f完,他就一步三臺階地上了樓。

不一會兒,他下來把一張折疊桌打開、布置好,陸續(xù)端了菜下來。三道菜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碗蒸魚。我平日很少吃魚,因為我不會做,盡管是在海邊生活。就著紅紅的蒸魚,我足足吃了兩大碗飯。他吃完,抽了根煙,看起來也很滿足。

隔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我剛睡醒,就看到他發(fā)來的短信“中午過來吃飯”,驚喜得我馬上起了床。我換了一套白色棉麻衣服,蹬著木屐,去菜場買了點菜。那天一姐也在,她帶了幾個金蘭餡餅來。一姐坐在他的位置,熟練地?zé)莶?。他去樓上做飯,我坐著等茶喝。水燒開了滾滾作響,還有廚房里鐵鏟鍋的聲音,聽起來也是挺美好的。

后來,他在樓上叫一姐出去幫他買包煙回來,一姐就出門了。

等她回來后,我和一姐支開桌子,準(zhǔn)備好碗筷,便上了樓去廚房一探究竟。廚房是二樓樓梯下隔出來的空間,不過兩平方米。一哥笑著招呼我過去看他做魚。他做菜還是很有范兒的。那天吃完飯,他抽著煙,叫一姐唱一段。一姐清清嗓子,唱著《心經(jīng)》。我還在吃菜,他們故意把魚留給我吃,說是多吃變聰明。陽光從中庭的玻璃頂打下來,他們倆似發(fā)光一般。我聽著經(jīng),吃著魚,這畫面我現(xiàn)在還記得。

一姐家我之前去過一次,我們后來約了去一姐家做飯吃,我便有幸再去了她那兒。那天一哥做飯,圍著花裙,我趕緊拍照留念。飯后,一姐洗碗、收拾廚房,他躺在木地板上,聽著歌,逍遙自在。我到處瞅,看墻上有沒有新作品。后來看到一幅字,我便問。他們說是之前有位師父來這吃素,寫了送給一姐的。說完,他便提議我也抄寫一幅《心經(jīng)》留下。

說寫便寫,一哥在一旁研墨,一姐幫我裁紙。待我開寫時,他們就坐回地板上喝茶去了。臨落款時,我問作于何處?他們思考很久,一時也不知取什么名字。一姐說,我皈依的法名叫如驗,不如留“如驗居”吧。

吃過幾次飯,我和他們也熟悉了,經(jīng)常一起喝茶聊天。我那時候剛開始接觸茶,很喜歡他們泡的茶,一姐泡的紅茶好喝,一哥泡的普洱好喝,而我,泡的都是苦澀味……所以,一般他倆來我這,都是他們泡茶,我坐旁邊喝。一般喝完茶,一哥就會催我寫字,今天要我抄《金剛經(jīng)》,明天要我寫《心經(jīng)》。

我開始每次都會寫點東西送他,不過對于《金剛經(jīng)》,我一直沒答應(yīng),因為字?jǐn)?shù)太多。

我每天在廚房待幾個小時,大概“憋”了濕氣,導(dǎo)致6月的時候我一病就是三天,反復(fù)高燒。我只能艱難地走到一哥那去,讓他刮痧。在天臺上,他叫我趴在椅子背邊,在我背上輕輕扯了兩下,我已痛到“鬼”叫。他說我濕氣太重,刮出的顏色都是暗紅。雖然無奈,但還是繼續(xù)讓他刮。他每刮一下,我就反彈一下,我也控制不住。最后,他給我拔罐,拿了一套拔罐的工具,在我身上“拔”了十幾個紅圈。不過,之后我的病好得很快,我又重新開始營業(yè),重新在食堂“趕客人”。

5月的一天,我突發(fā)奇想,想著要是能篩選客人就好了,不過也不是簡單的預(yù)約,我只想接待一些有意思的客人,大家圍坐一起,吃飯聊天,喝茶交流。我想著,一天要是只營業(yè)四小時該多好!想著想著,“四時”這個詞就出來了。于是,我上網(wǎng)查“四時”,就出現(xiàn)了一句“君子四時,朝以聽政、晝以訪問、夕以修令、夜以安身”。我趕緊取毛筆寫了“四時”二字,并摘錄這段話發(fā)了朋友圈。

第二天,我去一哥那喝茶,剛坐下,他便提到“四時”,說有意思。我把初步想法告訴了他:四時堂提供私人飯局,需要提前預(yù)訂。因為我心里惦記著一哥做的小黃魚,所以邀請他作“四時”的廚師,他欣然答應(yīng)。就這樣,我們兩個人開始構(gòu)思關(guān)于四時堂的計劃。再后來的兩個月,一哥因為個人原因,退出了那家旅館,搬出了鼓浪嶼,在郊區(qū)找了個地方準(zhǔn)備做香廠。那段時間,我們慢慢準(zhǔn)備著四時堂的裝修事宜,我主要構(gòu)思框架、選擇器物、寫文案。一哥呢?刷墻、搬門板重物、刷漆等……他兩頭忙,一邊顧著香廠的設(shè)備進場,一邊在我這裝修,有時候我們互相調(diào)侃,說“七月半來了,鬼真多”。

我不太喜歡問人的過去,覺得不太禮貌,不過后來也大概知道了一些一哥的情況。他是福建人,來廈門大概十年了,之前在市區(qū)開過佛具店,后來到鼓浪嶼與人合伙開了旅館。他做海鮮是一絕,特別是魚,不過很少有朋友能吃到他做的飯菜。他經(jīng)常參加寺廟的放生活動,有時候一整個月都食素。不過他煙癮很大,據(jù)說《佛經(jīng)》里也沒有提到不能抽煙。

裝修四時堂的時候,我還出去旅行了兩次,覺得出去走走很有必要??墒牵乙怀鋈ヂ眯?,食堂就要關(guān)門一個星期。因此,我還收到好幾條差評,大概意思是客人專門找來,結(jié)果休業(yè)一周,非常不滿。

