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七首

登金陵鳳凰臺(tái)

鳳凰臺(tái)上鳳凰游，

鳳去臺(tái)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

晉代衣冠成古丘。

【前解】

人傳此是擬黃鶴樓詩，設(shè)使果然，便是出手早低一格。蓋崔第一句是“去”，第二句是“空”，去如阿佛國，空如妙喜無措也。今先生豈欲避其形跡，乃將“去”“空”縮入一句，既是兩句縮入一句，勢(shì)必句上別添閑句，因而起云“鳳凰臺(tái)上鳳凰游”，此于詩家賦比興三者，竟屬何體哉？唐人一解四句，四七二十八字，分明便是二十八座星宿，座座自有緣故，中間斷無無緣故之一座者也。今我于此詩一解三句之上，求其所以必寫鳳游之緣故而不得也。然則先生當(dāng)日，定宜割愛，竟讓崔家獨(dú)步，胡為亦如后世細(xì)瑣文人，必欲沾沾不舍，而甘出于此哉！〇“江自流”，亦只換“云悠悠”一筆也。妙則妙于“吳宮”“晉代”二句，立地一哭一笑。何謂立地一哭一笑？言我欲尋覓吳宮，乃惟有花草埋徑，此豈不欲失聲一哭！然吾聞，伐吳，晉也，因而尋覓晉代，則亦既衣冠成丘，此豈不欲破涕一笑。此二句，只是承上“鳳去臺(tái)空”，極寫人世滄桑。然而先生妙眼妙手，于寫吳后偏又寫晉，此是其胸中實(shí)實(shí)看破，得失成敗、是非贊罵，一總只如電拂，我惡乎知甲子興之必賢于甲子亡？我惡乎知收瓜豆之人之必便宜于種瓜豆人哉？此便是《仁王經(jīng)》中最尊勝偈。［固非止如杜樊川、許丹陽之僅僅一聲嘆息而已。］

三山半落青天外，

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云能蔽日，

長安不見使人愁。

【后解】

前解，寫鳳凰臺(tái)。此解，寫臺(tái)上人也?！叭桨肼洹薄岸蟹帧敝疄檠?，竭盡目力，勞勞遠(yuǎn)望，然而終亦只見金陵，不見長安也?？聪壬昂蠖馕?，直各自頓挫，并不牽合顧盼，此為大家風(fēng)軌。

題雍丘崔明府丹灶

美人為政本忘機(jī)，

服藥求仙事不違。

葉縣已泥丹灶畢，

瀛洲當(dāng)伴赤松歸。

【前解】

爐火不必定有其事，政使決無，亦復(fù)無須說破，留得與他世上絕頂聰明男子寄托雄心，殊自快樂。但為之，亦有其地、其人、其時(shí)、其宜，方始相應(yīng)。如深山閑院，其地也；晚年絕欲，其人也；長夏涼風(fēng)，其時(shí)也；卻病攝心，其宜也。除此四者，而妄意成仙，甚至如崔，現(xiàn)為雍丘，而署安丹灶，此真老大不便也。看先生此一解四句詩，直是滿肚不然，卻作兩通回護(hù)。一、二，言為政久已忘機(jī)，早與仙理冥合；三、四，言今既從事修煉，定將解組即去。反之，便是服藥求仙，非為政之道；雍州公廨，非燒丹之所。而其詞令乃更委婉，此非其余詩人之所易到也。［看他“本”字、“不違”字、“已”字、“畢”字、“當(dāng)”字、“歸”字，字字滿肚不然，卻又不說破。］

先師有訣神將助，

大圣無心火自飛。

九轉(zhuǎn)但能生羽翼，

雙鳧忽去定何依。

【后解】

后解，只為要問他“但”字、“何”字，言崔信慕既篤，功夫轉(zhuǎn)深，神必將助，火必自飛，理之自然，固不必說。但不知既生羽翼，乃欲何去？雍州蒼生，又如之何？真是教他撟舌抵齒，一時(shí)更無可對(duì)，妙絕，妙絕！〇讀此詩，如知全集中有無數(shù)神仙丹藥之語，皆是當(dāng)日雄心寄托，所謂世上絕頂聰明男子，則如先生者是也。我見近日食矢之人，矯誣上蒼，謂言天上官階，一如人世可以遷轉(zhuǎn)。于是誑諸小兒，紛紛求買，不半年后，群自詫語：“我是真人”“我是御使”“我是大夫”。彼倡之者固是乞丐無聊，獨(dú)不知和之者，其胸中作何意會(huì)也？

送賀監(jiān)歸四明

久辭榮祿遂初衣，

曾向長生說息機(jī)。

真訣自從茅氏得，

恩波宜許洞庭歸。

【前解】

送賀監(jiān)歸四明，固必須書朝廷詔許。然使筆尖稍不用意，便寫作賀監(jiān)乍請(qǐng)，而朝廷即許，此豈復(fù)見吾君眷禮賢臣至意！即賀監(jiān)此行，亦復(fù)成何榮寵！看先生起手，先縱妙筆補(bǔ)出一段文字，言辭榮遂初，其志已久，請(qǐng)乞君前，既非一日。下始緩緩然以“應(yīng)許”二字承之，言今日卻是更不可不放歸也。嗚呼！先生詩，夫豈四七二十八字而已哉。［長生，殿名。先生用入此，正合。笑白樂天用入《長恨歌》夜半無人時(shí)也。］

瑤臺(tái)含霧星辰滿，

仙嶠浮云島嶼微。

借問欲棲珠樹鶴，

何年卻向帝城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