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作的標準
我尋找杰作的標準??墒俏艺也坏?。我們怎么能在文學的層面上把以下杰作聯(lián)系起來?先說我自己喜歡的吧。松尾芭蕉的《奧之細道》(日本,1691),馬克斯·雅各布的《黑室》(法國,1922),尚福爾的箴言集(《完美文明的產(chǎn)物》,法國,1795),布萊茲·桑德拉爾的詩集《自全世界》(瑞士,1919);或者,假如我試著比較一些看似具有可比性的作品,比如契訶夫的《三姊妹》(話?。┖吞锛{西·威廉斯的《熱鐵皮屋頂上的貓》(話?。?,胡里奧·科塔薩爾的《萬火歸一》(阿根廷)和博爾赫斯的《布羅迪醫(yī)生的報告》(阿根廷),帕索里尼的《定理》(1968)和阿爾貝·柯恩的《上帝之美》(1968),結(jié)果又如何?就算我把創(chuàng)作年代、創(chuàng)作國度甚至是作品的“類型”(其實我自己根本不信所謂類型)對照起來比較,還是沒有任何頭緒。哈!拿它們做對比就好像把亨利·德·雷尼埃的《筆記》(日記,法國,2002)和馬蒂蘭·雷尼埃的《諷刺集》(詩歌,法國,1612)放在一起尋找杰作的共同點(就因為它們的作者姓氏相同)一樣站不住腳。杰作沒有任何共同點。
這可不是什么漂亮話。我從來不說?!罢f得倒漂亮!”老牛訓斥喜歡幻想又無憂無慮唱個不停的夜鶯就會扔出這句話。這種訓斥還會以開火結(jié)束,不對,從一開始就毫不留情??傆幸惶煳視盐以凇稛o所不包又空無一物的任性百科全書》里沒有說透的那件事講個明明白白,當年只有十二歲的我遭受了王爾德式的審判。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竟然被他的老師交給同班學生在大庭廣眾下質(zhì)問羞辱!羅伯特·穆齊爾筆下的學生托樂思都沒有這樣的遭遇。順便插一句,《學生托樂思的迷惘》(1906)也是一部杰作。尤其是托樂思被仇視他的寄宿生同學折磨的場景。各國教育部都應(yīng)該把這本小說發(fā)給所有即將上中學的孩子的家長。當年審問我的學生都是些野小子,但暴力的真正制造者是那個老師,她裝作疏導學生的矛盾,實際上導演了一切。這位女士是個毛主義者,而我十分不幸地是一個資產(chǎn)階級孩子卻進了公立學校,因為我的父親對耶穌教會學校十分厭惡。同學指控我的正式理由是所謂的“社交傲慢”,但其實我是那么害羞,除了看書和傻笑什么都不想。我生性快樂天真,他們說什么我都接受,邊聽邊回答,邊跟他們理論,沒有任何人幫助我,放學時我傷心極了。自詡為文明者,往往不過是缺乏教養(yǎng)的人被最有教養(yǎng)的掌權(quán)者利用罷了。(可見我也不總是反對盧梭主義。只要經(jīng)受過迫害就會明白。)
就像邁克爾·杰克遜的MV《黑與白》里的鏡頭快速轉(zhuǎn)接一樣,“仇恨”的面容對我而言先是那個肥膩、蒼白、呆板,梳著發(fā)髻,長著刀片般紅嘴唇的女人,隨后又變成那個肥胖的,根本不認識我卻總在放學時打我的無名氏,然后是服兵役時那個有著光亮的嘴唇和惡狠狠的目光,只要看到我就會像野獸一樣低吼的駝背,再變成那個喜歡對我發(fā)出怪叫的電視記者。與此同時有一張面孔不定期地重復閃回,如同不公平遭遇總是出人意料地降臨,它是所有這些形象的源頭,那個梳發(fā)髻的女人……面對如此之多精心策劃卻全然非法的制裁行為我目瞪口呆。對那個陰險的女人來說我究竟代表了什么?她是如何賦予自己那樣做的權(quán)力,其他人又如何放任她的行為,而且怎么會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話?如今我終于明白,接受理論的創(chuàng)始人、學院先鋒派統(tǒng)帥漢斯·羅伯特·堯斯在二十世紀下半葉的德國因何會那樣走運。