有一次和一哥喝茶,我突然想到“食堂老板體驗”的點子,一邊想,一邊告訴他。當(dāng)時我非常激動、興奮,因為這樣既可以讓客人體驗一下當(dāng)老板的感覺,食堂也可以持續(xù)地經(jīng)營下去,我也可以偶爾出去短途旅行。一哥聽完我說的,覺得我就是個“瘋子”,還在留言本上寫“老板是一個奇葩”。不過他對此很感興趣,說要第一個體驗,我當(dāng)時就答應(yīng)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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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四時堂順利開業(yè),一哥大展身手,現(xiàn)場熱鬧非凡。吃飯前客人們要我先講一段話,我還記得我當(dāng)時說:“我要感謝一哥一姐,讓我認(rèn)識到很多人,學(xué)習(xí)到閩南文化,我想把我們平時的生活狀態(tài)傳達、分享出來,這就是四時?!痹谥v完的那一刻,我覺得很放松,心想未來一年我都不想再有大動作,安心過日子就好了。

當(dāng)然,我是一個不安分的人。我經(jīng)常白天在四時堂寫字畫畫,晚上在深夜食堂營業(yè)。畫著畫著,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國畫上出現(xiàn)了很多問題,大多是技巧方面的問題?!拔乙輲煂W(xué)畫!”這個想法一出現(xiàn),我便當(dāng)即告訴了我大學(xué)時結(jié)緣的師父。師父說,很好啊,拜師是好事。在征得師父的認(rèn)可后,我當(dāng)晚就決定要北上學(xué)畫。

知道我近況的第一人往往是一哥,我一有事保準(zhǔn)找他?!拔以碌兹ケ本W(xué)畫,食堂老板體驗就從下個月開始,你準(zhǔn)備下?!边@算是通知他了,他似乎也習(xí)慣了我一驚一乍的做事風(fēng)格。隨后,就有了公眾號平臺的“深夜食堂老板體驗”策劃案。

我慶幸自己來到了鼓浪嶼,這個地方真的很浪漫,我有時候都覺得自己在做夢。我為這島上生活著一群精靈而興奮,他們?yōu)樯?、為夢想而歡笑著、艱辛著。盡管一哥這幾年做什么什么就倒閉,不太順利,不過我相信,食堂交給他做兩個月,應(yīng)該會有新氣象。明日,就是一哥當(dāng)食堂老板的第一天,祝一切順利。而我,也將繼續(xù)追尋我的夢想。


小野

2015.10.28


·素素

素素吃素,她給自己取名叫素素。她并沒有什么特別的,非云南人,但從云南來;愛喝普洱,卻在鼓浪嶼經(jīng)常喝鐵觀音。她年紀(jì)和我一般,也喜歡四處尋找自由。

認(rèn)識她大概是在四個月前,義工小強帶著她來食堂吃飯。飯畢,我給眾人泡普洱茶,她坐在一旁說“哎呀,這味道太好聞了,好懷念”的時候,人們才知道她畢業(yè)后在云南學(xué)習(xí)茶藝,后來到廈門,現(xiàn)在在鼓浪嶼一家雜貨小店“七小姐”上班。在云南喝慣了普洱,而在“七小姐”她每天都泡花果茶和鐵觀音,所以再聞到熟悉的味道她一下就坐不住了。茶會結(jié)束,我送了她一套茶具和一柄普洱茶餅。她說很喜歡這里,我說,那你有空再來。

沒過兩天,她說想來四時堂看看,我說好。

那天,我照常磨了豆?jié){做早餐。微風(fēng)陣陣,吹著四時堂的紗簾,我放著安靜的音樂,準(zhǔn)備研墨畫畫。不一會兒,她穿著一身淺色素麻的長衫來了,風(fēng)吹著,很好看。我招呼她坐下,端給她一杯豆?jié){,她問是不是自己磨的。我說是啊。她說很好喝。

后來,她一到休息日就會來四時堂抄經(jīng),幫我磨墨,看我畫畫。每次來,她都會帶點“七小姐”家的牛軋?zhí)墙o我吃,糖用來做茶配也是很好的。有一次,我畫重墨色山水,她在旁邊一直磨墨,差不多磨了一個多小時,她笑著說:“古時候的書童還是很辛苦的嘛?!?/p>

食堂謝幕那晚,她下了班就來了。我招呼她和很多朋友在四時堂里圍坐著喝茶聊天,她看到正在搬家的場景,臉上有不舍。我想,她大概是回憶起了那天微風(fēng)吹拂紗簾的感覺。那晚,她一直等到凌晨1點食堂打烊,然后陪我們大家圍坐一桌,把食堂的酒都喝光,所有食材都吃光,想說的話都說完。大概在凌晨3點,我送大家一一離開了“46號”深夜食堂。

臨走時,我把她幫我磨墨時畫的那幅畫送給她,她非常吃驚,連連表示感謝。

再見面,是我12月從北京回鼓浪嶼后的那個跨年夜。我去素素店里找她喝茶,她把店里所有的茶都拿出來泡了個遍,還拿出一大堆的牛軋?zhí)呛推刑峁o我們吃。她說再見到我,很開心;我能再回到鼓浪嶼,她很開心。

剛回鼓浪嶼那段時間,我一直寄住在朋友的旅館里,每天逛全島找新的場地。有一次,她帶著幾包茶和菩提果來看我,讓我感動得不行。后來得知她們的新店正在裝修,離我住的地方也不遠,便找了個時間過去看看。那晚冷風(fēng)吹著,我穿著藍色長袍剛好路過內(nèi)厝澳,看到一個背影像她,走進店一看,果真就是她。她正在幫著老板“胡子叔”裝修,兩個人“灰頭土臉”地在倒騰著舊木板。

環(huán)顧四周,店內(nèi)布置很有老鼓浪嶼的感覺,非常多的老物件整齊地排列著。初次見“胡子叔”,給我一種爽利的感覺。提到“七小姐”這個名字,才知道它出自詩人“胡子叔”寫的一首詩《七小姐》。

簡單介紹后,“胡子叔”連忙招呼著素素給我們燒水喝茶,我說不麻煩了。他說,將就著喝吧!之后他就開始從一大堆雜物里翻東倒西,終于找出了幾個杯子、簡易的茶具、用幾塊木板的邊角料做的茶托。就這樣,我們幾人喝著老普洱,說著笑著,讓我全然忘記了急著找場地的煩惱。

沒過兩天,我就收到素素發(fā)來的消息——“今天小店新開張,過來湊湊人氣吧”。我想要送什么禮物好,午飯過后,我就畫了一幅條屏送去,表示祝賀。

后來,我有時路過他們店,就會去討茶喝。有一次,她和我說:“前段時間我想離開鼓浪嶼了,可是老板夫妻倆對我挺好的,現(xiàn)在新店開了,看到他們實在很辛苦,很用心做這家店,我也想幫著做點事?!蔽乙惨贿叞参克?,一邊幫著出了點小主意。

有一次,我們剛好聊到未來食堂的裝修會是什么樣子,設(shè)想得非常美好,可是當(dāng)時我還沒找到場地??此荒樀膿?dān)心,我說,一定會有很好的地方,只是時間未到而已。結(jié)果,剛說完這些話,朋友就幫我找到了一個地方。我一看,心想,就是這里了!

搬家后的第一天她就帶著牛軋?zhí)莵砜次伊?。我也翻東倒西地找出了一些茶具、幾個小杯。我倆喝茶到深夜,覺得心安處即是家。而后,她經(jīng)常晚上來幫忙整理和收拾屋子,每次都帶著吃的。后來有一天,她告訴我說:“以后我不能常來了,‘胡子叔’說以后上班時間要延長,每月休息兩天?!蔽艺f也好。

現(xiàn)在,她還是“七小姐”家的素素,更是深夜食堂的義工。心安處即是家,祝福她。對了,別忘了過年來食堂吃年夜飯!


小野

2016.1.28

后記:

緣分匪淺。

在上文寫完后不久,她就從“七小姐”辭職了,到食堂來幫助我。深夜時,她會跪在佛前抄寫《心經(jīng)》,抄完了,會和我一起喝茶聊天,聊過去的經(jīng)歷,常常會莫名地就哭了。她說想拜我為師,我一開始也沒把這件事放心上,就沒答應(yīng)。那年春節(jié),我爸媽從長沙去了廈門,陪我過年。記得年前的那晚,在一哥的主持下,素素倒了茶,下跪奉茶拜師,也跪拜了我父母,這就是我第一次收徒弟的經(jīng)歷。

此后,她跟著我經(jīng)歷了食堂搬家、重新裝修。她因為做事不利索,被我媽嫌棄過,以至于后來她聽到我媽的名字就會回避,現(xiàn)在想來也是挺有意思的。因為新場地前期運營有些入不敷出,我也只好暫時讓她去了島上朋友開的一家旅館做前臺接待。我記得她當(dāng)時很不舍地去上班,在那邊兩班倒,有時候傍晚回來,會買些菜或者幫我取個快遞。進屋后會幫著照顧食客,如果廚房有煲好的味噌湯,她會自己舀一碗喝。

那時候晚上等客人走了,我會在大廳和她講《道德經(jīng)》,每天講三章,她有時聽著會哭,有時會用筆寫點東西,有時會哈欠連天的。

我問她:“是不是困了?”

“這個聽不太懂。”她不好意思地回我。

有時候,她也會和我說說在旅館發(fā)生的故事,告訴我旅館又重新種了一些花,她喜歡在晴天的時候,靠在水池邊的椅子上曬太陽,逗逗隔壁家養(yǎng)的大薩摩耶。我知道她不想在旅館上班,只是盡力在找些樂子打發(fā)時間罷了。我告訴她,可以在那邊閑暇時練練毛筆字,抄抄經(jīng)。她后來也照做了,帶了筆墨紙硯去?;貋頃r她笑著告訴我,旅館那邊也有人跟著她開始抄經(jīng)了。

那段時間許是我壓力大,心里想著讓她回老家會好些,在這待著也是無趣,所以后來我就借著講《道德經(jīng)》的時候,說了點這個意思的話。她一向敏感,且最擅長琢磨人心思,立馬就猜出我心里的想法,皺著眉頭問我:“師父,該不會想趕我回家吧?”

我笑著沒說話。

后來,她連著幾天都是悶悶的。有時候下午從旅館回來,就打開冰箱拿出一瓶冰啤酒,夾一點我做的麻油面筋在盤子里,在大廳里一只腳踏在椅子上,坐著吃。吃著吃著,眼淚就出來了。

終于有一天,她告訴我,她買了回老家的機票。臨走前一天晚上,雷聲陣陣,瓢潑大雨澆在院子里。她在房間里一件一件收拾自己的衣物,裝在行李箱里。我心里也是難受,就把脖子上的念珠取了送她。她收了放在箱子里,說會好好保存的,然后告訴我,有一些東西她帶不走,我可以打包在紙箱里,等日后再郵寄給她。我說好,然后告訴她,收拾完就早點休息,明早的飛機別誤了。

清晨5點多,我坐在床上從條窗看出去,她已經(jīng)收拾好了行李,放在濕漉漉的院子里。我起床草草洗漱,準(zhǔn)備送她出門。清晨帶霧,鷺江上淡青色的水汽氤氳,她拖著行李箱,笑著說:“師父,以后要好好照顧自己?!蔽铱粗C嫔贤V拇粵]說話。直到看著她進了碼頭,走在鐵棧道上,我在岸邊一路踉踉蹌蹌地往回走,號啕大哭,全然不顧路上的行人。那時候,我不知道能否再見到她。

生活一向都是出乎預(yù)料的,沒過多久,我也離開了鼓浪嶼,去了北京的山上開始“隱居”。記得是在核桃熟了的時候,我會去樹下用竹竿打一些青核桃下來,撿一竹籃子回山房。每天上午我會用石頭敲開幾個,撥了吃,然后煮點粥、喝點茶,就算是這一天的飲食了。

有一天,我接到電話,趕到山下去拿了快遞上來,打開,里面全是各種堅果零食,我知道是素素寄來的。那段時間,晚上抄完經(jīng),就著酥油燈的微光,我就坐在木榻上,泡茶、吃些堅果。我有時也會分享一些山中照片給她。她也告知我,她正在西安一個公益讀經(jīng)中心做義工,每天陪著一群小孩兒學(xué)習(xí)傳統(tǒng)文化。家里也催著她結(jié)婚,她覺得在中心待著挺好。我也幾次邀請她,如果想來北京,可以來山上生活。她回答我,等有機會就來?,F(xiàn)在想來,那段時光真是“輕斷食”的美好回憶。

和她再見面是在一年后北京的村子里。那天,我早早就收拾出來一間亮敞房間,安置了床榻、書桌及一些文具,還特別布了茶席,放了兩餅普洱茶,然后晚上趕到順義的機場。我站在出口處,她依舊推著那個藍色行李箱,人看起來消瘦了些,不過感覺沒變,就好像幾天前剛見過似的?;氐酱謇铮?guī)唵螀⒂^了院子,就讓她自己收拾行李,她看到茶,眼睛里就閃著光。