一位美國人在1990年代發(fā)現(xiàn)他曾是個納粹。他不僅曾是納粹,而且還是武裝黨衛(wèi)隊的成員。他不僅是武裝黨衛(wèi)隊的成員,而且還是主動加入的。他不僅主動加入,而且是在1939年加入的,更參與了戰(zhàn)爭的全過程。他不僅參與了戰(zhàn)爭的全過程,而且是作為軍官參與的。他不僅作為軍官參與了戰(zhàn)爭,而且是作為聯(lián)絡(luò)處的軍官。他不僅是聯(lián)絡(luò)處的軍官,而且還在紐倫堡接受過審判。我們還發(fā)現(xiàn)過同樣的事情嗎?只要整個康斯坦茨大學的人都達成默契就足以讓此事秘而不宣。整個德意志都如此。直到一次學術(shù)會議將在美國召開,他被拒絕頒發(fā)簽證(此前他已造訪過美國幾十次)。辦事的小官僚錯把他當成了另一個被追蹤的堯斯;這個頗有些格雷厄姆·格林式的諷刺性錯誤把他暴露了。一位美國記者讓這段曾經(jīng)廣為人知,卻因為整個國家的共謀又被完全隱藏的過去重見天日?!澳S與噤聲”,這似乎很可以成為一篇關(guān)于人性之殘酷的論文標題。秘而不宣的事奪走了人的生命。被害者死了人們卻不知情,殺人犯依然逍遙法外。堯斯只作過一番牽強的解釋,甚至連道歉都沒有,直到七十五歲時平靜地死去。我那梳著發(fā)髻的維欽斯基女士,如今大概成了一位系著花圍裙給植物澆水的老婦人,她甚至從沒機會承認策劃過折磨一位少年的事件……好了就到這里吧,那些揮之不去的童年傷痛,盡管我們已將它們化作嘴角的一笑。老牛們已經(jīng)走遠。有人知道,老牛向夜鶯發(fā)起的戰(zhàn)爭,其實是一場生命的戰(zhàn)爭嗎?其實后者沒有對前者做任何事!不對,他們唱歌了。他們沒作出謙遜的姿態(tài)。他們躲進杰作里,在那里加倍地引吭高歌,就好像世界上只剩下文學這點不值錢的東西。
杰作之間的相似之處如此之少,每一部都像是絕對的唯一。沒有一部杰作與其他作品相似,未來的杰作也不會有一部與前輩們相似。杰作是一種決裂,與平庸的決裂。這也是它會令人震驚的原因。平庸者才擁有最大的數(shù)量。
每部杰作都存在于一個時代、一個地點,或者與之聯(lián)系極其緊密。到目前為止我所提到的作品,沒有一部是脫離于時空的,不具有時間性的,飄忽的。我在看一位葡萄牙作家的書,我喜歡他的前一本,熱情,黑暗,如海洋一般,最后這個詞含義模糊,說明我已經(jīng)不太清楚那本書究竟如何,但不管怎樣我記得我很喜歡它。他的新書陰沉、夸張、軟弱無力、諂媚,像一支破碎的葡萄牙民歌。當一本書失敗的時候,整體的種種缺陷會在局部爆發(fā)。這位曾經(jīng)令葡萄牙特質(zhì)升華了的作者,在新作中復制了有關(guān)葡萄牙的刻板印象。我說的不是主題,而是形式。假如換一個法國人來做這件事,會變得枯燥且拘泥于細節(jié)。換個德國人,又會變得冗長而粗暴。杰作突出的代表性會令它們變成某種理想。它們已經(jīng)超越了時間、民族,甚至它們的作者。是否可以說,它們是普世的?普世性在我看來,是希望代表全體的大多數(shù)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概念。這群大多數(shù)運用這個恐怖主義單詞逼迫眾人接受他們的趣味;反對民主的法國共和主義分子慣常使用這個詞,像實施敲詐一樣用它來嚇唬純樸天真的人們:“你們要像我一樣,否則法蘭西就會亡國!”說得好像跟他們唱反調(diào)的英國已經(jīng)完蛋了一樣。假如“普世性”一詞所到之處人們沒有頂禮膜拜,這群大多數(shù)又會宣布另一個概念。那就是“群體主義”,這概念從他們嘴里說出來平庸無奇,渾身泥污,臭氣熏天,充滿惡意。每一部杰作,正如我列出的那些書單所顯示的,都是獨一無二的。杰作中蘊含著唯一性。杰作是群體主義的。