“暫時先這么住著,東西慢慢再安置吧?!蔽艺驹陂T口說。

“師父,已經(jīng)很好了。我在中心住的時候,條件差多了,而且現(xiàn)在還可以泡茶喝?!彼χf。

雖是在村子里,但每天的生活就如在鼓浪嶼一般,我每日寫寫畫畫,她在一邊泡茶、收拾屋子、準(zhǔn)備餐食。我拿了幾件師父給我看的全手針衣服,給她學(xué)習(xí)。

“這衣服都是在湖北一個縣里買的,全是老衣服,你看這針腳,不是縫紉機踩的?!蔽野岩路_,露出里子。

“我覺得你也可以試試看,手縫一些東西出來?!蔽艺f著。

“好,我試試看?!庇谑撬×艘路胤块g端詳。我知道她心靈手巧,做手針活兒沒問題,就去倉庫翻出來好些老布料,有藍格子的、藏青色的、米黃條紋的,還有針線,堆在她房間的桌子上。

為了更好地展示衣服和布料,我還特意在她房間的天花板當(dāng)中安裝了掛鉤,垂下兩根線,剛好在半空懸一根長竹竿。掛幾件衣服,搭幾塊布料上去,從門口看,也像是一道屏障,把房間隔成了兩部分。她也很欣喜有這樣的工作間,后來她創(chuàng)作了三個隨身小包,最后我們還一起合作設(shè)計了手作廿四節(jié)氣年歷門簾。

夏天的北京也是炎熱的。我們中午就在有過堂風(fēng)吹的走道里放上榆木矮桌,她會炒幾個青菜、土豆之類,我們盤腿坐在草墊子上一邊吃,一邊聊制作年歷的事情。對這件新奇的事,我們都是很期待的。我很早就設(shè)計完了稿子,用了二十四張手繪的蔬果畫稿作為主圖。我嘗試了好幾種棉麻布料,最后選定了一種,之后就是和印刷廠聯(lián)系印制圖案。這個過程曲折周轉(zhuǎn),用時一個多月。等拿到了印制好的第一版門簾布料,她就開始了縫制過程。

有了之前一個多月的手縫經(jīng)驗,她兩天就縫制出了一個門簾子,拿給我看的時候,我心里很激動。

細密的針腳,絲毫不亞于那件手縫衣服。最精致的是,她自己琢磨出來,給串在竹竿上的門簾子做了一個細長布袋,多瓣蓮花型制的收口,拉繩也是以鳳尾結(jié)作收束。我拿著這個別致且輕盈的布簾子,深知其中是沉甸的?!昂馨簟薄@是我當(dāng)時給她的稱贊。不過她對我說,還有很多地方可以再完善,對于收邊她想到了更好的方法。

后來收到了最終版本的布料,我們就清理出天井、大廳的位置,她把頭發(fā)束起來,挽起袖子跪在地上,拿把大剪刀,費了半天功夫,把將近一百米的布料裁成一塊塊門簾,鋪滿了40平方米的地。然后再把布疊成一摞摞。當(dāng)時我拿出相機拍了照片,來記錄這壯觀的場面。

那時候她每天都在專心縫簾子,縫累了、眼花了,就會來書房,盤腿坐在榻上泡茶,找我聊天。她依舊最愛老熟普,且茶湯顏色越黑越好,所以她投茶量很大,有時還會故意出湯慢些,把茶葉悶一會兒,然后把茶湯倒在她那個土陶的茶碗里,把碗鄭重地端起來,在鼻尖處停留一瞬,再一口喝掉。看著她滿足的神情,我仿佛也知道了這個茶的味道。

她也喜歡一個人在深夜或者清晨到書房泡茶。喝罷了前三泡就回房間,這是她的習(xí)慣,她覺得一般三泡之后就茶水分離,只剩水味了。我偶然凌晨睡不著起來,看書房亮著一盞酥油燈,就會發(fā)現(xiàn)她在喝茶。于是我們就對坐在榻上。

她倚靠著墻,告訴我她來北京,是因為想逃離在西安的生活。在那里,她被中心主任介紹了一個“高壯富”的男朋友,而且那個男人是坐過牢、離過婚且生養(yǎng)了一個兒子的。小孩就在中心里學(xué)習(xí),她之前半年都在代養(yǎng)那個男孩兒。說到這,她會很開心地笑。她告訴我,小孩兒很可愛,也很親近她。那男人是山東人,因為她,也同住在中心生活,因為家境殷實,一直扶持資助中心的事務(wù)。這次大吵架,她也疲倦了,只是舍不得那小孩兒,說著便開始邊笑邊哭。

我開玩笑地說:“你這個后媽當(dāng)上癮了啊。”

她抹著眼淚,“嗚嗚”地笑。

隨后的日子里,她偶爾還會和我說起一些過往的事情。后來有一天,她告訴我,那男人想來北京看她。我說挺好啊。不過后來男人沒來北京,而是從西安回了山東。她自己也跑去了山東,去了男人家里。去之前的晚上,我知道她“路癡”,所以特意過去告訴她怎么換乘地鐵去北京南站坐動車。她在屋子里翻出夏天的長連衣裙,“咔咔”撕成短裙,然后滿頭大汗地手縫封邊。

她回來時,多拉了一個行李箱,里面滿滿都是男方家里送的禮物,還有帶給我的禮物。我知道那個家庭是很愿意接納她的。

后來的生活,她除了每日縫簾子,與我一起泡茶喝,還多了一項,就是和小兒子一起視頻聊天。我常常在房間里聽到她一個人在屋子里“哈哈”地笑,或者是語氣很慢很溫和地問:“今天有沒有聽爸爸的話???”“爸爸有沒有給你買新的奧特曼玩具啊?”

沒過多久,她帶著新買的小鏟車玩具,又登上了去山東的列車。

后來,我因為工作的原因,和素素一起搬離村子,去了南站附近的兩室一廳居住。她住在次臥,沒幾天就把屋子布置好了,地上還放了布墊子,她說這樣可以像在村子里一樣,靠著床、坐在地上縫東西。依稀記得搬家之后,她就只去過山東一次了。盡管搬到南站附近,走幾步路就可以去坐動車,但我也很少聽到關(guān)于那家父子的事情,其中的原因我也沒過問。

我每天基本9點出門上班,一個月差不多休兩天,她在家縫東西、幫我煎中藥、買菜做些家務(wù)。晚上我們會一起泡茶看電視,那會兒正演著《那年花開》。因為場景在陜西,而且里面周瑩這個角色設(shè)定有地痞的眉眼,還蹲坐在地上吃飯,還挺像她的,所以我常常笑她。

她有一天笑著告訴我:“師父,我哥終于在寺院出家了?!?/p>

“那你父母知道嗎?”我問。

“沒有,他沒告訴爸媽?!彼卮?。

“如果你爸媽去寺院要人呢?”我問。

“不會吧,我也不知道。”

這樣平靜的生活大概有兩個多月,突然有一天,我在上班時,她發(fā)微信給我,說想離開北京,去山上找個道觀修道。

那天晚上和往常一樣,她端一碗煎好的中藥給我,然后蹲坐在旁邊泡著熟普洱,笑著笑著就哭了,止不住。我一口喝了半碗,說:“都想清楚了?你要是想走,我是支持的。只是你想到要去哪個道觀了嗎?”

“還沒有,我想先去云南看個朋友,后面再做打算。師父,你知道嗎?我們第一次在鼓浪嶼見面的時候,你就說,我想要的,你這都有。還真是這樣。我覺得我想要的生活,您都給了。我有時候在房間里縫簾子,看著外面藍天,吹著風(fēng),覺得好舒服,這大概就是最美好的生活。師父,我上山修煉不老丹給你,你也好好保重身體?!彼吙捱呥煅手f。

“什么時候走?”我問。

“明早的飛機,東西我今天都收拾好了。”她笑著說,“師父,把你手給我看下。”

我伸出手給她看。

她速度很快地用針在我中指上扎了個口,然后吸了一點血咽了。

我收回了手。

她明顯松了口氣。

那晚,我知道日后還會再見,便開玩笑地說:“這次你走了,以后就找不到我了?!钡诙焖x開時,我沒有送她。沒過幾天,她就發(fā)消息告訴我,自己已經(jīng)到了青城山安住下來。

她拍了道觀山房的視頻給我看,土墻漏雨痕跡明顯,長了綠綠的青苔。屋內(nèi)有一個架子木床,一張小木桌。我看完便寫了幅“陋室”的字,畫了一個葫蘆,寄給她,順帶還寄去一些面粉和藜麥。

“我一直都覺得你很棒,心善手巧,且擅于觀察人心。我時常想起你,心里也有愧疚,覺得沒有將你照顧周全,當(dāng)然這也是我不愿收徒弟的原因。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我相信你?!边@就是我想對你說的話。


小野

2018.5.2


·Y小姐和“46號”食堂

事情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什么都無所隱藏啊。

這本書里的文字,就是我真實的生活。我無意涉及道德,唯恐觸及政治,也不想摻雜宗教,可是,生活的繁雜與瑣碎,不正是因這些互相交叉而繽紛燦爛嗎?

這半年來,食堂經(jīng)歷了兩次換址,瞬息無常。幸而還有一幫交心摯友,樂此不疲地陪我折騰。在之前的故事里,Y小姐初現(xiàn),而后的故事一直沒有再續(xù),近日靈思一動,便記之。

那次拜訪完Y小姐后,Y小姐有時會帶好朋友來“46號”食堂吃飯,我們也慢慢地熟悉了。有時一姐也會晚上一個人過來“蹭飯”,我每次都炒飯給她吃。那時候,我一直想做一套食堂的明信片,想請Y小姐手繪一套,一來二去,她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終于在2015年6月,她開始了深夜食堂明信片的繪畫。

起初,我覺得食堂空間太小,沒有幾個角度可畫,想著四張就好了。Y小姐思索很久,覺得六張會更有分量,我問她:“你好畫嗎?”“應(yīng)該沒問題?!?/p>

還記得畫第一張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5點了,Y小姐提著畫箱,在院子里來回轉(zhuǎn)了轉(zhuǎn),一會側(cè)頭,一會抬頭,選定了畫“46號”大門的位置。待她在小板凳上坐定,我問她要不要喝茶,她說不方便喝,一瓶水就好。于是我在門口賣酸梅湯的梅姐那買了一瓶水放她旁邊,就回屋子備菜去了。臨近6點時,我出去看,畫中已經(jīng)顯出大概的輪廓了。她戴著耳機,問我有沒有花露水之類,說蚊子太多。我連忙回房間拿了花露水出來。路上游客三三兩兩,都會駐足看她畫畫,樓上鄰居的小孫女也一直在她身邊,時而蹲著,時而蹦跳,時而哼唱著什么。

夏天的天黑得晚,6點開始營業(yè),她還在大門外繼續(xù)畫著,我忙完兩桌客人的飯菜之后,就從窗戶往外問她要不要先進來,她說再等等。

沒過多久,她拿著畫板和幾盒筆進了屋,然后又出去拎了板凳進來,坐在觀音畫像下的書桌前,繼續(xù)攤開工具畫著。客人都在看著她,我看到畫面已經(jīng)黑白分明,節(jié)奏有序,心里很開心。我問她想吃什么,“隨便吃點吧,還不餓。”于是我給她做了一碗貓飯,就著醬油吃。

“今天這張能畫完嗎?”我問她。

“可以的,線稿畫好了,待會上點顏色,收拾一下就好了?!?/p>

而后,我一直接待著一撥撥的客人,來來去去。書桌的燭火熒熒,襯著裊裊香煙,那黑白的“照片”也慢慢被賦予了顏色。

待到10點,人盡散去,“46號”大門的畫作已經(jīng)完成,看了令人歡喜。

Y小姐說:“今天狀態(tài)好,待會再畫一張?!?/p>

“不累嗎?剛完成一張了。”

“不會。倒是風(fēng)吹著有點冷了?!彼f。

“這老房子通風(fēng),我拿件長袖給你先穿著?”

“好?!?/p>

我拿出白色長袖衣服,她已經(jīng)找好位置,馬上投入到新畫作中。我在一邊思索著做點什么事好,便燒水泡茶,拿出Z先生送來的滇紅,看了看,估計是最后一泡了,于是全部倒進蓋碗。出湯,奉茶。我拿起來喝,口腔頓時充滿苦味,便很不好意思地說:“完了,泡壞了?!?/p>

Y小姐說:“估計是茶葉下太多,沒事,加點水稀釋一下就好了。”

慢慢地,我看出了畫的輪廓,老油畫和墻上的字畫慢慢地呈現(xiàn)出來,還有桌上的一副碗筷,還有貓咪的飯碗……畫到墻上那三幅食堂菜品制作圖時,她走近看看,竟把墻上畫的字也一筆一畫地搬到了畫里,比如“黃油拌飯”“紅皮香腸”。我說:“太細致了吧?!薄斑@樣好玩,有意思?!碑嬂锛t紅的印章怎么辦?她思索了很久,最后問我要牙簽。

“要牙簽干什么?”我問。

“牙簽的頭可以沾上印泥,蓋在畫上,就是縮小版的印章了?!?/p>

哈哈,太精致了。

那晚畫到凌晨3點多,我送她到門口,她說:“晚安,早點睡。”

第二天她發(fā)了朋友圈,以下一段摘自Y小姐的隨筆《略記》。

昨天在路邊畫畫,樓房里的三歲女孩在旁打擾我,說了一堆我聽不懂的語言,心想小孩的世界我真不懂,只好點頭稱是。

然后她說:“你媽媽在哪?”

我愣住,第一次被人這么問。我說:“在家。”

她說:“不對,你媽媽在上班,你爸爸也在上班?!?/span>

“喔,是的是的?!蔽覒械觅M口舌,說,“你快回家找爺爺?!?/span>

樓上的一個阿伯出門倒垃圾,順道走過來和我聊聊。他說以前工藝美院還在島上的時候,還有很多學(xué)生畫畫,這兩年特別少了,鼓浪嶼不一樣了。

夜里又繼續(xù)弄筆。食堂的客人都走完了,我一邊畫,一邊和小野聊著。他說之前總是和喜歡的人為了小事吵架,因為不愿意再吵架就不再相見了。對于愛情,每個人當(dāng)然有自己的理解和追求。末了,時間已是半夜三更,我擱筆回了家,海邊安靜得沒人看得見。

昨天早上熬的湯沒來得及喝,保溫到今天就苦得難以下咽。打掃,晾衣,泡茶,休養(yǎng),一個人其實也挺容易的,想著想著,淚就下來了。

因為Y小姐的身體需要休養(yǎng)數(shù)天,六張畫前后歷時一個多月完成。完成的那一天,她告訴我,這一套畫全部送給我,我非常感恩。后來我們把原畫裝裱了木框,刻版送去印刷廠,印刷了四千套明信片。而后,我和Y小姐一起從市區(qū)搬了六大箱子的明信片,坐船回“46號”。誰曾想,在兩個月后,“46號”被政府征作博物館,食堂搬遷。現(xiàn)在這六張原畫靜靜地在新址“81號”擺放著,讓人依然可以感受到“46號”時,那暖黃的燈光、陣陣梵樂和淡淡的檀香味,還有一個個簡短的故事。

昨日雨后,我沿著海邊走回“46號”,眼前的一切讓我吃驚。我按著腦海里的記憶,對比著現(xiàn)在。工人們正在小心地打墻,鑿出原有建筑的拱窗,還有雕花的回廊欄桿——這以前是我使用的廚房,現(xiàn)在它似乎回到了70年前的模樣。我分明是高興的,但同時還有著不舍和懷念。事情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什么都無所隱藏啊。

Y小姐最近去山上閉關(guān)創(chuàng)作,她的身體狀態(tài)似乎一直不佳。去年因為在鼓浪嶼找不到合適的房子,無奈地將工作室搬去了沙坡尾,也因此欠了許多房租。她是熱愛畫畫的,那是她的使命、生命。認(rèn)識她是我的福報,我感恩她在食堂留下的濃墨重彩的一筆。所以,我想把第二張畫拿出來賣掉,以此抵掉她部分債務(wù)。(作品保留出版權(quán),并無條件支持日后Y小姐辦展之用。)對一切,我唯有感恩。

今天陽光很好,我覺得你是另一個我,靜靜的,很美好。

我感恩在鼓浪嶼的每一天,謝謝有你們在我的生命里出現(xiàn)。


小野

2016.4.26


·初九

自你來到我生活中的那一天,我就做好了你要離開的準(zhǔn)備。

前些日,我正盤腿坐在大廳里看書,初九很自然地跳上來,蜷在我的腿上。當(dāng)時我放著音樂,它時不時跟著鼓點搖下尾巴,那一小段扭曲的黑色尾巴,慢慢地、靜靜地擺著。我也跟著節(jié)奏拍著它毛茸茸的肚子,突然,我很想用它的尾巴來寫字,記錄這個瞬間。

于是我在長桌上鋪開宣紙,把它抱在懷里,對它說:“乖,一會就好?!蔽夷笾奈舶停诔幣_蘸了一下墨,它全身抖了一下。我迅速寫著,它可能還沒反應(yīng)過來,在我寫完“饞”字時,它開始有點反抗了。我摸摸它的頭,說:“馬上就好了?!比缓笳耗?,沒有猶豫地下筆寫著。完成的瞬間,它跳出了我的懷抱,蹲在桌上舔尾巴。我笑著抽了一張紙巾,給它擦尾巴。于是,就有了唯一一張“丙申初九”落款的字,寫著“饞貓”。

它一直都是饞貓,在我把它從外面大街抱回來的那天晚上,它就一口氣吃了一碗貓糧。那時它只有很小的一團,看起來就兩個月大的樣子。那一天,是農(nóng)歷正月初九——月餅(我養(yǎng)的第一只貓)失蹤的一個半月后。

而后,它慢慢熟悉了“46號”的環(huán)境,從食堂、屋子到廚房。它蹲在廚房的窗戶前,關(guān)注外面的世界,最后也學(xué)會了從窗戶跳出去,躺在院子的地上曬太陽。

我知道,它總有一天會離開。我們互相陪伴的日子,我有吃,它就有吃。我沒有用鏈子拴它,我睡覺時,也會開著窗戶給它“留門”。它很愛吃花蛤。我從市場買了花蛤回來,用熱水煮開的時候,都會扔幾個花蛤肉給它吃。慢慢地,我每次在水池里清洗時,它一聽到花蛤殼碰撞的聲音,不管當(dāng)時是在院子里乘涼還是在沙發(fā)上睡覺,都會沖過來,朝我“喵”。每次客人點了花蛤吃,它都在一邊賣乖,想討幾個花蛤吃。

客人都會叫它“月餅”,我也不會糾正說它叫初九,因為我也很少叫它“初九”,我一般都叫它“喵喵”或者“喵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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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有次來了一對情侶,坐在沙發(fā)上靜靜地看著初九。女生問我能不能用毛筆,我說隨意使用。她很快就在宣紙上描畫了初九的樣子,我看到的時候,初九正蹲坐在畫旁,對照看看,很是生動。問詢得知,他們是中國美院的學(xué)生,她邀請我在畫上寫字,遂提筆寫“初玖寫生像”,最后我們一起合影,現(xiàn)在想來,畫面依舊清晰愉快。

留言本里還有很多客人給初九畫的畫像,整理一下估計都可以出個畫冊了,不過這也是以后的事了。

小時候,在家附近的月亮島上,我見過山羊生寶寶,它的后蹄在地上上下跳動,慢慢地甩出一只小羊,直接掉在地上。不一會,小羊就可以直立站起來,讓我很是吃驚。而我第一次見貓咪生寶寶,是在初九那兒。那段時間,它肚子大得很明顯,而且非常貪睡。

突然有一天,它躺在我腿上睡覺,我覺得褲子涼涼的,便把它放在沙發(fā)上,起身一看,有一攤黏稠的黃液,我還以為是它尿了。它那天一直和我形影不離,我在廚房燒菜,它就蹲在旁邊,我出來接待客人,它馬上跟著。后來幸好朋友小魚來了,小魚說,初九是不是快生了?于是我們在它睡覺的紙箱子里墊了一層布,布下放了一張《心經(jīng)》,以安慰它順產(chǎn)。那晚折騰到深夜,安撫它睡覺后,小魚回家,我也睡下了。

第二天,我起床看它,它的肚子小了很多,但是紙箱里沒有小貓。我問它:“你生的寶寶呢?”它對著我“喵”。我聽不懂,在房間里找了很久的小貓,也沒見到,于是作罷。

第三天,我看到它鉆到院子里擱置的小木船里,于是我跪在地上,側(cè)頭往船里看。呀,是小奶貓的聲音。我趕緊回房間拿了紙箱出去,慢慢地翻開船板,見到四只毛茸茸的小東西抱成團。初九抬頭朝我“喵”。我一只一只地小心地把小貓裝到紙箱里,把紙箱抱回房間的時候,我想著,真是大豐收啊。

給四只小貓取名字是個難題。我習(xí)慣性地根據(jù)毛色來定名,一只全黑、四腳白的,叫它“小黑”;兩只毛色酷似老虎紋,就叫“虎皮”

吧;還有一只黑白相間的,遂叫作“黑白”。不過我平時都一律叫它們“喵咪”。初九雖是第一次當(dāng)媽媽,不過對于喂奶的工作很盡職,還給每一只小貓洗澡??上Ш镁安婚L,第五天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紙箱里有一只“虎皮”不動了,身體冰冷。

那是我第一次觸摸如此冰冷的身體,我深深嘆一口氣,用《心經(jīng)》把它包好,埋在了院子的含笑樹下。

后來三只小貓都順利長大,它們或抱團行動,一只一只都偷偷溜出去放風(fēng);或互相躲貓貓,玩偷襲;或者初九會搖擺著尾巴逗它們,三只小貓便一起撲抓媽媽的尾巴,然后輕輕地咬玩。有一次,我聽到廚房玻璃瓶破碎的聲音,我趕緊過去看,剛到事發(fā)地,就又有兩個啤酒瓶碎掉,只見滿地的啤酒,空氣中還彌漫著泡沫酒味。兩只小貓全身濕漉漉地,站在一邊瑟瑟發(fā)抖。我正拿掃把清掃的時候,又碎掉一瓶……然后小黑從墻角鉆了出來,躲到一邊。

我一時氣昏了,拈起小貓就往房間地上扔。初九在一邊大聲“喵”,趕緊跑去舔小貓。我想,那是一個很糟糕的上午。我清理了很久的廚房,出去時,發(fā)現(xiàn)三只小貓都蜷縮在初九懷里吸著奶,大貓一直在舔舐它們。兩個月后,虎皮和小黑都被朋友要去喂養(yǎng)。我繼續(xù)養(yǎng)著初九和小貓黑白。

去年11月,因政府回收房子作博物館,食堂無奈關(guān)門謝幕。事發(fā)突然,初九和黑白我就托付給了好友獨立攝影師麥克喂養(yǎng)。那晚他們帶著大籠子來,我小心地把兩只貓放進去,作了告別。第二日早上,我發(fā)現(xiàn)初九回來了,我想它還是喜歡這里。后來麥克告訴我,那晚初九跳窗逃脫,黑白在新家卻很適應(yīng)。我想,不強求了吧。我最后離開“46號”時,給初九準(zhǔn)備了一大盆貓糧在廚房。它躺在沙發(fā)上睡覺,過來清理房間、回收舊物的女人說:“這只貓死了吧?一動不動?!?/p>

我拖著行李箱,又和它作了告別。

離開鼓浪嶼,在北京學(xué)習(xí)的時日是富足快樂的,只是我心里放不下廈門的人、事、物。半個月后,小朋友專程去“46號”看望初九,發(fā)現(xiàn)它仍在院中,只是“46號”已滿目瘡痍,大門處安裝了鐵門,像是要把這段記憶塵封一般。小朋友把帶的魷魚絲給它吃,它一下吃了半袋,哽咽處,它又吐了出來。最后,它從窗戶跳回了原來的房間。我想,終究是我拋棄了你。

臨近元旦,我最終“逃”下了山,似兩年前一般信心滿滿地回了鼓浪嶼。再去“46號”找尋初九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它已不在。我繞著船屋三角形的圍墻走了一圈,也未發(fā)現(xiàn)它。我“喵喵”地叫著它,突然它從船屋的鐵門鉆了出來。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它,吃驚又欣喜。它消瘦了許多,顴骨突出。我蹲下身,想摸它,結(jié)果它躲避了一下。我知道這些時日它吃了很多苦。我又伸出手,它便湊近了。

這時候,我不知道說什么,只有對它念著“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我抱著它,感謝它。

后來我每天都去“46號”附近給它喂食,同時我也找尋著合適的場地作為食堂。半個月后,我找到了新的駐地——烏棣路18號。搬家完畢后,我接回了初九。它終日都蜷在坐墊上睡覺。我們吃飯的時候,它會馬上沖上桌來,似野貓一般,全然沒有以前的溫順。我理解它,告訴它要聽話。沒過多久,它肚子慢慢大了,我想著,難道又懷孕了?

我想,我和初九的連接是很深的。由于烏棣路18號鄰居的不理解,我被迫關(guān)閉了只營業(yè)了四天的食堂,繼續(xù)每天找尋著心里的院子。這時候,初九早產(chǎn)了。依舊是四只小貓,紅紅的小身體像老鼠一般。我把它們安置在紙箱里,一切都和以前一樣。冬季的海島,非常濕冷,加上陰雨綿綿,整個世界都處在水汽之中。小貓出生五日,仍未長毛發(fā)。

慢慢地,初九開始獨自睡覺,不去喂奶了。我探頭去看小貓,發(fā)現(xiàn)已有一只去世,另三只小貓身體冰冷。我念著“阿彌陀佛”,拿《心經(jīng)》包好去世的那只,到院中掩埋,又找了干的布墊,將另三只放在上面,用燈泡作熱源,把初九抱進紙箱。只見它站著舔了舔小貓,然后才慢慢蹲身躺下,把小貓護在身下。我想,這下應(yīng)該有救了。

但過一日,死去一只,再過一日,窩里只剩一只了,另一只消失了。

那段時間,是我的低谷,也是初九的低谷。它依舊每日吃貓糧、睡覺、“喵喵”。

我搬來“81號”后,天空轉(zhuǎn)晴。小院里陽光明媚,草長鶯飛。

初九現(xiàn)在長了一點肉,晴時它在花草間小憩,雨時它蹲在門口發(fā)呆。朋友和我說,帶它去做絕育。我笑笑,想著師父和我說過的話:“佛祖家當(dāng)……八面玲瓏……動物任其孕子,植物隨其流香?!蔽夷贸鲆郧敖o“月餅”做的貓糧錢罐,換上了“籌錢買貓糧,初九留”的字樣。

現(xiàn)在來的客人,應(yīng)該都知道它就是“初九”,是我正月初九從外面撿回來的。


小野

2016.5.2


·卿姐

收到你的消息:“祝深夜食堂兩周歲快樂,我們?nèi)ツ甑慕裉烊サ模衲晡覀円恍腥舜蛩闳デ鄭u嶗山玩。小野最近好嗎?”

“都一年了。你和男朋友還好嗎?”

“挺好的,準(zhǔn)備互相見家長了。之前你送我的扇子,出租房里灰塵多,一直不敢用。現(xiàn)在搬了新家,可以拿出來用?!?/p>

我拿出留言本,翻到你們一年前寫下的文字:

二〇一五年六月二十五日  天氣晴

老板會記得我們的吧?!

在濕氣濃重的深夜里,我們一行八人,組隊摸黑來到了深夜食堂。于我,這是一處拐角的驚喜,是山窮水盡之時的清喜水澤。

饑腸轆轆的我們謊稱走了五圈,才尋到了這里,敲開木門的一剎那,我們都帶著“必須吃到飯”的各種勇氣。心軟心慈的白衣老板開了門,接納了我們,也抱歉地說,其實飯菜分量不足八人份。我們央求后,終于得以進入食堂。這兒有個畫素描的姐姐,墻上是主人清秀的字體……由于太激動,錯別字太多,見諒。

遠渡風(fēng)雨,跨越一千多公里,跌跌撞撞來到此處,愿時光記得這一段珍貴的回憶。感謝老板的收留,今夜的記憶,將歷久彌新。

二○一五年六月  青霞

留言本一側(cè)還寫了八人的名字。我當(dāng)然記得你們,來自上海的一群充滿激情的少年。

那晚,你坐在兩桌中間的書桌上寫留言,可能大家只看到你寫的這一段話,但后來我在本子的后面,還發(fā)現(xiàn)你的另一篇留言:

我知道 時光過去 不再回來

我也知道 這個夏天 將溫暖我的生命

我只愿 深夜食堂 生意興隆

我希望 生命里 收獲愛情

與這個人 終止一生

愛情細水長流

另,都茵姐的畫很美

2015年6月25日

卿沁

那晚,我已經(jīng)打烊,Y小姐正在畫食堂的明信片,你們的到來,在當(dāng)時確實有些打擾,不過這也是緣分了。那晚,和你們喝了幾盅酒,你們問我開店的經(jīng)歷,也分享了你們的故事。你跟隨男友,放棄了自己空姐的工作,來到上海做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你男友是電臺主播,平時喜歡為聽眾分享故事。后來你們留下了荔枝電臺的頻道,可惜我已找不到那個筆記本了,未能聽到……

自從去年我開放解憂信箱起,就有一些食客和我書信往來。我還記得你給我寫的幾封信,你告訴我,和我是同姓,是本家,所以后來我寫信都叫你“卿姐”。

你寄了一本書給我,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在書末頁你寫下:“二〇一五年六月夏,贈小野,滬上,何卿?!蹦愀嬖V我,日后你會再來食堂,屆時取回這本書。所以到現(xiàn)在,我也沒敢把這本書送人……

說來也有趣,我看完這本書,就堅定了繼續(xù)寫食堂故事的信心,雖然有些故事涉及當(dāng)事人的隱私,或是其中人事受到當(dāng)下的道德壓迫,但是,我想真實地記錄,正如三毛的書一樣。

你在信里說,你回去上海,和男友的媽媽分享鼓浪嶼的游記,告訴她深夜食堂的小野非常有才,以后一定要來見見。

我回信說,你把我說得太好了。

元旦前我在北京,有一次和我媽媽通完電話,因為錢的問題,媽媽直接拒絕了我的想法。我當(dāng)時很失落,拿出手機,撥了你的電話。你接電話的那刻,我就在哭,哭了很久,你也聽出了我的聲音,還有點吃驚。

你安慰完我,我問你最近如何。

你告訴我,你想再去面試航空公司,但男友不支持。

我說,男人應(yīng)該幫助女人去完成她們的夢想。

你笑笑。

那是我們唯一的一次電話聯(lián)系。

現(xiàn)在,我每次寫故事,你都會看,偶爾會留言評論。

你在朋友圈里記:“愛藏在字里行間,無所謂遠方。終其一生,只為找到真正的自己。”


小野

2016.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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